年轻贵胄一辈有他们自己私下联谊的小圈,偶尔出来寻欢作乐,交换消息,都会聚在稻香坊。


    大多时候,坊内常客多是未婚夫妻、贵公子与美妾、要好的亲密朋友等。


    蔡逯新交的那帮朋友,常来稻香坊喝酒赌牌。冬月里,他实在拗不过朋友,被拽到了稻香坊吃酒。这次酒局,明面上是庆贺他留学归来,实则是给他介绍更多人脉。


    后坊厅停着各种酿好的酒,酒倒入玉盏,由靓丽的小娘子端到前坊厅,送到各位客人手里。


    户牖框边已然落了层雪沫子,坊厅里却热火朝天。大家把风帽斗篷扔到一边,打牌的、行酒令的、说八卦的,吵得蔡逯脑袋直嗡嗡。


    他坐在环形春凳中间,听朋友调侃道:“不是吧,蔡衙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想那位马场妹妹啊?”


    这边一圈人八卦欲爆棚,问几个知情人:“那马场妹妹是谁家的小娘子?害得衙内这般失魂落魄?”


    “京里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姓甚名谁,都在人口簿上记着,查起来易如反掌。可这位马场妹妹,怎么也查不到她的身世!真是奇怪!”


    “可不是!你们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蔡衙内满大街小巷地跑,就差没去排水沟找人了!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听到此处,大家一致认为有戏,不过也都懂“欲擒故纵”的道理,当着蔡逯的面,只能说:“这不会是那小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吧?”


    又有人向蔡逯身边朋友问:“那小妹妹长得有多美?”


    朋友说记不清了,紧接着越说越小声,“过了这么久,估计连衙内他自己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了。”


    这类花边八卦,大多是纨绔公子见色起意,掷钱抛时间,只为博得红颜笑。说是对谁感兴趣,其实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


    大家认为蔡逯也是这般,于是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妹妹更好。


    坊厅里灯不算亮,前台招待新客那边的灯光暖黄。这边说话的地方,只有一盏琉璃灯吊在头顶,灯光昏暗。


    蔡逯的半边身隐匿在昏暗里。


    玩笑间,大家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翘着二郎腿,随性地躺着凳背,手里把玩着酒盏。


    他错开朋友递来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观望坊厅。


    还是没有找到她。


    那小娘子像片焯过水的野菜,穷酸,寡淡。


    却也耐嚼,嚼不烂嚼不透,只能反复品味。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到来稻香坊找她。


    蔡逯起身,“听闻鲁大不仅会酿酒,调制新酒更是一绝。”话落,随意捞走两三朋友,“走,去调酒那边看看。”


    他是首次来,朋友却是稻香坊的常客,边走边朝他说:“蔡衙内有所不知,坊内顾客越来越多,鲁大一人忙不过来,今年起就专门待在后坊专心酿酒了。前台自有小妹妹帮客人调酒。”


    朋友尽显浪子本色,“那帮小妹妹轮值当差,一声‘哥哥’叫得人骨头都酥了。啧,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走运的话,小妹妹会被客人带走当小妾,以后飞黄腾达就不愁了。”


    越是往前台那处走,越是拥挤。走到一个地方,前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蔡逯只好坐到一旁的高凳上观望。


    前面更吵,朋友却更来劲,一个劲地在蔡逯耳边嘟囔:“看看,今日来了什么好货!”


    在稻香坊,客人把当值的小娘子叫作“有滋味的小妹妹”,叫作“带劲的好货”,仿佛只把她们当作交易物品看待。


    当然,能来这里当值的小娘子,自然也不会祈求在这里寻到良缘。


    来之前,灵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来了,看见一堆垃圾货拖着长腔,叫她“妹妹”,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舒了口长气,挂上一个无害的笑容。


    她说她姓冯,各位哥哥叫她“小冯”就好。


    她说,她有个悲惨的身世。


    家里老爹打骂老娘数年,上个月把她娘打死了。她爹撵她出门,娶了她后娘。她差点就要被牙婆卖到青楼,是鲁大救了她,教她本事,让她在稻香坊前厅招待客人,给客人调酒。


    “妹妹别怕,以后哥哥罩着你。”


