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暗堂明剑, 剑气锋锐。
简简在外,室内当无人能躲此剑。本好奇江飞瑛何许人也的玲珑被吓得心提到嗓子眼,猛地拽住姜循往旁边用力一扯。姜循本稳稳站着, 硬是被玲珑拉得一趔趄。
然而趔趄躲开一剑又有何用?
还有第二剑。
姜循压根没有躲的意思, 眼见那剑意凛冽直面,她的伶牙俐齿听得一旁的玲珑更是惊吓无比:
“我凭什么还你弟弟?阿鹭是被我和你们一起害到这一步的。我的错我认, 但你就没有错了?若不是你从小欺压他, 从小总抢他东西, 他岂会避去凉城?若不是你, 他怎么会认识凉城将士, 怎么会为不相干的人送死?
“你们南康王府养出了这么一个小世子, 时到今日, 难道错全在我身上?
“你想杀我?想杀便杀, 摆什么惺惺作态的姿势。”
玲珑脸白,她家娘子却大言不惭,动也不动,眼睁睁盯着那秋水一样的剑锋直逼眉目。姜循就是死,也要死得痛快:“你要真想杀我,压根就不会见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踏上南康王府的地盘,就是你们的默许吧?
“承认吧江飞瑛, 你想见我。你不能杀我——因为你弟弟心里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了, 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杀我,不能毁你弟弟。”
江飞瑛的剑停在她眉前。
江飞瑛低语:“喜欢你?你真敢说得出口, 也压根不心虚,不觉得对不起夜白?”
姜循眼眸湿红。
这点红很浅, 至少江飞瑛这种不了解她的外人,只以为自己眼花。在江飞瑛眼中,姜循生就一副可恨嘴脸,真不明白江鹭到底为什么喜欢姜循。
姜循如此的厚脸皮:“是,他喜欢我。你我皆知的事,我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也曾差点嫁人,段迁不就是你未婚夫?”
江飞瑛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时至今日,姜循自然早已查清楚,段枫那位大哥,曾来过建康的那位白姓郎君,让江飞瑛愿以白身许嫁的郎君,真名为段迁。
屋中其余人大气不敢出,江飞瑛的手下人悄悄端详这位活在他们南康王府“传奇”中的姜家二娘子,而姜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飞瑛、以及江飞瑛指着自己眉心的那柄剑:
“我来建康已经三日,三日前我就递帖求见,你却不现身。按照你今日为阿鹭抱不平的状态来看,你并非不在意他,并非不心急。阿鹭随时有可能死在西北,你既这么在意,便不会不理我……那你为什么晾着我三天不理会?
“说明你有不得不晾着我的原因……很可能是你抽不开身来见我。到了今日,事关阿鹭生死,你还有什么抽不开身的?我只能猜,你在忙碌的事,本就和阿鹭有关。
“阿鹭从暮逊那里拿到的诏书昭告天下,你应当也看到了,应当知道程段二家被灭的真相。你应当去查了吧?你不见我是因你在忙这些……这些对你来说格外重要。你看上去和阿鹭是全然不同的人,但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脉,你们也会做出类似的事。”
江飞瑛的眉目,映在姜循眼中。
早前玲珑好奇询问姜循,问江飞瑛是怎样一个人?
姜循只说,江飞瑛是一个奇女子。
她身量高大,凹凸有致,肩窄腿长,面容清秀中带着很多勃发英气。她和女子站在一起时,衬得旁的小娘子小鸟依人,忍不住想依靠她;而她与男子站在一起,又有身为女子的柔美,秀丽。
她不五大三粗。
性别在她身上也不模糊。
她十分好看,是那种郎君和娘子们都会觉得好看的长相。
而江飞瑛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薄而透,像漆色的琉璃石浸到冰水里,呈一种很浅的流动的光泽。这样的清澈、明亮,像清溪水,像烟雨天。
眼睛上的睫毛那样长那样浓,黑压压的,比眼睛还要黑。这样浓的睫毛覆在颜色清浅的眼睛上,便像雨天的屋檐,淅淅沥沥淋着雨。
静谧,美好。
关键是,江鹭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江鹭和江飞瑛相貌完全不同,姐弟二人的相似处,便是这样一双剔透晶莹的玉石眼。
姜循喜欢这样的眼睛,喜欢得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就好像无论多少磨难过去,无论岁月如何摧折,眼睛仍然荡着清清的浅光,不染浊尘,不见风霜。
此时,姜循看到江飞瑛这样的眼睛,便想到了江鹭。
猝不及防,她鼻尖酸楚,眼前雾气氤氲。
数月奔波不知辛苦,而今只是单单看到相似的眼睛,姜循意识到自己想念江鹭。她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想他——
她要见江鹭。
她不要见到自己梦中那样倒在血泊中没有气息的江鹭,她要看到她的小白鸟好生生地在湖泊前戏水,临水而照,岁月静美。
如今她毒素不清生死难卜,她的阿鹭远在天涯孤身孑孓,又如何苦熬这一局呢?
姜循说完这样的话,眼波水波漾光,声有颤音。江飞瑛终于从姜循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姜循对自己弟弟的不同之处。
江飞瑛握剑的手慢慢收回,她手一抬,门口那些观望的无措卫士们退了出去。玲珑乖巧地跟着退出去。
江飞瑛收剑落座,端详着姜循。
无论如何看,江飞瑛都不喜欢姜循:虚情假意,能言善辩,时而清婉时而明丽,时而柔弱娇怯时而盛气凌人。
江鹭会被这样的小娘子欺负死。
可是怎么办呢?
……江鹭喜欢啊。
他自小就文静内敛,少有情绪激荡外露之时。他被爹娘养得端庄正直,心善性慈,他少时唯一表现的像逆鳞的,便是阿宁的存在了。
他以为阿宁和他是同类人,为了阿宁而忤逆父母。他后来才明白,他真正被吸引的,是阿宁的灵魂——是姜循。
他天生被姜循那样的人吸引。他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身边的人……其实全都看得出来。
江飞瑛沉默着打量姜循。
江飞瑛垂下眼皮,盖住了那双漂亮无比的眼睛:“你继续说。”
眼睛看不见了,姜循有些无名失落。
姜循定定神。
她知道江飞瑛听了进去,先前只是试探自己的诚意。此时江飞瑛并不邀请她,但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长,自己又毕竟病弱可怜。姜循便好整以暇地落座,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飞瑛嫌恶:夜白到底喜欢她什么?脸皮厚吗?
姜循缓缓和江飞瑛说如今的局势——
江鹭必死。
江鹭无论如何苦熬,他深陷凉城,为了凉城被大魏接受,为了大魏的和平,他都需要死在凉城,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如今西北在打仗,世间已经开始传些风言风语,说是江鹭把大家拉入战局,江鹭要民不聊生,江鹭让天下百姓赋税累累生计艰辛。若不是江鹭执意收复凉城,大魏百姓就不用跟着吃苦。
江鹭想救下凉城,又不死,他有一个法子,便是割据。
江飞瑛淡声:“凉城若成割据地,北与西要面对来自异族的压力,南和东又要面对来自大魏的宣战。他既要守凉城,又要守国门,保护凉城不被两方势力吞噬。
“但割据不是长远之计,割据不是他心中所求。若他辛辛苦苦收回凉城,只是为了霸占凉城,让凉城成为他的掌中物,他何必走到这一步?凉城百姓不能真正为大魏接纳,凉城不能真正回归大魏,我弟弟都会不情愿。何况,即使他说服自己,在他之后呢?是再一次掀起战争,还是任由凉城重新被阿鲁国抢走?这都是夜白不愿意看到的。”
姜循扯嘴角,慢悠悠说:“其实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最好的法子,便是造反。我们来重开局,我们来当执棋手,我们来决定凉城到底属于谁,我们来和阿鲁国重新谈判。
“可是……”
江飞瑛目光明灼:“可是,在我南康王府的家教中,绝无‘造反’二字。”
姜循提醒:“不是你们没有,是你们教的阿鹭没有。”
江飞瑛无话。
姜循既是感慨,又是暗嘲:“你们把阿鹭教的,太好了。好得和世间格格不入,好得十分奇怪——在他所受到的家教中,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君臣当共行,以政治世,以世养人。若君主已然背弃,凡人自救唯有弃君。他弑君已经觉得是谋反,何况真正造反?
“你们培养出这样一个南康世子,但把他养出来后,你们又不满意,在这块玉石上不断打磨,想把他磨得更合你们期待……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要他怎样做,他才能符合你们的期望。
“是更冷血,还是更冷漠?是不为他人苦难而折腰,还是总以大局为重压制自己的所有情绪?
“你们把他教的,连‘造反’都不敢想。他无法踏出那一步,他被逼到选择最坏的结果……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你们要为此负责。”
姜循站起来,冷冷看着江飞瑛:“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奉行君臣之道,我不奉。他重视你们,我厌恶你们。我自来就无法无天,自来就不在乎什么纲常伦理。我只要救他,而为了救他,我不惜重开棋局。”
姜府俯身,手掌撑在桌上,俯看江飞瑛:“何况你不想么?你自来对阿鹭不假辞色,为什么?因为你不服气,你不服气凭什么他袭爵,你却因为是女子而不能。如今你可以袭爵了,但是你还是会有不平吧?来自他人的恩赐,哪有把权势握在自己手中安心?
“江飞瑛,来和我一起吧。让我们造反,让我们说动整个大魏一同造反,让我们开局博弈,逼杀东京。到时候,权势握在我们手中——你想当什么王,都是你打出来的,而不是你从别人手中继承的。你我这样的人,不做执棋手,岂不可惜?”
江飞瑛仰脸。
她眼中映着奇异的流转的光。
江飞瑛似笑非笑:“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姜循,你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了?你是有兵还是有粮,或者能提供给我钱财?你只凭一张嘴,就想和我并肩?”
姜循笑盈盈:“我可以说服阿鹭入局啊。你信不信,谁也说动不了阿鹭真正谋反,但我可以……我可以止干戈,少争乱。一张嘴还不够?”
江飞瑛:“再给我一个理由。”
姜循:“为段迁复仇。”
江飞瑛蓦地抬眼。
姜循朝她眨眼,轻言细语诱拐她:“你喜欢段迁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不是你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的秘密?堂堂永平郡主,为了南康王府,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表露,好可怜。你怕你和阿鹭一起疯,你爹娘为此受累,王府受累,江南诸州府受累。
“但是如今不同了——我必为我的夫君报仇,正如你会为你的夫君报仇一样。”
江飞瑛顾左右而言他:“夫君?什么夫君?”
姜循立刻站直,一掠而过:“你的未婚夫嘛。我随意说说,说错而已。”
……梓潼神神祠中的闹剧算什么成婚,她不认的,哼。
第 102 章
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走, 再深入阿鲁国。阿鲁国和凉城开战之时,段枫陪安娅悄悄打探消息,和安娅的旧部尝试联络, 欲从内部瓦解伯玉的势力。
安娅被暮逊那样骗过后, 此次便分外谨慎小心。她没有把握的故人,便压根不见。段枫为此心酸又欣慰:若安娅能独当一面, 日后他若是……也放心很多。
他原本必然是会与江鹭一同回到凉城的。收复凉城岂能只靠江鹭?坚守凉城这样的事, 更应由段家人来做。但是江鹭劝他为安娅找活路, 又和他玩笑, 问他难道不信江鹭。
段枫岂会不信?
走到今日, 他最信任的, 便是江鹭了。
某一夜段枫回来时, 安娅道:“我昨天见了一位伯伯。那伯伯语音模糊, 我怀疑他会背叛我,当下便找借口走了。但是到今日,我出去刺探时,也没见有人跟踪我。我这样的旧阿鲁国公主,伯玉岂会放过?所以我怀疑,伯玉此时不在阿鲁国。”
段枫一怔:“他去前线了?”
但是不对啊——“他若是去前线,为什么隐瞒了这个消息?君王亲临前线,对兵士向来是一种激励认可。他若是当真去, 岂会隐瞒?莫非是怕二郎知道, 采取新的战术?”
安娅不屑道:“伯玉是我舅舅。我这个舅舅根本不擅长打仗,不然也不会被我父王遣出去。他手下可能有名将,但他自己不是。他当年发动那样的阴谋……便说明他只会阴谋诡异, 不擅长堂堂正正的战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战场?”
段枫眉心轻轻一压。
他低声:“那么, 只剩一种可能了——伯玉去大魏了。”
这个消息透着几分古怪,让段枫一瞬间想到当年凉城那一夜的火。他遍体生寒,头一瞬发晕,勉强让自己不要回忆当年。
段枫走到桌前便开始写信:“这个消息很重要,我得让二郎知道,提防伯玉。”
安娅:“可是小段将军,这只是我从我伯伯行踪那里猜出来的。没有证实的消息,会不会害了江郎君?”
段枫弯眸笑:“没关系,我都写出来,让二郎自己判断。他如今可威风了,当主帅嘛,哪能连消息真假都查不出来呢……”——
四月上旬,大魏东京连发数旨,要求南康王府配合陇右诸军平定祸乱,拔军镇压江鹭。
天下哗然。
内侍省连发十道金牌。此时军情已与上月不同。若说上月朝堂旨意模糊说法含糊,此月便明确非常,直接指江鹭为叛军,夺凉城为割据之势。
东京诏书传遍天下,说江鹭狼子野心,分明意图颠覆大魏。大魏诸军,当共征讨此贼。而南康王府养出此贼,既然自称与贼断绝关系,那南康王府当为天下表,主动出军伐贼。
十道金牌的含义不言而喻,南康王府终是领旨,不得不动身,三万军马出行。
而在金牌发出前的上月,江飞瑛其实已经带着亲信,私下离开建康,和姜循一道前往西北。
当十道金牌的旨意紧迫为天下人津津乐道时,江飞瑛和姜循已经身在甘州。
姜循在茶馆中听到十道金牌的事,仍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留了铜钱在桌上,才和玲珑一道出门,前去她们的马车方向。
北地风气干燥,街上胡人多了很多,大魏人也更加人高马大些。街衢上人流不比东京,颇有些荒凉。而在这人来人往中,姜循这样夭桃秾李、又高贵典雅的美人,便比在东京、建康都更吸引些人。
姜循和一络腮胡子、眉间有痣的男人擦肩而过。
那男人走路走得撞人,还要回头来多看姜循一眼。
姜循淡然自若地上了马车,车中另一女声音凉凉响起:“那人看你都看得走不动路了。”
说话的人,是江飞瑛。
姜循低头整理自己衣襟,微笑:“他走不动路,和我有何干系?若不是郡主怕被人认出,我又怕那些卫士不够仔细,何必亲自下车呢?”
江飞瑛靠着车壁,若有所思:“方才那个胡人,这几天,我们已经偶遇三次了。”
姜循:“你不是在查那人吗?”
江飞瑛:“只是怀疑。我不觉得有男子会不停和我们偶遇,可是这已经不是最近的特例了……姜循,你很容易吸引男人。”
面无表情时让人觉得高贵冷艳,一颦一笑又有妩媚明丽的美。偏她还不是木头美人,擅用她的美貌为她谋利……姜循这样,江鹭知道吗?
亦或者,江鹭也曾这样被姜循拿捏过?
江飞瑛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说呢?她总觉得姜循勾引了自己弟弟。
美人不见多少真心,弟弟却已晕头转向。而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弟弟被人如此拿捏。
姜循不愿和她讨论自己对郎君们的吸引力,她说起在茶馆中听到的消息:“这个时候,南康王应当接旨了。”
江飞瑛顺势转话题:“我爹年岁大了,早年军中生涯落了病,这些年军中之事都是我在管。三万军马拔营北上,名义上是我带军。让他们慢慢走吧……这多亏你的主意,才让我的兵马能离开南方。”
江飞瑛暗有所指:“你有这种本事,之前怎么不用?”
她说的是,姜循重新和东京联系,让叶白配合他们。姜循的造反和叶白不谋而合,江飞瑛的军队想离开南方,和江鹭汇合……那必然需要东京的旨意。
可叶白不算和姜循完全同行,姜循自然不会说出来让人不安。
江飞瑛只敏锐觉得,凭什么东京会听姜循的安排?姜循和那位叶郎君,是否关系过于亲密?那她弟弟算什么?
而且——姜循说:“我师兄此时应该还没到岭南。好教郡主知道,我师兄昔日掌管十万禁军。叶白说禁军如今不听管,我给阿芜写信,让阿芜想办法救我师兄出来。”
“叶白”这个名字,让江飞瑛听几次,皱几次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多心,自己的错觉。
姜循蹙一蹙眉:“可惜张子夜为人刻板,从来和我对着来。阿芜说不动他……这次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出手。”
江飞瑛盯着姜循:又冒出来一个郎君。
一个一个又一个。
江鹭知道姜循这样吗?
江飞瑛端详姜循。
半月同行,姜循看着越来越羸弱,越来越苍白。这就好像是一朵芍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凋零,快得让江飞瑛暗自心惊。起初江飞瑛以为是姜循身体娇弱,水土不服……但是水土不服也不服了大半个月了,怎能不见半分好,还越来越差?
何况姜循一直在吃药。
江飞瑛看她淡然地端着那黑漆漆的药汁边吹边饮。那般苦的药汁,姜循饮得面不改色,还一派贵女端庄美,让江飞瑛几分敬佩。
江飞瑛:“你吃的什么药?你身体出什么问题了?”
