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被拦住的沈聿白微垂视线, 漫不经心地扫过挡在他跟前的两道手臂,不紧不慢地抬起目光掠向神情严肃的两人。
刹那间, 就明白了他们为何会拦住自己。
为首的持刀侍卫面上神色凌厉没有任何可以宽泛的说辞,心中却打着鼓,主子命他们过来看守时,明确告知他们不可放世子踏入鹤园半步,却不曾告诉他们,倘若世子执意入内又要如何行事, 总不能真的动刀刃。
侍卫神色自若地清了清嗓子,道:“世子爷,您请回吧。”
沈聿白掀起薄薄眼皮,目光穿过悠长深院凝视着窗棂前的人儿, 松弛动人的身姿宛若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弥漫散出的浅浅香气,循着微风不疾不徐地漫过鼻间, 凛起的神思被淡柔眸光中的浅笑掠去, 剩下微风拂去后残存下的笑靥。
窗棂前的身影悄然离去, 清风荡起她的纱袖须臾也随之消失, 沈聿白敛下一下一下敲击着心脏几近要穿破胸膛的鼓槌, 也不为难守在院前的侍卫们, 对逸烽道:“备马。”
已经备下车舆的逸烽微怔, 下意识地看了眼他伤得极深的手臂。
回府之时不论是逸烽还是鹤一两人, 都没有察觉到自家大人有何异样, 直到适才大人褪下布衣上药时才掠见他手臂上的伤势,他们跟在大人身边出生入死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身上带有如此严重的伤口。
敷着药草的手臂周围晕着淡淡的浅绿色, 盖下了边缘的泛白,金创药落在伤口上时, 竟是冒起了缕缕苍白的泡沫,逸烽想要去寻胡大夫前来医治就被叫住了。
沈聿白要走一趟大理寺。
逸烽自知劝不住自家大人,也命人备下了马车,谁知现下他竟然是要骑马过去。
“大人,您的伤— —”
“无事。”沈聿白不以为意地截断他的话,回眸掠了眼拱门之上的门匾,门匾飘逸如风的‘鹤园’映入眼帘,如同它的主人那般,凝了半响,他收回视线淡淡道:“我受伤一事,不必向太多人提及。”
闻言,逸烽稍显困惑。
沈聿白知晓他在疑惑什么,也不多做解释。
倘若朝中众臣得知他因此而身负重伤,必然会群起要求对苏霄等人痛下杀手,那群不长眼的连朝廷重臣都可以下此狠手,定要杀之以儆效尤,避免日后有人不长眼伤及自身。
幕后操纵的苏霄,也定然逃不脱。
只是如此,秦桢也会承受来自京中不同人的沉沉压力。
她本就抱有沉沉的愧疚,京中繁杂多余的流言蜚语只会像满天潮水袭向她,将她的腰身一寸一寸压下。
况且如今他还在追求秦桢,届时指不定有人会拿此来做文章,谣传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之事,就算只是有一丝可能会出现的谣传,沈聿白都不想要听到。
午后灼热烈阳洋洋洒洒地布满大理寺四下,竟散不去院中的沉闷凉意。
早早收到消息的方儒勖和宋明晖两人已经等候在门前,见沈聿白来后引着他穿过长廊往后衙走去,檐下系紧的铃铛被微风吹得铃铃作响,就好似跟随他身后的众人心思般。
刺杀一事是方宋两人共同操持的,方儒勖负责绑劫追杀的歹徒,宋明晖则是全权处理苏霄一事。
后衙牢狱中的闷哼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牢狱内昏暗无比,不过是踏入半步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严寒,垂挂天际的烈阳寻不到一丝半缕缝隙透入狱中,狱中引路的,仅有星星点点的烛火。
浅浅烛火余热对于漫无天日的牢狱而言,杯水车薪而已。
关押于牢房入口处的歹徒听到门扉推关声,拖着满身伤痕的身躯抬起眼眸,透过黏腻的发梢缝隙睨向来人,穿过缝隙的眸光与来人对上之时,他的身子狠狠地颤了下,印烙背脊的伤痕被牵扯泛起了痛意。
来人的目光如同看死物般,淡淡地掠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向牢房深处。
那儿,是拷打动刑的地方。
牢狱深处,血腥与炭火气息交织缠绕。
被捆绑于架子上的男子披头散发,无力垂落的手腕被手镣桎梏其中,镶着金丝的凌乱锦衣布满了长鞭落下的痕迹。
男子听到脚步声,艰难地掀起眼皮看向来人,睨见为首的沈聿白时,苍白神色颤了颤,连带着指尖也不自觉地颤抖。
大厦倾颓,莫过于此。
沈聿白逆着烛光走来,半分情绪全无的神色胜过寒冬飘雪腊月,一步一步地走到离苏霄仅有三寸之隔的桌案前,不疾不徐地坐下恣意慵懒地半倚着椅背。
他深邃如同静谧死水般扫过被桎梏住的苏霄,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啪嗒’、‘啪嗒’的响音,像极了黑白无常携手走过奈何桥的脚步声。
“苏公子如此惊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回来。”
冷冽的话语砸向苏霄,被鞭子抽打过后的手臂被飘着雪的狂风席卷,冻得牙齿直打颤,嘶哑的嗓子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沈聿白凝着他看了许久,微抬手。
跟在后头的众人对视一眼都退了出去,留下逸烽守在门口,方儒勖和宋明晖两人身姿挺拔地伫立在墙垣侧。
椅子推拉声响后,苏霄听着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沈聿白神情凛厉地扫了眼布在苏霄眼前的长发,拾起桌案前夹过烧得通红炭火的镊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他眼前的长发,露出那双布满不屈的眼眸,以及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畏惧。
“苏公子应该是很想知道祁洲是否安好。”沈聿白眸中掠过淡淡的讥讽,薄唇扬起深浅不一的弧度,道:“她很好,比你想象中的都要好。”
苏霄闻言霎时抬起头,抿唇不语,眸中的恨意几近将整座牢房覆满。
他是想要祁洲死的,就算是不死,也是应当瘫痪于床榻之中,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才行!