    有人递去一张手帕。


    灵愫垂着眸,泪眼婆娑,接来手帕把泪拭去。


    她的脸素净得像一面刚砌好的白墙,只有唇瓣有点血色。眼下有片若隐若现的乌青,楚楚可怜。


    客人点了几样酒,她转身面向调酒墙,行云流水地取出几样调酒工具,动作优雅轻盈。


    那边嚷嚷着什么,蔡逯一句没听清。隔了老远,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的脖子伸得老长,往前慢慢挤着,待看清那妹妹的相貌后,急匆匆地折到蔡逯身边。


    “不得了!”朋友拍着酒桌,“那新来的妹妹,就是马场妹妹啊!”


    只不过,七个月前站在草地里,朗朗大方的人,如今成了朵脆弱可怜的莲花。


    蔡逯“腾”地挺直了腰,“你没看错?”


    朋友发誓:“千真万确。我一句不落地听得清楚,她姓冯,让大家称她为‘小冯’。”


    蔡逯放下酒盏,“你再挤过去看看。”


    朋友又急匆匆地去了。


    蔡逯这人也是奇怪。先前找人时,恨不得把天掀翻。如今找到了人,他反倒松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酒。


    他在狩猎,等着那位妹妹主动落进他的网,毕竟没有猎人会主动在猎物面前摆明身份。


    身旁另一位朋友很有眼力见,问:“蔡哥,要不要清场?”


    蔡逯扯了扯衣领,酒入喉肠,心如火烧。


    “清什么场?”他反问道。


    傍晚时分,外面雪还在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厮新添了几个吊灯,厅内顿时亮堂许多。


    朋友终于看清了蔡逯的动作。


    蔡逯仍然在狩猎,但已经悄悄凹了个漂亮的姿势。


    他的背挺直了些,握酒盏的指节排列有序,衣袍上的每个褶皱都恰到好处。这些细节铺垫出了一个梦幻场面。


    只要那位妹妹肯往这里看一眼,绝对会沦陷在蔡逯身上。


    *


    “小冯妹妹,还记得我嘛?”朋友挤过来搭讪。


    灵愫眼力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不记得。你是哪位?”


    朋友不嫌尴尬,继续搭讪:“你记得蔡衙内吗?”


    他手指了个方向。


    周边群众见朋友指向蔡逯,心想这妹妹看来是被蔡逯要走了,便都无趣地散了。


    灵愫眯了眯眼,诚实道:“看不清。”


    又明知故问:“蔡衙内……蔡衙内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在马场亲嘴的人!怎么连这事都能忘!


    朋友内心腹诽。


    “你当真不记得了?”


    灵愫:“他是想见我吗?不好意思,今日前台是我当值,我不能绕过前台去找他,会很失职。你让他来找我吧。”


    朋友面露犹豫,“这……”


    灵愫幽怨地看朋友,“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挣钱,这位哥哥,你不要断我的财路。我老爹打我骂我,老娘懦弱……”


    见她又要说起悲惨身世,朋友赶紧叫停,“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僵持间,蔡逯走来。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偶遇。”


    他迈开的步子里仿佛藏着一股风,把坊厅里的喧嚣声都压了下来。


    蔡逯坐在她对面,“调盏酒吧,小冯。”


    他刻意把“小冯”念得缱绻,仿佛是在对情人温柔地低语。


    他一来,彻底把之前的歪瓜裂枣衬得不堪入目。


    任务目标长得赏心悦目,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灵愫笑弯了眼,“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她问:“你要喝什么酒?”


    蔡逯:“醉琼波。”


    鲁大曾跟她说过,醉琼波由几种烈酒调成,多用于新婚夜,行房事前饮下一盏,壮胆,助兴。


    灵愫搅好酒,推到蔡逯手边,“客人,您要的酒。”


    蔡逯品了品酒味,“你怎么倒了盏甜水?”


    “是‘错认水’,一种冷酒,小娘子家爱喝。酒味甘甜,酒色清澈,也可以解醉酒。”


    “是么。”蔡逯一饮而尽,“你觉得我醉了?”