姜循撩目:“嗯?你关心?”
江飞瑛飞快:“我不关心你,我关心夜白。我怕好不容易见了夜白,夜白却要当鳏夫。那我又何必北上?”
鳏夫……
姜循莞尔。
姜循忽然听到外面简简的咳嗽声,而江飞瑛那边,手下也在车门外低声汇报。于是,江飞瑛打开车帘,姜循凑到车窗前,看到半空中有鹰低低飞过天穹,从一片鳞瓦间穿梭而去。
姜循:“这是段枫的鹰。”
她朝江飞瑛解释:“阿鹭昔日和我联络时,用过这种方式。”
江飞瑛:“不用你告诉我。这是我南康王府特意训练的联络方式。”
说话间,姜循便见江飞瑛快速地从座下暗格里取出几样在姜循看来只是一堆木头的东西。江飞瑛快速地一组,一把很小的弩便出现在她手中。
姜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江飞瑛靠着车壁,手中那张弩朝外突地刺出一箭,天空中那只鹰便被射了下来。
姜循:“……”
姜循提醒道:“如果这真的是段枫的鹰的话,他很可能有要事联络阿鹭。你就这么射下来了?”
江飞瑛:“段家人……呵,刚入西北,诸事不通,我看看姓段的想找夜白做什么,又有何妨?那是我弟弟。”
姜循冷笑。
她从来不认同江飞瑛这种霸道。她一直觉得正是江飞瑛独断专行,才让江鹭步步后退,不得不让着他姐姐。但是……此时江飞瑛把鹰射下来了,不看白不看。
姜循便忍着火气,等卫士把鹰捡回来后,和江飞瑛一同看鹰腿上绑着的纸条消息——
“伯玉疑似去大魏了。”
姜循一怔,垂下眼。
她手指焦躁地敲着案木:西北诸军出行,南方军队出行,现在伯玉也来了。朝廷是真的下定决心,要江鹭死在其中了。
不对,伯玉一个外族人,悄然到大魏……
姜循睫毛轻颤,忽而想到了当年凉城夜火的那场阴谋。
她正沉吟着,江飞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急急从座下的暗格中翻出一本帛卷,快速翻看。江飞瑛颇为急促,让姜循一道看:
“身高八尺,手臂近膝。下腮多胡,毛发旺盛,眉心有痣……那个胡人!”
姜循抬眸:“这是谁?”
江飞瑛握紧卷轴,冷然:“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你到建康府为何整整三日,我才来见你吗?因为我当时悄悄离开建康府了。夜白逼出来的诏书传遍天下,我自然看到了,我当时想查伯玉……只是我不能离开建康太久,怕被朝堂发觉,才没有见到伯玉。”
姜循盯着江飞瑛在卷轴上查到的这些信息,再联系到段枫的消息,她轻声:“……那人是伯玉。”
姜循:“他一直在看我。”
……若那人是伯玉,那人一直盯着她,便不寻常了。
很大的可能是——伯玉认识姜循。
为什么会认识?
江飞瑛拳头握得发抖:“我要杀伯玉。”
姜循:“让我想想办法。”——
此时的东京皇宫中,暮灵竹正艰难地翻看那些奏折。
看奏折对她来说都有些难……朝中大臣们各个博学多才,最没文墨的,都比她这样识字没几天的人强。许多折子的典故,他人说起来轻描淡写,暮灵竹却需要翻很多书才能看懂。
但她必须看。
她做摄政公主的时间实在太短,而周围没有人特意停下等她。此时暮灵竹坐在御书房中,一旁的叶白坐在另一桌,他红批的速度,比她看折子还要快。
暮灵竹好生羡慕。
而就在这时,宫人自外通报一声后,暮灵竹看到姜明潮沉着脸杀来。
暮灵竹本能想站起来向老师请安,却又想起自己如今身份,硬是压了下去自己面对太傅的敬畏。
而姜明潮也不是来找暮灵竹的,他杀气腾腾奔向的人,是那怡然自得的叶白:“叶宰相,你连夜发十道金牌给南康王府,要三万军马拔营,去讨伐凉城?”
叶白笑着应了。
姜明潮厉声:“如何不和群臣商议,不和我商议?”
叶白:“战事紧张嘛。江鹭又打了胜仗,民间声音太乱了。这几个月,很多地方贼祸盗行,就是被这事引的。我看西北兵力不行,干脆让南康王出手。
“他不是和他儿子划清界限了吗?那就去征讨,给天下人看看。”
姜明潮:“你在逼反南康王!”
叶白:“这是他们效忠的大好机会。”
姜明潮:“南康王不能参与乱局,你这是让天下人猜忌,让天下人惶恐……你到底是要南康王动手杀他儿子,还是要他儿子来杀他?你这是把机会送给敌人……叶宰相,你把局面搅浑,到底是何居心?”
暮灵竹起身小声:“太傅,叶郎君也许没想那么多……”
姜明潮猛地看向暮灵竹。
他情绪激荡,血液上头,这一下子眼前金星乱撞,有一瞬间看不清前方人。他半只手臂发麻,舌尖腥甜上涌……而他知道这是姜循下给他的慢性毒。
他如何折磨过她,他的女儿就如何折磨他。
他若不解决这些事,他还有多长时间?而姜循对他做的事,不正是叶白如今对大魏做的事吗——
姜明潮:“殿下,你看清楚你眼前这个叶白。我为平定战乱呕心沥血,但是他在不遗余力地让局面更乱。我求大魏安康,他求颠覆大魏……你还看不出来吗?”
暮灵竹握着奏折的手发抖。
她是真的看不太出来。她没有时间看,没有时间学习政务,她被推着走,每天看折子就已经耗尽心力,而姜太傅的话点出她心中的惶恐。
姜明潮不和小公主说了,他转头俯下身,看不清视线的浑浊眼睛盯紧叶白:“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总会抓到你的把柄……叶清之,我不会让你霍乱我大魏的。”
叶白眼中笑意无辜,却清泠泠的。那种神色,让暮灵竹想到叶白逼死自己父皇那一幕。
叶白轻笑:“你去抓啊。”
而姜明潮警告过叶白,在叶白告退后,他才朝暮灵竹说:“殿下帮我写一道手书,让人杀了张寂。”
暮灵竹:“什么?!太傅,这……”
姜明潮打断:“写。”
姜明潮眼睛中的红血丝,让暮灵竹发颤:“殿下,我在救大魏……绝不能让他们联手!”——
甘州之地,新来的姜姓小娘子租了一院子住下,说来此地找药治病。
她每日在不同的药铺间抓药问诊,体虚之症,看得大夫们各个摇头,唏嘘她红颜薄命之相。而在这期间,姜姓小娘子结识了一位卖药的胡商。
那胡商眉间有痣,络腮胡子,几次帮姜娘子拿药。姜娘子却对他爱答不理,而胡商着人打探之后,把络腮胡子一刮,露出了自己几分英俊的面貌。
这姜小娘子便对他热情了很多。
胡商心中嗤笑:中原美人果然爱俏。
爱俏爱钱又惜命,这小娘子想来好拿捏得很。
胡商本有其他事情,却被姜小娘子迷得走不动路,在甘州逗留了快十日。而姜小娘子终于态度放软,邀他私会,胡商欣然应约。
胡商心想:鱼儿上钩了。
姜循心想:鱼儿上钩了。
江飞瑛眼看姜循吊着那化身为胡商的伯玉,半真半假,竟真的让胡商动了几分意,把伯玉留了下来。江飞瑛叹为观止,又心中不自然。
但是她的大批军队不在,手下人手不够,想和姜循联手杀伯玉,必然要请君入瓮。
而且,按照姜循的判断,她们一定要把伯玉留在甘州,不能让伯玉继续他原来的行程。能绊住几日便够了——姜循一边写信邀那伯玉和她私会,一边终于舍得唤出简简,要简简跑一趟凉城。
凉城此局甚危。
西北诸军已经在汇合了,而江飞瑛的军队暂时到不了。伯玉身入大魏,很可能是打算和西北诸军联手,一同杀江鹭。只因此地甘州地位特殊——
昔日的孔家便拔营在此。
姜循很难不怀疑,孔家败后,甘州新的军官和孔家有些联系,会和伯玉联手。
诸军成功汇合,凉城可保,江鹭孤掌难鸣。
他此时被困凉城,赢来死局。这是他本要的结局,是他很难破解的局面。姜循唯有想法子让他自愿脱困,让他主动走出凉城。
简简问:“那我说什么?我要他出城,别管凉城的战争了,来杀伯玉吗?”
江飞瑛提醒道:“那人不一定是伯玉。我们谁都没见过真正的伯玉。”
姜循:“即使不是伯玉,也是伯玉身边重要的人手。你去请阿鹭,就告诉阿鹭……”
姜循坐在阍室间,缓缓抬头:“你告诉他,我来了。”——
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凉城此时局势被逼入最差的阶段。
朝廷金牌之下,西北军队无法再装聋作哑,只能出兵。四方兵马联手,共伐凉城。与此同时,阿鲁国的军队在北地随时南下,趁火打劫。
若阿鲁国军队和西北军队一同攻城,凉城或许会被大魏保下,江鹭却没有生路。
江鹭坚持到现在,已没有办法了。
他不可能应对所有人的攻打,而他身死之后,凉城回到大魏,新的局面便有利凉城了。朝廷不会清算凉城,阿鲁国无法再夺凉城……他已功德圆满。
军帐之中,江鹭独坐火前,静坐了一个时辰。
不断的糟糕消息传过来,将士们悲愤万分,江鹭自知回天无力,反而平静。
他坐在帐中,看的是几样物件:一枚女式簪子,一女式兜袋,几封书信。
他无力地笑一笑。
他和姜循相识那么久,真正相处的时间却不多。局势总是逼着他们往前走,时至今日,他在凉城苦熬,熬不下去的时候,翻看旧物,发现其实没有几样旧物。
她总是油嘴滑舌。
嘴上说得真好听,实际上什么也不留给他。
江鹭靠着帐壁,回忆着二人的点滴相处,心中难免茫然地想:循循,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你是因为没有别的合作者可以选,我正好是最好的选择呢,还是真的喜欢我呢?
若是不喜欢,她便不会和自己一次次私会吧。可若是喜欢,她当时赴死之时,并未考虑他啊……总是他在筹谋,他在苦思冥想,他在想法子。
他十分不确认她的心,他不明白一个狠心的人怎样才算是喜爱。
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一直要她好。何况他起初陷在东京,如今陷在凉城,他一直没有太多时间想自己和姜循的关系。而今他有时间了——
他实在没法子了。
他熬不下去了。
他为凉城找到了出路,他却断了自己的出路。他自知四方军马汇合攻城,自己活不了时,才开始频频想自己和姜循的感情。
他总在想,她在做什么?
他此时又想:不能把循循的旧物留下来。
他若是死了,这些物件落到他人手中,难保成为他二人私情的把柄,被人利用去伤害他的循循。
江鹭便坐在篝火前,在最后一场战事前,想烧掉这些二人之间的信物。
统共没多少。
他静坐一个时辰后,才从中选出信纸,朝火中扔去。而眼见那火星子渐渐吞没信纸,他又突兀醒神一般,生出后悔,猛地扑上前将信纸从炭火上救出。
他看着烧成灰烬、黑污漫上的信纸,只手指发抖心间剧痛。他几乎喘不上气,而帘门倏地打开,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黄昏中。
少女是简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甘州的胡杨林地,成为姜循和伯玉的私会之地。马车辚辚出城,姜循掀开车帘,怅然地朝外望一眼。
江飞瑛和她的人手躲在暗处,跟随马车——
凉城四方战鼓惶惶,夜火渐起。
军队从四面攻打,将士们频频请命。军帐中气氛紧张,江鹭原本白皙的面孔愈见清瘦,却不像简简期待的那般立刻行动。
灯芯灭了,最后一抹光在江鹭脸上投出一片昏影:“我不能走……这里需要我……”
简简:“是江鹭必须在这里,还是兵马大元帅必须在这里呢?若是后者……我能不能替代你呢?”——
胡杨林中风大,亭上云翳遮月。
姜循提裙下车,车前玲珑朝凉亭看,见那胡商已然迫不及待。姜循含笑朝前走,伯玉激动迎上——
凉城无月,战争方起。
两军叫阵,另有城门私开,一骑趁夜出城,千里长奔——
甘州的凉亭之会中,胡杨在风中赫赫扬动,如涛浪般。
躲在林中的江飞瑛握紧刀,屏息努力聆听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那凉亭中私会氛围极好,男女各诉衷肠,一者说自己身体羸弱被人所害,一者说自己不得人信任被亲族排斥。
江飞瑛听得非常不耐烦。
姜循却慢条斯理,只与人周旋。
眼看这场私会氛围正浓,情到正好,姜循为伯玉倒一盏茶。伯玉端着那盏茶摇晃,却轻轻叹息:“姜小娘子啊,你以为我会喝?”
姜循坐于亭下石桌对面,诧异:“郎君为何不喝?”
伯玉倾身:“茶中有毒吧?”
他自以为自己胸有成竹,叫破那小女子的阴谋,那小女子必然大惊失色。不想姜循唇上仍挂着那抹浅笑,与他一样倾身附耳。
风声极大,江飞瑛听不清那亭下男女说些什么。
而伯玉听到姜循低语:“你昔日和暮逊共谋叛国,害死凉城将士。从那时候起,你其实就认识我爹了吧?我爹这人做事一向隐晦,他和你因暮逊结识,但你们这么多年,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传过话。
“但你们最近才传过话吧——伯玉,你认识我,是因为你从我爹那里知道的吧?我很好奇,你是亲自去东京见过我爹呢,还是我爹把我的画像给你了呢?
“我爹叛国了吗?他和你联手,把西北军队的消息卖给了你,让你配合他一起攻凉城,杀江鹭。你这次来甘州,莫非是为了和甘州军官商议此事?
“你中途停下,是因为看到了我。我爹想要解药,你想要拿我邀功?”
伯玉目光冷下。
伯玉盯着她美丽面孔,轻声:“姜娘子,女人太聪明,不长命。”
帘拢高卷,亭中火熄。四周骤暗,他拍桌而起。
与此同时,姜循蓦地从石桌下抽出一把匕首,在极近的距离下刺向伯玉。伯玉不将她放在眼中,直到姜循的匕首在他颈上划了一道,他才震怒,一掌拍向姜循。
伯玉:“我本为了姜太傅留你一命,但是你死了,你的侍女也会知道解药的!”
姜循戏谑:“你试试。拿不到解药,我爹还会不会和你合作?”
她如此挑衅,伯玉手掌拍在她胸口,内力逼催让姜循从亭中飞出去。林中叶摇声此起彼伏混乱无比,江飞瑛等人看出不对,蓦地出手,而林中登时有其他胡人纵出,杀向江飞瑛等人。
请君入瓮。
谁都不是好拿捏的。
林中战起,伯玉紧逼而出。姜循轻飘飘飞出,眼见要撞到身后树身上,而伯玉欲来夺她手中匕首。
却有一手自后而来。
林中风大。
有人从后拥住姜循,手握住姜循的手,轻转手腕,匕首如同银光飞星,向伯玉扎去。
风吹衣袂,衣帛后扬,地上影子随树木一同摇晃。
临风乱发,不妨一逢。
空旷胡杨林,夜雾弥天盖地,万千林风如浪包裹二人,笼罩二人。黑暗遮蔽,万物万声远去。姜循微侧过脸朝后,发丝和身后贴抱着她的人缠在一处——
那人握着她的手:“我以前教过你用匕首,你忘了?”
姜循冷漠:“忘了。”
江鹭淡声:“再教一次。”
第 103 章
胡杨林中风这样大。
罡风乱拂, 天上无月,乌云滚滚,疑有雨兆。
氛围如弓弦线般绷到极致, 江飞瑛和敌人打斗间, 捕捉到己方变化,她一回头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人。
风吹如皱。
乌衣托着青年郎君修长身形, 发冠下发丝拂面。江飞瑛想起来江鹭这两年在外的漂泊:连及冠礼也没有, 江鹭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默然长成大人了。
他长大了。
他不再是南康王府衔着金玉出身的尊贵小世子, 他风尘仆仆神色冷峻, 他行南又走北为凉城而奔波。他不再需要南康王府的保护, 他独当一面亦能保护他人……他此时保护着姜循。
伯玉出掌。
他追出凉亭, 掌风若落到姜循身上, 姜循必死。而姜循身后突有俊美无比的青年出现, 那青年握着姜循的手带着姜循的身,手腕翻转,姜循手中的匕首有了更为锋利的寒色。
伯玉和那匕首相对。
挑、掀、刺、转。
姜循被江鹭抱着,他没有离开她一分,她像是一瞬间有了绝世武功。她眼睛看到了伯玉的攻势,她只是看到了却跟不上。而今她看到且能跟上,她终于能完全掌控这把匕首,将这把匕首发挥出真正的杀人工具的作用。
姜循面如冰雪, 眼眸寂寒。
江鹭眉目低敛, 衣如叶飞。
一把匕首被一男一女同时握住,只有武功极高的人才可以控着另一人,带着另一人, 去共同攻击敌人。那二人好像一瞬间神魂相融,心有灵犀。他们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心思, 知道对方想要的方向——
江鹭知道姜循想攻击伯玉哪里。
姜循深信身后的郎君会助她。
“噗——”
伯玉被内力击退,又被匕首在胸前袄上划了一道。那一道伤没有伤到他心肺,却让他出了血。伯玉摔在树身上,慢慢抬眼,看到这几日让他几分心动的美人,被另一男子抱在怀中。
胡杨林中风声如涛涌,夜色如墨席卷打斗中的众人。
风中似乎有不同寻常的气味在漂浮,但如此紧张打斗时刻,没有人注意。
伯玉瞳眸眯如蛇线,盯着那抱着姜循的郎君,以及这位郎君带来的几位卫士:
郎君一身窄袖武衣,红缘青底,打斗间举手抬足,颇有大魏中有权有势贵族郎君的风流韵味。最重要的是,这郎君相貌极为打眼,眉如墨眼如星,唇红齿白淡中有艳。在伯玉对大魏男子的了解中,长成这样,那也不是寻常的。
伯玉恰恰知道这样相貌的一个人。
伯玉笑起来:“江鹭?你就是江鹭?”
