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兰玥回到医馆时,恰逢陈大夫收尾。
他满头大汗,道了波艰辛,又隐晦地向陆兰玥要一些许诺。
空口的大饼陆兰玥以前吃得可多,如今占着个假的贵人身份,给得也是非常大方。
哄得陈大夫心满意足的,被徒弟扶着下去休息。
“怎么样?”
等人都走远,陆兰玥才收了端着的态度,进了里间。
“还好。”
段竹还醒着,只是声音听着格外虚弱。
齐叔见陆兰玥进来,探头往外看了两眼。
“走了。”
陆兰玥知道人在看什么。
齐叔已为段竹换了身衣裳,此时才敢替人取下一直戴着的帷帽。
饶是陆兰玥都吃了一惊。
段竹汗水浸了满脸,嘴唇撕裂,眉目像被打碎再重新糅杂成一团。
这哪里是还好的样子。
“要不先在这歇一晚。”
两人原本商量地是弄完就走,但此刻陆兰玥有些犹疑。
陆兰玥自己是个不耐疼的人,胃镜都做不了有痛的,光想象段竹此刻的感觉,她就腿软。
而且万一后续段竹这腿伤出了什么问题……在医馆不至于束手无策。
段竹缓慢摇头。
他掐了掐掌心,试图用疼痛,去唤醒被疼痛折磨到不清的神智。
忽的,手上有一抹温凉细腻的感觉触碰上来。
段竹垂眸,看见陆兰玥葱白似的指尖染了血,试图阻止他往伤口深处用力的指节。
“别用力了,本来腿就不行,别手也废了。”
陆兰玥看见段竹血渍模糊的掌心,微微皱眉。
四周各自忙着的人闻言都心里一咯噔。
隐晦的眼神都往这边看,倒是段竹最先应了声,手上松了力。
“嗯。”
陆兰玥见人不再使劲,便也松了手,捡起旁边的布卷擦手。
段竹手指无意识的微弯,没勾住人离去的指尖,在空中颤了两下。
……他好像找到了比疼痛,更有用的。
“还顺利吗?”
段竹将手拢进衣袖,一边试图坐起来一边问。
陆兰玥点头,扶了人一把。
“都买到了。”
她见段竹此举是决定要走的意思,也没再多劝。在外耽搁得越久,被人发现的风险就越高。
等段竹靠稳,陆兰玥吩咐齐叔将轮椅拿过来。
“都收拾好了?”
陆兰玥见着牧荷进屋,再确认了一遍。
“嗯。”
牧荷点头。
“那就走吧。”
出发前,齐叔再度出去看了眼。
确定此时没什么人,几人起身往外走。
陆兰玥领着众人脚步越走越快,生怕出什么意外,叫人注意到他们。
不想怕什么来什么。
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来了一群人。
隔着人群看不大清,只能看见鲜血淋漓的伤腿露在外面,被担架抬着往这边冲来。
救命要紧,他们只能停下来避让。
廊道不算宽,恰好旁边房间开着门,只能站进去给人让位置。
“快走。”
等人通过,陆兰玥连忙道。
因着那阵仗,外堂都有不少人够着脖子往后院看,本来呆在外面的管事也瞧见了陆兰玥一行人。
“我得过去。”
陆兰玥眼中的郁闷一闪而过。
按段竹的情况,得先在医馆住上几天才行,偷偷溜掉不成功,如此陆兰玥又得上前做戏。
段竹微微偏头,隔着帷帽对人说。
“小心。”
陆兰玥点头,带着人主动过去。
管事的眼睁睁看着段竹被齐叔带着往侧门走,不敢绕过陆兰玥去拦。
两人转移到内屋,你来我往至少一刻钟。
最后陆兰玥以少了两件镯子,三十两白银,画了个大饼,这才坐上侧门的马车。
齐叔握着缰绳坐在外面等人。
“没起疑心吧?”
他们不过是利用那些人的心理——贪财以及对贵人的忌惮,这才顺顺利利。
等多反应点时间,再一互相打听交流,陆兰玥这宫中身份,很容易就被拆穿。
“没这么快,放心吧。”
陆兰玥真想摸一摸后背的冷汗。
对她一个社交不牛逼的人来说,跟这些人周旋如高空走钢丝,每一步都感觉要完。
还好段竹是其中高手,提供的台词够多,陆兰玥记了一番,勉强也能应付。
牧荷上前掀起帘,待陆兰玥坐稳后,马车开始朝回走。
“齐叔,稍微慢一些。这伤口不能动太凶。”
陆兰玥看了眼旁边的人,提声道。
齐叔依言,放慢了速度。
马车平缓的从闹市往回走,越走人越少。
等四周安静下来,天色渐暗,陆兰玥一直提起的心才松了口气。
过了这路口,出了大道,就快到了。
陆兰玥刚放松下来靠着软垫,马车却忽地停下来了。
陆兰玥心中一紧。
“齐叔,怎么了?”
