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帕子收回袖中,皇帝微微侧目,隔着柔纱制的辂车窗帘,隐约可见少女侍走在车外的身影。回宫的路径不短,她身子柔弱,这般走着也是疲累,皇帝就微揭开窗帘一角,向外吩咐道:“上来侍奉。”
金辂车略停了一停,慕烟登上辂车,推开车门,躬着身走进辂车内,见皇帝指着他身体侧前方的软垫道:“朕有些热,你坐这儿为朕打扇。”
因为辂车高度有限,本就无法站着侍奉,慕烟也未多想,“是”了一声,就取了车中一柄扇子,依皇帝吩咐坐在他侧下方,轻轻地为他扇着凉风。
虽离重明宫绿梅林已很远了,但慕烟心绪犹似牵系在那一林飘渺绿雪中,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扇子时,忽然听上首皇帝淡淡问道:“在松雪书斋时,你说仰慕朕,是不是真的?”
慕烟到皇帝身边侍奉有十几日了,皇帝只在她第一天到他身边时,提了一两句他曾自称是“永宁郡王”的事,此后再也没提,为何这会儿忽然提起?慕烟不解也无暇细想,就忙镇定心神,轻轻回了一声:“是。”
她自然不能说是假的,那是欺君之罪,皇帝会降罪于她,她会失去御前宫女的身份,无法再近身谋刺皇帝。慕烟边打着扇,边垂着眼轻道:“奴婢自知身份低贱,有此仰慕之心都是僭越,是陛下宽仁,饶恕了奴婢的越矩之心,还给了奴婢近身侍奉的机会。奴婢对陛下感激涕零,不敢再生妄想,这辈子只要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就心满意足。”
慕烟自觉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也卑微到了极致,却听皇帝在静了片刻后,又淡淡问了一声:“这般就满足了么?”
皇帝话音平淡无澜,低着头的慕烟听不出其中半点喜怒,但想皇帝为人倨傲,自己卑微些应能迎合圣心,就越发将头垂低,万分恭谨道:“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已是奴婢三世修来的福气,奴婢心满意足,绝不敢再有半分妄想,若有,愿天打雷劈。”
皇帝俯看着眼前低头发毒誓的少女,忽然觉得语塞,但也不知在塞什么、自己在想什么,就心头泛起一丝茫然时,又见垂着头的少女,露出一段纤柔洁白的后颈,衬着粉霞色的襦衣,仿佛是水蜜桃微揭开一层粉皮,露出白嫩软润的果肉,一口下去,是可想见的鲜甜多汁。
春日暮光无声在辂车中流淌如川,皇帝默默将目光上移,仍是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将扇子从少女手中抽走,自己将风扇烈了些。
慕烟没了打扇的差事,无事可做,就按规矩要退出辂车,然而不待她起身,皇帝就已道“候着吧”,似乎还有事要吩咐她伺候。
但直到御驾回到紫宸宫,金辂车上的皇帝也没再吩咐她第二件事,倒是在走进清晏殿后,皇帝就令她磨墨,还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
慕烟边在旁转着墨锭,边悄看奏折内容,见这道折子所呈报的正是白澜江百姓祭祀燕太子的事,而皇帝对此的最终批复是宽松处置。
慕烟对皇帝成见甚深,不认为皇帝作此批复是因爱民,而认为皇帝是心中介意民间微词,宽松处置是想挽一挽他自己的名声。有关皇帝的微词,她其实也听得不少,比如皇帝或许涉嫌谋害兄长,又比如皇帝身体有问题,因此有后宫三四年却无半个子嗣。
慕烟不仅相信皇帝在启朝太宗之死上不干净,也相信后一种传言很可能为真。皇帝不似她皇兄至死无妻无妾,他有的是莺莺燕燕,那日在射圃中她遥遥见环肥燕瘦、尽皆有之。
皇兄许是因不想子女背负燕朝灭亡,而选择无妻无子,但启朝皇帝没这顾虑,他应不想将来江山转交到侄子手里,他既从兄长手中将江山谋来,应是想传承给他自己的子嗣。然而他至今没有子嗣,这就非他不想,应是他在这方面确有难言之隐、力不从心。