伯玉用自己不熟练的大魏话嘲弄道:“你们就没想过今天是一个陷阱吗?我早听说了你们大魏东京的那场叛乱,我就很奇怪——怎么太子妃会和江小世子同一天行动啊?太子妃怎么就和世子一起离京了啊?
“我猜江世子喜欢姜二娘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姜二娘子不在凉城陪着江世子。不过无妨,我只是试一试,这不就把江世子调出来了?”
伯玉阴阴笑:“江鹭,你就不怕你离开凉城,凉城被人联手攻吗?”
他看向姜循,嘲弄道:“实话告诉你们——在你们逃出东京后,你爹就主动联络过我了。你爹是想管你要解药,但我更在乎的是,凉城得是我的。我在你爹的帮助下,早就和甘州军官联系过了。我一直不走,就是无意中发现了姜二娘子,特意等姜二娘子上钩,看姜二娘子能不能把江鹭吊出凉城。”
伯玉:“此时你敢为了私情离开凉城,你们西北的军队会和我们阿鲁国的军队一起攻打凉城。你们军队以为是杀你这个贼寇,但我阿鲁国是要夺回凉城……没有江鹭坐镇的凉城,就是一盘散沙,在你们大魏军队的配合下,我拿回凉城轻而易举。
“江鹭,为了一个女人落入我的陷阱,你后不后悔?”
姜循笑一声。
她的笑声吸引了伯玉。
此方除了他们说话的三人,其他人都在作战。而姜循目光看向四周的伯玉人马,喃喃道:“那么,我爹叛国的证据,今夜你的这些亲信必然能证明了?”
伯玉心间一紧。
他脑子没转过弯,而江鹭放开了握着姜循的手,缓缓抬起眼,看向伯玉:“你弄错了两件事。”
胡杨林树叶飘落,一片乌云笼罩凉亭,三人全都被罩得阴晦无比。
伯玉感觉到一丝胆寒。
他在黑夜中,听到江鹭始终淡漠的声音:“第一,我不是被你骗出凉城的,我是为杀你而来甘州的。”
伯玉感觉到杀气,后退一步。
他又听到姜循凉凉的婉声:“第二,你小瞧我。即使我爹可能提醒过你,说我很聪明,你依然看轻我。谁在瓮中谁在外,谁在捉鳖谁是鳖……你始终弄错了。
“我和你玩这局游戏,是为了拿到我爹叛国的证据。不然,你凭什么配和我同席?”
乌云飘开,墨云下有一重极浅的光。
在这极浅的寒光下,伯玉看到江鹭拔剑纵身,三尺秋水朝他袭来;一旁和敌人打斗的江飞瑛同时折身抽剑,自后袭向伯玉;姜循和江鹭背对而站,匕首挥向欲偷袭的胡人。
江鹭和江飞瑛自重逢后就没说过话,没给过对方一个眼神,但姐弟二人却在此同时出手;姜循手中的匕首刺中一敌人,对方脖颈的血溅到她手上,对方死前瞳眸大睁,万万想不到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姜循真的能刺中。
姜循:“我会一点点武功……只会一点点。我从来不用。”
她掀起眼眸,眸光若冰雪飞湖,一片静寒。
躲在马车后的玲珑屏着呼吸,看姜循在卫士们的配合下,让那几个胡人吃了亏。姜循轻声:“我从来不用我那一点点武功……为的就是这种关键时刻啊。”
敌人的血溅在她眼睫上,为她的眼睛染上一重奇异的妖色。
姜循盯着警惕的胡人们:“伯玉必死在今夜。你们中有人却可以不死,配合我来指证太傅叛国。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谁想活?”
伯玉嘶吼:“就你们这一点人,还妄想杀尽我的人?”
说话间,伯玉一声长啸,更多的人马从蛰伏的林中飞出来,袭向这些大魏人。
伯玉一边打斗,一边挑衅:“江鹭,你不关心这时候的凉城了吗?你要看着凉城被重新攻陷,那些被你带回去的大魏人都死在城里吗?”
“你要看着三年前的凉城那夜发生的事重演一遍……”
“哐——”剑砸在伯玉虎口,震得伯玉退后三丈,胸口沉闷。
伯玉看到江鹭浓睫轻掀,一双幽静的琥珀眼珠上,染上暗红血色。
江鹭人如剑起,整个人的气质褪去世子的高洁风雅,亦有守边将军的凌厉拔然:“所有的阴谋,都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你死在这里,结束一切。”——
此夜的凉城,正如伯玉说的那样,赢来四方诸军的攻击。
西北军士们和阿鲁国的将士同时攻城,凉城中守城将士绝望万分,直到他们看到“江鹭”走出营帐。行到今日,江鹭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没有江鹭,他们没有信心可以守住城。
战鼓喧天,兵士声震。他们年轻的将领穿戴铠甲,白袍掠飞,大步朝外。浓夜中,盔帽挡住了“江鹭”的脸。
将领身边的副官高声传话:“按照之前的计划守城。元帅说了,只要咱们能撑过天亮……就会有援军。世子的姐姐已经拔军来救我们了。”
凉城将士虽然听说江飞瑛的军马是来剿杀他们的,但是那毕竟是元帅的姐姐,让人抱有期待。而今这传话副官,原是江南十三匪中的一人。十三匪待过江南,必然清楚南康王府的情况。
两军阵前,敌军数倍于我方,自会担心寡不敌众。而若是江飞瑛当真来救他们,那他们便有希望了。
“江鹭”铠甲下,真正的主人是简简。
简简只需要沉默寡言,只需要按照江鹭的计划充当好元帅的身份走上战场,自然会让周围人信服。
江飞瑛来救他们的话,是江鹭本人教十三匪编的。江鹭不觉得南康王府军马会帮他,他知道今日死局难解,哪里指望别人。何况江飞瑛的军队离这里太远,天亮时根本不可能赶到。
这不过是计谋,不过是在稳军心。
江鹭只要简简撑过这一夜——“只要伯玉死,此局便解一半了。你只要撑到我回来就好。简简,你怕不怕?”
简简回答:“我不怕。”
此夜登城,此夜上战场,这对简简来说都是第一次。
她想试一试。
姜循小看她,江鹭也小看她。但这不难,她要让他们看看,简简很厉害,简简足以帮他们做到很多他们做不到的事——
撑到天亮而已,多简单——
这个时候的蜀地某县,姜芜从驿站取到了姜循写给她的信,辗转反侧。
姜循希望她说服张寂逃走,配合他们一道造反。张寂有领兵之能,这本事对于他们来说十分有用。何况东京城中的十万禁军,恐怕到今日,都还在信服着张寂。
只要张寂回来,他们占领东京便会容易。
而姜芜蹙眉凝思,辗转反侧:她该怎么说服张寂呢?
张寂上一次帮她,是她以性命相逼,她用自己的苦难打动他。她已经做到极致了,这一次如何更加极致?
张寂上一次帮她已经很难,他被发配岭南,本就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他已经为此认罪,他怎可能再次背叛?
他理解姜氏二女,理解江鹭。
但他始终不赞成他们。
双方不同道,姜芜怎么再想法子呢?
姜循信件看起来十分着急,姜芜跟着着急,却绞尽脑汁,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说服张寂。必是她读的书太少,她肚子里没文墨,她不够伶牙俐齿,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寂吧。
姜芜心烦地摊开书。她读得心不在焉,读得心神不宁,干脆披衣走到窗边发呆。
她眸子忽凝:她看到黑魆魆深夜中,驿站那里失了火。火熊熊烧起,但是竟然没有人呼救?
张寂在驿站。
姜芜奔去的路上,擦过旁边小径,余光看到衙役们说笑着去城里的酒肆喝酒。驿站的火明明在后,他们好像压根不在乎。
姜芜顾不上他们,来不及想这些因果,她找人救火,又在找不到人时急得双目发红,干脆将夜间井水淋了一身,湿漉漉地朝那燃烧着的火海奔去。
她声音在夜火中弱而细微:“师兄、师兄……张子夜,张寂!”
姜芜咳嗽不住,被熏得泪流不住,她用手捂鼻,弓着身在一间间房舍中寻找。有卷着火舌的横梁从上倒下,她跌跌撞撞地躲避。她无数次害怕,可她仍深入一间间房舍。
这里没有一个人。
驿站吏员们竟然全部不在,一间间着火的房间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在天黑之前,驿站收到了来自东京的手书。手书由摄政公主写下,由京中太傅发令:不必去岭南了,中途杀了张寂即可。
吏员们本就拖拖拉拉不想去岭南,而今太傅下令杀他弟子,马屁精们当然着急布置起来。
他们在晚膳中给张寂下了软筋散,让张寂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们把所有人喊出去,把驿站变成一处空宅,只留那昏睡的张寂戴着枷锁被锁在房中。
而张寂在烟雾中果真被呛醒,看到的便是窗外的火光。
一片幽黑中,他动也不动,手脚上的枷锁正如人生的枷锁,锁得他心如冰雪,僵而冷凉——
甘州胡杨林的杀局惨烈无比。
江鹭和江飞瑛虽然武力出众,虽然带来的卫士也都很厉害,可架不住伯玉那一方安排的人马多。伯玉本就想在今夜带走姜循,杀了江鹭更好,自然布置很多。
伯玉想反刀砍向江鹭时,忽而一阵风吹来,擦过他鼻端,他眼睛变得迷离不堪。
江鹭看到伯玉露出几分迷茫的神色:“姐夫,你怎么在这里?”
伯玉口中的姐夫,自然是上一任阿鲁国王。但是此时好端端的,那旧国主已死,怎么回事?
江飞瑛心中发毛,江鹭毫不手软,手中剑起。而伯玉又在一瞬间回神,露出恐慌的神色,躲过了江鹭的杀招。杀招虽躲,那一剑劈中他手臂,血流汩汩,伯玉惊恐间行动变得迟缓。
伯玉亦发现了:“你对我做了什么……姐夫,你怎么又来了?”
江飞瑛心中稍惑,见江鹭手中不停,自然跟上。
而姜循那一边,敌人抓住玲珑,来威胁他们停下。姜循低喃:“时间差不多了。”
敌人:“什么时间……王上,你怎么来了?!”
胡人们放开了玲珑,姜循身边的卫士趁机去救人。敌人们一个个跪地像是朝什么人磕头,神色是带着癫狂之色的静穆。
邪风阵阵,浓云遮天穹。
胡人们又很快回过神:“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了?”
他们凶狠杀来,和他们的王伯玉一样,变得动作迟钝,又时时受到幻觉蛊惑。
躲到安全之处的玲珑看着血泊中的姜循,以及姜循身边那些动作奇怪的敌人、还有骁勇无比的卫士,玲珑心中有了一个猜测:敌人莫不是被、被……
局面变得混乱,本不占上风的大魏卫士开始占据上风。
伯玉时而意识模糊时而清晰,他意识清晰时和江氏姐弟二人打斗,余光中看到另一边战局中的姜循。风吹小娘子衣袂,好像也吹起那小娘子唇角的一丝诡异笑。
伯玉心中浮起寒意。
他感觉到危险降临,己方不能再等了。
伯玉:“放箭,放箭!让外面的人放火。”
一只只箭飞上高空,大魏卫士打落了一些,却拦不住这些胡人。而伯玉想起自己设计这个局面时,和自己的人手商量过的:
“若是到最后,我还是拿不下姜循……虽然这不太可能,但是姜太傅强调他女儿聪明强调很多次,我还是得做最坏打算——到时候,你们就射火箭,一把火烧了胡杨林。
“我逃不出去,也别让姜循走出那片胡杨林。”
此时最坏的结果发生。
伯玉眼看着密密火海从四面八方燃起,大笑出声——
“姜循,你别想活。
“江鹭,你还不救火吗?你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不回头救凉城吗?”
无论他如何刺激,江鹭身上那玉石俱焚一般的凛冽死也不回头:“我说过,你今夜必死。”——
战场上的敌人怎么这样多?
没有人告诉过简简,打仗和武功好坏没有多大关系,打仗甚至有时候和人数都关系不大。简简只是跟着十三匪拔剑挥舞,觉得自己像傀儡像木偶。
副官说跟着江鹭留下来的战术走就行。
简简心想:这里面难道有战术?
她不懂。
她已然开始疲惫,开始焦躁。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见过这么多尸体,她起初害怕后来兴奋,到此时已然杀得麻痹。可是敌军千军万马,她有时候迟钝得连敌我都难以分清。
简简咬紧牙关。
她悍勇无比,遇到敌人就凶悍地一刀致命,让一直紧张跟着她、怕她出错的副官敬佩无比。简简在战场上浑浑噩噩,不过是在说服自己:
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可以了。
她不知道江鹭对这场战争都没有信心,她误以为只要到天亮他们就会赢。但是无论如何她不会退,她会一直裹着“江鹭”的身份,带着将士们冲锋陷阵。
玲珑总是问她,她既然一路跟着他们帮助他们,为什么还不肯理会姜循,她要怎样才肯和姜循重归于好。
其实跟着他们这么久,简简已经模模糊糊明白,哥哥曹生确实做了坏事,危害了很多人。曹生害了很多无辜人,而不管姜循目的是什么,姜循确实救了很多人。
简简不得不承认,江鹭杀曹生,是在救人。
她只是很生气很委屈,很不甘心。
简简心中有个念头:她要做一件足够大的事,足够了不起的事。她要让姜循亲口承认,说姜循弄错了,说简简是好人,是姜循对不起简简。
她要姜循低头。
今日的事,一定足够大了。
简简会坚守这里,一直坚持到江鹭他们回来。如果坚持不到,死在这里,和哥哥重逢,也依然是一件足够大的事——
蜀地的房舍中,张寂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横木的燃烧,听着噼里啪啦的火星乱溅声。
他低头看到自己被绑在床头,而手脚上的枷锁不解,周身又没有内力没有一丝力气,他便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更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要杀他。
如此布局,想杀他的人应该是大人物。他和地方上的小官小吏没有纠葛,他的所有仇怨恩惠都在东京。一路走来平安无事,到今日对方却突然动手,说明局势发生了变化。
那么,这样的仇怨,便不是小打小闹,很可能是局势变得严重,让对方必须杀自己。
谁会杀自己呢?
说来讽刺,张寂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自己的老师,姜太傅姜明潮。
为什么呢?
十多年受教,中途因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本以为流放已是结局,可是姜明潮要杀了他。
他自小孤苦伶仃长在姜家,老师教诲师母养育,他长大后纵然无法回报他们,也一直在努力不和姜明潮起冲突。他将姜明潮视作父亲,他的父亲却似乎不在意他。
他是做了什么,才让姜明潮这样怪他?
若是父亲想杀他,他是不是应该顺从?
张寂目中无光,忽听到砰砰撞门声,听到柔弱声音时近时远:“张寂,张寂……”
他眼中空寂寂,盯着那扇门,听着那时远时近的小娘子声音。他忽然看到这扇门被撞开,满面灰扑扑、眼中被熏得落泪通红的姜芜闯入火海。
她泣哭连连,怯懦无力,一点火星子都足以伤害到她。
她惧怕非常,可她还是努力在烟雾中睁大眼:“别怕,我来救你。”
她试图解开他的绳索,又试图撑起他无力的身体带他逃出火海。他动也动不了,枷锁限制行动,又有一片片火星在四周炸开,横木连着帷幔一同燃烧。
而这个虚弱的颤抖的姜芜,通红着眼,竟要救他。
张寂终于开口:“离开吧,阿芜。”
姜芜眼睛被染上火,她跪在他身边,一次次试图扶他站起。那枷锁和绳索阻挡她,火越来越烫,快烧到二人身上。
张寂声音抬高,厉道:“要杀我的人,如果是你爹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这样和她说话,姜芜被吓得一颤,怔怔看他。她眼中的泪不知是被火熏的,还是她真的在哭。她的泪水溅在他手背上,灼得张寂心头一缩。
姜芜解不开绳索,便用自己袖中的匕首去砍:
“我不管想杀你的人是谁,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像我今晚在读的那页书一样——
“纡于物则非己,直于志则犯俗,辞其艰则乖义,徇其节则失身。
“那页书的意思是,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你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他们要杀你,把你的心在磨石上不停地碾杀,要毁了你的道废了你的志。可是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我愿意站在你这一边,你为什么不站在我这一边呢?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我这边呢?”