对于苏霄流露出的恨意也都在沈聿白的意料之中,他既然能够寻来歹徒追杀秦桢,就没有想过让她活着回来。
苏霄下了这个决定时就比谁都清楚,倘若秦桢安然无恙回京,等待着他的不会是死亡,而是比死亡更加可怕地生不如死。
“我刻意选择了沈大人不在场也不知情的时候下手,如今想来沈大人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竟然安排人跟随在她的身边,窥探她的去路,苏某不是什么善人,沈大人也不是什么磊落之人。”
男子断断续续的嗓音如同被撕裂的锦缎,沙哑难听。
沈聿白闻言薄唇微扬,手中镊子漫不经心地搅弄着烧得火热的炭火,稍稍靠近火盆都能够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热意,不知不觉间,镊子顶端被炭火炙得通红。
他抬起手中的镊子举起,泛着淡淡嘲讽之意的眸光掠过架子上被困于一隅的人影,道:“如今大理寺倒是愈发的仁慈了,已经被困在这儿多日的幕后凶手,还能够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苏霄瞳孔微转,静默一瞬后笑了声,自顾自地说着:“比起叱责大理寺仁慈,不如是我与祁洲的个人恩怨持续多年,倘若不是她,我又怎会步上这样一条路,说起来也是该问问沈大人。”
沈聿白踏入牢狱的刹那间苏霄就已经明了等待着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可当那双冷冽眼眸落在他喉间时,喉结禁不住上下滚动几次,他定了定神思。
刺杀朝廷重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或者说,沈聿白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他死。
蹉跎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受尽凌.辱与折磨,怎比得霎时死去来得洒脱痛快。
“若不是沈大人当年那般对待秦桢,对她但凡给予半分善意和爱意,她又怎会与你和离,不与你和离,祁洲永远都不会露脸,只会藏于璙园之中不见天日,我也沦落不到这种地步。”
沈聿白闻言,神情自若地拖着椅子走到炭盆前,随性懒散地坐下,如同看笑话般听他言说着,也不打断他。
那日长公主别院盛宴之后,苏霄不断地往回追溯着祁洲和秦桢之间的渊源,盘着盘着,赫然发现祁洲的横空出世与秦桢和离的时日是有所重叠,或者应该说,和离一事才是促使她以祁洲之名享誉盛京。
也是这次之后,苏霄从云霄中径直跌落,重重地摔在泥土之中。
京中所有的文人墨客提及他与祁洲时,无不言说他们之间的差距,一会儿说是天赋使然,一会儿说是心思使然,就连他自小引以为傲的父亲,也是如此。
“是祁洲毁了我的半辈子!”苏霄忍不住嘶吼着,眸中的恨意张牙舞爪,“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祁洲出现前,他的父亲始终觉得年轻一辈之中颇有过往工匠之彩的仅有他一人,能够继承苏琛的衣钵。
后来,祁洲一夜成名。
苏琛口中的天之骄子,被上天赋予浓墨重彩天赋的人,变成了祁洲。
曾几何时,苏琛也曾当着他的面断言道,倘若他仍旧止步不前,他与祁洲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到最后,所有人都会记得祁洲,而提起他时,也只会感叹上一句不过是苏琛之子。
可那时,苏霄已经竭尽所能地去发挥自己的余热。
他始终不懂,自己与祁洲又差在哪儿,被世人碰上云霄的自己又被他们戳着脊梁骨唾弃。
苏霄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被恨意染红的眸光垂下看着沈聿白手中的镊子,道:“早知她死不掉,若再来一次我定会让她生不如死自寻死路,随意找个残废凌.辱她— —”
话语还未落下,眼前的人倏然站起动作锐利地抽出剑刃,直直抵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沈聿白神色狠戾地往前抵了几分,僵直的脖颈中间血流喷溅而出,潺潺血水不疾不徐地漫过脖颈消散在衣襟中。
闻到血腥气息赶进来的逸烽等人轻颤的眸光落在背对着他们的沈聿白,他身上的狠戾还未消散,将将覆盖满整座牢房,凶狠得众人都喘不过息来。
方儒勖和宋明晖被逸烽挡在后头,若是平日,没有自家大人的吩咐他定不会让他们上前。
杀了苏霄事小,可就如此让他如愿以偿,又显得不大值当。
抵着脖颈的冰凉剑刃缓慢地滑过脖颈,苏霄眼眸微阖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谁知当他眼眸阖上的瞬间,抵着脖颈的剑刃随之被抽离,他倏地掀开眼眸,掠见了沈聿白狠厉眼眸下的讥嘲。
沈聿白收回剑刃,指节不疾不徐地滑过流落顶部的血珠,修长的指节染上深红血渍,妖冶绽放,生长于山林悬崖峭壁间的曼陀罗华莫过于此。
他半分眼神都不给到苏霄,恣意随性地扔下手中的剑,侧眸看向神色微变的宋明晖,问:“宋大人这几日,可问出了什么来。”
不冷不热的话语拂入宋明晖耳中,他看了眼神情震撼稍显不安的苏霄,刹那间就明白了沈聿白的意思,“下官失职,尚未问出任何消息,苏霄牙齿过硬难以撬开。”
沈聿白垂眸寻来净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指尖的血渍,净帕被染上深红血液复还指节干净时,他将净帕往炭盆中一扔,道:“那就好好招待着,一日问不出就日日问。”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牢狱。
牢狱外艳阳漫漫,与狱中的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留在国公府处理事情的鹤一等候在大理寺门外,余光瞥见踏着廊檐走来的身影,忙迎了上去,道:“大人,皇上宣您即刻入宫。”
沈聿白‘嗯’了声。
若不是没有旨意,他来大理寺前就想入宫一趟。
皇帝对沈聿白的消失也是心有余悸,看到龙案前跪下请安的身影,心中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他们之间年岁有所相差,可在尚未登基之前,皇帝除了父皇与长姐之外,最信任的人就是沈聿白,如今更甚,在说到为自己排除异己的事情上,他若排第二,就没人敢居第一。
是以章宸自己也无法想象,朝堂之中要是没有了沈聿白。
对他来说,失去了沈聿白就是失去了左膀右臂。
章宸上前扶起沈聿白,欣喜之余也觉得庆幸,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爱卿无事就好。”
这一拍,恰好拍到了沈聿白的伤口。
他眉宇蹙了一瞬,仅仅是短短的一刹那他的神色与往常无异,“多谢皇上关心。”
一闪而过的神情章宸并没有掠见,扫了眼守在宫殿外的贴身太监,道:“赐座上茶。”
早已经备好茶水的众人端着清茶入内,一丝不苟地忙完手中的活后引着沈聿白上座,为首的贴身太监又领着众人离去,不带顾忌地阖上了门扉。
沈聿白掀开茶盖,抿了口漫开淡淡甘甜的清茶,“臣入宫前,去了趟大理寺。”
到底相识多年,章宸一听就知道他言下之意,不甚在乎地摆了摆手,道:“苏霄的事情你全权处理即可,朕对你的处理没有任何疑义。”说罢他顿了顿,落下茶盏饶有兴致地睨了眼神色冷冽的沈聿白,“不过听说你是为了救与你已经和离的妻子,方才生出此事?”