    灵愫顿了顿,忽地弯下腰,脸庞凑近蔡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说:“客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意。”


    说罢,身又退了回去,开始擦拭酒盏。


    “你……”


    措不及防的靠近,比烈酒更能让蔡逯心跳加快。


    吊灯摇摇晃晃,光圈撒在了灵愫身上。


    蔡逯庆幸光没照到他身上,否则他的红耳廓就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蔡衙内,”她轻声唤道,“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她说:“如果没话要说,那就请走开吧。”


    这话听起来很是无情,但搭配她清纯无害的笑容,并不会令蔡逯感到刺耳。


    她苦恼道:“你坐在这里,旁边的人都不敢来找我调酒了。我在这里当值,每调一盏酒,就会多得一吊钱。”


    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姑娘,“蔡衙内,你挡我财路啦。”


    恰好有人叫她,她先对蔡逯说了声“失陪”,紧接着掀起竹帘绕到另一隔间。


    叫她的是一个刚学完调酒知识的小姑娘,“小冯,后半夜能不能换我当值?我临时有事,想把时间错开。”


    灵愫自然说好。


    再拐到前台,见蔡逯还坐在那里。


    “蔡衙内,我有事,要提前下值。”她化用了那小姑娘的话,笑道:“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坐在这里。”


    蔡逯脑子发懵,见她盥了手要走,赶忙追了过去。


    刚追上,灵愫就停了脚,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坊外雪夜明亮,但回家的路却不好走。她要是单靠一双脚走回家,不知脚要崴几次。


    蔡逯体贴开口:“我送你回家?”


    她毫无防备,轻笑道:“那就辛苦蔡衙内了。”


    蔡逯说客气,给小厮递过去一个眼神。


    须臾,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俩人面前。


    身下是羊绒毡毯,后背是靠枕,手里是暖炉,这样好的待遇,让习惯过穷酸日子的小娘子不知所措。


    最终她真诚地夸了句:“蔡衙内,你人真好。”


    蔡逯意不在此,“你家在哪儿?”


    她回道:“呀,我忘了跟衙内说,我是要去麦秸巷的女子学堂。夜读完,我就歇在学堂。”


    女子十五及笄,可去官办的学堂读两年书,十七业毕,便不能再在学堂逗留。


    不过女子学堂一向是供应穷人家的女儿读书的地方,条件艰苦,常人难以忍受。但凡家里有点小钱,都不会去那里的学堂。


    看来她是真的穷酸,年龄也是真的小,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蔡逯的眸色暗了几分,“那我送你回学堂。”


    下了车,他递给她一把名贵的油纸伞。


    灵愫眼眸一亮,“蔡衙内,多谢你。”


    他满是玩味,像一位小长辈贴心嘱咐小辈,“去吧,好好读书。”


    在他的视线内,她撑着伞,稳稳走在雪地里。可一出了他的视线,她便笨手笨脚地把伞收好,窝在怀里。


    哪怕自己受冷,也不愿让名贵伞受委屈。


    穷苦人家都是这样,越穷,越苛待自己。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蔡逯的眼睛。


    *


    灵愫一旦读起经书,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


    长夜过半,巷外那辆马车终于驶走。


    “易姐,鲁大暂未对我方卧底起疑。”


    那位与灵愫在坊里换值的姑娘,正是她的杀手同僚。


    灵愫如释重负地丢掉书,窝在躺椅里,“鲁大是皇帝派来监视这帮纨绔子弟的眼线。皇帝怕这帮纨绔有二心会造反,哪曾想,这帮人都是草台班子。造反?哼,他们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提。”


    姑娘见她眼皮打架,好心寻来一张毛毯,盖在她身上。


    “易姐,今晚你当真要歇息在此?”


    “是啊,就歇在这里,做戏做全套。”


    姑娘把炉火烧得更旺,将走时,忽然听灵愫说了句:“把那把伞拿走,烧了。”


    待拿起伞,又听她问:“你觉不觉得,他很像那谁?”


    姑娘回头看她。


    灵愫交手垂眸,面容惆怅,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那谁”已经很久不曾被她说出口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都是杀手阁的禁忌。


    姑娘琢磨再三,最终只是说道:“易姐,往后,他会经常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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