“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齐叔远远的便看见了人站在路中央,结果近了都不见让开,只得停下来。
“这位公子,还请往旁边让让。”
身穿玄色衣衫的人没让开,反而走上前。
身姿板正,一张无情无欲的脸,五官像刀刻出来的,机械的冷。
“左都史,沈文柏。”
来人掏出令牌。
声音穿透马车,落在耳中,陆兰玥心中一凛,隔着帷帽跟段竹对视了眼。
她知道沈文柏。
最公正无情的监察官左都史。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久等的模样?
陆兰玥心中狂跳,却不敢说话。
“草民见过大人。”齐叔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行礼,“不知大人——”
沈文柏看向马车。
“有人对本官说,夫人车中有不该外出之人。”
空气静默了一瞬。
只有风吹过,微微晃动的车帘。
隔了几秒,马车里才有人出声。
“这车中仅我一人,大人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是与否,夫人只要让本官一看便知。”
沈文柏半步不退。
“空口无凭,大人此般未免太过儿戏。”
女子的声音带了淡淡的讥讽。
“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能这般,将我拦下,随意搜查一番?”
沈文柏眉毛下压一瞬,马车里的人却动了。
“罢了,既是沈大人……”
素白的手撩开门帘。
身着嫩绿襦裙的女子弯腰出车。
入夜,她添了件薄披风,掩住姣好身形,没等丫鬟扶,直接跳下马车。
在暗光中,陆兰玥眼眸仿若森林中的湖泊,幽深透亮。
“大人,请。”
沈文柏顿了两秒,迈步上前。
“大人——”
齐叔忽地出声。
他额头已经浸满汗,扑通一声跪下。
“草民虽愚钝,但沈大人此举,于法于礼,都有失公道。”
他这话已算是大不敬之词,是以下跪请罪。
但这话并不是毫无道理。
沈文柏没有公文,径直拦下女眷马车,本就不是得体之事,就算他特意等在了没什么人的路段。
“多嘴。”
陆兰玥眉头微皱,看着齐叔道:“如今这般境地,岂容得说个不字,休要多言。”
她这话面上在斥齐叔,却在暗讽最重规矩的沈文柏。
气氛一时僵持住。
几个大活人站在那,却寂静无声。
最终沈文柏打破这沉默,他看着还在晃动的车帘,上前抬手。
“此事事关重大,得罪之处,自当请罪。”
手抓住门帘。
不少人屏住了呼吸。
沈文柏眸色变化几许,最后还是将其掀起。
里面的人无所遁形。
——
“什么,姜玉成?”
街边的小摊子,苏飞昂猛的起身,差点摔了手中茶杯。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
苍承安抬眸看了人一眼。
苏飞昂冷静下来。
他环视了一圈没几个人的小店,理了理衣袍坐下。
“我明明看见段竹进的医馆,怎么可能是姜玉成。”
“你们也看到了是吧。”苏飞昂急于向两人寻求共识,“在医馆的时候你们也都看见了呀?”
段竹从房间里出来,他们可看得清清楚楚。
“并未看见脸。”沈文柏说。
但他们确实都认出那是段竹。
“这、这——”
苏飞昂眉头高高皱起,整个人都不好了。
明明亲眼盯着段竹上的马车,一路跟随,又怎会变成了姜玉成?
“既然是姜玉成,那段夫人为何这般遮遮掩掩。”
沈文柏当时有同样的疑惑。
“虽说长嫂如母,共乘马车无伤大雅。但身处闲言碎语中,不堪其扰,以防再生事端,只想低调行事。”
他说出陆兰玥给出的理由。
苏飞昂被沈文柏看得眼神下意识闪躲。
他万分确定进入医馆的就是段竹,甚至想质疑沈文柏是不是在包庇。
可出于对沈文柏骨子里的忌惮,嘴唇开开合合,也不敢说出口。
苏飞昂看向本应更为火大的苍承安,后者却面色平静。
苍承安向沈文柏举杯:“如此想来是误会,劳烦大人跑一趟。”
沈文柏没举杯,淡声道,“职责所在。”
话音刚落,人便起身离开。
苏飞昂哎了一声。
视线在沈文柏的背影跟苍承安手中的酒杯间,来回移动。
心下忐忑。
毕竟是他信誓旦旦的说看见了段竹,苍承安请这左都史来这一趟,竟是走空。
他正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只见苍承安面色平静的将手中酒液喝尽。
“那波人。”
“什么?”
