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绝不能坐以待毙。
卞景和放下手,眼神已然恢复一贯的冷静沉稳。
他轻柔但坚定地拒绝宗柏继续按摩,低头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根备用的纯黑色弹力发绳,一头绕两圈绑在宗柏的手腕,另一头绑到自己手腕。
发绳不算长,绕了几圈后长度更是捉襟见肘。
一白一黑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一只稍微挪挪,另一只立刻就会在绳子的束缚下跟着移动。
卞景和挥挥手试验几下,挺满意现在这个效果。
这下不管宗柏是人间蒸发还是被怪物掳走,起码在他消失的时候,自己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宗柏同样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莫名地,卞景和认为自己明白他没说出口的忧虑:
王瑞晨这个角色的真实存在性还有待商榷。退一万步讲,就算车上的玩家确实会突然消失,这根小小的发绳能发挥的作用恐怕也很有限。
但总得试试,再怎么样也比现在两眼一抹黑的状态要强。
“你们身上还有绳子一类的东西吗?”卞景和询问其他人。
朱均和张淑珍面面相觑,搞不明白卞景和的用意。
早在登上黑夜公交车前,他们身上的道具就被黑衣人收缴干净了。
而桃源虽然不限制玩家带走贴身衣物以及最普通的生活用品,但稍微有点作用的工具,比如打火机或者手表,都是不允许玩家顺走的。
两个人纷纷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没有吗?”看来还得另想办法。
车厢里只有一排排黑色座椅,地面光可鉴人,灯管是内嵌式的led灯条,甚至连个拖把或者垃圾桶都没有,想就地取材也难。
要不,撕衣服绑布条?
“……咳咳,”宗柏用自由的那只手翻翻裤兜,献宝似的送到卞景和眼前,“这个可以嘛,小景?”
卞景和一顿,心情奇妙,审视的目光在宗柏和他手上那小玩意之间来回打转。
那是个粉粉嫩嫩的手编发圈,用米白色、浅黄色和嫩粉色三股线编织,还点缀了一朵淡黄花蕊的水晶小花,少女心爆棚,简直娇俏得不像话。
过道对面的张淑珍小声地“哇”了一下,憋笑憋得表情扭曲。
这个发圈要是在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头发上还合适,在宗柏这个净身高逼近一米九、浑身肌.肉含量极高的成年男性手里,违和感瞬间拉满。
连一向正经的朱均都忍不住回头偷看。
奈何宗柏一脸正气凛然,无视朱均和张淑珍奇异的目光,似乎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甚至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小骄傲。
“这是你女朋友的?”卞景和语气淡淡。
宗柏这种暗戳戳炫耀似的态度,除了女朋友他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不是啊,这是以前给我一个队友准备的。”宗柏瞬间大惊失色,拼命否认,“我可没有什么女朋友!从来没有过!”
卞景和抿抿唇,移开视线。
“队友?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吧?”张淑珍语气揶揄地插话。
宗柏这种极品帅哥在现实里绝对很招桃花,甚至菊花。游戏里恐怕也有一堆堆狂蜂浪蝶往上扑。
“当然不是!是男孩子!”宗柏超级大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卞景和总觉得宗柏在说这句话时,眼含委屈地瞥了自己一眼。
为什么弄得我才像那个渣男!
