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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山河

    半个月后,大理寺公布了这场爆炸的调查结果。

    原来,商船被不明歹人提前埋了许多炸药,爆炸范围广,威力足。

    但好在,在那个时间段,江面上只有这一艘船。所以,这次爆炸案的死亡人数很少,只有那个女人与两三船夫。

    又过了半个月,“元熙二年春江渡爆炸案”的案宗被存入审刑院,永久留档。

    这山河一道,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在无情的时间长河里,所有人存在的痕迹,都会慢慢湮灭。

    可这场爆炸案的受害者不同。

    那个女人,曾是盛京的一段传奇,活着是,死了更是。

    易灵愫想要被记得。

    这曾是她的小小心愿。

    现如今,她的心愿偏航般地实现了。

    她想被记得,不是说想被记得与她有关的花边八卦。而是想被记得,她曾真真切切地活过,她曾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曾笑对无数坎坷。

    她想要被记得,想用自身经历,给所有人带来生的希望。

    倘若在若干年后,有人在经历相似的痛苦,能想起她,把她当榜样,这就是“被记得”的意义。

    但就是这样一个笑起来比太阳还灿烂,永远充满蓬勃生命力的姑娘,却措不及防地死了。

    所以大家记得她,不再记得她的生,反而把她传奇般的死亡记得深刻。

    她的死引起了京里一波又一波骚乱。

    有人把她当榜样,当救赎,当照亮残破生活的那一束光,在她死后,这部分人也都选择自我了解,追随她一同离去。

    那些与她有关的生意顷刻崩盘,许多关系网断得流通不动。

    许多认识她的,倾慕她的百姓,精神萎靡不振,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短时间内,盛京的死亡率陡然升高。巡检司的人每日都要去江河里捞尸体,数着今日会有几个人为易老板殉情。

    骚乱太多,最后,朝廷不得不出面,给她的死亡杜撰了一段光辉缘由。

    朝廷说,当初易老板早就知道那船上有炸药,为了救大家,她英勇牺牲。

    就这样,易灵愫成了个大英雄。

    朝廷四处宣扬心灵鸡汤:她为了你们牺牲,你们怎可随意糟蹋她给你们保下来的命?带着她那一份乐观精神,好好活着吧!

    慢慢的,投湖殉情的人少了,而来渡口江岸边奠祭她的人越来越多。

    拆绷带那天,蔡逯刚好从那个渡口经过。

    车夫见他望着江岸出神,便主动给他递了一根烟斗,望他能借烟消愁。

    蔡逯瞥了眼烟斗。

    车夫说:“这是您常用的那一款。”

    其实,这不是他常用的,而是她常用的。

    他的生活习惯,早已跟她同化。

    蔡逯握着烟斗,手发颤。

    死亡是一个很不公平的分界点。

    在这个人还活着的时候,你对他或恨或爱。可当他一死,你的爱无处宣泄,你的恨被迫终止,你会把他的缺点最先遗忘掉。

    在余生中,不断想起他的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慢慢积攒对他的思念。

    所以,死亡不仅打断了死者的生活节奏,还打断了其他人的生活节奏。

    有人疯有人痴,蔡逯却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他的泪,他的哀嚎,他的遗憾自责,都已在那个晚上消耗殆尽。

    他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

    他跟朝廷说,应专门选一块墓地,立一块墓碑,好让无数思念她的人,有地去宣泄思念。

    毕竟让那些人天天堵在渡口烧纸钱,也不像回事。

    后来,她的墓地落在一座静谧的庄园。

    墓碑上只写着三个字——“易灵愫。”

    进园给她献花烧纸钱,要提前预约。到了现场,还得排很长一条队。

    不忙时,蔡逯就来擦墓碑,擦得锃亮,都能被人当镜子照。

    在这里,偶尔会碰上她的其他老相好。

    蔡逯就把这些人拢来,组了个局,心情郁闷时,就跟这些人一起出来借酒消愁。

    与她相爱时,他们都还年轻。如今,她的年轻貌美永存,而他们,都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老男人。

    要给他们这群剩男起什么名字呢?

    蔡逯摇着酒盏打趣,“要不,就叫‘散养汪汪队’?”

