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大殿里回荡着少女惊恐的尖叫声。
白珞将依偎在怀中的女童头骨推了出去,双腿软得险些没爬起来,一张脸儿失了血色,白得似鬼,视线和身子直接越过九尺高的壮汉,逃也似的冲出庙宇,脚步虚浮地朝青铜鼎前的青年跑过去。
迟宿伸出双臂接住白珞,见她睫毛上挂着泪珠子,很识相地没有说话。
白珞在他怀里泄愤似的又捶又打。
“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提醒我!我快吓死了,你知道么!”就这一盏茶的工夫,她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了个透,心脏“咚咚”跳得飞快。
发了一通火也不见迟宿吭气,白珞顿觉没了意思,挂在他身上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迟宿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用覆着茧子的食指掸开挂在她下巴上的泪珠,温声解释:“我不能进那个地方,又怕它伤你,暗示了你好几次你也没有主动出来······”
白珞打断他:“你对着那青铜鼎敲木鱼似的,鬼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见她撅嘴不大乐意的样子,迟宿耐着性子又说:“我昨夜在找破除天水城迷障的线索,守在殿外,它不敢轻举妄动的。”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怕是有些夸口之嫌,但迟宿却是不同,他从来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既然他这样说了,那么就一定有能力在昨天夜里的情形下保障她绝对的安全!
白珞信赖他,心下已然镇定了七八分,却怎么也抹不开面儿,娇声嗔道:“不行,你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了!”顿了顿,补充道,“不可以吓唬我!也不可以让那些妖魔吓我······”
迟宿抱着白珞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不由得将手臂收拢,不假思索地连声回应:“好好好······珞珞不怕,乖啊······”
“嗯······”白珞察觉到他久违的亲昵,心软了几分,只是到底要让他挨上一记才肯罢休。
于是下狠手揪了他腰肉一把。
“嘶嘶!”
他喊着疼,眼底盛着东升的旭日,温暖而明亮。
“哪里来的野鸳鸯,敢在天水城撒野!”
九尺高的壮汉先是被白珞无视,接着从头到尾被二人秀了一脸,一张刀疤脸阴沉扭曲,黑得跟锅底似的,板斧舞得虎虎生威,瞧着颇为骇人。
白珞这才注意到壮汉。与小女孩的对话历历在目,她脑中闪过昨日进城时看到的景象,忆起那个羊肉摊。
他是羊肉摊上的屠户!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白珞脱口而出:“你是‘郑大叔’吗?”
那壮汉明显一愣,疑惑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
白珞见他承认了身份,想到女孩的身份和天水城的许多谜团,正色道:“小女子迟萤,这位是我兄长。我兄妹二人是修士,误入天水城被困此地······”
迟宿听见“兄妹”二字,适才的好心情淡了几分,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郑屠咽了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修士?你们想对城里的百姓做什么?”他顿了顿,强调。“他们是无辜的。”
城中百姓?他们不是都已经化为白骨······
白珞联想昨日的骷髅与今日的郑屠户,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神庙数丈之外……
沙地下掩埋的骨头渣子,聚拢、拼凑成一具完整的人类骨架,血肉与筋脉在日光中重新长成。
那些重复着机械动作的白骨,化作鲜活的孩童、妇女、青年和老人模样。
小孩昂着头望青年小贩手中叫卖的糖葫芦,馋得口水直流,小贩赶不走他,从装糖浆的木桶边上给他掰了一块碎糖。
提篮子的新婚妇女在老阿婆的菜摊前挑拣,与阿婆说笑两句提到她的夫郎,羞得双颊绯红:他是守城的人,今日上值,最爱吃我做的饭。
她的夫郎——
上一刻还是甲胄里的骷髅,此时已经变成这座城的守备,骑着高头大马,兢兢业业地跟在巡逻的队伍最后。
这座城在白昼中生机勃勃,热闹非凡,仿佛黄昏后的死气都是假象。
只有一个人在这热闹之外。
白珞回头看了看神庙中。
女童的骷髅头倒在蒲团上,空洞的眼眶静静地注视着这诡异的一切。
白珞咽了口唾沫,道:“我们没有恶意。”她将遇到卫芸秋的始末说了出来。“我原以为丫丫和她口中的郑叔叔是幸存者,没想到······”
“你、你见到了丫丫?”九尺高的身形俱震,郑屠眼中泪光闪烁,脸上的刀疤怪异而扭曲地狰狞开来。
白珞皱了皱眉,见屠户的情绪愈发失控,最后像一头失了控的猿兽般哭吼起来。
“我错了!我不该将她送到那里去,我该死!”他红着眼睛,不要命似的迎头撞向青铜鼎。
迟宿站在青铜鼎前一掌抵住他的头颅,避免那颗脑袋在二人面前开花,又顺势将人掀翻在地。他蹲在郑屠跟前,居高临下的姿态显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压迫感。
“你想死?可以。把你知道的事说出来,我就成全你。”
郑屠脑中嗡嗡作响,声嘶力竭地喊:“我想啊!想啊!但我这样的罪人,死了也会下地狱吧!”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眼中的疑惑渐渐加深。
却听背后一个女声纳罕道。
“郑屠?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摊子不要了么?快回去!有人问价哩!”