她解不开绳索,大哭出声。
火越烧越大,碾磨人心。
她扑在他身上,几乎语不成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救过我,我还你一命。我们没什么关系,你只要对自己好就可以了,你只要愿意自救……”
烈火焚烧,遮天蔽日。
火烧刺啦啦声不断,张寂在火海中抬眸,怔忡和她对望——
甘州胡杨林似乎要被火吞没,天上忽有甘雨降临,浇向林中的火。
雨声泠泠,风声呜咽,天降甘霖来灭火,所有人震撼且迷茫。许多人茫然中,疑似看到当年凉城中死去的将士们。他们不明白这是幻觉,还是当真上天有灵,英灵报仇索命。
伯玉不平大叫:“凭什么……”
他被压倒,被江飞瑛的剑指着。
他眼睁睁看着天上黑夜中降落的银色的雨,时而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姐夫,时而不甘心地看着凉城中竟然有人活了下来。
伯玉喃喃:“为什么……”
江飞瑛的剑刺向他心头。
血涌出来。伯玉愤怒万分:“为什么!”
谁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
江飞瑛发丝沾在颊上,泠泠沾水的眼睛恨意连连:“我为段迁而杀你。”
伯玉眼中茫然。
江飞瑛手中剑越刺越深,她手发抖而用力:“我知道,你也许都不知道段迁是谁。你根本不在意,他却被你害死。你也不知道,我今年试图去找过你,我这些年好多次想要杀人,却不知道自己该杀谁。
“他本前途浩浩,本应意气风流,本应光华耀天……他最坏的结局也应该是战死沙场,而不是死于你和大魏太子的阴谋之下。
“他本应是我夫君,本应娶我——”
寒雨浇灭大火,伯玉气息在江飞瑛手下一点点消失。而数年隐忍之后,江飞瑛终于大哭出声。
段迁,段迁。
谁知道她喜欢他啊,谁在乎她喜欢他啊。她连自己都要欺骗,而到今日她才为他报仇……煎她魂熬她心的段迁,他死前,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她旁边,朝着她笑。
江飞瑛捂脸崩溃,身后卫士和胡人的相斗变得微弱。
霖霖雨水中,江鹭失魂地扔掉剑,看向林中被雨浇灭的那些火。他好像在夜雾中看到无数沉默的将士,匿于大火中。有的跪地有的阖目,他们最终都会被火海吞没。
一切如梦似幻光影憧憧,他们在大火中背过身,三三两两说笑着携手长歌。
恶天不佑人,生死去来,凡人不过是草棚傀儡,为何有些人的生死让人念念不忘?他们朝他摆手,笑嘻嘻和他说话一如昔日:
“小世子,再见啦。”
“小世子,忘了我们吧,放过我们吧。”
“小世子,好好活下去。”
他们在大火中走远,江鹭趔趄追上前却拦不住。而大雨中,他撞上面前的小娘子。他模模糊糊地低头看她,姜循面容白净衣裙沾雨,仰着脸望他。
这实在像幻觉。
他分不清楚。
他伸手颤巍巍抚摸她,他抚摸到她面颊,都不知真假。江鹭喃声:“为什么?”
姜循站在雨中,仰望着他:“是‘神仙醉’。”
雨水覆盖一切,姜循的声音极轻又缥缈:
“你在东京销毁‘神仙醉’,但是在捉拿贺明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神仙醉’后,特意留了一点,以作备用。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要拿来做什么,我以为我可能会用来对付我爹,对付暮逊。但是我没有用,我今天才用。
“这些天,我日日去医馆,不是伯玉以为的治病,而是找大夫想法子,问能不能把‘神仙醉’散在空气中。我只有那么一点‘神仙醉’,我必须要它发挥作用。被碾成粉末的‘神仙醉’用来闻而不是口服,效果被打折,而我猜伯玉约我私会,会早早在胡杨林中安排好人手。
“他的人手远比我布置的早,所以他的人手会吸入更多的神仙醉。只要我和郡主在我们意识模糊前杀掉伯玉就好了。伯玉以为我在茶水中下毒,他错了,我没有在茶水中下毒,我在胡杨林的树叶上抹了‘神仙醉’。
“今夜风大叶摇,我要他们死在今夜。”
大雨之中,江鹭颤声哑然,仍是喃喃:“为什么……”
姜循低头。
他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重薄薄的水汽:“我猜你走不出那一夜。
“因为我抛弃了你,我把你永远留在了那一夜,让你一直走不出来。我知道你手指一直会紧张时发抖,知道你精神紧绷时情绪会走入极端,知道你过得很不快乐。
“我还知道你从东京救我出去后,你其实早就想好自己的死路了。你说让我救你,可你根本不觉得我有法子救你。你只是给我理由活下去,哪怕为你报仇哪怕忘记你放弃你,你都只是想我活着而已。
“可是——”
姜循握着匕首的手在发颤:“阿鹭,我不要你永远被留在那一夜。我要带你走出来。”
江鹭怔怔低头,看她眼睫落水,看她声音哽咽。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还是真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神仙醉”的影响。可无论真假,他都情难自已,心神欲碎又情不自禁——
姜芜终扶着张寂逃出火海,而小吏们等候在外,哪里肯这样放过张寂?
他们露出狰狞的面孔,在姜芜放松又惶恐的时候,拔出匕首在深巷中扑来。
他们要杀张寂,姜芜惨声:“不要——”
夜色好深啊,他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被火被刀被夜所吞,而她飞蛾扑火,张开手臂,宁可那匕首落在自己身上。
夜间风凉,发丝扬起。
极轻的一声砰,有人自后而来抱住她,将她身子一旋,挡过那一杀招——
凉城中战局惨烈。
简简在铠甲下脚步沉重,热汗淋漓,浑身发抖。天为何一直这么黑,天边鱼肚白何时才能到来?
天亮就好,天亮就好——
甘州胡杨林大雨中。
江鹭和姜循面对面而站,他睫毛淅淅沥沥,如雨中青檐般,其下清水眼眸让姜循一目不错。
姜循微微发抖,看着江鹭在出神。
他脸色青白又被烧得绯红,神志混乱又头重脚轻,周身遍冷又遍热,江鹭迎着姜循的仰望,感觉自己置身幻境。
三年的爱恨。
四年的怨恼。
三年的冤屈。
数年的筹谋。
他的记忆停留在凉城夜火中,一遍遍看着故人在火海中化为烟灰。他为此煎熬痛苦,他走不出凉城。可与此同时——
他的血泪爱恨都和姜循有关。
伯玉的喃声“为什么”消失在雨水间,胡人们终于尽数被扣,却有一人挣扎出来,一匕首朝姜循挥来。
江鹭忽然回神,目光锐利。
他抱起姜循离地,带着她的腰身旋转一圈,他伸手握住那把砸来的匕首。二人侧过脸,气息寸息间,目光擦过对方。
姜循湿漉漉的衣襟贴在他袖间,寒风冷雨包裹二人。
为什么呢?
江鹭贴着姜循的脸颊,带她一同抓过那匕首,朝敌人心脏扎去——
“救你即救我。”——
蜀地县城的深巷中,张寂带着姜芜,手上一同染上了血——
“爱我则爱你。”
第 104 章
凉城城外尸堆如山, 战况惨烈。守城战本应容易些,架不住凉城被围数月,架不住大魏西北诸军和阿鲁国军队配合, 一同攻打凉城。
简简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她心想:骗子。
说是天亮就好。现在天早就亮了吧?却没人来救自己。难道自己被骗了, 江鹭逃出生天就不管凉城,不管自己了?但是不可能——
如果江鹭那样的人也不值得信赖, 这人间也太让人失望。
所以想必是甘州局势艰难, 江鹭和姜循耽误了些时间。
简简重新振奋起来: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天黑到天明, 天明到晌午。简简等候的援军确实耽误了时间, 但他们已然在努力赶来凉城。简简深陷战局, 满头大汗满身血热, 却始终不肯褪下战铠, 不肯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
简简意识混乱, 刀也握不住,手臂也抬不起来。她跪在血地中,呼吸一点点变重。铠甲下的热汗淋在睫毛上,视线被氤氲得一派模糊。
尸臭血腥、战鼓震天,全都让人燥闷。
简简隐约觉得哥哥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伸手。
曹生好像心疼无比:“简简,莫管这些了。这是他们的事,和你无关。跟哥哥走吧, 我们回家——”
幻觉的手要碰触到简简, 简简倏地醒神:家?她杀掉了欺负她的坏人,哥哥杀掉了父母,他们又联手骗了所有人。他们求生路, 求到的却是黄泉路。
家在哪里?
简简发着抖:“我不能和你走。”
幻觉曹生:“简简……”
简简喃喃:“我要救人,要救好多好多人, 要弥补你的罪,弥补我的罪。哥哥,我和你……不一样——”
铠甲下的少女猛然迸发出大力,从一片混沌中回到现实战场中,刺中那袭来的一个敌方武官。这武官好本事,又狡诈非常,似乎看出“江鹭”的不对劲,总是追着她不放。
简简才不会暴露“江鹭”。
她耐下性子告诉自己,自己是不擅长战争,但自己擅长战斗。把这里想象成一个杀戮场就好了,自己的目标只是杀一个人,再杀一个人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心神绷到什么地步,简简终于砍下了这武官的头颅,趴在地上喘气。敌人临死之前回击她,在她胸腹上插了重重一剑。简简既觉得痛,又好像没那么痛。
她就是遗憾自己好像站不起来了。
她着急无比:站不起来的话,自己人不就看不到“江鹭”了吗?万一凉城被攻破了怎么办?
跟随她的副官早已跟丢,少女独跪尸山自我斗争。若是有旁人在,便能从另一个角度清楚地看到“江鹭”的惨状、强弩之末:她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起,她已然自我麻痹感受不到痛。她后背前胸皆有刀剑痕迹,甚至小腹上那柄剑,都没有拔出来。
换谁都要说,这是一个快死了的战士。
而在这种浑浑噩噩间,天上日光忽然从云翳后跳出,驱逐天地间的大雾。简简听到鼓声变得好大,她趴伏在地,听到铁蹄踩地疾奔声。
有旌旗飞扬,有人说话,有人骑马传遍消息——
“阿鲁国王伯玉已死。”
“大魏东京有叛徒。”
“息战——”
简简又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简简、简简——”
她辨别好久,听出哭腔。而她倏而被人握住手。
简简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
她嗫嚅:“你……”
似乎她身上伤太多,那人避开她的伤,将她抱入怀中。她听到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我是姜循。”——
姜循和江鹭奔赴战场之时,江飞瑛骑快马,带着卫士绕到了敌军后方,要求面见西北诸军的将领。
那几位将军听她报名后,将郡主拥入军帐,吃惊地看到江飞瑛和他们以为的不同。数日奔波,连夜杀戮。江飞瑛风尘仆仆灰土盖面,不像他们想象中的美丽郡主,只像一个风吹日晒的小兵将。
江飞瑛手扶在沙盘边沿,言简意赅:“停战,撤兵。伯玉已死,阿鲁国要乱起来了。你们不要跟着掺和。”
对方面面相觑。
有人强笑:“敢叫郡主知道,我们得东京诏令……”
江飞瑛打断他们:“如果东京那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叛国了呢?你们也要愚忠吗?”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微微发抖。
她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事到临头热血沸腾,江飞瑛声音喑哑:“东京掌事君主是一个不懂政务的小娘子,她被权臣裹挟发号施令,可那权臣若已叛国,东京政令又有几样可以信的?
“摄政公主了解你们吗,知道你们在坚持什么吗?战祸兵乱明明是东京挑起来的,却要怪到将士头上……这样的大魏,有什么可效忠的?”
对方将领:“郡主慎言!”
“慎言不慎言的,我人已经站在你们的地盘上了,”江飞瑛站直身子,她身形高挑瘦薄,此时面对这一帐将领,她只靠郡主应有的气势稳稳压住他们,“今天这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你们来拿主意。但是打下去的话,阿鲁国军队因伯玉之死必会撤兵,战场上就会只留下你们和我弟弟了。你们确定要在知道姜太傅叛国的消息后,继续围攻凉城吗?”
江飞瑛朝前走:“兵祸到底是谁酿成的,你们该仔细想一想了。”
对方艰难道:“郡主,我等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得朝廷诏令……”
江飞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帐沉默——
凉城城外,伯玉已死的消息传遍战场,阿鲁国那一方军队开始混乱,慢慢从战场上撤兵,将士们要去确认他们君王的消息。而在江飞瑛的游说和局势的变化下,到晌午时,大魏西北诸军也开始陆续撤兵。
凉城之战得解。
江鹭和姜循共乘一骑,姜循坚持要找简简。简简才十几岁,她跟着姜循来到这里,姜循不能抛下她不管。
战马停下,尸山让人止步。
江鹭一边跟随着她,一边随即被几个看到他的将军拦住。那几人要汇报战局,江鹭:“稍后再说。”
战场刀剑无眼,敌军虽撤退,难保没有余孽。江鹭怕姜循受伤,一径跟着姜循。姜循提裙在血河间四顾,真正的战场惨烈得让她身体本能不适。
这里和姜府上元节那日的杀戮比起,姜府只算得上小打小闹。而简简深陷此局,姜循要找到她。
江鹭抓住姜循手臂:“那边!”
姜循看到了穿着战铠、被闷在铠甲下、身上插满刀剑、跪在地上的人。
她目眦欲裂,血液瞬凉。有一瞬头晕,有一瞬眼热,可她到底是姜循。姜循奔过去伏在地上,将简简拥入怀中:“别怕、别怕。”
她声有哽咽。
她伸手想摘掉那困住少女的铠甲,江鹭却拦住她。江鹭:“简简,你的任务完成了,我来接任你了。”
少女一直没有脱掉战铠,身上的血和战铠黏在一次,此时无法挣脱。
简简抬起头。
她根本看不见——可能血糊住眼睛了吧。
简简:“江小世子,你是骗子。你说让我坚持到天亮,天亮好久了,你却不回来。”
江鹭自然是因为和伯玉的那场杀局耽误了时间。他忍着难过,哑声:“是,我回来迟了。委屈你了……”
简简:“我原谅你了。还有循循——循循,我是不是很厉害?”
姜循:“是。”
简简:“那你、你认不认错……”
她话语含糊,说得混乱,因流血过多而意识模糊。姜循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血凉。
姜循失神战栗。
她太聪明了。
她立刻意识到简简坚持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怨愤中,其实简简也沉浸在她的怨愤中。只是曹生确实做错事,简简无法宣泄无能为力,简简一直非常委屈。
姜循一字一句:“我认错。我错看了你,小瞧了你。简简是好人,坏人是姜循。简简没做错事,不能公正对待你的人,一直是、是我……”
泪盈于睫,声音断续,几次难以说下去。
简简:“我原谅你了。”
她天真又豁达:“算了,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不是坏人。”
就像名字一样,她简单且懵懂。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多。她的人生被搅成一片泥泞,她深陷其中无法挣脱。她努力地挣出来,只为了求一句话——承认她的价值,承认她的存在。
心愿圆满,简简便周身脱力,疲惫地低下头颅,朝下倒去。她眼皮沉重,心却轻快,轻飘飘地要飞上天去。
她再一次在幻觉中看到了哥哥。
哥哥仍笑着朝她伸手,而这一次,她觉得心愿已了,便郑重地将手递过去——
却有人拍开了她的手,有人从另一个方向拽住她,将她往回拉。
江鹭的声音遥远而清哑,简简不喜欢他那么哑的声音,他应该声音更好听些才是,应该像山上的泉水中的玉石……江鹭将一股内力送入她体内:“简简,别睡。你不是很了不起吗?证明给我看。”
简简想愤怒回嘴,自己已经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还用证明什么?可她累得说不出话。
姜循也道:“你不是想回家吗?我们带你回家。”
家?
家在哪里?
简简要跟哥哥出远门了,不打算回去了。可是家的吸引力好大,风雪迷雾间,她自深渊回头,朝人间红尘眺望而去——
晌午过了好久了。
蜀地某县的某处山脚下的溪流边,姜芜脱了脏污的鞋袜。她赤足而坐,看张寂在水中洗一把匕首。
匕首上的血被银白的溪流清水吞没,匕首重新变得干净凛冽,可张寂还在洗。他想洗掉什么?