想到皇兄,慕烟心中感伤之至。她被父皇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选择孑然一身的皇兄,在外也是孤单之人。她被困在幽殿里,而皇兄被困在燕宫、困在无法摆脱的命运中,她与他其实都是笼中之鸟,命脉同被扼在父皇手中。
父皇其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当年父皇是铁了心要她死,尽管她至今都不明因由。那一日,父皇命人杀她,左右犹豫不忍动手,父皇就亲手提剑向她刺来,年幼的她吓怔到连躲都忘了躲,是皇兄不顾一切地挡在她身前,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后来父皇将她关进地牢,要她在内渴死饿死,皇兄在外就一粒水米不进,用他自己的性命,来勉强为她挣得一点生机,最终父皇退了半步,对外宣布了清河公主的死讯,从此将她秘密幽禁。
慕烟知道皇兄并不完美,作为理当力挽狂澜的燕朝太子、作为被父皇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皇兄有许多的不足,可是作为兄长来说,皇兄是世上最最温柔的人。慕烟心中沉痛,只恨满心的仇恨与痛苦,无法化作淬毒的利剑,径直刺向此刻只与她咫尺之距的仇人。
利器难寻亦难藏,相较于用利器刺杀皇帝,也许体力远远不及皇帝的她,更应该下毒。她现下常为皇帝端茶递水,如手中有毒|药粉末,有机会掺入皇帝饮用的茶水里,极有可能谋杀成功。用利器行刺可能还会失手,但若皇帝将一碗毒茶喝下,那定是必死无疑。
想若能将皇帝毒死,慕烟心头不由暗暗激荡,只是身在深宫,如何能弄到毒|药呢,慕烟默然苦思时,见皇帝已将那道批完的奏折放到一边,另抽了一张洒金笺,兴之所至地写起书法来。
随意写了几句“枕山襟海”“长风与归”等,皇帝抬眸看向少女,执着笔含笑说道:“如朕这般,岂不比那燕太子更具胸襟气魄?”
其实皇帝书法不错,比之燕太子幽婉端谨的笔风,皇帝笔法走飘逸劲健一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慕烟如何能认真欣赏仇人的书法,她心中鄙恨,面上却不得不做恭谨状,继续扮演仰慕天子的小宫女,轻轻说道:“是。”
皇帝得到肯定后,微微一笑,再度落笔于纸。慕烟见皇帝这回写了一个“烟”字后,又写了一横,忽然停笔。墨浓的笔毫在纸上顿了顿,皇帝再次抬眸看向她,问道:“你认字吗?”
依姜烟雨的出身经历,认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慕烟就回复皇帝道:“奴婢不识字。”
皇帝看了她一眼,垂眸接着那一横继续书写。慕烟见皇帝写的是“烟霞锁翠”四字,又听他边写边说道:“这是九华宫三十六景之一,是太宗皇帝亲自题名。”
九华宫是启朝的皇家别苑,据传山明水秀、风景优美,启朝太宗曾命画师分景画样并亲自命名。慕烟不知皇帝为何同她说这个,心里莫名其妙的,也不知要如何回复,就含糊应了一声“是”。
其实皇帝自己心里也有点莫名其妙的,他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地书写,却下意识要写出“烟雨”二字,醒过神时“烟”字已然落笔,只好另改成“烟霞锁翠”四字。
但,兴至所书,又何必另改,似遮遮掩掩,又有何可遮掩呢?先前辂车中被压下的一丝茫然,此刻又如柳絮悄悄浮起在皇帝心头,乱絮轻飞片刻后,皇帝指着“烟霞锁翠”中的“烟”字,看向一旁的少女道:“这便是你名字中的‘烟’字。”
慕烟自是更觉莫名其妙,不知皇帝哪里来的兴致同一小宫女说这些,但也不能问,不能流露出丝毫不快,慕烟就垂着眼轻声道:“奴婢谢陛下教诲。”