    毕竟他们都是做狗的,只不过养他们的主人没了。

    他讲了个笑话,可现场却没一个人笑。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这些男人都哭得哀恸。

    褚尧又喝醉了,又在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话。

    要是那一晚,能提前阻止她上船就好了。要是那一晚,能丢掉该死的脸面,陪她一起上船就好了。

    喝醉后,他就哇啦哇啦吐,吐了蔡逯一身。

    蔡逯早已习惯,扶着褚尧去清洗。

    整个过程,蔡逯都很平静。

    直到听见褚尧说:“她是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水。她掉在江水里时,该有多绝望啊……”

    褚尧哭得涕泗横流,“要是当初坚持教她,把她教会,那最起码,她还有逃生的可能。”

    褚尧开始扇他自己的脸,把头往墙上砸。

    “都怪我,都怪我……”

    蔡逯的心狠狠抽了下。

    他拍着褚尧的肩膀,想说点安慰话。可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极少数时候,喝得烂醉时,蔡逯也会蹲下身,无助地哭。

    他就只是流泪,什么心里话都不说。

    他抗拒说出她的名字,哪怕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要么称“她”,要么称“易老板”。

    对他来说,“易灵愫”这个名字是万不能提的忌讳。

    盛夏时,她的一帮老相好去了趟辽国,做了结扎。

    结扎是个新事物,没人能保证成功率是多少。运气不好的话,轻则性.无能,重则毙命。

    但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去做了结扎。

    他们的余生,不会再娶妻生子,只会在剩下的时间里,自立牌坊,为她守节。

    术后恢复时,他们之中,有爹娘的,就把这事告诉了爹娘。没爹娘的,就卧床养身。

    蔡逯他爹娘,听了他的描述,很是震惊。

    老两口都不懂什么叫“结扎”,被蔡逯给普及了下新知识。

    他爹眼前发懵,气血逆流,气得扇了他一巴掌。

    “既然你说能疏通,那赶紧去给我疏通!”

    他娘泣不成声,“你这又是何必,她已经走了,你何不好好活着?”

    蔡逯给他爹娘磕了个头,请求老两口尊重他的决定。

    蔡逯说:“我们蔡家欠她不少,我这是在赎罪。”

    最终,他爹拿他没办法。

    他爹说:“比起指望你成婚生子,还不如让我和你娘再努力努力,给你添个弟弟。”

    这个社会风气,不允许人活得自由潇洒,只允许人做生育的奴隶。像头猪一样,非得生出个孩子,甚至非得生个男孩,才叫“完成了任务”,才叫“没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蔡逯他家倒还算开明,但相比起来,褚尧就很惨了。

    褚家家风严谨。到了年龄,甭管你愿不愿意,先成婚生子再说。

    为此,褚尧他爹催了他很多年。

    现在,他爹听他说“结扎”,直接让他跪在祠堂里,家法伺候。

    四十道鞭、三十下杖,一套家法下来,褚尧已被打得浑身失血,奄奄一息。

    他娘跪到他身边,“儿啊,跟你爹服个软好不好……”

    褚尧却一声不吭,默默吐着血水。

    这时,他爹的小妾领着她儿子来看笑话。

    褚家就可笑在这个地方。

    他爹思想极其保守,却娶了个妓女出身的妾。他爹坚持嫡庶有道,却在得知他结扎后,开始着重培养妾生的庶子。

    眼下,他爹又在拿圣贤明理与家法来欺压人。

    过去数年,褚尧一直都在忍气吞声。

    当下,他终于反抗了一次。

    褚尧抬起头,把他爹臭骂一通。

    他爹大怒,把他打得更狠。

    “倒反天罡!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不孝顺的儿子!家门何其不幸啊!”

    褚尧啐了口血,“不是我娘生的我么,你来抢什么功劳。”

    他爹气得红头胀脸,“都怪那个叫易什么的狐狸精!她死了倒好!”

