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家的自建房门口,卞景和没急着进去,反而忍不住顶着烈日仰头出神片刻。
尽管这具身体在生理上已经足够难受了,汗珠顺着额头和后背流淌,猛烈的阳光在视网膜上灼出块块眩晕的黑斑,但他还是忍不住暂时停下脚步。
卞景和在想,这就是我度过了那么多时光的地方么?
他爷爷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他爸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本来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的,但那个时候家里太穷,怕养不活,五个月大就抱给隔壁镇上的一户人家养了。
剩下的三个孩子里,他姑姑卞丽霞最有出息,自己在大城市的私立学校里当高中老师不说,嫁的老公也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建筑师,两人都是工资不菲。
前几年老屋翻修,卞丽霞主动出了大头,又找了自己留在本地当包工头的初中同学,把他家原来的双层木质老房改建成挺气派的四层水泥自建房。
他叔叔卞国春虽然成家了,但一年到头在外地打工,没赚几个钱,因此还是和他爷爷奶奶一块儿住着。
卞景和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和他叔家的两个小儿子闹矛盾干仗。
都说七八岁的男孩子猫狗都嫌,那俩泥猴似的混蛋每天在村里拉帮结派惹是生非,晒得跟两块黑炭似的。
相反,他这个哥哥长得白净秀气,成绩又出类拔萃得好,自然成了卞婶婶口里的“别人家的小孩”。
天天被揪着耳朵骂“看看你们景和哥哥如何如何”,那俩小孩自然不会多喜欢他这个陌生的、只有暑假才回来住的哥哥。
撺掇村里男孩孤立他就算了,还常常来他眼皮子底下犯贱。
卞景和小时候虽然瞧着文文静静漂漂亮亮,跟个招人疼的小姑娘似的,但绝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主儿,只要被挑衅到眼前,必然会狠狠揍回去。
虽然体力比不过对面,但他每次下手够准够果断,还是对面那俩吃亏比较多。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眼珠子。不过他这个“大孙子”可没“小儿子”的含金量高,每每被爷爷奶奶拉偏架。
和爸妈打电话诉苦也只能获得几句敷衍而不痛不痒的“懂事点,让让你小弟弟”、“别和他们一般计较”,气得他下一次动手更黑更狠。
不过说起来,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等等,是吗?
很久……以前?
或许是真的中暑了,混乱弥散的思绪塞满大脑,完全理不出头绪。在喧闹的蝉鸣声里,卞景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推开半掩的门走进屋子里。
屋里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卞景和搜寻一圈,失望地发现果然没有爷爷奶奶回来过的痕迹。
卞叔叔家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
卞景和于是上了右手边的二楼。
左边二楼的大房间是卞国春一家四口住着的,还有一间客房供卞丽霞夫妇回娘家时住。
右边二楼就三个房间,分别是他爷爷奶奶,他爸妈的跟卞景和自己暑假回来时住的。
他爸妈都是县城里的任课老师,两个人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回老家来住几天。他们那大房间平时没人打扫,灰尘太大,米色印花窗帘里拿扫帚一扫一大把臭屁虫。
卞景和那个房间是他姑姑还没嫁人前住的,坐南朝北,夏天是很凉快,冬天就阴冷得不行。
不过好处是面积小,拢共一张大床一套桌椅一个书架一个衣柜,收拾起来很方便,因此每年暑假,卞奶奶就拾掇干净这间房给他住。
这间房的门是最常见的木门,很薄,也没有锁,隔音效果特差,晚上能听一整晚隔壁卞爷爷打呼噜的声儿。
上面还有黑色记号笔胡乱涂鸦的痕迹,门框上贴着卡通动物身高测量条。
卞景和在一种迷蒙的、奇异的、近乎梦一般的异样状态里,慢吞吞地推开这扇门。
一种尖锐苦涩的熟悉感瞬间击中心脏。
卞景和瞪大了眼睛,瞳孔缩小——
鼻尖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清苦油墨味道。卞丽霞从小就很爱读书,也很爱惜书,卞爷爷卞奶奶更是看好这个几代里读书最出色的女娃,挺舍得花钱买书,或者向亲戚朋友们借书。
因此房间角落里,破破旧旧的木书架上塞满了泛黄的老书,几乎摇摇欲坠,一碰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小小的卞景和常常缩在书架和床架之间的小小空隙里,带着隐秘的、叛逆的兴奋,看那些被古板的父母所嗤之以鼻的奇异小说,什么《金庸全集》啦,红楼啦,三言二拍啦,热得一鼻子汗珠。