那是一个胡姬,面纱掩着半张脸,额际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她狐疑地瞧着他们,却没有上前干涉,说完这句话后她就转过身,撑着避风沙的斗篷匆匆赶往集市去了。
朦胧的倩影映在屠户眼里,他的哭声像被人掐断了一般停住,卡在粗壮的脖子里,呼哧呼哧地响。
须臾,他站起来对两人道:“想知道天水城的事,就跟我走吧!”
他们穿过集市,迎面遇上打马而过的骑兵,马蹄下的尘土飞扬,呛得白珞轻咳。
羊肉汤摊前。
飘着肉香。
郑屠手持板斧,动作娴熟到几近麻木地割断绑缚羔羊的绳索,然后将羊羔剥皮、剔骨。
坐在摊前的客人们赞叹着美味的肉汤。
“我家世代宰羊,这汤味儿正,是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你们可以尝尝。”郑屠舀了两碗汤,放在他们这一桌上。
白珞想到的却是昨晚所看到的画面——屠户刀下的羊羔变成孩童的人骨。
她正襟危坐,没敢挨那碗肉汤。
郑屠失声笑了笑。“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卫萧将军说的。”
“他带着三千将士,千里奔袭而来,从异族手中收复了天水城,也带大家熬过了那个饥饿的冬天。丰收的时候,我宰了家里最活泼的羊羔,给将军端去了最嫩的羊肉汤。他说这是天水城最好喝的羊肉汤,一定要叫家里的娇娇也尝尝。”
第二日,将军就带来自己的女儿。
小女孩端着香浓的肉汤碗,怯生生地喊他“大叔”。
他们成了羊肉摊的常客。
羊肉摊的生意火爆,郑屠忙碌得清点抽屉铜板的功夫也没有,深夜到家后倒头就睡,做着自己娶了一位娘子的美梦。
他梦里的女人贤惠又能干,还会跳妖娆得挠人心肝的胡旋舞。
这梦做到了白日——胡姬怀抱着馋得肚腹咕咕作响的幼子站在羊肉摊前,二人分吃一碗肉汤。
她的丈夫死在了异族刀下,女人只能终日跳舞,换些讨生活的钱。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去神庙前求一求,拜一拜神明。
他是否能够养得起美丽的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呢?郑屠想。
他犹豫的同时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浑噩又满足地过日子,直到——
异族卷土重来,带着数倍之敌。
这场仗必败无疑。
将军愁白了发。
应梦指示,推翻神庙原有金身,塑造一座金乌的雕像。
他集结所有的将士,说着神引之言,激励他们喊出震天撼地的口号。
郑屠激动得一腔热血,高举板斧要与将军一同捍卫城池。
而卫萧却对他说:此战,我必死无疑。郑大哥,你能不能替我照顾我的女儿丫丫?
郑屠举着板斧的手悻悻然落下,问他:你就这样将女儿托付给了一个陌生人么?
跟着你,至少有肉汤喝。
卫萧苦笑。
说完,上马,率领着浩荡的队伍,出城迎敌。
他们的死惨烈而悲壮,两方人马几乎同归于尽,战争没有给任何一方带来利益。
除了嗅着血腥味飞到战场的乌鸦。
郑屠在偃旗息鼓的战场里寻找甲胄下的身体,见到残缺的肢体和满地的碎肉,却没能找到卫萧的尸首。
他跪地哭了一阵,余光扫见飘扬的残破旌旗之上,站着一只金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金乌。
神祇一般,高高在上,俯视狼藉的战场。
那些乌鸦似得到了某种指令,肆意地争抢、啄食,将本该由亲人辨认的面目,咬得血肉模糊。
郑屠挥舞板斧驱赶乌鸦,却遭来凶猛地扑咬。
他招架不住,逃回天水城,一边逃一边想:异族已经被杀光,他们终于可以过安宁的日子!
他哭着宰了一头羊羔,煮成最鲜嫩的肉汤,端到同样哭成泪人儿的小女孩面前。
——郑大叔,你找到我爹了吗?
——嗯,他让你乖乖吃肉,乖乖睡觉!睡醒了他就回来了。
这日子安宁了吗?
是也不是。
郑屠再也不会梦到跳舞的胡姬,梦中所见都是那些吃人的乌鸦。它们不会说话,他却能听到一个声音——
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郑屠浑噩地从床上爬起,抹一把脸,拖着小羊羔去摊上。
街道中间躺了个死人。
郑屠很确定那是个死人,因为站在他肚皮上的乌鸦已经在啄食他的肠子。
油亮的黄脂,鲜红的血肠。
郑屠大惊失色,原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发现了街道上更多的尸体和乌鸦。
那些乌鸦聚集成一片黑压压的云,簇拥着中心的金乌,像拥戴它们的太阳。
它们落在每一户人家的瓦上,黑漆漆的眼睛从瓦缝间窥视里面的景象,发出难听的叫声,探头探脑的,像是在说——
我饿了,你家有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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