    褚尧失血过多,原本半昏着,可一听他爹开始骂灵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爹推向供桌。

    一时,列祖列宗的牌位哗啦啦地砸向他爹的背。

    褚尧冷笑。

    “让那该死的列祖列宗见鬼去吧。”

    后来,褚尧被打断一条腿。

    他娘来看他。

    “那天在祠堂,我清楚的,你也是在给我出气。”他娘说,“我们娘俩,被所谓的‘家法’压了太久,竟忘了我们还能反抗。所以,我很高兴,你终于活出了自己。”

    他娘边给他喂药,边说着:“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要是那姑娘还在,我真想见一见她。倘若我年轻时,能碰见那姑娘,能被她感染激励到,说不定,后面就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你爹。”

    褚尧落了泪。

    “她让我活得像自己。”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煎熬。

    褚尧自己本身就是医士,要想把断腿治理好,完全是抓几方药就能解决的事。

    但,他只是躺在床上,盖着褥子,每时每刻都在感受腐肉不断发烂,伤口不断溃疡。血肉和筋脉黏连又断离,骨头“噼啪”地响。

    他只是清醒地看着自我颓废,孤独地感受自我痛苦。

    当他看到窗纱外的天,从清晨到黄昏再到入夜;当他听见谁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当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场爆炸前的点点滴滴;

    他总会想起,有一个姑娘,也曾陪在他身边,用开玩笑地口吻说,褚大夫,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处得地久天长。

    但,当时他没有回答。

    而现在,当他再想去回答,却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这项权利。

    他爹终究不肯放过他,势要把他身上的价值榨干。

    当他再次醒来,只听到下人递来一个消息:他的未婚妻来看他了。

    他爹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找了个未婚妻。

    褚尧原本不想见,可总逃避也不是回事。所以他盥洗了下,换了身衣裳,坐着轮椅出去,与未婚妻碰面。

    他们要在一个凉亭底下碰面。

    褚尧走近时,恰好碰见未婚妻在用帕子擦泪。

    这姑娘主动介绍起她自己,“我姓田,你叫我田姑娘就好。”

    褚尧就回:“田姑娘,我想解除婚约。”

    田姑娘却没直接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讲起她自己的故事。

    在盛京,男女老少都迷恋着易灵愫。

    她也是其中一员。

    “我与她并没碰过面。”她说,“八年前,她复完仇,与庭叙一起隐居在深山里。庭叙爱养花种草,总来我家的花草铺买种子。一来二去间,他就成了老顾客。我也从他嘴里,拼凑出了那位姑娘的形象。”

    田姑娘说:“大家都爱她,可很少有人深入了解过她。所以,大多数人爱的不是她,而爱她身上的自由、洒脱,她是所有美好向往的象征。”

    “我不会去想,我对她到底怀揣着怎样的情愫。”田姑娘说,“我只知道,只要听到她的名字,我便会觉得很安心。”

    “在来之前,我就已跟家里人闹了一场,要解除婚约。我把刀架在脖子上面,逼问爹娘,我的生命,难道还没成婚生子重要么。好在他们还有点良心,成全了我。”

    田姑娘笑笑,“将来,无论我选择走什么道路,恐怕都会一直想起她,思念她。”

    她说:“请你务必,载着我这一份对她的爱,一直勇敢地爱下去。”

    说完,姑娘走得决绝。

    成婚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

    后来,蔡逯不知听了什么消息,竟会以为,易灵愫还没死,她只是远走高飞,换了种身份继续潇洒。

    大家都觉得他疯了。

    他却毅然踏上了寻找她的漫漫长路。

    为了留下她遗存的气息,他把她的衣物筑成巢穴,而他成了只鸟,在以她为半径画圆的那方土地里,把与她有关任何物件都叼回巢穴。

    为了证明她或许还存在,他把双脚化作鸟的翅膀,天南海北飞来飞去,在每股风每阵雨里嗅。偶尔歇脚,发现除了拥有沧桑,其他别无所获。

    最终,在不知道捱过去多少个奔波的日夜后,蔡逯灰心丧气地回到了私宅。

    他曾把与她有关的所有物件都珍藏着,可她离开得太久了。

    她的气息俨然消散,那些物件也都在岁月里成了废品一堆。

    他推开那间挂满信纸,布满小狗日记的屋。

    他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满墙信。

    爱与离别,都是她教会他的事。

    他眼里酸涩得要命,让他想直接把眼球抠出来。这么个玩意,天天哭,难道就不会累么。

    须臾,海东青叼了一封信,飞到他身边。

    “是你啊,好久都没见你了。”蔡逯摸了摸它的脑袋,解下信。

    “没有署名,是谁给我寄了信。”