章宸尤记得多年前曾见过沈聿白的妻子,惊鸿一瞥也着实令人过目难忘,不过最让他难以忘记的是他们和离之后,也不知怎么的,沈聿白竟是三天两头就四下寻她的身影,正是因此他才始终记得秦桢。
沈聿白微微颔首,慢条斯理地将秦桢与苏霄之间的恩怨道出。
越往下听章宸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他也是多日前才知晓祁洲就是秦桢,但没有听说过苏霄与他的事情,现下一听只觉得荒唐,“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技不如人竟然生出杀心。”
沈聿白位居大理寺多年,见过的刑事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有因一件小事而下狠手杀害之人,比起对苏霄的恨,涌上思绪的更多是对自己的疑惑。
为何在此之前,没有察觉到苏霄的不对劲。
那日宴会后,要是派人盯紧了苏霄,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章宸见沈聿白久久没有言语,想起京中前些时日盛传他追求秦桢一事,眉梢微微挑了挑,忽然心生一念头,“朕看爱卿对秦姑娘也是爱护有佳,入宫之后与朕言语的也都是她,对自己倒是分毫不提,如此,朕也成人之美,赐婚于你与秦姑娘如何。”
沈聿白闻言起身行礼,垂眸凝着宫殿板砖,拱手道:“臣多谢皇上抬爱,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何?”章宸疑惑不解,示意他起身回话,“你对秦姑娘有意,朕若是下了旨意赐婚,对于你来说也是美事一桩,秦姑娘若是不愿,也不会抗旨不— —”
说到这儿,章宸恍然大悟地看向沈聿白,眸中滑过浅笑,“爱卿这是不愿逼迫秦姑娘,朕也就不插手你的家事了,预祝你能够得偿所愿。”
沈聿白又道了声谢,方才起身。
他消失的这几日,朝堂之中有不少事情待处理,落座前话题也悄然转向了朝堂。
夕阳余晖斜斜洒落宫殿时,沈聿白才离开了皇宫。
回到国公府,夕阳已经临近天际之侧。
踏过国公府正门门槛,沈聿白步伐微滞,侧眸看向与宣晖园相反方向的廊亭,廊亭之后就是鹤园,他抬起手臂闻下了手中淡淡的血腥之气,收回欲要前往鹤园的心思。
他本是打算梳洗换下衣裳就前去鹤园,还未走出卧阁就看到逸烽捧着大理寺卷宗入内,对他道:“大人,这是宋大人命人送来的卷宗,说是前几日苏霄等人吐露出的事情。”
沈聿白掠了眼屋外的灯火,薄唇微动:“烧了。”
不该存在于世间的物品,也当消失眼前。
逸烽微怔之时,恰逢鹤一端着晚膳入内,他一样一样地摆好菜肴,抬头之际对上自家大人稍显愣怔的神色,不解地瞥了眼逸烽,逸烽耸了耸肩,也不知是怎么了。
国公府的膳食要比山野间的晚膳丰盛不少,也大不相似,可在睨见鹤一端着盘入内的蓦然间,沈聿白想起了这几日居住于山野中的傍晚,他与秦桢在破落桌案前用着清粥。
彼时的秦桢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端着吃食一口一口喂给她,也没有错过她双颊间漫起的粉嫩余晖,可沈聿白很清楚,这是失去记忆的秦桢,待她记忆回笼之后,这一幕也会随之消失。
那时候的沈聿白,只希望时辰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静静地享受着与她共用晚膳的时光。
而如今,菜肴丰盛了,也只剩下他了。
沈聿白收回视线看向院中西南角,透过层层墙垣遥望着相隔甚远的鹤园,问:“她用了吗?”
鹤一和逸烽对视了眼,懂了这个‘她’指的是谁,道:“适才厨房送来晚膳时属下多问了一嘴,今夜桥姑娘留在鹤园用膳,半个时辰前闻夕等人就已经端着晚膳回院中了。”
沈希桥若是在,想来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宣晖园很大,也只剩下了冷清。
沈聿白看了须臾方才敛下心中涌起的怅然若失,走出宣晖园。
鹤园一角。
送走沈希桥后,热闹多时的院落倏然静了下来。
行在院中消食的秦桢这才得以有机会好好地打量鹤园的光景,乍一看和自己居住三年之久的小院相似,实际上观看多时还是能够看出是鹤园之景。
沈希桥离去之前也感叹了句,不曾想这么多年,鹤园依旧与年少时相似。
秦桢才骤然明白过来,不是鹤园与小院相似,而是这么些年,她亲手打磨出来的小院,与记忆中的鹤园一模一样。
三载来,她不仅封存了对沈聿白的喜欢,也将这座刻有他记忆的院落尘封心底,打磨小院时却不自觉地将其打造成鹤园的翻版。
送着沈希桥出府归来的闻夕入院,瞧见站在树梢八角灯笼下的姑娘,眸光定定地落在流水小径边的随风摇曳花苞上,上前回禀打探道的消息。
“姑娘,世子今日被拦在鹤园外,是国公爷下的令。”
秦桢绞着手帕的动作停了半瞬,抬了抬眼看向闻夕,不明所以地问:“姨夫下的命令?”
“嗯。”闻夕颔首,心中也觉得奇怪,要说是拦住外人还情有可原,拦住世子又是有何用意,“莫不是他们听错了?”
思忖半响,秦桢忽而想起一件事。
姨母在询问她能否回国公府时与她的对话-
你若是不想见聿白,我会命人拦住他,不会让你们见面的。
而她的回答是,好。
思及此,秦桢扑哧一笑。
被她明媚笑意弄得不解的闻夕眨了眨眼眸,想要追问又觉得姑娘似乎有哪儿变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变在何处,就好像眉眼间的深沉淡了些许,逐渐被明艳笑意所取缔,心情要比多日前灿烂上不少。
想到这点的闻夕愈发地觉得难懂。
“闻夕,陪我走走吧。”
姑娘的话打断了闻夕的思绪,颔了颔首扶上她的手腕,道:“鹤园这些年都有人照看着,院中的花朵好似都要比多年前茂盛。”
“小院与这儿,也很相像。”
经她这么提醒,闻夕方才意识到这件事,又眨了眨眼眸。
秦桢顺着鹅卵石径路踏上走廊,檐下烛火随风垂落在她的身上,墙垣上倒影着欣长的影子,不紧不慢地朝着鹤园门口掠去。
鹤园外的光景与鹤园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院内院外的烛火通明,种植于泥土之中的花团都能看清瓣上的蜜粉,不同的是鹤园外很静,静得只有微风吹响树叶的沙沙声,树影婆娑。
沈聿白一袭玄衣立于树影后,八角灯笼烛火随风飘荡,烛光深浅不一地掠过他的身影,他静静地站在树梢下,眸光凝着鹤园的方向,她走出之时,清晰地看到略着温润的眼眸中荡起光芒。
没走出鹤园几步,他就迎了上来。
