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下了三四天。
段竹也慢慢好起来。
院中的人都挺开心,只有陆兰玥心里明白,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腿伤摆在那,到时候全身感染,喝再多药都没用。
陆兰玥用手帕捂着鼻,看着段竹面不改色的喝下浓稠苦药。
她发现在某些方面,段竹真的很能忍,简直像要超脱这一身肉体凡胎。
“今天,该换药了吧?”
那日她不仅买了这汤药,还拿了些敷料回来。
“嗯。”段竹这几日咳得没那么凶,养回了些嗓子,有种磨砂似的颗粒感。
很好听。
却与那张脸不是很配,想象中应是如玉击石般清朗才对。
陆兰玥心下略微可惜,又问。
“今日换药时,我可以在旁边吗?”
关于段竹的腿伤来由,没有人很清楚。
齐叔巧姨都是在段家出事之后,才回的安都,不知其中内情。
柳舟也只是听陆忠提过两句:段家事发后,段竹顶着风雪,在大殿前跪了三日,后入了狱。
陆兰玥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也不好直接去问。
不知是单纯的膝盖受损还是有骨折之类的情况。只是无论哪类,看段竹的样子,没想过要重新站起来。
苦学这么多年,陆兰玥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单独管过病人。既然决定要管,她希望人能好起来。
更何况,这里阶级等级吸烟刻肺,陆兰玥只有跟段竹说话才有聊天的感觉。
所以她总忍不住去试探段竹的意向。
“玉成那边来信,航道购入的事情已初步拟定。你可以找个时间去看看。”段竹没接话,转而道。
陆兰玥知道这是被婉拒了。
她看了段竹两秒,最终还是接过人手中的信。
“顺利就好。”
陆兰玥看得些许敷衍。
一方面她先前已经收到熊掌柜的口信,并不十分担心,二也是懒得做阅读理解。
“先生还没找到?”段竹忽的问。
陆兰玥撩了人一眼,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她承认之前自己低估了皇权的影响力,打算等这周过去后,出门去学。
出门真的是她不愿选的下下策,一是车马成本高,二来通勤也很慢。
想到这陆兰玥就像叹气,愁啊,愁几天了。
段竹看见这神色,顿了顿:
“我虽没从师之资,但能以友相授。若你不嫌——”
陆兰玥眼睛亮晶晶。
又想起人刚才的拒绝,哼了一声:“再看吧。”
为先生发愁的时候,陆兰玥不是没想过找段竹。
只是段竹好像在抓紧死前的时间做什么事,她不好意思耽搁,其次就是……
她不确定段竹当先生,自己还能看得进去文字。
“好。”段竹应声。
应得像没听出这是婉拒。
仿佛陆兰玥是真的会认真思考,两人有了这么个约定。
哎,美人脾气怎么这么好。
陆兰玥起身都准备出门了,又回头道:“等你药停了。”
等视线中的人影拐弯再看不见,段竹才移开目光,又被吸引落在院中。
比起之前的空旷,院中铺了鹅卵石,弄了个花圃,这是陆兰玥规划的,她还打算弄个秋千,再建个花架凉亭。
陆兰玥没说,这是段竹无意间在案桌上看到人画的草图,涂涂改改的,这院子很限制她发挥。
段竹正欲收回视线,忽的定睛。
——花圃里,前几天洒下的种子冒出了一颗嫩芽。
两瓣嫩黄的叶子还沾着土,却还是倔强的冒出了头。
……
陆兰玥出了书屋,穿过游廊,拐角后差点撞到绿杏。
“小姐,陈二回来了。”
“嗯。”陆兰玥摸不着头脑的应了一声。
之前陆兰玥买回来的药已经喝完,差人去买了两次。
回来就行啊,有什么好说的。
绿杏神色有些怪异,“他带回来一封信,还有一句话。”
陆兰玥有些莫名其妙,若是缘来居那边的信,绿杏不该是这个反应。
“新欢虽好,旧爱难捱。明日三刻,醉仙楼静候。”
绿杏小声传达,脸涨得通红。
陆兰玥手中的信纸展开,里面只有一个字。
——苍。
苍承安?