    蔡逯把信拆开。

    信纸皱巴巴的,他耐心把信纸捋平。

    信上只落着一句话。

    “十洲云水,山河一道,念卿不如祝卿好。”

    字迹无比规整,像拓印出来的方块字。

    可蔡逯还是一眼就辨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撑开信封,瞥见里头还塞了个小纸团,也是皱巴巴的。

    蔡逯把纸团撑开。

    话潦草写下,又被涂黑划掉。有几个以头抢地的小人偎在这些潦草的话旁边,夹杂着几个小爱心和几个小表情。

    他揉了揉眼,把每个被划掉的字,重新拼凑在一起,拼成完整的句子与段落。

    “啊啊!蔡逯!巨巨巨想把你干到流泪求饶!天呢,你知道么,你哭起来真是好好看!”

    “好可惜哦,走之前还是没能睡了你。哎,我真是心软,终于决定把你这条小狗鱼,扔出我的鱼塘了!祝你永远别再遇见渣女!”

    他太了解她。

    现在,当把这些字拼成完整的话,他眼前几乎一下就浮现出她写信的场景。

    她一定是急着要走,所以写得很匆忙。

    她一定觉得把碎碎念、小爱心与小表情展示给他看,会很肉麻,很毁她的潇洒形象。

    所以,她把碎碎念通通划掉,把信揉成皱巴巴的纸团。

    她选择留下一句很官腔,很正经的话。

    “十洲云水,山河一道,念卿不如祝卿好。”

    可最终,她把写有这句正经话的信纸也给揉皱了,不想留下任何念想。

    想起江边临行前,她曾朝他伸出手,可最终又缩了回去。也许在她伸手的那一刹那,她就已决定放手。

    想起站在江桥之上,她忽然开始喊他的名字。因为很久之前,她说过:“呼喊你的名字,会觉得安心。”

    想起商船泊岸,她忽然看向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注视是离别的开始,当她熄灭烟斗,只静静地看着他,其实是在用她悲伤的眼神,默默倾诉:再见了。

    那些悲痛,曾被他刻意甩开。此时此刻,却似洪水般地袭来,把他再度淹没。

    蔡逯把信纸紧紧捂在脸上,放声大哭。

    他与她第一次做,是在一个闷热的暴雨夜。

    而现在,当他被那些悲痛情绪淹没,恰又碰上一个暴雨夜。

    天地阴暗颠倒,狂风暴雨把窗拍开,密集的雨点斜着往屋里打。

    满墙书信被大风吹跑,无数白纸黑字飘旋在雨夜,挂到树上,落在雨里,飞向触不可及的某一片天地。

    一本本写满真情的日记,被风吹得移位,飘上天。日记承受不住风力,蓦地断线散页,一页页席向四面八方。

    海东青的寿命俨然耗尽,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它用尽全力,走到了蔡逯的身边。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从一堆废纸里找出了灵愫丢弃的那两张。没人知道,它无助地飞了多久,才勉强跟随上蔡逯的脚步,最终重回他身边。

    它安静地阖住了双眼,结束了天南海北来回窜跑的一生。

    与它的生命一起结束的,是所有爱憎存在过的痕迹。

    蔡逯浑身颤抖,猛烈抽搐。奔涌的泪水从指缝不断滑落,将信纸洇湿。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肺似要被悲伤炸碎。喉头涌出腥甜,紧接着,他发出了动物悲鸣般的哭泣声。

    “易灵愫……”

    “易灵愫……”

    “易灵愫……”

    她的名字终于从他的口中冲出。

    原来他们之间,也曾有过某一瞬的真心抵真心。

    可上天从不眷顾他。

    才刚求来她施舍的名分,她就随着那声爆炸,消失在他眼前。

    “易灵愫,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

    *

    此后午夜梦回,蔡逯总能梦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身影,没有相貌,没有言语,仅仅是站在雷闪电鸣的暴雨夜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然而,即便没有相貌,可他仍知道,那就是她。她的神色,一定恬静又温柔,细看还有微微的悲伤。