……等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明明是在讲如何避免下一个玩家悄无声息地消失,怎么突然就拐到这种粉红色的私人话题上了。
卞景和强行忽视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压着嘴角,冷酷无情地把话题拉回正轨,
“朱老师、小张,这根发绳就你俩拿去,像我们这样把手腕绑在一起。”
“啊?这……有必要吗?”张淑珍愣了愣,看表情不大乐意。
她一个姑娘本来身手就一般,万一真遇到危险,两个人手腕绑在一起行动不便,逃生概率更是大大降低,太不划算。
卞景和很明白,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说词,不相信“王瑞晨”的存在,自然也就不相信玩家会无缘无故消失。
在他们眼里,绑手这个措施毫无意义,当然不乐意办。
“先绑着试试好吗?”卞景和好声好气地跟大家商量,
“你们也看到了,发车这么久也没发生任何危险。绑着除了不舒服点,没有别的坏处。就当试试看吧。”
这样一个冷美人好言好语地劝你,姿态还摆得低低的,杀伤力绝对成倍增长。再说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语气又十分诚恳。
张淑珍不好意思再拒绝,接过宗柏手上的发圈,红着脸算是答应。
朱均也没有异议。只要能让这个莫名其妙逼他承认“王瑞晨”师弟存在的陌生队友冷静下来,他完全不介意照办。
两人绑上那个粉嘟嘟的发圈,并在卞景和的强烈要求下,一同坐到与他俩仅隔着过道的那两个邻座,方便卞景和随时核实人数。
四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心思各异。
朱均眼神落在虚空,眉头紧皱。张淑珍打了个哈欠,小心避开额头上的伤口,一手撑着脑袋打瞌睡。
宗柏则仰靠在椅背,身体舒展,惬意地一秒入睡。
这人心态真够好的。卞景和腹诽。
车窗外的黑暗越来越浓郁。在某个瞬间,它们会让人联想起那些扭曲狰狞的深海软.体动物,将柔软而富有伸展性的肢体紧紧覆盖在透明车窗上,兴趣盎然地围观车厢内惶惶不安的猎物们。
卞景和从窗外收回视线,用没被绑住的那只手握住他和宗柏之间的发绳。
他握得很用力,发绳勒进肉里,柔软的指腹被挤压得发白,暴露出主人不那么平静的内心。
这根细细的黑色弹力绳,将短暂地把他和宗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更奇妙的是,在外界的无尽黑暗中,它反而提供了强烈的安全感,好像无尽迷雾中的灯塔,又或者陌生海域里的锚点。
四分之一的概率,下一个消失的人,或许是绳那一端的宗柏,又或许就是这一端唯一能保留记忆的自己。
说实话,卞景和并不畏惧消失,更不怕死在游戏里。一直以来他都是独身一人。
他父母都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在老家一所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任教,勤勤恳恳了一辈子,自然也忽视了唯一一个儿子的成长。
他俩都是老派的正经人,经相亲介绍认识彼此,相处了三个月觉得各方面都还算合适,双方父母也满意,也就那么结婚了。
两个好人做不出太不体面的事,婚后相敬如宾,夫唱妇随,算是旁人眼中的一对恩爱夫妻。
当这样一对老实到近乎固执的夫妻听到刚读完大学的儿子期期艾艾地向他们出柜,惶恐不安地向他们寻求意见,引起的剧烈风暴是难以想象的。
事实上,卞夫人表现地比卞景和还要歇斯底里,她尖叫、哭泣、忏悔,仿佛儿子患上的是某种无法治愈的绝症。
而卞先生则沉默地离开座位走到窗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当时的卞景和不能理解,为什么知书达理的父母一夜之间就变成面目狰狞的陌生人。
哪怕他再三强调自己只是性取向异于常人,他的父母还是坚定地将他送去所谓的正规医院进行彻底“治疗”。
在多年治疗无效后,三个人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最终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以双方断绝关系画上终止符。
卞景和独自出走故乡,在陌生的环境里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立稳脚跟。
因为过分压抑的经历,他不爱与人交流,也没有几个真心朋友。
最后一次跟老家联系,是在几年前。多可笑,他居然是从那个八卦的远房大姨口中才得知,那对夫妻又有了一个新的宝贝儿子。
不过宗柏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他大胆又任性,健康又漂亮,一看就是在金钱和包容里肆无忌惮长大的人。
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多朋友,一定不会感到孤单。
……
啊,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
卞景和收起那些过分纤细的思绪,抬起眼想再看看宗柏。
但他对上的是一双促狭含笑的眼睛。
宗柏弯起嘴角,冲卞景和眨了眨眼。这个动作让他更像个久经风月的浪荡少爷。
卞景和脸上发烫,不知道是立刻收回手好呢,还是摆烂不动比较好。
纠结片刻,他选择原地凝固。
宗柏好笑地觑着卞景和的神情,悄悄摸摸地、一点一点地将自由的那只手伸过来,慢慢放到了卞景和冰凉的手背上,将属于另一个人的手完完全全拢在掌心,像是怜惜地捧着一只被暴雨打湿翎羽的小白鸟。
小白鸟颤了颤,最终没有飞离他的掌心。
卞景和自暴自弃地扭头不看他。
好在宗柏没有得寸进尺,老老实实地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闭眼不动。很快,卞景和听到身侧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这回应该是真睡着了。
而车辆还在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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