陆兰玥蹙眉。
她以为那日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陈、陈二说他不认得人,但那人衣着华贵,他不敢瞒下。”绿杏小心道:“小姐,这人、是,是谁啊?”
“苍承安。”
绿杏一脸迷茫。
“小姐,你跟他……”
这新欢旧爱,言辞如此露骨。
“我都记不得了。”
陆兰玥也很心累:“你们俩不是从小在我身边吗?我跟他有一腿吗?”
“嘘。”绿杏慌忙的四周看了看,“小姐休要乱说。”
陆兰玥抬手,做了个自己闭嘴的动作。
“虽是从小,但小姐进宫时,不能随侍。”绿杏说:“有时外出,也不次次都在。”
“但小姐也不像有心上人的样子,之前从未提起过。”
陆兰玥有点烦。
她没料到都结婚了,对方还敢这般。
苍承安难道真的是因为喜欢?
他已有婚约在身,这般不顾脸面,是完全不怕还是觉得自己不敢闹大?
绿杏跟在陆兰玥旁边,见人紧锁着眉,脑中念着小姐刚才说的名字,又忽的想起了那枚玉佩。
好像也刻着‘苍’字。
“小姐,你,你要去吗?”
去吗?
苍承安这人感觉有些疯,不去的话指不定他会干出什么来。
“我差人备好马车。”绿杏见人沉默,懂事道。
陆兰玥沉默着走了会,进门前忽的道:“不去。”
去了之后更难控。
她也不可能有什么把柄在苍承安手里,若是名声,早在安王殿下之时,她就没什么好名声了。
陆兰玥想开,也不再忧心这事。
想着段竹这药还得喝三天,也就是说她闲散的日子就剩三天了。
先恶补算数方面,到时候去看看缘来居,等有钱了……
因着这美好愿景,陆兰玥兴奋十足,非常积极的盯着段竹喝药。
不过没等到段竹停药,齐叔那边,说有人接了工单。
齐叔来传话的时候是下午。
陆兰玥正窝在书房的摇椅里,书盖在脸上,昏昏欲睡。
“真的?”
陆兰玥起身,坐到一半,又想起来现在不需要了。
反正没有人能来,她都忘了给齐叔说一声。
“那我去回了他。”齐叔听完立即道,脸上也带笑意。
公子夫人感情和睦,可不就是他们希望的么。
如今两人还分房而睡,这多点时间处处,说不定就处出感情了。
“等等。”
陆兰玥又反悔了。
一种美好的品质浮上心头:来都来了。
她还是去看一眼。
如今书房隔为两部分,她在里,段竹在外,陆兰玥出门的时候,还跟人打了声招呼。
“我去看看,如果合适的话,你可以少费心些。”
“嗯。”段竹抬眸,顿了顿还是道:“头发散了。”
“很乱吗?”
陆兰玥拨了拨耳边散落的发。
因为炭火烧得暖,她睡得发热,颈边有些潮湿黏腻。
这样子好像确实不便待客。
“齐叔你先招呼着,我待会过来。”
陆兰玥先回房整理完,精神了些,这才往东厢房去。
在门前遇到齐叔。
“人呢?”
“在里面呢。”齐叔说,“有人候着。”
陆兰玥进门,只看见了桌上冒着热气的茶,又往前走两步,才看见站在窗边的人。
这背影有些年轻啊。
“听说先——”
那人转过身。
陆兰玥话顿住。
绿杏也瞪大了眼,这不是那日二公子请的戏班子老板吗?