    即便没有言语,他仍能想起她说过的所有话。

    他被淹在那个暴雨夜,雨水把他的口鼻呛得死紧,就要窒息。

    就要窒息——

    然而最终,他还是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曾站在一个分岔路口前,做出过选择。

    死在美好的梦境,或活在梦破的现实。

    那时,他选择活在梦破的现实。因为哪怕现实再残酷,也有她在。

    现在,他选择死在美好的梦境。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没人能摸清蔡逯的行踪。

    有时他抱着她的墓碑,歪着脑袋,仿佛回到了当年,把头歪在她的肩膀。

    他喃喃低语,说着疯话。

    “好像死了的你,才会被我所拥有,才会任由我倾诉。”

    有时他站在渡口江桥上,对着身边的空气自言自语。

    渐渐的,身边朋友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他又像八年前那样发疯。

    而这次,唯一能救他的人却没了。

    他发疯做出来的所有行径的目的都很一致。

    仅仅是为了,再见她一面。

    梦里见面也好啊。

    可梦里,她总是一团黑影,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

    后来,他的表侄祝渝和表侄女祝湘,带着他们各自的小孩,来看他。

    小孩不懂事,扯着他的衣袖,问:“那个神仙姐姐,是个怎样的人呀?”

    蔡逯动了动唇瓣,却没有作答。

    不是不想回,是不知道该怎么回。

    真的与她,纠缠了太久太久。

    爱恨一时说不清,她的形象太复杂,也无法说清。

    再后来,蔡逯失忆了。

    悲痛过久,大脑为了保护他,选择让他忘掉所有记忆。

    他只记得,他是蔡逯。

    心里有个莫名的念头:要像鸟一样,飞遍大江南北。没有理由。

    蔡逯简单处理了下盛京的关系,背着行囊,踏上了旅程。

    走的时候,所有亲朋好友都在痛哭。

    他却懵懵地歪了下脑袋。他们,是在哭什么。

    他踏上江桥,听路人说,这个渡口,叫“山河渡”,取自“山河一道”四个字。

    没人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

    咸咸的海风扑满鼻腔,浪花拍打在脚边。

    蔡逯回望身后的一切。

    此一瞬,繁华转瞬成空,只留下乏味的浮生半篇。

    ……

    *

    远走后,灵愫揪着阁主的耳朵,破口大骂。

    “你怎么不再来晚点呢,啊?干脆直接把我炸死淹死算了,啊?放那么多炸药,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是的,要彻底离开,只有一个绝妙方法——死遁。

    可这死遁一回,差点把她的小心脏都吓得近乎停滞。

    阁主反扣住她的手,“行了行了,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灵愫哀怨地瞪他一眼。

    彼时俩人所乘的船,还在江面上随处漂泊。

    阁主问:“接下来去哪儿?”

    灵愫说:“先回苗疆,去见三表姑。”

    后来到了苗疆,把杀蔡绲的事同三表姑说了声。

    三表姑长吁一口气,神情依旧淡然,却主动给灵愫做了她爱吃的小零嘴。

    灵愫没在苗疆停留太久,见完该见的人,说完该说的话,她准备再次踏上新征程。

    可阿图基戎却不愿意。

    他辞掉所有职务,放着好好的族长不当,非得要来倒贴,说她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你不是想去倭国游玩么,我精通倭语,可以给你当语言向导!你就把我当你的奴隶,奴仆,什么都行!好不好嘛……”

    阿图基戎穿着漂亮的苗装,眼睛湿漉漉的,哼哼唧唧地求灵愫。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会撒娇,女人魂会飘。

    再加上,灵愫与阁主都不会说倭语。所以,她稍犹豫了下,就答应下阿图基戎的请求。

    只不过,出于保险,她还是先确认了下。

    “你不会有名分哦,确定要来?”

    阿图基戎点了点头,把她扑倒。

    “只要能看得到你。”

    于是,她与阁主、阿图基戎一起去了趟倭国。

    但仨人却没在倭国待太久。

    因为,这里简直是美食荒漠!

    人怎么能亏待自己的肚子呢!