姜芜静静地看着张寂瘦长的背影。
匕首上的斑斑血迹和狰狞人肉沫子,就像他手腕上被枷锁勒出来的肿红痕迹一样。再刻意漠视,也时时存在。
昨夜,姜芜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一个成年郎君救出了火海。吏员们尾随在后,在巷中出手时,姜芜挡剑,而张寂挣脱了那枷锁,拿着姜芜袖中的匕首,带着姜芜杀了那追来的吏员。
他尚虚弱,武功没有恢复,可是对付几个小吏,也不需要多精妙的武功。
而今天上午,他们找到了那几个去城中酒肆喝酒、放任张寂被火烧的小吏。
姜芜躲在酒肆角落里,看张寂唤醒他们、审问他们。张寂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小吏们回答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朝冰窟中多坠落一分。
可他还是要听。
他要知道自己怎么落到的这一步。
他要明白是谁想除掉自己。
梦中似锦前程如花美眷,现实中厄运如潮恩义断绝。昨夜那场大火烧掉所有情谊,烧得张寂终于从小吏口中问出了一个名字:姜明潮。
果然。
当真是姜明潮要杀他。
即使他身无官职,即使他远在天涯,即使他终生放逐,姜明潮依然不能相信他。张寂回避着和自己老师之间会有的种种冲突,可是老师每日辗转反侧,都在担心他回头弑师。
如今想来,也许是那日姜芜在姜家和她爹敌对、欲自尽以求退婚,自己的反应,让姜明潮对他生出异心了吧。
姜芜啊……
溪流水潺潺,蹲在水边的张寂无视自己被淋湿的袍袖,回头看姜芜。
她如梨花照水,楚楚动人,但是自从离开东京,她再没有东京城中那处处不匹配的露怯感。不知以前的怯懦是伪装,还是远离东京的生活虽苦却让人安心。
张寂凝望着姜芜。
姜芜抬起头,无声地回望他。
张寂心想:老师要杀他,老师的女儿却想救他。人生啊,何其讽刺。
张寂垂下脸。
他被水浸湿的袖口盖住了匕首,匕首锋利的寒光被挡住,而张寂低垂的眉目间,却生出一分决断:“阿芜,联系循循吧。”
姜芜怔忡。
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困惑地看着他。
张寂说得十分艰难,背离他自己坚守的道路折得实在困难,他却朝前踏上——
“循循应该和你有联系吧?循循需要我帮助,老师才会想除掉我。这一路走来,你我都见到了人间生灵涂炭,看到盗匪横行百姓起义。老师想要的朝堂,他没有时间打理,民间并没有好几分,局势反而更烂了。
“暮氏已经背离民心民意,我徒徒坚持,反而是在害人。我杀了官吏,从中逃脱,沦为朝廷命犯,我回不了头了。
“循循需要我做什么?你且问清楚,也把我的话带给她——让我看看她和江鹭想建立的新秩序。她若是和她爹一样,我必杀她。”
姜芜眼中漆黑的光流动,她渐渐明白了张寂的屈服,明白了张寂愿意和他们同行。
她眼中迸发出华光——她一直在期待着他。
她站起来,茫然朝他走了两步,又问:“师兄,是我害了你吗?”
张寂抬头,轻声:“不。阿芜,是你救了我。”
人生路漫长,道与志难抵。只要能最终到达那个结果,殊途同归,有何不可?——
张寂在蜀地集合起义兵马,收复盗匪,拉起旗帜,轰轰烈烈地反抗朝堂,掀开了反局第一步。
东京得知后已过十日,急急派兵镇压。同一时间,姜太傅叛国之罪经由西北之地传出,真假难辨,但姜太傅奉行的公义,开始摇摇欲坠,让人难以信服。
再是江飞瑛的军队在半途上走走停停,朝廷几道金牌都似乎失去作用,东京看不出这支军队到底要如何。
摄政公主暮灵竹左右为难。
她对姜明潮的叛国之罪将信将疑,但是西北开始不听朝廷旨意了……他们反抗东京反抗她,一夕之间,她昔日熟悉的江鹭、姜循、张寂全做了反贼,让她震惊又失望,失望中带着很多迷茫。
她错了吗?
她努力学政务,仍然不够是吗?她才摄政几个月,她还没学会这些,局势却不等她。
杰出的臣子应该辅助君主,不应揭竿而起。书上都是那样写的,何况她还没来得及下达什么政令……是不是她什么也没下达,就是她的错呢?
而姜明潮,日子分明变得难过起来。
叶白挑衅不断,坐视局势更差。姜明潮试图查叶白底细,想弄清楚叶白为何这样仇视他们。姜明潮还没有查出来,他的叛国之罪经由他女儿的渲染,被当做一种攻击他的工具,让天下人忌惮。
姜明潮眼睛快看不见了。
他最近时时看不清,又时而手抖。姜循给他下的毒,和姜家曾给颜嬷嬷下的毒都归属于慢性毒一类,平日不痛不痒,但越往后,越摧毁人的神智。
到此时,姜明潮已明白自己拿不到解药了。
他必死……在他死前,他如何才能压下反叛,还朝廷清明呢?他的一腔抱负一腔理念,压根没时间施展,却陷在这场乱局中,被姜循往泥沼中拉。
姜明潮扯扯嘴角。
不愧是他和夫人一起教出来的孩子。他养了她一场,她要毁了他——
凉城之中,如今有些热闹。
简简在养伤,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江飞瑛的大批军队没到,但她带着她的亲卫,邀请西北诸军将领来凉城,大家来一场“演兵”。
不动用真刀真枪,不用将士真的上战场。一盘沙盘来演兵,江飞瑛和江鹭同队,西北诸军同队。大家来比一比,看如果他们想攻下凉城,得损失多少兵力,这种损耗是否值得。
同时,伯玉身死的消息传去阿鲁国,阿鲁国边将们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还要不要和凉城打。而阿鲁国内,有旧日公主掀起旗帜,要收回伯玉篡夺的权威,要阿鲁国的权杖重归先王血脉——
安娅公主竟然活着。
局势变化莫测,但是有一件事,江飞瑛不敢说:她和姜循有谋逆之心,还不敢让江鹭知道。
她的弟弟正直无比,姜循打算何时说服江鹭?
姜循道:“让我准备准备。”
一准备,就准备了好几日。江飞瑛怀疑姜循心里没底,但自己也不敢和江鹭说。她只好一边催促姜循,一边继续凉城如今最盛大的“演兵”。
这一日,姜循混在人群中,和那些兵士一同看校场上的“演兵”。
江飞瑛不愧是战场上走出来的郡主,她把这演兵办得有模有样,不光让将士们分外感兴趣,连姜循这类对战斗毫无兴趣的普通人,都看出几分意趣看。
简简养伤,玲珑陪伴;江鹭忙着和西北诸军将士谈判,想用姜明潮的叛国说服他们不和凉城开战,姜循自然就看看戏了。
凉城今天气候有些凉,从天亮起就下着濛濛小雨。小雨不影响人的振奋。
场上兵士们的呼喊听得人脑壳疼,可是这里气氛这样热烈。将士们血气方刚,双方说不过的时候便来一场武斗,年轻的健硕的肌肉流畅的身体,真是漂亮。
害羞的小娘子们自然脸红心跳,不敢多看。
但姜循看得津津有味。
她忽然感觉到周遭声音变轻了,欢呼叫喝声好像远了些。姜循心里猜到一些,但她动也不动,仍仰望校场上那两个脱了上衫、赤手空拳比武的年轻郎君。
身后果然响起某人微妙而低淡的声音:“这么喜欢看?”
姜循一本正经:“平时看不到的新鲜事物,自然要趁机多多欣赏。我自从病了后就意识到,以前的自己不懂享受,无视凡尘美好。比如眼前这比武,我在平时就看不到……好不容易有机会,岂能错过?”
身后人半晌不吭气。
他那么沉默,反而是姜循开始心旌摇曳心不在焉:江鹭此时一定一副被她噎住的表情吧?
他还要吃味。
嘿,她喜欢逗弄江鹭,喜欢看江鹭脸上出现丰富的表情,和平日的端正不苟全然不同。
姜循被自己的想象勾得心中晃动,悄然转眸掀眼,往身后人看去。
帷帽被细雨清风掀起一角,她透过帛纱,对上江鹭低下来的视线。
哇。
好一张俊俏的郎君脸。
许是雨太小了,江鹭连斗笠雨衣都不戴不披。这生来俊俏的郎君和她以为的不同,没有露出她以为的那种无话可说的吃醋神情,而是眼中流光转动,含一丝无奈的“随你去吧”的笑。
嗯,姜循再次确认自己喜欢看他的眼睛。
那种浅光和她的眼睛不同,她的眼睛过黑而看不到情绪,他的眼睛颜色过浅而容易流光溢彩。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
天边微光落在江鹭眼中,他眼中没有杀伯玉那日的血丝、也没有神祠下逼她拜堂时的决然,这双流光闪烁的眼睛,让姜循心中小人蜷缩起手脚。
有些痒。
江鹭察觉她的走神。
他此时态度真平和,没有几日前的疯狂癫狠,他伸手来拽住姜循衣袖:“走。”
姜循不走:“校场正热闹呢。”
她眼睛往年轻郎君浸着汗珠的赤着的上身瞟,眼前光却被挡住。江鹭道:“给你看更好看的。”
更好看的……
姜循被江鹭从校场中悄然拽走。他带她出军营,扶她上马,自己也跨上马。
姜循道:“凉城穷得连马都舍不得多给一匹?”
江鹭:“我是元帅,以身作则。凉城正是打仗时期,物资缺乏,我怎能多浪费一匹马?”
姜循不快:“多给我一匹马,怎么就叫浪费?我又不会累着你的马。”
江鹭:“你不会吗?”
咦——
这个人平时内敛温和,怼她时倒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姜循往后瞥,腰肢被他揽住。江鹭身上的气息裹住她:“坐稳了,别自己摔下去。”
姜循嗤声:“你如今真是小看我——啊!”
身下马猛地加速,她身子一晃,扭身便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身后人的腰身,躲入他怀里。她面上的帛纱轻轻擦过二人,由她脸颊擦向他手臂,她听到他胸口传来的闷笑声——
他们出了城,这么荒僻的地方,他竟然找到了一座山。姜循被他抱下马,一边扶着自己的帷帽,一边仰头,竟然看到山林葱郁,烟雨濛濛。
他今日一直在和自己说笑。她浮想联翩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的到来,让他心情这样好。
她真厉害。
江鹭抱起姜循,用轻功带她上山。山上烟雨连连迷雾重重,如置身仙境。他带她深入密林,丛丛枝蔓掠过二人的衣衫。薄云从上方高耸树杈和烟雨间穿梭而下,罩在二人身上。
重重树荫,溪流潺潺,有光有雨,人间至美。
姜循左顾右盼。
江鹭:“找什么?”
姜循:“不是给我看更好看的吗?年轻的鲜活的郎君的肉身呢?”
江鹭笑出声。
他没接她的话茬,而是在后轻声:“这里是我这次来凉城,发现的好地方。我在战场上时想,若是循循来了,我要带她来。她这么贪玩,必然喜欢。”
姜循:“你什么时候想过我会来?”
江鹭沉默一下:“……梦里。”
氛围有些微妙,姜循仰头望他。
隔着面纱与雨丝,她看到江鹭温润的眸子。
姜循不动声色转移这种沉重气氛:“哇。”
江鹭:“哇什么?”
江鹭自后靠在树身上,专注地看她:“你又在高兴什么?”
姜循怀疑他见不得自己得意:“这种地方,都能被你找到。说,你有什么企图?”
江鹭确实见不得她这副好像随时拿捏自己的模样,便吓唬她道:“先、奸、后杀,怕不怕?”
姜循愕然。
她此时终于觉得自己跟江飞瑛来凉城,没有来错。
他心情好,她心情竟然莫名其妙跟着好起来。
那么,他这样欢喜她的到来,想必她和他说起造反的事,他也会痛快同意吧?
想到这里,姜循有了主意。她大无畏地张臂上前,迎向他。白纱美人婀娜窈窕,即使不看脸,身段也让人心动。
他的功力到底差她一分,朝后退了一步。江鹭让自己目光落到她的帷帽上,他见这美丽的小娘子大义凛然:
“杀吧。怎么杀,才杀得我丢盔卸甲,痛快无比?”
雨丝斜飞,烟岚云岫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影浸寒流,青山如翠,江鹭诡异沉默。
姜循挑眉。
隔着帷帽,她挑眉他也看不到。但他敏锐又迟疑,掀眼皮望来:“我若没理解错……你在和我开黄腔?”
第 105 章
青灰天色濛濛, 烟雨与山岚薄雾笼罩着他们。
江鹭找到了一避雨山洞,姜循跪于洞口摘下帷帽。她眺望山林,恍然想到东京郊外的春山。不过今日与那时不同。
那时雨势浩大, 今日只有绵绵细雨。
那时满心绝望求生不得, 今日胸有成竹只待天光。
那时看不到前路,今日……只要江鹭点头, 他们面前便是康庄大道。
想到此, 姜循转头看江鹭。
江鹭意态悠闲, 靠壁屈膝而坐, 修长手指点在膝上, 并没有无意识地敲击发抖。他衣襟只有一层很薄的湿意, 并不影响什么。当姜循回头看他时, 他正垂着头将她丢下的帷帽叠好, 放置于一旁。
江鹭察觉她目光,抬头望来一眼。
山川洞天,风雨如春。这位郎君气宇阳春,玉洁冰清。他一贯好看,只是最近半年的经历磋磨得他狼狈粗糙,而在姜循到来后,她发现江鹭又重新一点点好看了起来。
想来,他即使心系凉城关心民生, 依然有些小世子的尊贵病——只要有条件, 他总是洁净漂亮的。
她却快枯萎了。
姜循心中微有叹息,但如此良辰,她自然不会和他说自己的蛊的事, 弄得她像是靠他求生一般。姜循心中打起章程,将自己想了几日的造反的话重新掂量掂量, 自觉得今日气氛实在好,她应当机会很大。
姜循冲江鹭一笑。
她柔声细语娓娓道来:“阿鹭,我和郡主到了凉城后,伯玉死了后,你还像以前那么痛苦吗?”
江鹭盯着她。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了解她——此时他便觉得,她又要开始谆谆善诱,不知道要蛊惑自己什么了。
不过他早已摆脱了昔日对此的不平不甘。摆脱那些怨愤后,他开始觉得她有趣,对她即将到来的“蛊惑之言”生出兴趣。
江鹭便慢慢回答:“不痛苦。昔日也没有那么痛苦——死的人又不是我。刀没落到我身上,我有什么资格痛苦呢?”
姜循心想:糟糕。话题起头不妙,不过问题不大。容她扭转乾坤。
姜循不动声色,保持着柔婉神色:“你做的很好。凉城那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必然感谢你,也会希望你从中走出来。”
江鹭望着她,缓缓说:“你那日……设局杀伯玉的那日,当真是为了我吗?你说想让我走出来,是真的吗?”
姜循深知江鹭不喜她总骗他。她便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当真是为了你。阿鹭,要杀伯玉,其实方法很多,我选了很麻烦的一种,就是为了你——为了把你从凉城骗出来,怕你想不开在凉城赴死;为了平你心中委屈,让你不再怪罪自己。
“我始终没有真正体会三年前那夜发生的事,但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你为此感到痛苦,对自己失望,但这不是你的错。”
江鹭:“你觉得我软弱吗?”
姜循:“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人生一世,各有所执所念。我是被迫卷入此局,你却是主动入局。凉城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你。人这一世,不平者多,怨愤者多,自我主动的放逐与奉献却常让人难以理解。我想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人比你做的更好,比你更厉害了。”
江鹭:“你将我追捧得太过了。”
……说明她所谋甚大。
江鹭侧过脸,目光穿过姜循肩头,望向外面的烟雨天。他若有所思,唇角甚至噙着一抹轻快的笑:“这几日,我每夜都在做梦,梦到三年前那一夜。”
姜循心紧。
江鹭温声:“就像我这几年无数次梦到的那样。灯火如昼,满堂华光,却有大火从中起,将那些欢喜着的故人烧死。他们脸上欢喜的表情定格,被火吞没——那是‘神仙醉’的药效。
“我以前一直很难过。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神仙醉’的事,他们可能还在自责,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明白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这几年的梦境,我一次次回顾,无法面对他们的目光,眼睁睁看着火烧掉他们。但是最近几日,我梦到他们在火中朝我举起酒樽,朝我告别,朝我露出笑容,跟我说‘来世再会’。
“我不知道这是上天当真有灵,英灵与我一一告别;还是我终于原谅自己,愿意放过那一夜了。”
姜循听得心疼。
她倾身,将他抱入怀中。
江鹭俯着脸,脸埋在她颈间。他呼吸清浅,她的拥抱让他放松。
而江鹭在这时,听到姜循幽微的、似怕惊动他的声音:“可是阿鹭,凉城的事没有得到完全解决啊。你用舆情逼着东京,让东京不敢动凉城只敢在你身上花费精力,可万一东京的君主是个疯子,是无法用舆情道德约束的人,那你怎么办?”
江鹭抬头。
他睫毛擦过她玉颈。
他呼吸很轻很凉,姜循知道他在听,她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郡主来西北的一路上,看到百姓们过得并没有很好。我们眼中不配为君的人已经死了,可是百姓们为什么还是被逼上山,做盗做贼?
“我爹剑走偏锋,真正得势后一直在花精力对付我对付你,根本没空实现他的抱负。天下对他来说是什么,子民对他来说是什么?
“我们目光离开凉城,放到整个天下——大家过得并不好,甚至越来越糟。难道新的君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我们都了解长乐公主的,她年少稚嫩,长在深宫,绝不是大恶之人。两大强势权臣对峙,她难以分清谁对谁错,看不清前路。她太年少了——她斗不过我爹和叶白。”
江鹭慢慢朝后退。
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脸色一点点变凉,眸子染上一重烟波浩渺。
江鹭盯着姜循:“说下去。”
事到临头,绝不能逃——姜循目不转睛:“如果刀不握在自己手中,便不能真正庇护所珍惜的人和物。如果眼睛只盯着一个凉城,大厦倾倒之际也难以判别原因。不知缘由便无法对症下药,不知大魏此时真正的创伤,便无法真正救大魏。
“你少时一心庇佑南康王府治下子民,后来你意识到那不够,你便又去庇护凉城子民。可是大魏数十州郡,有多少个江鹭愿意为子民站出来,护在他们身前,遮挡风霜刀剑?