好像也姓苍来着。
苍承安转过身,看见了放他鸽子的人。
面前女子不像在国公府那般盛装,反而素衣素裙,连头饰都只有一根玉簪。
只有那张脸,惊艳如初,如安都初雪落于红色宫墙。
在这清冷之下,还有当初没见着过的慵懒劲。
只是那放松的神态很快消失,变得清冷又正经:“原来是苍大人,失礼。”
苍承安如今在朝中当值,官四品,喊一声大人不为过。
“你要与我分这么清吗?”
这叹息让人一听,便觉故事满满。
身后传来响动,陆兰玥回头,是齐叔撞到了椅子。
“没事吧?”
“无事。”
齐叔是去书房拿了笔墨过来,听到这话失神之下撞了椅子。
“不知大人登门所谓何事,如果是找怀朗——”
“我找你。”
苍承安听见怀朗两个字皱了皱眉,“借一步说话?”
陆兰玥犹豫两秒,还是让他们都退下了。
“昨日我等了你两个时辰。”
“我不记得跟大人有约定。”陆兰玥微笑。
“兰玥——”苍承安放低了声音。
“你还要骗我。”陆兰玥打断人的话,盯着苍承安的眼睛,略有薄怒:“我都想起来了,与大人以前根本不认识。”
准备好的话又被堵回去。
苍承安手上一顿,微微挑眉:“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陆兰玥沉默。
她能想起啥呀,不过是诈一诈,结果还真是。
看着陆兰玥的神色,苍承安明白过来。
他沉默几秒,毫无笑意的勾了勾嘴角,起身。
陆兰玥望着踏步而来的人,肩背下意识往后靠。
“什么意思,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女子瞪圆了眼,不自觉缩手缩肩。
心中被人骗后,阴沉的情绪莫名其妙散了些,苍承安这下是真笑了:“你可什么话都敢说。”
陆兰玥安抚自己砰砰跳的心脏,她是真担心。
“青枝失言了,大人请回吧。”
苍承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
蓦的回想起当时看戏时,陆兰玥忘了旁边的人,一时脱口而出的渣男。
像是在扮演着知书达理。
面前的人不说话,还忽然伸出手,陆兰玥下意识偏头,眼中疑问。
“头发散了。”
苍承安道。
陆兰玥不爱盘发,觉得扯着头皮疼,刚才也挽得很随意,如今又掉了几缕下来。
“散就散了。”
陆兰玥冷声。
怎么都关注她的头发,乱点很正常好吗?!
见苍承安没有收手,陆兰玥让无可让,干脆没动。
以前做实验手上要保持无菌状态,别说弄头发,帮忙扶眼镜都是常有的事。
她枕着椅背,任人帮她把头发别在耳后,脑中思索起苍承安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子半垂着眸,睫毛如扇,在瓷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未点胭脂的唇色浅淡,却润泽饱满。
指尖是乌黑柔顺的发,蹭到温润细腻的皮肤。
苍承安心跳蓦的快了一秒。
“我表现得不好吗?”
见人不耐烦的抬眸,苍承安收手坐回位置。
苍承安对自己极度自信。
娇生惯养的嫡女,本该嫁给豪门贵胄,却到了这么个破院子,夫君又病弱残疾。
就算她恪守底线,不求情郎带她私奔逃离苦海,也难抵心中怨恨,总要找个人说说。
断不会怀疑到苍承安扯谎,又这般直白挑破。
陆兰玥一眼看透人心中在想什么。
自从醒过来,她在太多男人眼中看见过这眼神——就那种她没长脑或脑子里只能有儿女情长。
苍承安或许有资本,不过还不如给她一座银山靠谱。
“青枝不知大人究竟意欲为何,”陆兰玥真的很心累,“我只想安安稳稳,平凡度日而已。”
这眼神过于坦诚柔软,苍承安怔了怔,不自觉摸了摸腰间的折扇。
心中又一次浮现那念头——可惜了。
此间情绪不过一瞬,苍承安道:“我与你二哥交好,只是想帮你。”
他没管陆兰玥不信的眼神,压低声音。
“段竹必须死。”
“别喜欢他,别管他,否则死的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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