不过需要非常注意不能被卞奶奶发现,她是一定会告诉卞爸卞妈的。
卞妈妈还好,卞爸爸是坚决反对卞景和看这些他认为的“闲书”的。
于是卞景和总是一边看书,一边竖起只耳朵仔细听外边的动静,只要一听到他奶奶上楼时轻微的脚步声,就迅速跑到书桌前坐好。
靠墙的大床上铺着凉席,每天起床,卞景和都会把印花薄被子叠成一个豆腐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下面;
窗前的书桌上摆着一沓整齐的暑假作业本,翻开的一页可以看见主人干净认真的字迹;
窗外,每天总有一两次会传来他那几个熟悉的小伙伴“下来玩”“钓田鸡去”的热情招呼。
卞景和来到书桌前坐下,缓缓摸过大书桌光滑包浆的边缘。
这桌子还是姑姑卞丽霞读书时候买的,使用年份实在太久,桌面有几块地方严重脱漆。
卞妈妈看不上,特地在商场里买了一块玻璃桌垫给换上了。
木头冰凉干燥的触感游离在颤抖的指尖,像是一种无形的锚点,第一次让卞景和的逸散的神思落到实地。
这里是,我的家啊。我曾经度过了无数个夏天的地方。
我小时候的家啊……
卞景和喃喃自语。
嘹亮的蝉鸣声忽然停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卞景和开始听到自己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逐渐浮现在脑海里:
我可以随时回到过去,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过去是一张网,回忆是它密不透风的网眼。一个人太难真正走出自己的过去。
尽管讨厌很多从前的人或者事,讨厌过去的琐碎和一地鸡毛,但有时候似乎更害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独的未来。
当回到过去,才会发现曾经无数简单的快乐,比如瞒着父母偷偷看小说、溜出门看动画节目、和伙伴们相约出门疯玩,都渐渐遗失在逐渐成长的麻木中,很久很久没有再感受过,也永远失去感受的能力了。
“所以,你想要留下来吗?”卞景和乍然听到心底陌生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来自他自己的身体内,但又透露出一股莫名蛊惑诱人的意味。
“你是谁!”卞景和瞬间警觉,凌厉地开口质问,“出来!”
他猛地撑着桌子半起身,警惕的视线来回巡视这个小小的房间。
整个村子可就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这道诡异的声音又是打哪里来的?
“我就是你呀。我有你所有的记忆。你总是很痛苦,很孤独,这段时光就是你最想返回的时候,不是吗?”
那嗓音说不出的动听,声调像是慈爱亲切的长辈,语气又像是天真无邪的稚子,上翘的尾音甚至像美丽活泼的少年少女,让人难以开口拒绝。
“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吧,忘记那些烦恼,永远留在这里,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你再也不会孤独了,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留在这里?可是、可是这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呀。
明明是炎炎夏日,窗外明亮灼热的金色阳光却渐渐褪去原本的温度。房间里的阴冷逐渐爬上皮肤,激起一串鸡皮疙瘩。
“不会的呀,”那道嗓音继续温柔地诱惑卞景和,满意地看着对方仿佛晕乎乎地捂住苍白的额头,
“是因为你先抛弃了他们,所以他们只能离开了这里。只要你愿意留下,大家当然会回来陪着你的。”
不,不不不……我还是会长大的,迟早有一天,我还是会在那个炎热夏日的末尾走出这个封闭落后的小村子,再也回不来。
我必然会再次经历曾经的一切,向父母坦白性向、被送到矫正学校、与思想传统的家庭彻底决裂,最终远走他乡。
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留下又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会呢?你可以留下来的,请相信我吧。我们可以一起留在这个夏天,就把它当成一场美梦吧……”
真的……吗?我可以永远、永远留在这里?
“当然啦。”温和动听的声音细心藏好带着势在必得的得意尾调,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书桌前这个即将永久被吞噬的普通人类,看着他逐渐垂下的漂亮头颅和脆弱颤动着的浓黑眼睫。
“所以现在就告诉我吧,你愿意吗?”
永远留下来吧,玩家卞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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