守在门口的侍卫相视几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们收到的命令只说不让世子入鹤园,也没人跟他们说不让世子和桢姑娘相见,他们这是该拦好还是不拦好,不等他们思索明白,眨眼间就瞧不见桢姑娘的身影,再抬眸望去时她已经走上了廊亭。
廊亭桌案上摆放着一盏小灯笼,随处可见的月季花将有凋零之姿,想来不过几日之后就会被下人撬起挪去他处种植,等过了即将来临的冬日迎来春日时,它们才会被种回这儿等待绽放。
除去三载前她的生辰。
那日是个寒冬,而廊亭下也摆满了工匠着意催养而生的月季花。
欣长影子随着来人的步伐不疾不徐地将她罩入黑幕中,秦桢微掀眼皮看向来人,瞥了眼他掩藏在衣裳深处的手臂,道:“午后小桥去寻你,没有寻到。”
“嗯。”沈聿白拉开靠椅坐下,拎过闻夕端来的茶壶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如实道:“去了趟大理寺,离开大理寺后又进了趟宫。”
秦桢睨了道他递来的茶盏,清澈见底的清泉甘露映出她悄然皱起的眼眸,以及闪瞬即逝的不解。
“大理寺何时不能去,为何要今日去。”
“我去看了眼苏霄。”
一柔一沉的嗓音同时响起,如同徐徐升起的清泉雾气,萦萦交织缠绕上空。
听到苏霄的名字,秦桢神色未变地点了点头,她双手握着茶盏,掌心中的热气漫过肌肤递入心间,许久都没有听到沈聿白开口,眸光从茶盏中扬起看向他,“为何要今日赶去大理寺。”
第 82 章
不论如何, 对于秦桢而言,苏霄只是个小人, 他的后路已然被摆在眼前,与她往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而沈聿白……
是眼前人,也是救下她一命的人。
弥漫在沈聿白身侧的危险多是他们成婚后的三载,三载间秦桢甚少能够接触到他的生活,偶尔听闻他受伤想要去看看究竟时, 他也多是负伤居于大理寺中,伤势恢复后方才回国公府。
彼时的秦桢,也寻不到借口前去书房看他。
而今日无功而返的沈希桥回到鹤园,也与她提及了胡大夫寻不到沈聿白身影的事情。
“视线恢复的那一瞬间起, 我就不信你身上的伤对你而言只是小伤,只是你不愿意多说我也如你的愿不去多问, 可你的伤是因我而起, 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淡然处之。”
“或许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三岁小孩, 亦或是可以忽悠过去的人, 但……”
“我没有当你是三岁小孩, 也没有想着忽悠你。”沈聿白覆在茶盏上的指节不断收紧, 深邃不可测的眼眸中闪过难以见到的慌乱。
略显紧绷的嗓音萦绕于廊亭中, 秦桢瞧见他神色间的慌乱, 静默须臾, ‘嗯’了声,“你只是不曾和我说过实话而已。”
闻言,沈聿白垂在桌上的指尖动了动, 凝望着眸色淡然的眼前人,有那么一瞬间, 好似回到了刚刚重遇的时候,那时的秦桢也是如此沉静地看着他,不论他做什么。
沈聿白心中掠过一丝捕捉不住的失去之意,垂着眼眸沉默半响,沉声道:“是不想你担心。”
他知道,秦桢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心善且容易心软之人。
而他手中的伤也是因她而起,但凡他表现出伤口引起的难捱,秦桢都会毫不迟疑地飞奔而来,循环往复之下,只需稍稍利用她的心软和善心便可以将她拉回身边。
沈聿白不想这样,不想利用她的心软无病呻吟。
“我很自私,自私地希望你这份担心是源于喜欢,而不是觉得我为你受了伤后你必须要补偿我弥补我,对于我曾给予过你的伤害相比,这不过是微不可见的伤口。”
秦桢静静地听着,神色与适才无异,心中却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浪花,接连不断地席卷跳跃的心房,蓦然响起的清脆铃铛声唤醒了她的思绪。
她侧眸睨着系挂在树梢上的铃铛,它下边系着绸缎编织而成的福字,与它相似的铃铛,宣晖园也有一个。
这个福字的编法,是秦桢来国公府的第二年除夕前从田嬷嬷那儿学来的,她将其中一个给了府中待自己如亲兄妹的沈聿白,那时她还不懂喜欢是什么,只知道他对自己很好。
好到她偶尔无端地会想,沈聿白要是她的亲哥哥就好了。
后来,这个想法就没有了。
秦桢开始庆幸沈聿白不是她的亲哥哥,她对他动了心。
福字赠予沈聿白时,他亲手挂在了宣晖园的门匾前,对她说要让所有经过宣晖园的人都看到她的手艺,这一挂就是挂了四五年。
后来她入了宣晖园,福字也不知所踪。
沈聿白也看到了摇曳铃铛下的福字,眼前闪过小丫头一眨一眨的眼眸,又想要给他又怕他不收下的模样,嘴角扬起,“你送我的福字,在书房。”
“嗯?”秦桢眼皮子轻跳,藏在心中多时的疑惑倏而被人解惑,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聿白余光瞥见她怔愣的表情,侧眸凝视半响,挑眉问:“若是不信,去书房看看?”
秦桢没有拒绝。
宣晖园书房深处的灯火要比国公府任何地方来得明亮,短短的十几步路的径路上就挂着三盏灯笼,悠长阶梯边缘也垂挂着十多盏烛火,要比三载前来得耀眼。
秦桢也有多年没有踏进过沈聿白的书房,上一次还是与他言说子嗣的时候,她也不知哪里涌起的鼓气闯入书院中,静静坐在那儿与他协商着子嗣一事,不过要是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去做。
思及此,她偏头睨了眼入了书院后就微皱眉心的沈聿白,显然,他也想起了那件事。
沈聿白上前推开书房门扉,本该灯火通明的书房内仅存有一盏烛火,独自照射着偌大的书屋。
还未踏入,秦桢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萧瑟。
沈聿白去取福字时,她就坐在宽木桌案前,眸光寸寸掠过四下。
书房被收拾的尤为整洁,桌案上也只摆有笔墨,多年前摆在书案上的卷宗和册子不知所踪,隔间还摆着生活起居用具,可看上去像是许久都没有人动过,显得异常的孤寂。
秦桢指腹掠过桌案,点点绵密灰尘漫上指腹,她抬手微微摩挲着指腹中的灰烬,问道:“你如今,不住在这儿吗?”
捧着匣盒出来的沈聿白‘嗯’了声,顺手把书案上的烛火带了过来放在桌案正中央,“现在住在主院中。”
闻言秦桢微挑眼眸,想起许久前来宣晖园寻姨母时,主院还是无人居住的样子,那时候的沈聿白还是住在书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搬回去的,睨过匣盒中的福字,嫣然一笑,道:“那是因为我不在了,所以搬回去了?”