“凉城为何会有围攻之局?郡主为什么抗拒不了朝廷的命令?她明明不想和你为敌,却还是被朝廷逼着出兵,不得不来西北。因为那个朝廷不是我们的朝廷,因为主持朝政的人,将我们视为贼寇,视为窃国者。”
江鹭面无表情:“谬论。君臣各安其分,上下各守其分,方是正道。以政治世,以世养人,才是政治最开始的本质。它不是你操纵人心实现自我野心的工具,你的每一分举动都会影响到别人。”
姜循反问:“那么这个工具,被不恰当的人握在手中,便不去纠正了吗?你有臣节有自持之心,但你愿意为了凉城而惹一身污泥,便不愿意为了天下子民而争一争那权柄吗?
“我爹活不了多久了。他就算能活,以他的心思和偏执,这世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长乐公主太年少,压不住人,而她身后那些宗室子嗣更不中用——若真中用,昔日老皇帝早就废太子了。
“还有叶白。我虽和叶白同行,叶白虽是我的友人,但我也得承认,叶白和我爹一样偏执。他们偏执在不同方向罢了。叶白不想救世,他想的是毁灭一切,让东京、大魏都为凉城陪葬。
“阿鹭,你怎能自持气节而无视天下呢?”
江鹭反问:“之后呢?权柄握在手中,你我所做的决策又是真的正确吗?你说的头头是道,难道让你当政你就能做的更好?你当真能确定自己永远英明永远正确永远走在最虔诚的路上?上位者随意一个念头,便是他人的一生。你当真那么自信?”
姜循:“所以要建立新的秩序——大权在我,但我不独揽。我要让更多的人来揽权,要让更多的人才决策这个国家真正的未来,真正的走向。”
姜循倾身:“恃于人者不如自恃——我们一起来做这颠覆者,我们来入棋局,我们来做执棋手,我们来以天下当棋盘,让每一个棋子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
“我们辗转多年遍地求生,难道不想亲自看看花满枝头硕果累累的那一天吗?明明已经在眼前了。只要往前一步,只要……握住它!”
密雨迷烟,山岚潮润。
江鹭靠着山壁,静望着姜循明亮漆黑的眼眸。
她眼中光华满满,提起这些她便为之兴奋,热血沸腾。这样的热血中有着一腔信心与疯狂,而她请他入局……
其实,在这几日的演兵中,江鹭早就猜到姜循和江飞瑛的这份野望了。他只是以为她们会暂时蛰伏,姜循会徐徐图之,到不可改变之时逼他入局……没想到在这么早的时候,姜循就开口了。
她是心急,还是在乎他的想法呢?
江鹭低下头,无意义地笑了一声。
他喃喃自语:“我知道你会有话和我说,但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个。”
姜循手搭在他膝上,轻轻揉了一揉。无论话语如何尖锐,她表现得倒是温情款款:“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江鹭没有回答。
他出神道:“你来西北找我,便是觉得这样才能救我。你找我姐姐一同来,我姐姐身后兵马出行。你昔日和我姐姐并不对付,但你们如今相处如此和平,总不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只能说明,你二人就一些事达成了共识,要一起说服我。
“姐姐邀请西北诸将前来演兵,名义上演兵,实际是谈判吧。你日日去看演兵,因为你也在说服他们吧?不然简简伤重,你怎可能连看顾她的时间都没有,每日像花蝴蝶一样到处乱窜……”
他还是这样敏锐。
姜循有些心虚。但她脸皮厚,坚持地将手搭在他膝上,做着“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
江鹭笑一声。
姜循:“……你又笑什么?”
江鹭:“挺好的。”
姜循:“什么?”
江鹭脸色已经十分白了,但他的眼神却是清寂温和的,并没有生她气的意思。他甚至开玩笑:“我还以为,所有这些事,我会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姜循不解:“嗯?”
江鹭靠壁淡声:“你反了,姐姐反了,西北军马反了,我的亲信反了……我以为身边所有人都会先于我知道,以为你们不敢告诉我,打算一直瞒着我。”
姜循难堪:“那怎可能瞒得住?我对你不会那样过分的。”
她踟蹰一下,倾身依向他肩头,半搂住他手臂:“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嘛。”
江鹭:“没什么值得想的。我亦想了很多……三年前就开始想,昔日官家不肯惩罚太子逼死赵宰相时也在想,姜太傅把持朝政不立君主,将不合适的人推出去摄政时也在想。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付诸行动只差临门一脚。”
江鹭的话让姜循惊喜。
她以为他会很难踏出心里那道线,没想到……
江鹭打断她的凝思,看向她:“我只有一个问题。”
江鹭手抚摸着她面颊,他垂下脸扬着眸,专注地望着她。他的眼神让她脸热,而他只是轻声:“循循,你喜爱我吗?”
姜循困惑。
江鹭:“你说了这么多,忙了这么久。我等了很久很久……我邀你出来游玩,你依然在说你的这些事。这些事自然重要,但是在你心里,它比我更加重要吗?
“你喜欢我吗?还是仅仅因为赌前程而屈就我?”
姜循瞳眸微睁大,起先的迷茫后,心中涌上一重愤怒。
姜循切齿:“你不信我待你的心?”
江鹭:“我有时觉得你喜爱我,有时又觉得我在你心中不值一提。我总在判断我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我在分辨,我想你跟我出东京,然后来凉城找我,应该是对我有情吧?可与此同时,你又和我姐姐有了另一重筹谋,我会不明白哪一样在你心中更重要。
“你杀伯玉,说是带我走出当年;但同时,你也是为了拿到压倒你爹的证据啊。我迷失其中,分不出情爱几分,野心几分,欲望几分。我时时刻刻在比较,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
姜循尖戾:“情爱到底几分,有什么重要的?”
“对我来说很重要,”江鹭用苍白的脸、伤心的眼凝望她,“你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带着戏弄。我少时相信你的每一句话,之前不信你的每一句话。而到现在,我分辨不出来真假。”
春雨连亘,绵延千里。
姜循被他抚着脸,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真奇怪,在外人面前内敛的江鹭,在她面前总是很多话,什么都愿意说。
他因为这几句话而眸中微红,闪着琉璃一样的光。
江鹭低声:“我在战场上时,总是想起你。我会想我如果死了,你怎么办?谁保护你?还会有谁像我这样,事事以你为先吗?我会想循循在做什么,忙什么,循循有没有想起我。我怕你想我伤心,又怕你一丝一毫不想念我。
“我吃到好吃的,想起你;遇到有趣的,想你会喜欢;看到好风景,也想日后若有机会,要带循循一起来。
“我承认这样让你压力很大——可我喜欢一个人,便控制不住。我能控制行为,却控制不住心,控制不住期待和渴望。
“可我又觉得你对我是有几分感情的。不然……你怎会不选择叶白,而选我呢?”
姜循怒:“别提叶白!”
她近乎无语且崩溃:“你对他的厌恶,和对我的喜欢一样毫无道理。你不提他会死?!”
江鹭自然也不想提。
他苦笑:“你身边优秀的可选择的郎君太多,我在其中没太多分量。”
姜循不吭气,让他心越往下跌。
他继续:“我是想问你对我的情到底有几分,若是不多的话,你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姜循喃喃反问:“委屈?”
江鹭:“我知大局懂大势,即使你不说服我,我挣扎之后大约也会选和你相同的路。你若是没那么喜欢我,便不需要用这种感情困住自己……你的梦想不是无拘无束吗?”
江鹭这样的不自信,让姜循生气。可他最后这几句话,又让姜循听住——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我不想困住你,即使我自己也不行。”
姜循出一会儿神,说道:“你总问我对你的感情有几分,那么你呢?你的感情有几分?”
他的誓言像闲话一样轻描淡写:“我到死都喜爱你。”
姜循的心魂,在他这话中重重一颤,生出波澜。
她许久没说话。
她不擅长应对感情,她一贯爱逃避,一贯以为只要做了,他就懂。可是他想要的感情太明确,而这样明确的感觉……姜循要如何说呢?
她所有说出口的都是谎言,都不真诚。
一个不够真诚的人,怎么对他人剖心?
她确定自己喜爱江鹭,但是这喜欢,到底有几分呢?他为她舍生忘死,为她不顾一切,她呢?
情爱如此难以确定。情爱和人生一样漫长回转,不到山头,谁知真意?
何况姜循有先科。
她一次次的欺骗和隐瞒,让江鹭如何信她?他不计较是因他的宽容和心动,他的不信任却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春山定情时分明是他追着她不肯放弃,可竟然一直到现在,江鹭都不能真正安心。
姜循脱力后靠,侧头捂脸。
江鹭倾身来抱她:“循循?”
姜循侧过肩,躲开他的搂抱。江鹭一怔,见姜循望向洞外:“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要冷静冷静。”
江鹭心间微空,道:“我随口说的,那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今日我们不说不开心的事了……”
姜循坚持道:“我要冷静。”
江鹭心头一点点凉下。
他有时怪自己的敏锐,因他分明读懂了姜循的意思。他雪白着脸放开她,见姜循起身便推开他,朝洞外走去。
江鹭:“帷帽……”
姜循淡声:“不用。”——
姜循心烦意乱。
她既怪他,又怪自己。她恼自己关键时候口拙,恼自己被他说服,还生气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凭什么不信她的爱呢?
他倒是自我感动,自信他的爱,却对她的心意称斤算两最后还不能说服自己。让她说——她!
讨厌的江鹭,烦人的江鹭,太关注情爱的江鹭。
他看着太可怜了,逼得她一次次剖心。为什么要说?她实在不想说,但他又看着那么伤心。
姜循在山林中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边骂江鹭,一边可怜江鹭。她几次想回头找他,可她又为之怨恼,怪他不够体贴,她不知该如何说。
而在这时,姜循被拐角山道上的一丛杏花绊住。
这丛杏花自树头跌落,孤零零地躺在泥地,几瓣雪白嫣红的花碾在雨水中。杏花十分漂亮,色泽饱满娇艳欲滴,但它吸引姜循的,自然不是因为好看——
它的枝头有些枯意,有的枝蔓长不出花,但是另一半枝蔓,生出的花骨朵,那样明媚。
姜循蹲下来,怔怔看着杏花出神——
江鹭独自坐在山洞中。
雨声绵绵,他伶仃半晌,觉得自己的计较可笑。他心中一边凄然伤心,一边重新为姜循担忧起来。她没来过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他想去找她,却又想起她走得坚定,应当不愿意看到他。
他为何非要和她说这些呢?他明明可以不说的,明明可以只在心里琢磨,他可以藏住这些心事藏一辈子,他却没有。为什么?他的要求太高了……
不。
江鹭心想:若是做夫妻,怎能不坦诚呢?若是做夫妻,怎能不将心中的每一根刺拔掉呢?
哪怕姜循说没那么喜欢他,只有一两分喜欢,他也可以努力啊。她邀请他入局,总不会是日后和他分道扬镳的意思啊。而且、而且……
江鹭摸着自己怀中的一方匣子,想到自己从玲珑和简简那里问出的话,便重新下定了决心。
江鹭自我挣扎半天,他终于扛不住要起身出去找她,听到了折返的脚步声。
他熟悉她的脚步声,果然一会儿,姜循便露了半张脸。
江鹭怔住:她从洞外探来半张脸,趴伏在洞壁上,眸子和他正好对上。他盘腿坐地,她不进来……这是做什么?
姜循:“我想到解答你疑问的法子了。”
江鹭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快啊……”
这么快的解答法子,会是真话吗?
他心里有疑问,但自然不会说出口。他失落的表情却被姜循捕捉到,姜循不动声色下令:“用我的帷帽盖住你的脸。”
江鹭愣住。
姜循催促:“快点。”
江鹭便将她的帷帽戴上。一重帛纱拂面,帛纱上染的年轻小娘子身上的香气,让江鹭微不自在,帛纱下的脸微微发烫。他既恼自己的轻易脸红,又庆幸姜循看不到。
姜循再次下令:“把眼睛也闭上。”
江鹭困惑闭上眼。
一会儿,他敏锐的五感,察觉姜循拖着什么进了山洞中。她脚步沉重几分,跪到他面前,呼吸倾来拂在纱上,笼得江鹭闭气忍耐。
而她握住了他的手。
姜循:“摸摸看。”
江鹭眼前漆黑,帛纱挡光。他的手被姜循抓着,抚摸到什么树皮上,一会儿,江鹭反应过来,这是一丛花:让他摸花做什么?
姜循引着他的手,让他从枝干开始,一点点摸上上方的花骨朵。
她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枝干已经半枯了,一半枝蔓已死,另一半活着。活着的那一半,花满枝头,郁郁鲜亮。
“……而这,就是我的心。你感觉到了吗?”
江鹭手指僵住,姜循不放过他,让他一一抚去。他抚摸花枝宛如抚摸她的心,他抚摸枯枝宛如抚慰她的心。
烟雨斜飞,山岚清寂。洞中跪地的青年男女面对面,那小娘子握着郎君的手带他感受——
一点点枯败让人心悸。他从枯萎抚摸到繁盛,从一片片花瓣摸到露水和烟雨。一整个春暖冬枯在他手下从容展示,他一一抚过,一一明了,一一心动。
姜循:“这就是我的心。”
——一半枯萎,一半盛放。
姜循气息贴着他:“为你而盛放。”
——他的手指摩挲着冰凉花瓣,却更怜惜地在枯萎处流连。
姜循:“你感受到了吗?”
——他感受到春意昂然,感受到姜循在朝自己走来。
江鹭哑声:“我可以睁眼了吗?”
姜循:“嗯。”
他蓦地掀开帷帽,忽地倾身,将她连着那丛被捞回来的花枝,一同抱在怀中。她仰头看他的眼神湿润无比,江鹭低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受委屈了。”
她大约怪罪他几分,一声不吭。
江鹭低声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会和我说另一件事……”
姜循:“什么?”
江鹭:“苗疆巫医给你的‘情蛊’。”
姜循呆住。
她被抱在他怀中,慢慢睁大眼,看他从他怀中取出一方匣子。她认出那是巫医给的,她立刻明白玲珑和简简出卖了自己,全都告诉江鹭了……而姜循眼睁睁看着江鹭打开匣子,她扑过去便要阻拦,他却抓过一枚药丸一口吞咽下去。
江鹭将另一颗含在口中,俯身来吻她。
姜循往后一缩。
江鹭:“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和我同生共死吗?”
姜循:“……走了这一步,你便……”
江鹭:“我到死都喜爱你。只要你不嫌弃刀剑无眼,不担心我随时死在战场上,我便愿意与你共享性命。有朝一日,你若是可以和我一同赴黄泉……那是我毕生所求。”
姜循眼睛湿红。
她睫毛沾了水,鼻尖酸楚。她被他的心打动,她张臂抱住他,由他将药喂入她口中。药丸吞咽后,二人仍舍不得分开,江鹭低头吻着她,她胡乱回应。
二人气息变乱。
他忽然将她抱起来,她被压在山壁上,他俯身来更深地吻她。
数月不见,好是想念。唇齿流连,好生芳菲。情难自禁不是错,引得他们一同堕落。
姜循一边仰颈与他亲吻,一边呢喃:“阿鹭,你和我联手吗?”
江鹭:“嗯。”
他低头亲她眉眼,错开她衣襟,凝望着春色葳蕤、雪白蔓延。他的眼神直接,姜循觉得不堪,侧脸用发丝挡一下肩膀。他似笑了一声,低头吻在她肩头。
江鹭轻声:“我自然点头,正如我为你折腰——我如今终于明白,你我皆凡人。”
姜循:“不。我们既是凡人,也是圣人。”
凡人做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事,圣人不赞同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们共游人间同生共死,赴山海踏明月,江山如画,谁人堪夸?
姜循:“我们一起回东京……”
江鹭:“你想好了。回去东京后,你就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了。”
自由嘛……
姜循眉目春意间荡出温软之色。
斜风细雨清渺浩瀚,山洞氛围好到极致让人心跳加速,凉风拂在姜循肩下心口,她抬手抚摸他眼睛,入神无比:
“阿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经常做一个梦。”
江鹭:“没有。”
姜循自顾自:“我梦到白鸟坠于夜,白鹭入我怀。”
他清润秀美的眉目抬起,一点点凝于她身。
姜循一字一句:“我不会得不到我想要的自由。阿鹭,入我怀里——你来给我自由。”——
山如玉山倾,人如春水流。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无绝期。
第 106 章
夜未尽, 天将明。
江鹭背着一个人回自己的院落。
黑魆魆天色下,隐约可见他背上的人影纤薄,被白纱帷帽盖住了大半身。只有一丛乌黑发丝滑稽地自肩后滑落, 和江鹭自己颊侧委下来的青丝打结在了一起, 晦暗中显得黏糊却亲昵。
而同样突兀的是,江鹭一边背着人, 如鹞子般在黑夜屋宇间跳跃, 一边, 他手中还抓着一丛花枝。那花枝太大了, 快把两个人都挡住了, 江鹭却不肯放, 千辛万苦地非要把花枝带回来。
伏在背上的小娘子呼吸轻软, 熨得他的心如云一般轻飘绵软。他想要为她做一切事, 只求今夜无限延长,他心爱的小娘子一直这样依偎他,生生世世不和他分离。
怕惊醒背上的人,江鹭的动作很轻。他落到自己院落中,却目光颤一下,忽然转身要往别处走。
身后人声音显厉:“站住。明明看到我了,你躲什么?”