苏飞昂跟人对视几秒,不敢置信。
“你是说在医馆遇见的那波人?”
苍承安放下酒杯,勾起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
“被算计了。”
他们视野消失,也就他们退入房内而已——姜玉成怕是早已在其中等候。
“那段竹确实出来了——”
苏飞昂第一时间倒是松口气,至少不是他看错了,这安兄也怪不得他头上。
“我们派人去拦——”
“这马车故意走得这样慢,人怕是早到了。”
苍承安拾起折扇,在指间翻转,喃喃低语。
“……是我看错他了。”
他只阻止了有大夫上门的可能,没想过段竹竟会亲自出门。
苏飞昂晦气的唾了一声。
“安兄放心,等缘来居到手,他们还有什么钱治。乾坤已定,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安兄已是如日中天,何必还将这罪臣之后,记挂在心上。”
苍承安没接话,喝了杯中的酒,眸色幽深。
他懒得跟这酒囊饭袋多说,段竹这人,活着就是威胁。
不过这次不妨让人钻了空,要想站起来,就得出来换药。
下次可没这么幸运。
……
与沈文柏别过,回程的速度就快了起来。
陆兰玥回到院子时,段竹已经到了,还未休息。
“如何?”
“遇见了。”
陆兰玥一直看着段竹。
“……怎么了?”
段竹不由抿了下唇,抬眸问人。
陆兰玥唇角笑意扩大。
“没有啊,就觉得你好聪明。”
“哎哎,注意一下我这个伤患行吗?”
姜玉成正费劲的从门口把自己滚进来。
“我也超关键的好吗?”
确实,陆兰玥今天都有瞬间没认出人。
太像了。
不管是坐姿还是偶尔的动作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幸好坐于轮椅,身材差别稍稍掩盖倒也不明显。
“你怎么学这么像的?”
“那自是日积月累,这泱国能模仿出表兄这风采的,我称第二没人敢第一!”
姜玉成很得意,这可是一个亲哥都想揍他的狂热粉。
“我不会从楼梯摔下来。”
段竹略微嫌弃。
姜玉成前天从楼梯摔下来,腿给摔瘸了,昨天就住进了医馆。
“但我这也摔得很值啊!”
恰好凑成了计划的一环。
因为姜玉成的提前入住,才显得一切那么自然。
陆兰玥挺高兴,她靠着廊柱。
“是是是,但你接下来得瘸着腿办事了。”
“区区小伤,放心,我肯定办得妥妥的。”
姜玉成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云中客的牌匾都做好了,可漂亮。”
“是吗,还挺快。”陆兰玥说着又叹息:“可不是快,都是钱啊。”
“嫂子别这么扣门。”
姜玉成忍不住笑。
他从小锦衣玉食,对银两概念不大,每次看陆兰玥心疼的念叨,觉得怪有意思。
“那不行,我得了一种病。”
陆兰玥神色哀痛。
院中两人心中一紧,都看过来。
“穷病。”陆兰玥抚着胸口,“没钱就会死的那种。”
看两人无语的表情,陆兰玥笑出声来。
姜玉成松了口气,又认真安慰。
“别怕,云中客都会给你赚回来的。成为这安都富人指日可待。”
事情到了现在,姜玉成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长这么大,他还没正经干过什么事。前些日子的家信中,姜云还罕见的夸了他。
“等到时我成婚,可不能缺了嫂子的礼金。”
姜玉成冲着人眨眼。
陆兰玥失笑。
“跟我说做什么,这事找你表兄啊。”
“我表兄都靠你养呢,是吧?”
姜玉成说着还看向段竹。
陆兰玥眉头一跳。
这小子,说话是真一点分寸也没有。
她倒不是不想送礼金。
哪怕没这成嫂子身份,光凭姜玉成带来的钱,跟这些日子的忙上忙下,这礼金她也会送。
把话题引到段竹身上,是想姜玉成找人要个承诺,让段竹心有挂念。
结果姜玉成整这出。
虽然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在养段竹。
但陆兰玥也不是慈善家,是段竹身上有价值。
陆兰玥就怕段竹介意这事,往后要是去分这些,拧巴起来两人都难做。
此间思绪不过一瞬。
姜玉成话一出口,陆兰玥也下意识看向段竹。
她脑中正思索说点啥,对上段竹看过来的视线。
脑中就空了一瞬。
黑白分明的瞳孔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却不似最初那般,如玻璃球般的冷漠。
带着些深沉,裹着歉意,还有某丝不可明说的浅淡笑意。
他看着陆兰玥,声音低柔:“忏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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