“不是,是只有那儿才有你的气息,所以……”取出福字的沈聿白神色微顿,抬起眸和她解释,谁知下颌扬起的蓦然间对上了那双盈溢着笑意的眸色,耀眼如窗棂外的满天星辰。
他方才明白过来她在和自己开玩笑,悬起的心落回了实处。
踏实下的内心渐渐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好似身处梦境云层之中,眼眸睁开之后,眼前这个与他开着玩闹的秦桢就会消失不见,而他也会自云层跌落下来。
沈聿白目光紧锁在把玩着福字的秦桢身上,只怕眨眼的一瞬间她就会消失。
“我好像还在匣盒中看到了赠与你的狼毫。”秦桢边收拢手心将福字握在手中边抬起头,目光对上时骤然坠入了他深邃幽湛的瞳孔深处,窥探见了他凝在深处的不安。
她抬起手,在沈聿白眼前挥了挥,“又在想什么呢。”
袖摆垂落下露出的纤细手腕映入眼眸,沈聿白凝成一瞬的神思骤然散开,眼前闪过她半知不解的神色,道:“想着现实生活中的你不会随着我回书房,也不知这个梦何时会消散。”
秦桢闻言眼眸轻轻地眨了下,哑然失笑。
她还是第一次见沈聿白如此模样,忍不住佯装深沉地说:“梦总是会有醒来的一日,或许几个时辰,又或许几日,谁又知道呢。”
只是说着说着,秦桢禁不住笑出了声。
悦耳的欢笑声霎时间将书房装满,寂寥的气息蓦然被笑声取代,明媚如夏日艳阳的笑容强势地穿过沈聿白的思绪,清晰可见地撩拨着他的心弦,鼓槌不断地敲击胸膛将将要迸出。
笑到眼眸微热泛着水光,秦桢才渐渐敛下笑意,静静地凝望着他,不知该如何言说此刻的心情。
他们相识已过十载,尽管有三载中他不愿与自己相处,而后的三载他们也不曾见过面,可秦桢自认她算是熟悉沈聿白那批人中的一个,这份熟悉来自他们曾经相处过的七八载,其中也包含了成亲的三年。
沈聿白出身优越,识字起就是京中翘楚,听闻还在牙牙学语之时就有不少老夫人带着各家名帖来国公府,想要与国公府定下婚事。
他就像是高挂于天际的明月,就算是伫立于最高峰之上抬起手,也难以触碰到他半缕衣角,凡事都只分他想与不想,就算是再难以求得的心仪之物,也会在几日间握入手中,任何事物对他来说,势在必得。
比如多日前他送入自己的那块玉佩。
正是如此,秦桢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他眸中凝起半分不踏实感。
可在这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
沈聿白漆黑瞳仁深处的不安,是因自己而起。
秦桢不知该如何面对刹那间的心慌意乱,指尖漫过手中的福字半响,将它放回了匣盒中,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
回去二字落入沈聿白耳中,宛若即将大梦初醒之势,他猛然起身擒住女子的手腕,一拉一扯间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肩颈,小心翼翼地搂着。
秦桢双手僵硬地垂落在两侧,轻轻掠过鼻尖的金丝带来阵阵痒意,她听到沈聿白喑哑的嗓音在耳侧响起。
“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灼热的气息扑撒在她的耳际,烫得耳垂微红。
秦桢没有推开他的怀抱,直到鼻尖闻到一丝着意用荀令香压住的血腥味,陡然回过神来,微抬的指尖颤颤地拽住覆盖在他手臂上的锦缎,“沈聿白,你松开我。”
搂着她的臂膀微僵了一瞬,不疾不徐满是留恋地松开。
秦桢垂下手半圈住他的腕部,带着他离开书房走下阶梯,穿过灯火通明的长廊踏入主院内,瞥了眼守在那儿的闻夕等人,神情微凝地走入卧阁中。
踏入卧阁的刹那间,秦桢松开手熟门熟路地坐在软榻上,手肘抵着桌案挑起下颌道:“你掀起衣袖,让我看看伤口。”
第 83 章
璀璨烛火高照, 低垂的窗棂纱帐被拂来的微风吹扬,无声地荡过榻上方正桌案, 荡过桌案边缘刹那宛若拂过肤色深浅不一的男子手臂。
室内明亮的烛火斜斜映落于张牙舞爪的剑伤,伤口边缘被草药所致的墨绿色散去,独留下狭长而又狰狞的伤势,定睛一看,仿佛能够看清伤口内里,深红血珠隐隐有外溢的趋向。
是道几近贯穿手臂的伤口。
秦桢端着灯盏的手微微颤动着, 环握灯盏的指节缓缓收紧泛起苍白,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沈聿白,你……”
想要叱责他为何不早说, 也想知道为何要隐瞒自己,明明可以对她使用苦肉计为何不用。
可当种种问题涌到思绪的瞬间, 答案也呼之欲出。
无需沈聿白言说, 她都能看清他的想法。
溢出嘴边的话语敛下收了回去, 秦桢微抬手想要查看伤势边缘稍显腐烂的泛白伤口, 又怕手中的难以察觉到的灰烬染上伤势引起不必要的外伤。
她嘴角微启半响, 掀起眼眸凝着那道漫着安抚淡笑的神色, 问:“痛吗?”
扬起的小脸水光熠熠, 沈聿白的视线都被吸引了去, 借着四下飘动烛火看清了她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心疼, 与她灼灼眸子相视须臾,颔了颔首,久未言语的嗓音带着些许喑哑:“有点。”
低沉沙哑的气息循微风拂过, 仔细一听,依稀能够掠过淡淡的撒娇之意。
秦桢只觉得听岔了, 沈聿白怎么会对她撒娇。
谁知当她将微垂的眼眸再往上抬了几分,真真是看清了清隽神情上闪瞬即逝的不自然,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好似想要在她这儿得到片刻的柔情。
他的神色过于专注,专注得聚起淡淡的火光,灼烫过她的耳垂,轻薄透亮的耳垂不知不觉中染上了粉嫩的余晖。
秦桢视线微转不看他,清了清嗓子:“现在才说,痛死你算了。”
凝着眼前女子悄然坠红的耳垂,娇俏的神色宛如瑶山上漫山遍野的桃林,摄人心魄,沈聿白眸光中快速地漫过道难以察觉的隐忍,喉骨上下滚动须臾。
夜间稍稍漫着点点凉意的室内霎时间变得热了几分,秦桢轻咬唇梢,落下手中的灯盏道:“我去叫来鹤一给你换药。”
她的话音还未落完,就看到侧立在卧阁外的鹤一和闻夕等人。
闻夕眼眸瞪得溜圆四下转动,满脸的不可思议。
秦桢见状,坠红的耳垂愈发红润,踏出卧阁对鹤一道:“你去给他换药,明日务必让胡大夫走一趟。”说着顿了顿,侧眸隔着烛火看了眼似笑非笑的沈聿白,“你若是不想要这只手,也要记得和胡大夫言说一番,他定会满足你的心愿,无需你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越是往下言说,秦桢心中的火光越往上簇起几分。
秦桢清楚,沈聿白的伤是因自己而起,她不该如何和他说话,就算没有嘘寒问暖也当关怀备至,可多次瞧见他不甚在意,满心都是自己是否会担心的神思时,心中就来气。
思绪纷飞时,被恼意涌上眼眸的水光一闪一闪的,将将溢出。
秦桢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顷刻之间,手腕被人从身后隔着袖摆擒住,而跟在她身后的闻夕等人也悄然退出了主院,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扉。
门扉拢住,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在身后弥漫开来,男子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将自己扣在了他的怀中,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与你坦诚相待。”
耳侧的喃喃声漾起,荡过秦桢的眼眸,吹得眼眶中的水色闪闪发亮,她唇瓣微张多时,这两日在心中滚过多时的话语溢出:“沈聿白,我们需要坦诚,不是吗?”