江鹭身形顿一下,终觉得无法推脱, 便默然回身, 面对那立在院中一古树下的年轻娘子。
这是他姐姐,江飞瑛。他未料到江飞瑛会出现在他的院中。
江飞瑛蹙着眉,看江鹭走近。
她一眼看到弟弟眉目清润含春, 情愫满怀难以遮掩。
他的脸红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所以他昔日和阿宁腻歪时, 南康王府谁都知道,只有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而今——
江飞瑛扫一眼,便知道他遮遮掩掩背着的人、连面都不肯让人看的人,必是姜循了。他还带回来那么一丛花……任谁都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江飞瑛不快:“白日时你就没了影子,还夜不归宿,天亮时才回来。你去干什么了?”
江鹭道:“姐姐难道看不出来吗?”
江飞瑛一愣,目光怪异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竟然学会顶嘴了。
她记忆中的江鹭从不和人顶嘴,只会跟在她身后好言相劝,非要磨得她心烦点头。一做错事,江鹭比谁都心虚,比谁都先认错……而今不同了。
他长大了,变了很多。他身边还有了姜循。姜循那样能言会道的坏娘子,带坏他们家的小夜白,教得小夜白面不改色回敬她。这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江飞瑛垂头,想起姜循说过,他们一起害了江鹭。南康王府对江鹭的教诲既成全他,又摧毁他。如果不是他们总不认同江鹭,江鹭也不会、不会……
江飞瑛沉默半晌,凌厉的神色收了回去。她意兴阑珊:“我来找你,是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西北,去和‘飞鹰军’汇合了。三万兵马已至大河,剑锋到底指向哪里,我这个主将得现身了。”
江鹭颔首:“保重。”
江飞瑛盯他片刻后,肯定道:“姜循……已经把我和她的计划说给你听了?看起来,她成功说服你了,你愿意和我们同行了?”
江鹭:“是。”
黑夜中,江飞瑛神色有些幽晦,有些沉闷。她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她长立半晌,到底拱拱手,向江鹭告别,转身往外走。
江鹭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姐姐别伤心,段大哥在天之灵会希望你得偿所愿的。以前在凉城时,段大哥说你是天上的飞鹰……他不想束缚你,希望你自在翱翔,永不坠落。”
江飞瑛身子微僵。
好一会儿,江鹭见江飞瑛侧过半张脸,看着他:“夜白,我们为你而自豪。”
江鹭怔忡,又因不解她在说什么,而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江飞瑛平静地说下去:“我和爹、和娘,一直为你而自豪。我们不觉得你软弱,不觉得你一意孤行在做错事。
“也许我们以前不能理解你,但是到今天,我们已经明白了。我们知道了你的追求你的志向,明白了你的忍耐你的善良,我们为此感到后悔。爹娘后悔把你教得太好,才让你身陷凉城;爹娘又敬佩你为凉城而奔走,我们南康王府教出了你这样优异的孩子。在我出建康前,我见了爹,爹让我告诉你:心软是珍贵的品格,别为此而觉得愧疚。
“我对你严苛,既是出自姐姐的管教,也是因为少时的不服气。就像姜循说的那样,我不服气凭什么你得爵位,我却不能……后来因为你的避让,因为爹的坚持,我已经袭爵,可我并不快乐。付出太惨重,代价太大。若是可能,我希望你还是南康小世子,段迁还活着,我嫁来凉城开辟我的疆土。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不该总欺负你……我今日已经长大很多了,我有本事靠自己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了。人越往前走,越明白自己的稚嫩和卑微。我要为昔日的嫉妒迁怒,而对你说抱歉。
“我和爹娘,我们一直、一直……”
江飞瑛这样强硬的人,在此夜尽天明之际,她仰望着天上零星的被云翳吞没的星辰,几乎双眸泛湿,语不成调:
“我们一直喜欢和期待着你,夜白。
“爹娘托我告诉你,之前你在南康王府的两年,他们不理你不见你,是错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别计较。
“我想告诉你,想把爹娘没有说的话一起告诉你——这一次,无论事成事败,你都回家吧,好不好?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们一家人应该团聚。爹娘不会再怪你要娶谁,要和谁相许终生,又为谁去报仇雪恨。
“你带着姜循一起回家来。我们不会再挑剔你们,我们一家已经走散了很多年,彼此都在后悔都在反省,为什么不回头呢?夜白,我们十分、十分的……想念你。”
此时天光濛雾,断雨已住。背着一人、立在凉风中的青年衣襟被吹荡开,像从山林中走出的幽魅——因他们不要他,所以他成了无家可归只能飘荡的幽魅。
江鹭一声不吭,但睫毛沾雾,眼中有淋漓薄水无声落下。
委屈难受并非没有。终日游荡,谁不想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希望爹娘与姐姐接受阿宁,喜欢阿宁,接受他为凉城做的事,理解他的所求。若在意之人理解了他原谅了他,他此生又有何求呢?
这么多年后,爹娘终于退让。他为此感动,又为此难过。他们总是夸他好,可他在父母面前,是如此的不孝,如此的任性固执。
戚戚滑落的泪水挂在腮上,江鹭却没表现出更多的,没有让姐姐难堪。
江鹭微笑:“好。诸事过后,无论成败,我都和循循一起回建康,拜见爹娘。”
江飞瑛睫毛上挂着水,她不习惯过于温馨的气氛,便开玩笑:“不过回来后,你可不许和我抢爵位哦?南康王府未来是我的。”
江鹭笑意在眼中流动,语气放松些:“好。”
江飞瑛走出院落,走出江鹭的视线。
江鹭沉静地望着黑夜吞没姐姐的身形。他耳力极好,他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再过一会儿,他听到了姐姐悠然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御马而走: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广,溪流湍驶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黎明间,马蹄溅青砖,娘子的歌声曲不成调,零零落落地散在清晨风中,被风带走。
江鹭侧耳听了很久,直到听不见了,他才低声:“偷听了这么久,怎么还在装睡?”
伏在他背上的姜循,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晨风很凉很软,姜循的声音也少有的糯,她抱怨道:“和你这种武功好的人相处好麻烦。装个睡而已,你都说破。”
姜循道:“我也不是故意装睡。我只是了解郡主,她不喜欢跟人热泪盈眶跟人真情流露,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容易了。我若是不恰当地醒来,她岂不是很尴尬?她若恼怒而走,口不择言,说出违心的话让彼此伤心怎么办?”
姜循搂他脖颈的手紧一紧,她近乎呓语:“阿鹭,互相关心的家人、爱着彼此的家人、愿意为彼此而退让的家人,是非常难得的。我虽然一直不满你爹和你姐姐对你的严厉,可我也深深羡慕你们。阿鹭,你拥有很多爱啊。”
江鹭低声:“别伤心,我也喜爱你。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姜循冷哼一声:“我有阿芜。”
姜循又欲盖弥彰地强调:“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坦率。你要理解别人啊……难道郡主不说,你就不明白她在为你而奔波了?”
江鹭心中的几多伤怀,被她抚平。
最有趣的是,他知道她在暗搓搓地指她自己,暗搓搓地指责他非要逼她说“喜爱”。她大约是想说,有些人口上不诚实,并不代表不爱。是他要求多,是他不体贴……
江鹭好声好气,再一次的:“我错了。”
姜循眉目蕴着欢喜色。
她侧过脸,掀开帷帽,在他脸上轻轻地“啵”一下。
江鹭怔愣,被亲得整个人眉目扬了起来。
乖巧的小娘子好甜。他听到她在他耳边俏皮絮叨:“阿鹭,有一个很好玩的事,你发现了吗?往往我指责你一通,再在你面前装个可怜,你就会开始迟疑,开始反省你自己。只要你开始犹豫,你就会转头来跟我认错。更甚者,我还能从你这里骗一个亲亲呢。”
姜循又轻轻地亲了他脸颊一下。
他脸颊冰凉,心间血却热起来。他控制不住地想笑,咳了一声。
她还在煞有其事:“这是我多年和你相处的经验。你多学着点吧。”
江鹭哑声探讨:“原来你对付我,这么多手段呢。”
姜循哼一哼:“你以为搞定你,很容易吗?若不是这些不着痕迹的对症下药的小手段,你这会儿估计还在恨着我。你若是不小心死在凉城战火里,都没人为你收尸没人救你。我骗你哄你,是教你成长。快,说‘谢谢循循’。”
江鹭知道她在逗自己,他便顺着反问:“可是……说出来,你的小手段不就不灵了吗?”
姜循顿一顿。
她若无其事道:“灵不灵,且看郎君好不好。心不好的人,再怎么逗,也是浪费时间。何况,难道我失败了吗?难道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没有心动?我真的骗不到一个亲亲吗?”
悠而撩的女声亲着他耳,他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样的姜循?
姜循正玩耍着逗他,努着嘴想等他侧过脸来,送她一个亲吻。但是陡然天旋地转,她一声惊呼后,被人拽了下来,脚踩到了地面上。她脸畔边与人相缠打结的发丝被揪,可还没更痛,便被人解开了那束发。
姜循趔趄摇晃,被人搂腰扶稳。
江鹭掀开她的帷帽,将她的帷帽抓在手中。他在晨雾濛濛中俯身,吻落到她嘟起的唇上。
被亲得扬起眉毛的人,换成了姜循。
她懵然,目光却明亮,便再次被人抱住。
风飒飒拂叶,天边鱼肚白漫涌,自云后缓出。
天未亮之际,江鹭在自己的院落月洞门前,俯身亲吻一个迷迷糊糊的美人。他手中抓着的帷帽纱帛被风吹扬,扬扬散散。另一手中的花枝在风中摇曳,花瓣飘落如雨。
纱帛和花丛遮掩,挡住二人的面容。清晨院外小径有兵士巡逻,只看到了花枝,便漫不经心地走开。
脚步声来,脚步声又去。此景凉澈心肺又刺激万分,让人手心冒汗又满心兴奋。
姜循被亲得心跳加速。
她往后退一步。
江鹭抬眼。
她看到了他眼中温润的欲色。
姜循当即被吓醒,惊一声:“阿鹭!”
……他不会亲出感觉,生了欲心吧?
姜循绝不会说自己腰酸腿痛应付不了,她沉着无比地为自己脸上贴金:“郡主走了,演兵带来的那几位将军,不是得靠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跟着咱们一起造势吗?我今日会十分忙碌,你、你……悠着点。”
江鹭眼中流光噙笑。
他淡然:“我以为你在勾引我。”
姜循一噎。
许是她前科太多,她一时间找不到话为自己辩驳。而少见她吃瘪的表情,江鹭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朝后退一步,不逗她了。
江鹭低头,摘下自己革带上的玉佩,挂到她腰间。姜循因怕他兽性大发而一动不动,任由玉佩悬腰,她迷惘眨一下眼。
她听江鹭轻声:“我的贴身之物,送你。”
姜循:“送我做什么?”
江鹭目光微妙而抱怨地瞥她一眼。枉她承认她小手段甚多,可真正动情之时,她反而比旁人要慢一些。
江鹭平静道:“不做什么。想送就送了。我让卫士送你回去……咳咳,我不方便天亮送你,被人看到不好。”
姜循走出两步,在月洞门前看到自己的卫士。卫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对自家娘子和江鹭的私会已经见怪不怪。而姜循在晨风中走了一段路,忽然悟出江鹭那柔软的爱慕之心。
她手掠到自己腰下的男式玉佩上,流苏如涟,环佩叮当。女子出行需要禁步压裙,他送她玉佩,岂不是想日日见她用?
姜循回身,果然看到月洞门后,江鹭盯着自己,目光宁静而温意浅浅。
晨露滴答落下,他半身潮湿,手中抓着那花枝不放。
姜循:“阿鹭,这花会枯萎的,你丢了吧。注定要枯的花,捡回来干什么?”
江鹭:“不会。我找人剪裁,把它好生种下,日日施肥浇水。它不会枯,我会养活它。这是……总之,你不用管了。”
哎,这样的阿鹭。
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讨人喜欢的郎君了。
姜循含笑:“那么……咱们今夜再见?”
他分明腰背不自主地挺直、眉目生笑,却手负于后,淡然自若:“自然。我找你谈公务。”
卫士们忍笑,而姜循弯眸:“欢迎欢迎。我必秉烛添酒,开窗扫榻待君来。”
第 107 章
五月起, 大魏各方被战火席卷。
听说阿鲁国也在内斗,但大魏无心关注。西北诸君,随江鹭举起反旗, 兵欺东京;东南道, 南康王府永平郡主江飞瑛,以“朝廷无道, 逼人骨肉相残”为由, 同样起了兵;再有西南道, 张寂集合那些起义的盗匪、农民, 管朝廷要一个说法, 同样反了。
东京被四面八方逼峙, 君臣却斥四方军马为乱臣贼子, 无臣节不忠君, 召各路勤王兵马,平定这些叛乱。
七月燥热,姜明潮坐在姜府阴凉些的院中,一边听着仆从为他念那些最新的奏章,一边听着蝉鸣聒噪。
东京要败了。
江鹭的兵马已经日益逼近,策反飞纸日夜飞在东京上空,被百姓捡到,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无论朝廷如何说贼兵距离东京还有很长一段路, 东京百姓们仍啼哭咒骂。
百姓们开始攻讦朝堂:为何不肯认错?难道凉城之事, 真的像贼子说的那样,是东京逼出来的吗?难道姜太傅真的叛国,却还在朝上一手遮天?
小公主暮灵竹第一次在朝上掀帘生气, 指责那些互相推搡的臣子:一心对敌之际,为何仍不能同心?
然而大势已去, 一切都要结束了。
念完一封封折子的仆从退下去后,清寂的院中便只有姜明潮一人闭目坐在竹躺椅上了。
躺椅轻轻摇晃,如秋千一般。
姜明潮模模糊糊中,感觉一道人影坐下,拿起一旁的蒲扇为他祛暑。那人纤瘦而伶仃,发鬓如云,眉目如月,温温柔柔地坐在身侧陪伴他。
姜明潮心知这是幻觉。
毕竟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耳朵不太能听清声音,话也不太能说出来。今晨时,他连出门都做不到。等醒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大半日。
奏折只能送到姜府,奏折内容只能由仆从高声念出……而即使他们故意念错,姜明潮也发现不了了。
姜明潮意识到自己的时日恐要走到终点。
而今幻觉出现在自己身畔,他便知道大限到了。
姜明潮睁开眼,一片幽黑中,他侧过脸,朝向自己身畔那纤纤幻觉:“静淞啊。”
她温温和和地打扇相候。
姜明潮失神:“你我早年把姜循教的太好了。而今你我伟业被她一手毁掉,我竟左右为难啊。”
“姜夫人”安静地看着他。
姜明潮出神:“东京保不住了,傀儡公主无法对抗从战火和仇恨中走出来的强敌。我至今查不出叶白为何如此古怪,可我也知道不能把朝政交给他这样的人手中。事到临头,我竟然要向姜循认输。”
他沉默下去。
他的抱负是施展不了了——原本还有机会,但是自从姜循和江鹭联手起兵,又杀了伯玉,攻他名声,这局势便坏了下去。
他这几个月,一直和那几人斗法。可是朝廷对武臣多年打压,厉害的能打仗的都在西北,都在江鹭和江飞瑛阵营中,连张寂都投向了他们……东京根本赢不下来。
姜明潮早知道东京必输。
他亦早知道自己拿不到解药,活不下来,无法和姜循继续斗了。
他其实有一个法子:教好小公主。君权总是厉害的,君心总是万民朝拜的。
可姜明潮此生最痛恨的便是君权。
临终之际,他宁可向姜循认输——
助他们攻下东京,赢得民心,毁灭君权,求臣权强盛。
姜明潮喃声:“那个叶白寻了借口,闭门不出。而我的人拦到消息,杜家那个小丫头悄悄和城外传信,为循循他们指路。我知道杜家那小丫头的心思,她看出局势不好,要给杜家求个活路呢。
“所以我和阿鲁国人又联系了……阿鲁国现在被那个回去的公主闹起内乱,伯玉拉扯起来的几位将军不服气,带兵逃出阿鲁国。我便用我最后的权利,为他们在蜀地开了通道,让他们一路兵至东京。我骗他们说,攻下东京,他们就可以挟持东京威胁天下,要求大魏和他们谈判,给他们机会。其实怎么可能呢?江鹭的军马,江飞瑛的军马……谁会认阿鲁国的逃兵呢?江鹭更恨阿鲁国恨得要死,挫骨扬灰恐怕都是轻的。
“东京名正言顺被那几个孩子拿下了。他们是大魏的功臣,建立新的朝堂新的秩序。静淞,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姜夫人”轻声:“那么,阿竹呢?”
姜明潮无言。
姜明潮唇角浮起一丝笑:“静淞,你说我这辈子所求,到底算怎样的结局呢?”
他到底有没有成功呢?