    游玩了一段时间,灵愫终于决定跑路。她在倭国惹的那几个情缘,自然只能哭唧唧地送别她。

    离开倭国后,又去了辽国。

    辽人擅骑猎,在那里,灵愫策马奔腾,跟着辽人狩猎,活得很是潇洒。

    她在辽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蔡逯。

    她跟蔡逯的那桩八卦,顺着北风直上,竟刮到了辽国的土地上面。

    蔡逯还是老样子。

    他性格里的那份高调张扬,在她死遁后,又显示得淋漓尽致。

    他专门盘下一座风水极好的庄园,不为别的,就为给她立墓碑,纪念她。

    庄园里栽满了漫山遍野的赤蔷薇,来悼念她的人,都可以摘下一束赤蔷薇花,放到她坟头。

    民间以她为原型的情爱话本子激增,有很多故事情节,竟都能与她曾做过的事对得上。

    不消说,一定是蔡逯这个恋爱脑授意,要他们的恋情,一年一年地流传。

    他走关系,让朝廷将她的老家“石溪县”改名为“易都”,并接揽兴建易都的差事,把她的穷酸老家,慢慢建成了一个繁华地带。

    易都衙门前头,有个地方标识,那是一座池鱼戏水的赤红石像。

    衙门的官员这样解释:“因为易老板爱吃鱼,且易老板有一头红发。”

    蔡逯在各种事物上面,见缝插针地加入了他的情。

    大众只记得她是个牺牲在爆炸案里的英雄,但蔡逯却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断与主流舆论做对抗。

    他要所有人都记得,他深爱着她。

    而她,喜欢吃鱼,喜欢练武,喜欢在冬天喝冰水,有一头红色大波浪卷发,永远笑得灿烂。

    听到这些事,灵愫心里竟有些惆怅。

    阁主就笑她。

    “所以渣女的真心又值几个钱。还说人家是你见一个爱一个里,最爱的那一个。结果呢,要不是旁人提起,我看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还有蔡逯这号人物存在。”

    灵愫倒是坦率地承认了。

    “是是是,让渣女收心简直是个伪命题。收心算什么渣女?渣女可不会收心,只会一直浪下去。”

    不过虽是这么说,她心里其实还有点遗憾。

    哎,没能睡到熟男蔡逯,真是可惜。

    *

    再后来,灵愫与阁主,还有黏人的阿图基戎,一起去了临安,品味江南美景。

    要说江南的美人可真是多。

    灵愫三天两头往戏馆跑,摸着小郎君的手,听着咿呀呀呀的小曲儿,真是十分自在。

    这边的郎君身娇体软易推倒,呻.吟的声音比莺鸟还婉转。

    这一日,灵愫提出想去爬山。

    阿图基戎懒得出去,窝在家里不肯动弹。

    阁主恰好有事走不开,因此最后,只她一人出发。

    爬完山,灵愫浑身乏累,眼瞅着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她想,干脆就赁辆马车回去吧。

    谁知赁车行生意火爆,车夫见她就一个人,都不想拉她。

    灵愫只好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看路上还有没有其他能赁的车。

    忽地,她眼睛一亮!

    嘿!斜对面恰好有个车夫,守着空马车!

    看背影,这车夫的身材还挺不错!

    只是,这背影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灵愫没多想,走过去,拍了拍车夫的肩头。

    “大哥,跑一趟多少钱?我就住在前头桃籽儿巷,离得不远,你可不能乱要价,不然——”

    后面没说完的话,在车夫转过身时,戛然而止。

    啊?

    啊???

    难怪这背影,这穿搭,这成熟的气质令她觉得那么熟悉!

    这不就是蔡逯么!!!

    灵愫疯狂眨起眼,心里掠过无数种念头。

    蔡逯歪了歪脑袋。

    就在与她对视的那一瞬,无数记忆重新涌回他的脑海。

    啊,坏女人。

    好坏好坏。

    虽在心里埋怨她的无情,可蔡逯面上却还是扬起一抹轻笑。

    “姑娘,赁车限时免费,还附赠本车夫一个。要不要?”

    此时此刻,金灿灿的日光在地上洒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夏日蝉鸣不绝,煦风轻晃,天地沉在一片安宁里,岁月悠长。

    蔡逯听见她短促而坚定的回答。

    “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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