不似其他携手相伴共度余生的夫妻,他们之间隔着整整六年,六载的是与非横跨他们中间,就好像此刻,沈聿白分明环着她,他们中间却隔着可以站下一道身影的距离。
沈聿白也在害怕,害怕靠近一分会引起她的不适,会让来之不易的温情霎时消散不见踪影。
如今的他们之中缺少的不是她曾经求而不得的喜欢,而是坦诚。
也缺少了对彼此的信任。
失去记忆的时日中,秦桢全然忘却了过往的种种,却依旧清晰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欢,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而是男子对女子的喜欢,是以彼时的她才会困惑,困惑他们为何只是表兄妹。
因为秦桢也能够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那份欢喜。
清晰的低语渐渐在檐下散开,怀中的身影微动,沈聿白环着她腰身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隐下拉扯伤口引起的闷哼声。
诚如她所说的,他们少了坦诚。
“对我而言,它是小伤也好,致命伤口也罢,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对我有所愧疚,也不想以此用作苦肉计拴住你,但是是我过于自私,自私也蒙蔽了我的思绪,全然忘记了你的心思。”
“我总想着不让你担心,忘了你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拽着我的袖口躲在身后的小姑娘,也不是多年前站下凉亭下怀揣心意欲语难言的秦桢,而是我想要携手并肩同行的心悦之人。”
近乎剖白的虔诚低语不疾不徐地贴着秦桢耳畔滑过,神色微怔地轻眨眼眸。
她沉默半响,垂落手心抬起落在他交叉腰间的微凉手背上,稍稍用劲儿一点一点地拉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没有错过沈聿白眉间一闪而过的慌乱,好似即将抓不住眼前人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色。
秦桢扫了眼负伤的手臂,没有瞧见血珠溢出方才扬起下颌看向手臂的主人,微凛的神情凝着他眼眸,精致动人的眉梢轻轻挑起,道:“那就看你表现。”
扑面而来的愉悦几乎要将沈聿白淹没,垂下的指尖颤了颤,难以置信地定定地盯着她看。
秦桢莞尔一笑,余光觑见窗棂外的明月,“时候不早,我先回院中了。”
说罢转身推开主院门扉,抬步跨过门槛离去。
停留在原地的沈聿白目光凝着她的背影,纤细身影穿过竹林流水小径消失于宣晖园院前。
院中无人的瞬间,鹤一抱着药匣盒入内替自家大人重新上了金创药将伤口包扎好,收拾残布时忽而听到垂眸思忖事情的大人道:“叫胡大夫明日下朝时分过来。”
鹤一闻言愣了下,应了声是。
他退下之后,沈聿白起身走入与卧阁相反方向的临时书房,点燃烛火轻车熟路拉开博古架子上的屉子,取出静置在内的匣盒。
匣子中装着的,是一块玉色极佳的玉佩。
与它的玉色相比,玉佩做工可谓是稍有天赋的初学者都不会锻造而出的模样。
翌日清晨,将将梳洗完毕踏出卧阁的秦桢收到了值守侍卫送入的匣盒。
昨夜就在院外值守的持刀侍卫双手捧着匣盒,垂着头道:“姑娘,这是世子送来的。”
闻言,秦桢抬眸睨了眼空无一人的院门,“他什么时候来的。”
侍卫手中一空,道:“寅时六刻。”
秦桢大抵明白了,是出府上朝前送来的。
她道了声谢,抱着匣盒走到院中的百年老树下,将匣盒放在圆石桌案上,坐着静静凝着匣盒须臾,越看越觉得匣盒的大小似乎有些熟悉。
秦桢招手唤来檐下叮嘱丫鬟的闻夕,等她来到身边后瞥了眼匣盒,问:“觉得熟悉吗?”
“嗯?”闻夕不解地看向紧闭着的匣盒,全然看不出有任何眼熟的地方,倒是觉得印烙匣盒上双宿双飞的鸳鸯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瞬就要飞过她的眼前,“好像不曾在哪儿见过,不过这个大小像是装玉饰所用。”
她的话,也正是秦桢心中所想。
匣盒方方正正,约莫有女子两掌大小,装其他的不甚合适,装玉饰是有可能的。
秦桢顿时想起前些日子还给沈聿白的戏水鸳鸯玉佩,眼眸微挑,喃喃低语:“他不会又给我送了回来吧?”
没有听清姑娘在说些什么的闻夕不由得垂下头,稍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抬手落着匣盒扣锁上,眸光也随之睨了过去。
匣盒扣锁抵得极紧,秦桢费了些许劲儿才将它拉出,掀开匣盒睨见正中央的物品,倏然扑哧一笑,不可置信地取出那道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玉饰。
形状上来看,姑且可以看得出是玉佩,就是玉佩中勾勒出来的光景,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她初学雕刻玉饰时,也没有雕成如此模样。
闻夕跟在秦桢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对玉石也多少有所了解,现下也震惊了,头一次见如此难言的玉饰,“这是谁的大作,是送来给姑娘改造的吗?”
“改造?”秦桢眼眸弯弯,指尖转动之余左右上下打量着手中的‘玉佩’,眼眸中的笑意愈发得明艳灿烂,“说改造不大恰当,应该是赠予我的。”
闻夕:“……”
她张了张嘴,半响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秦桢瞥见闻夕欲言又止,想要说道几分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的神色,也不再瞒她,“是刚才你去小厨房时侍卫送来的,说是沈聿白给我的。”
“世子爷?”闻夕听着更迷茫了,“世子爷为何会送您这块残缺玉饰,玉石成色是极好的,就是这形状多少— —”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话语声渐渐低下,疑惑地歪头看了眼自家姑娘笑而不语的神色,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下,“是世子爷雕的?”
秦桢不紧不慢地‘嗯’了声。
也大概看出了玉佩中间的光景到底是什么。
严谨点来说不是看出来的,“你还记得我三年前想要给他雕的那块玉佩吗?”
闻夕点头,当然记得。
玉佩摊落在秦桢的手心中,看了它须臾,笑道:“这是他依照我当时的画卷雕刻的。”
闻夕又沉默了。
她记得画卷玉佩中分明是仙鹤,而眼前这块玉佩……
说这是雕的公鸡,闻夕也是信的。
第 84 章
玉佩放回匣盒, 收于妆台上。
一连多日,秦桢都没有踏出过鹤园, 傍晚时分漫步院中消食时,常常会睨见立于院门口的欣长身影,他静静地站在那儿,身前是鹤园值守侍卫抬起拦住去路的手。
他们隔着偌大的院子遥遥相望。
即将入秋,漫天的炽热烈阳渐渐消散,留下阵阵凉爽的秋风, 而沈聿白手臂的伤势也逐渐好转,掩藏在衣袖下的纱布也悄然被取下,与此同时,一封又一封的信件递入了鹤园。
初秋的清晨泛着凉意, 霜落打垂了院中的花枝,宣晖园的信件也一如既往地送入鹤园。
锋利潇洒的字迹洋洋洒洒地印在信纸上, 与她描述着近段时日京中的趣事, 小到各处铺子吆喝的活动, 大到官府筹备举办的大型活动, 都给她描绘而出。
秦桢翻阅完信件, 闻夕也领着丫鬟们端来了早膳。
她不疾不徐地叠好信件, 工工整整地放入信封之中收好, 起身时余光瞥见窗棂外微微飘起的濛濛细雨, 问:“雨下了多久了。”
“寅时就开始下的, 雨势看似微小,不过下了这么久地上也都已经被浸湿。”闻夕边端着清粥放置桌案上边抬眸回道,瞥见姑娘若有所思的神色时沉吟须臾, 又道:“世子送来信件时,鹤一有在撑伞。”
听闻最后一句话, 秦桢敛下凝着雨幕的眼眸看向闻夕,走到妆台桌案前坐下,也没有否认是在担心沈聿白,“他的伤口愈合没有多久,不适合淋雨。”
闻夕莞尔一笑,净手给秦桢梳妆打扮。
如果说之前她还不懂,如今也慢慢明白过来,姑娘这是不再排斥与世子相处,两人之间也隐隐有些情况。
不说前些日子送入鹤园的玉佩被好好地收在妆台显而易见的位置,就说接连不断送入鹤园的信件,虽说姑娘没有回信,可送入的信件姑娘也一封不落地看完将其收整叠好装入匣子。
胡大夫诊治后确认的伤势恢复情况消息,也准时于傍晚时分送入鹤园。
对于当下的情况,闻夕是即担忧又欣喜。
忧的是不知道重新踏入这段漫长河流对于姑娘而言是否是好事,喜的是由衷地为姑娘感到高兴,高兴她能够重拾尘封心底的爱意,不再压抑自身的情愫。
初初离开国公府那年,秦桢入了卧阁后闻夕没有回到房中,而是不安地坐在院中檐下守着,也就在那时,她常常听到卧阁中传来强压下仍然止不住溢出的哽咽声。
这样的深夜持续了很久,久到闻夕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深夜。
后来,她不再听到卧阁中传来哽咽声,渐渐地以为姑娘是丢开了这份喜欢,直到世子再次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中,闻夕又在姑娘的眼中看到了悲愤、难过、不解,以及会做出回击之姿。
她不觉得这些情愫是好的,是极其令人难捱,可对于姑娘而言,也是鲜活的。
“闻夕。”
温柔中略含娇俏的话语响起,唤回了闻夕飘扬的思绪。
不等她回话,秦桢又道:“你等会儿去和姨母说一声,雨停后我们出门走走。”
“是。”闻夕回答道,手中的长角木梳慢条斯理地穿过乌黑秀发,“是要出府吗?”