若是没有成功,可他终于让暮氏衰败,无力强盛。
若是成功,他到底见不到那一日,也终究没机会亲手去实现抱负啊——
夏日午沉,姜明潮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院落中。
过了一日,宫中的暮灵竹才得到太傅身死的讣告,而她正茫然地看着太傅临死前写的一封书信,为她道明一切。
暮灵竹站不稳:杜嫣容和城外联络,投靠贼人;叶白想看东京亡于此节;而阿鲁国逃将攻城。
宫女疾道:“殿下,外面——”
暮灵竹跟着宫女走出宫殿,看到飞飞扬扬的纸屑飘在半空中。有卫士抢到一些纸屑,那些纸张上写着让东京百姓投降的话,写着让摄政公主开城门跪请阿鲁国将军入城的话。
这是阿鲁国将军的宣战信。
正像姜明潮说的那样:他打开了蜀地通道,请阿鲁国军马入大魏。他叛国叛到了极致,什么名节臣心全然不在乎。
若是想逃,这是最后的机会。
暮灵竹站在围栏前,手握两封信。一封是太傅写给她的劝告书,一封是卫士拦截的阿鲁国传遍全城的劝降书。夕阳铺满半边边,轰轰烈烈地焚烧天际,有一种盛而衰的凄美。
宫女惶然:“殿下?”
暮灵竹扶着围栏的手发抖。
生死存亡之际,暮氏公主血脉里存留的骄傲终被激发出来——宫人听到年少的摄政公主轻而坚定的声音:“绝不开城门,和阿鲁国铁蹄死战。
“我纵亡于此,大魏国也不会亡于此。
“告诉全城百姓不必慌张,那些是劝降书,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卫士:“那些反贼——”
暮灵竹想到江鹭和姜循的面容,眼睛极快地眨一下。她又恨又伤心,又迷惘又沉着:“……亦不理会。”——
阿鲁国敌将忽然兵至东京城下,攻城之举惹得满城惊惶。
东京早想过敌军有兵至城下的可能,但东京一直以为敌军会是江鹭他们,没想过阿鲁国的可能。而阿鲁国万千将士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快速攻城,让东京根本来不及反应。
君臣和百姓皆惊。
混乱之际,暮灵竹出来主持局势。
说来荒唐,做摄政公主做了半年,没有一样事是这位公主做主的。但姜太傅一死,叶白也出于不知名的原因避让,朝局大权居然回到了这位公主手中。
当然,也可能是局势艰难,无人有心和公主争权。
朝臣人人都知前途暗淡,各自寻求机会,没人在乎一座终要被碾压的皇城的命运。
只有暮灵竹在意。
这是她的皇城,她的子民。
暮灵竹登上城墙之时,杜嫣容出现在叶府。
叶府一如既往地空荡,叶白托病不见任何人,杜嫣容是带人硬闯,才见到了叶白。
正堂四方有风,叶白坐在空无家具的堂中独饮。树叶簌簌摇落,此地像华丽的活人坟墓。
杜嫣容想到暮灵竹告诉自己的那些话。此时她见到叶白,依然忍不住将这位青年从头到尾打量一瞬——
满东京人眼拙。
她也失算至此,没料到叶白的真实身份。
杜嫣容立在堂下,乱叶纷飞,无人来迎。
她自有一腔坚持,轻声细语道:“姜太傅已逝,叶宰相闭门不出,不知情者,还要以为叶宰相和姜太傅如何情深,为姜太傅而魂不守舍呢。”
叶白慢悠悠饮酒:“杜娘子不必激我。我并不在意这些。杜娘子请回吧,我早说我近日有疾,无心理朝啊。”
杜嫣容:“你是无心理朝,还是巴不得东京亡在这场战乱中呢?”
叶白眼皮微微一跳。
杜嫣容玉容雪肤,神色变得凛然,朝前款款入室:“阿鲁国人围城,满城百姓嚎哭,东京无人有领兵之才,无人站出来主持局势。
“叶宰相,叶郎君,叶清之,叶白……或者,我该称呼你为‘程郎君’呢?来自凉城的程家麒麟子,程应白程郎君,唯一真实的只有你的脸,还有你的字——清之。”
杜嫣容想到宫中暮灵竹闪着泪光的眼。
杜嫣容微微发抖,厉声:“清之清之,举世皆浊你独清。你当真是程家的郎君?程段二家因冤屈而亡,江郎君为凉城奔波多年……你又在做什么?若非阿竹愿意说出来,我真不敢相信。”
叶白目光幽冷。
然而杜嫣容以为他会愤怒,他却没有一丝情绪。
他甚至轻轻笑一声:“杜三娘子,我说过了,不必激我。”
他自顾自:“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承认,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嫣容盯着他。
满堂昏暗,他如幽魅一般藏身其中。幽魅亦有求,他当真疯狂至极。然而、然而——
杜嫣容深吸口气:“程应白,你既是程家出来的人,你必有领兵之能,帅军之才。东京是有禁卫军的,只是张郎君离去后,东京深陷乱局,新的指挥使无法服众。而今满城战火,民心惶惶,你了解东京局势又有领兵之才,何不站出来,率领禁卫军抗敌?”
叶白如同没听到。
杜嫣容见他如此,便沉默一会儿说:“这是阿竹拜托我来请你的。”
他听到“阿竹”,只是眸子晃了一晃,依然不为此惊讶——自然,如今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自然是暮灵竹泄露了消息。
叶白微微一笑。
看,谁不背叛谁呢?
小公主一副信赖他的模样,关键时候,不一样要出卖他吗?
而暮灵竹显然出卖他出卖到了极致——杜嫣容一字一句:“你若不出来带兵,我和殿下便会告知天下,你是程家郎君。”
叶白失笑。
叶白笑问:“杜三娘子,你觉得到了今日,谁在乎我是谁呢?我就算是冤魂……难道东京朝臣还能吃了我不成?你们自顾不暇……哪有空管我是谁?”
杜嫣容:“东京百姓不在乎你是谁,满朝文武到今日也不在乎你是谁,但你自己在乎你是谁。”
叶白顿住。
这位杜娘子果然口舌了得,果然十分厉害。
暮灵竹托她来当说客,她斩蛇只掐七寸:“你是凉城程老元帅的儿子。你们程家满门忠烈,纵死得冤屈,绝不死得懦弱。
“你若是不肯出来带兵,我就告诉天下人,你是程家的麒麟儿——让世人看看,程段二家满门忠烈,最后苟且活着的人,却是怎样一个想将东京送入火坑的人。
“如今满天下都在说程段二家的冤屈,都在道东京的不是……你要当那个例外吗?要让满天下知道,程家出了你这么一个逆子,违背祖训不敬祖宗。程家人不是反贼,但你是。”
叶白冷冷地盯着她。
他眼眸中的火幽暗万分。
世人恐会为此惧怕,可站在他面前的,是昔日和姜循齐名的杜三娘子杜嫣容。杜嫣容不畏惧他,杜嫣容有本事在发疯的姜明潮手中救人,也有本事放出消息,告诉天下人他是谁。
叶白缓缓笑起来。
他已然愤怒,可他仍温温笑:“乱臣贼子又如何?他们若是不服气……就从地下爬回来指责我啊?”
他倏地起身,戾道:“他们爬得出来九泉吗?!”
杜嫣容:“若是昔日凉城火灾那夜,有人去救,程段二家便不会满门抄斩。只要四方城郡有人看到狼烟,有人出了兵……凉城事就有转机。”
杜嫣容眼中泪光闪烁,轻声:“叶郎君,程老元帅当夜一定非常希望有人来救他一家,救凉城满城百姓。”
叶白面如恶鬼。
他脸如鬼白,森冷无比,毫无血色。他盯着杜嫣容,陷入混乱——
爹爹伯父他们曾经那样希望过吗?
是啊,他们必是希望的。为了该死的边关安危,他们逼他和公主联姻,逼他和幼时的姜循分开,逼他练武逼他掌兵……
一些全是混账的人,死得无声无息。他离家出走想报复他们,想让他们知道他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当将军不愿意打仗,想让爹娘向他低头向他认错……
可是他等到了什么?
叶白立在空荡荡的堂屋中。
有水溅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如涟漪开花,如落花痕淡。
……那已经过去三年了——
“诸位莫怕!”立在城楼上敲完鼓的暮灵竹,回身面对着下方将士,面对着聚集城下的百姓。
她从未面临这样的局面,从未有机会看到这样多的人朝自己叩拜朝自己祈福。她听到小孩啼哭,看到妇人呜咽,她单薄的身子被衣袂裹挟,脸上无血目中明光。
她朝她的子民发誓:“我绝不背弃东京,绝不逃离东京。我和你们同战。”
指甲掐进掌心,她痛得鲜血绵密,却仍说下去:“只要渡过此难关,朝堂会认错……我已快马加鞭向江世子递降书,他们有大批兵马,只要我们坚持十日,他们兵马便会解东京围困之局。”
暮灵竹微笑:“我们会安全。”
代价却是让权。
然而无论代价是什么,满城百姓听到江鹭的名字却兴奋欢呼,开始看到了希望。在漫长的对峙中,原来连东京百姓都觉得朝堂错了啊。
暮灵竹出神之际,听到铁蹄溅地声,听到鼓声响彻天地。身边卫士上前提醒,暮灵竹才侧过身朝城下看。
城楼上的将士和城下的兵马、百姓,一同看去。
年轻的、俊美的叶白伏在马背上,带着兵马奔至城楼下。白袍在风中轻扬,尚未沾血。年轻的将领抬起头,朝楼上的公主拱手。
叶白高声:“殿下,臣请带兵出战——”
周遭声静,又倏然迸发出更多的热情来:“是叶宰相!叶宰相要亲自率兵?”
“叶宰相马术好厉害。”
“以前只以为叶郎君是文臣,可今日看上去,他穿战铠也像模像样啊。”
暮灵竹一言不发。
她立在城楼上,遥遥看着叶白下马。白袍小将在卫士邀请下快速上楼,红缨飞扬,步伐稳健。他跪在她面前,以武臣之力拱手,仰脸端然:
“请殿下允臣出兵。”
暮灵竹缓缓俯身。
许多岁月如水如雾,在她眼前穿梭,又如走马灯一样悠然消逝。
幼年时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抱着娘亲尸体大哭的日子,稚嫩问着谁来救她的日子,嬷嬷死前把画像送到她怀里的日子……她打开那幅画。
画帛粗劣,画工普通,画中少年郎英俊风流。
她在宫中校场中看到着官服的青年文臣为她拦住恶兽;她在生辰日抱着画帛入睡;她颤着手端不好药汁,被青年扣住肩,眼睁睁看着父皇在面前病逝。
故事最终定格在,他牵着她的手,踏过龙尾道,奔过丹墀青砖,将她送到摄政傀儡的位置上。
她曾以为那是新的开始,其实那已是结局。
若画中少年郎长大,若少年郎走出画帛,便应是眼前这模样——
年少的公主俯身,扶起意气郎君,轻声:“本宫准了。”——
阿鲁国围城十日,年少的摄政公主和年轻的宰相相互扶持,带着东京百姓和禁军一同展开这艰难的守城战。
守城因敌军到来的突然而展开得仓促,可是守城没有那般难。因阿鲁国敌军围东京之势,四方兵马不会不知。
有人建议他们等待,等到东京破城,阿鲁国占领东京,他们再去收割果实不迟。但得知东京被困,江鹭、江飞瑛、张寂,便都毫不犹豫地做了同一个选择——
无论暮灵竹是否向他们求救,他们都会救东京。
七月中旬,江鹭、江飞瑛、张寂三方兵马在城外汇合。阿鲁国将士被左右夹击,城中叶白发现城外援兵至,直开城门,迎战敌人。
军马战于城外,战于街巷。
残兵被攻战一日,随着领兵的阿鲁国将军战死,敌军溃不成军,纷纷投降。
战火燎原,叶白站在血泊中,迷茫地看着那道城门在眼前被推开。
“轰——”
尘土飞扬,万千尸骨好似在一瞬间被碾灭成尘埃。
他茫茫然地看去,似看到万千故人在战火中朝他挥手朝他告别。他看到爹娘走向烈火的身影,亦看到城火烧得漫然无边。他不曾留在那一日,他却好像一直留在那一日。
杜嫣容说,若当夜有人救凉城,程段二家就不会那般惨烈……若有人救东京,东京就不会成为第二个凉城。
杜嫣容说,这是暮灵竹告诉她的。
尘埃分开,故人身影消失,战火血泊间,叶白看到的从城外步入城门的人,是江鹭、姜循、江飞瑛、张寂、姜芜……许久不见的故人,风尘仆仆,重归东京。
故人,还少一些人——
杜嫣容那个过分聪慧的娘子,这几日明明和公主一起,救援百姓,慰问满城。如此关键时候,那二人为何不在?
而模糊的,叶白听到姜循声音:“那是什么?”
他顺着那道声望去,看到宫城方向烟火冲天,比城门这里看上去似还要惨然一些。叶白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卫士回答:
“宫城失火,杜娘子一听就脸色变了。”——
杜嫣容骑马飞奔于到处倒着尸体的街衢间。
她在宫门前下马,又拿出暮灵竹给自己的代表二人亲密关系的腰牌,得以入宫。飞帛扬起,额发凌乱,杜嫣容在心中凄喊:
“阿竹,阿竹。
“等我啊,等我!”——
城门前,姜循一瞬色变。
她实在和杜嫣容太心有灵犀,她一听杜嫣容的反应,便猜到发生了意外——
若我们俯视东京,俯瞰满城。
我们会看到暮灵竹的宫殿没有被战火烧,却被公主自己的一把火烧掉。杜嫣容跑得趔趄摔地,爬起来继续跑,她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一个求死之人。
我们会看到姜循一行人纵马行御道,御道荒芜少人。宫门前的卫士无人敢拦,叶宰相逼问杜嫣容和公主的行踪。
这一日,黄昏暮暮,漫天红霞。
红霞如血铺天,姜循和江鹭他们出现在烧毁的宫殿前,叶白煞白着脸看跪在地上捂脸哭泣的杜嫣容,而面无血色的姜芜被张寂握住手,江飞瑛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
杜嫣容抬头,望着故人们。
她再一次见到了姜循。
她第一次和江鹭迎视,看到了这位自己昔日相看总也不成功的郎君。
杜嫣容瘫坐在地,喃声:“是我的错。我和你们私下联络,想为杜家找出路,想为阿竹留后路,可我忘记了阿竹是公主,忘记了阿竹是暮氏血脉。我以为她没受过什么恩惠,她不会对身上的血脉有那么强的归属,可我错了……”
杜嫣容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忘了她是公主呢?”
因暮灵竹总是那样不显眼吗?因暮灵竹从来不像公主吗?
杜嫣容抬头看向他们,忍着难过:“阿竹的宫女拿了一封遗书给我。那遗书是写给我们所有人的。我背给你们听。”
黄昏好长,日不落地平线,昏昏照着诸人。
他们听到杜嫣容轻声:“诸君,我是背弃者吗?”
江鹭抬起头。
姜循怔忡抬头。
叶白失神地看去。
风中飘荡着杜嫣容的声音,活着的人可以想象暮灵竹稚嫩的声音——
“嫣容,别难过。我知道你想为我留后路,可我姓暮。对我来说,江郎君也罢,姜姐姐也罢,你们都是王朝的背叛者。无论你们如何代表正道,我身为暮氏子孙,都不能为之屈服。
“叶郎君,或者此时此刻,我该称你为‘程郎君’了。我让嫣容逼你率兵,是因想给你一个走出来的机会。你说姜娘子被她的光带走了,独留你一人,其实你也是我的光。你是我的光,我不敢说,怕你抗拒……可如今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是那个害了你一生、让你无法得到所爱的坏公主。程应白,你不是只能生活在深渊地狱中,你亦能救人,亦能保护一城百姓。终有一日,你将劈断身上枷锁,无拘无束,不被仇怨裹挟,得到你真正应该拥有的未来。
“我想把真正的程应白还给你。
“江郎君,姜姐姐,嫣容,程应白……我们各有所求,殊途同归而已。”
那些是公主对自己在乎的人做出的宽慰,而公主真正想问的是:
“天非独佑君主而护万民,君主需以德配天。君主以德护天下,若无德,自是天下子民的背弃者。纵父皇和兄长德亏,我又有何德呢?
“叶郎君,我知道你狼子野心却不告诉父皇,由你牵手颠覆王朝,我是背弃者吗?我知道父皇兄长以权乱民却怯懦无言,我是背弃者吗?嫣容为我指出局限告诉我自己的平庸,我却孤注一掷试图以卵击石,我是背弃者吗?
“我承认你们的道理你们的志向,但我不原谅你们对暮氏皇族的操纵和轻视,不接受嫣容为我找到的活路,我是背弃者吗?我不敢面对你们不想面对你们,试图赴死为暮氏求一丝他人怜惜,我是背弃者吗?
“我死前道出一切,似乎有挑拨你们的嫌疑,我是背弃者吗?
“诸君,我是背弃者吗?”
漫长的沉默笼罩此地。
最后一丝光被地平线吞没。
昏黑笼罩在场诸人,遍地狼藉。
这世间,有人是升不上去的朝阳,有人是落不下去的余晖。有人好像做到了一切,有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到。
这些人,他们短暂交集,终是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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