告诉她那“烟”字即是她名中之字后,皇帝非但没能驱除心中乱絮,反觉心中更是纷茫,他静静看了少女一会儿,说道:“你伺候了一天,下去歇息吧。”
慕烟“是”了一声,向皇帝福了一福,如仪倒退至分隔内外殿的珠帘旁,转身撩起几缕垂珠,走了出去。纤影已远,内殿中唯皇帝一人,然而他却仍不心静,少女走时拂过的珠帘仍在微微摇晃,透窗暮光摇曳着点点明润的清辉,那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似雨珠乱跳在他心头。
离开清晏殿后,下值的慕烟就回到她这些时日所住的紫宸宫宫人庑房中,默默思索对皇帝用毒之事,从暮色沉沉一直想到夜色披拂。她曾是一朝的公主,知道宫中对毒物管理极其严格,想以一宫女身份,在宫中弄到如砒|霜等致命毒|药,是比登天还难。
那么,去宫外呢?从民间弄些诸如砒|霜之类的毒|药,应比从宫中要容易许多。慕烟默然思考着时,房门被推开,与她同住的凝秋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笑对她道:“你我今晚有口福了,陛下将御膳分赐给底下宫人,你我得了五珍脍、虾玉羹,还有一碗火腿鲜笋汤。”
将饭菜一一摆上桌后,凝秋又从食盒最下一格取出几只橙黄的贡橙,递给了慕烟。慕烟自来御前侍奉,就与凝秋同住一间,经常一起用晚饭,她在凝秋招呼下坐在桌旁用起饭菜,但食不知味,心里还一直想着出宫弄砒|霜的事。
与凝秋边用饭边闲聊了几句后,慕烟就询问凝秋,御前宫人能否出宫。凝秋道:“有时候有些差事需要出宫办理,宫里一些太监宫女在得到管事许可后,可以拿着令牌出宫一两个时辰。但,御前宫人的职责是伺候圣上,那些需要出宫办理的琐碎差事,是不会落在御前宫人身上的。”
凝秋因为周总管的暗中吩咐,对姜烟雨有着特别的关注,就看着对面的少女问道:“你是想出宫吗?”
慕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明日是小花朝,我听说京城繁华,小花朝夜里会有花神灯巡游,十分热闹,想亲眼看看。”
她怕自己想出宫的心思惹人生疑,就又似是神色黯然地补了一句:“我是因昨晚梦见小时候家人陪看花神灯的往事,想着再看一看花神灯巡游的景象,才问姐姐这事。姐姐既说我等不会当差出宫,那我也不敢妄想了。”就将话题扯开,随意聊问起凝秋是何地人氏,幼时在家如何过花朝节等。
凝秋当下没再追问,只笑说了些自己小时候过节的事,但在用完晚饭、借故离了庑房后,就将姜烟雨询问出宫的事,暗中禀报给了周总管。
于是没多久,周守恩捧茶入清晏殿,奉与正看书的圣上时,就状似无意地提起明日的小花朝节,说这会儿御花园内有宫人正趁夜张灯结彩,因明日后宫娘娘们会在园内用宴过节。
见圣上神色淡淡地翻着书页,似对他话中的妃嫔花朝宴没半点兴趣,周守恩堆着笑容继续道:“听说民间过花朝节也极热闹的,夜里还会有花神灯巡游,有的宫女因小时候看过这等盛景,至今念念不忘,还盼着能出宫再看一看呢。”
皇帝翻书的手微停了停,“谁想出宫再看看?”
周守恩觑着圣上面色道:“姜烟雨。”
皇帝神色依然淡淡的,边将手中书又翻了一页,边淡声道:“花神灯巡游,很热闹好看吗?”
周守恩回道:“听说可与上元夜灯会相媲美,是民间的一大盛事。”
皇帝又慢慢翻了几页书,语气依然平静无澜,“朕是皇帝,是天下臣民之主,也该与民同乐,你安排一下,明日黄昏,朕微服出宫,与民众一起过节。”
周守恩答应下来,又听皇帝道:“既是微服,跟随的侍从不要太多,挑些得力的就好了,人选你来拟定。”
周守恩恭声应是,然心道人选哪里是他来定,陛下已然定了主意,今夜被赐御膳和贡橙的,不就是这随侍名单上的第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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