秦桢颔首‘嗯’了下,凝着妆镜中的自己,“回院中将尚未完工的玉饰带回来。”
她入住鹤园的翌日,西侧院就被清洗打扫出来做她的雕刻之地,所需的工具也在当日就送入鹤园,不过仔细算来,她也有近个把月没有动手雕刻过玉石。
不是鹤园中的玉石不合心意,也不是崭新工具不合心意,只是她被歹徒掠走之前就开工雕刻新的玉饰,彼时想着回到京中再进行精雕,谁知意料总是突如其来的,玉饰的雕刻工作也由此被搁置下。
更何况长公主命她雕刻的玉饰仍放在院中,也需前去搬来寻个时日送去长公主府。
雨幕是申时五刻停的,缕缕阳光撕开雨雾阴霾,洋洋洒洒地落下。
漫步于长廊中,隐约能够闻到泥土与芳草相知交融的淡淡清香,经受过长时间雨幕洗礼的花朵脊骨又往下垂落了几分,池塘中的鲤鱼四下冲撞游动着,摆动着散着淡淡金辉的尾巴,于水光中熠熠生辉。
时隔个把月,秦桢踏出了国公府。
若是知晓会在院前撞见秦家大房三人,她必是不会出门的。
车舆还未踏上院落街道时,掀开窗棂珠帘望着窗外街景的秦桢就瞧见了院前鬼鬼祟祟的人影,随即命人停下车舆,隔得远远地望着院落前的三道身影,不过瞬时,就看清他们是何人。
是她名义上的伯父伯母以及大堂兄秦烨。
他们躲在院外树木下,左顾右盼,又想要在这儿守着,又怕有人忽然出现。
看样子,不像是今日初初来这儿守她,而是接连守了多日。
闻夕也看到了秦家大房,眉心微皱,“我唤人去赶走他们。”
眼看着她说完就要掀开帐幔下舆,秦桢转头眼疾手快地擒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离开京中多年又悄然入京的秦家大房,若非必要,秦桢都不想和他们直接扯上干系。
半垂日光一寸一寸地落下,斜阳余晖悄然落在车舆外。
几近个把时辰未挪动身影的秦桢长时间望着那个方向,眼眸稍显酸涩,微眨眼眸浸润眼眶的刹那间,树梢下的秦烨忽而踉跄了下,身影止不住地抖动着,将将要跌落在地,撑着树干都毫无用处。
秦家伯父和伯母着急火燎地上前搀扶住他,隔得老远秦桢都能够看到伯母倏然落下的泪珠,她的眼眶很红,红得像是已经哭了许久才会引起的模样。
“芸香?”秦桢想起了前些日子闻夕打探到的消息,微凛着眸凝着秦烨歪七扭八的身影,与吸食芸香后一日未吸食就会出现的症状无异。
不多时,秦烨逐渐有了发狂的症状,如同失去理智的丧家之犬,一把推开了搀扶着他的秦家二老,竟然抱起树干往上撞着,可就这样好似也无济于事缓解不了他的难捱,顿时松开了树干跌跌撞撞地朝着另一方向离去。
秦家二老紧忙跟上他的步伐。
他们的身影消失后秦桢方才回过神来,微微蹙起的眉梢不疾不徐地落下,示意闻夕掀开帐幔,“我们走吧。”
马凳已经备好,秦桢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身形站稳的刹那间她余光瞥见了一道周身散着渗人寒意的身影,好似下一瞬就要将眼前的事物吞噬入骨般。
视线对上时,沈聿白神色中的冷意陡然散去。
不知是看得太专注入神还是他来得悄无声息,坐在舆内的秦桢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何时到的,怎么连脚步声都没有。”
“两刻钟前到的。”沈聿白没有瞒她,眸光掠向树干的位置,看了须臾,“他们之前也来院前叨扰你?”
“今日是我第一次在这儿撞见。”秦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愈发为他们的悄然入京感到匪夷所思,“不过他们入京有段时日了,你和我在璙园那日他们来京中已经有近十日。”
说着说着,秦桢的神情愈发的凝重。
秦家大房找上门一事,她不觉得是他们入京之后的打算,或者说,秦家大房入京,从始至终的目标就是自己。
而此前只是由于有叶煦一事,院前有暗卫把守,暗卫撤离不久后又有侍卫值守,他们没有同她接触的机会,可若是能够知晓院前有暗卫,也必然跟在身后窥探多时。
思及此,秦桢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桢桢,他们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可好?”
繁杂的思绪被他温和之余夹杂着清冽的语气撕开,萦绕在秦桢脑海中的思绪褪去,她收回眼眸看向身侧的人,男子看似温和的黝黑瞳孔深处凝着散不开的寒,好似只要她应下,尘封在温和眼眸下的清冽会倏然溢出取缔眼前的柔和,顷刻将之吞灭。
秦桢眸光滑过他受伤初愈的手臂,不语。
沈聿白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忧虑,垂在身侧的手漫不经心地往后扬负在身后,“他们离京是因我而起,回京了要找的也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秦桢默然,话虽是这么说的,不过,“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和他们有所交集。”
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眼睁睁地看着秦烨发狂的场景,还要当作没看到般交给沈聿白去处理,也不是不信任他能处理好,可万一呢,万一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岂不是又将他往火坑中推。
“沈聿白,不要再受伤了。”
温柔如水的嗓音回荡耳侧,沈聿白听得眼波微动,垂眸凝着她许久,知道上次一事她虽不说,也是真的吓坏了,喉结滚动须臾他嗓音喑哑:“我不会再受伤的。”
顿了顿,神色间的寒意悄然被郑重之色覆盖。
“桢桢,相信我一次。”
“若是此次再受伤失信于你,我会主动消失在你眼前的。”
沈聿白不愿意也不可能消失于她眼前,是以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受伤。
眸光隔空相视多久,秦桢就看到他眸中的郑重其事存在多久,寂静的暗昧悄然蔓延在两人身侧,斜角夕阳又往下落了须臾时,她点了点头,“好。”
秦桢只说了一声好,余下的话她没有说,都放在了心中。
“桢姐姐!”
娇俏耳熟的嗓音倏而划破天际,打破了萦绕在他们身侧的暗昧。
秦桢循声望去,江柠朝她挥着手,一路小跑过来。
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的,是江怀澈。
第 85 章
沈聿白也瞧见了江怀澈的身影。
余光觑见嘴角噙着点点笑意身影的刹那间, 他垂下视线看向与来人相视颔首示意的心上人,她眉眼间漾着微笑, 笑靥如花的容颜与晕开的夕阳余晖交相辉映。
沈聿白晦暗不明的眼眸掀起凝着不疾不徐走来的身影,陡然间,心底不疾不徐地冒起酸涩,循着血脉蔓到身子中的道道缝隙,叫嚣着,一下一下地袭过他的神思。
察觉到如炬般炙热的视线, 江怀澈神色自若地看过去,也冲他颔了颔首,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江柠雀跃地跑到秦桢的跟前,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 心中的欣喜愈发的明媚,牵着她的手娇嗔道:“姐姐可吓死我了。”
得知秦桢被歹徒劫走江柠寝食难安, 与沈希桥两人静坐无言, 彼此间也不敢相看, 怕看到对方眼眸中的水光时也会忍不住哭出来, 还好, 还好最后平安无事归来。
秦桢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心, 也不想再提起这些个令人心情不悦的事情, 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会来这儿。”
“家中与其他人相约在皖廷轩见面, 我也跟着来看看。”说到这个, 江柠颇为尴尬地移开视线,瞥了眼身侧的兄长,唇瓣微启半响都不知该如何言说下去。
前些个时日, 她的娘亲又去了趟沈国公府。
听闻沈夫人与桢姐姐未出事前相比,言辞中要更为坚决, 明确告诉她的娘亲,若是桢姐姐不愿意,这桩亲事是必然不能成的。
如此一来,娘亲也就有些受挫了。
谁知这个受挫也就七八日而已,她又寻起了另一世家,势要为哥哥定下一门亲事。
这不,两家今日也就相约在皖廷轩相见。
只是没有想过会在这儿碰到秦桢。
见状,秦桢眸光流连于江家兄妹俩身上,在江怀澈的神色间也掠见了闪瞬即逝的无奈神色,慢慢的心中也就大抵明白了,笑道:“我正好还有点事需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们了。”
江柠闻言粉嫩唇瓣微启欲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哥哥的声音传来,越过她和秦桢道了别,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步三四回头地踏上前往皖廷轩的路。
目送江家兄妹离去,秦桢也转过身。
对上沈聿白晦暗不明的深邃眼眸,她微怔了下,眼眸垂下掀起,仍旧看清他瞳孔中的不安和难言萦萦渗出,环绕在周身。
秦桢循着他的视线撇了眼,落在了江家兄妹的方向,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思明了,她佯装没看清般越过他的身影,朝着院落走去。
将将经过时,沈聿白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背后凝着的目光愈发的炙热,秦桢嘴角微微勾起。
沈聿白不说,她也就当没有看到。
即将走到院落门扉时,秦桢落慢了步伐,果不其然,下一瞬她的手腕被男子温热的掌心擒住,徐徐热气透过肌肤递入心间,腕部的凉意霎时褪去。
她敛下嘴角的笑容,故作不解地回眸,睨见了男子神情中的欲言又止。
沈聿白薄唇微抿,静静地凝着她的目光,半响都没有言语,泛起的酸涩如同汹涌潮水,顷刻之间就会将他淹没。
他不是秦桢的任何人,没有资格去向她诉说心中的酸涩,以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秦桢一人须臾,心中的酸涩就会渐渐散去,可越看几分,心中的酸涩就越多了几分。
明知秦桢和江怀澈不会有交集,沈聿白依然吃味了,甚至心慌意乱。
如今没有交集,往后呢。
世间不乏有比他好的男子,她又凭什么要选择伤害过自己的他。
“我……”沈聿白微启薄唇溢出一个字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不安和酸涩,又为何要让她来排解,过往三载,自己给予她的不安与冷漠时,也不是他为她排解的,他话锋微转:“我可以进去吗?”
秦桢闻言眉梢微扬,眸光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是沈聿白第三次踏入这座小院,走进院落的刹那间宛若踏入了鹤园,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令他心尖不知不觉地跳动着。
秦桢回府住入鹤园前,沈聿白也有六载的时间没有去过与宣晖园遥遥相望的鹤园,记忆中的鹤园早已模糊不清,是以上次醒来看到院落中的场景时,都没有觉得有所熟悉。
时至今日沈聿白才隐隐意识到,她心中是装着曾经住在鹤园的时光。
院中的花朵都已经凋谢入泥,弯下腰身的花枝随风晃动,秦桢视线一寸一寸地掠过院中的景色,与鹤园当真是无异,“这里的每一株花草,都是我亲手种下的,院中的径路也是我起的意让工匠铺起来。”
就连不远处的池塘,也是她临时起意叫人来开凿的。
也就是这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平坦小院渐渐变成了如今的光景,与鹤园无异的光景。
“这段时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我怀念的是住在鹤园中的那段日子,除了在爹娘身边的时候,我最想要回去的就是住在鹤园的时候。”秦桢指尖捏着裙摆微微提起,弯身摘下花苞与泥土相触的花枝,站直身看向视线始终凝着自己的沈聿白,“不管是那时的事,还是那时的人。”
沈聿白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很喜欢凝视秦桢的双眸,好似只要瞧见她眼眸深处的自己,悬起的心就会落实几分,恰如此刻,她清澈如叮呤作响泉水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的缩影,也仅有自己。
他听懂了秦桢言语中的意思,嗓音不由得落轻了些许,怕来之不易的时刻打破,“这些人中,也包括我?”
秦桢闻言,笑而不语。
待在鹤园的个把月中,她经常会想起往年的事情。
扪心自问,沈聿白尚未入仕前,是除了姨母外和她有最多交集的人,是他将自己介绍给了好友,也是他牵着年纪尚小的自己踏入一个又一个的宴席,告诉众人,自己是他的妹妹。
秦桢也听姨母说过,沈聿白是不喜赴宴的,可自打自己来后,他的不喜如同过眼烟云消散而去。
沈聿白的温柔,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寄人篱下尤为不安的她。
是以她喜欢沈聿白,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鹤园的记忆才是那么的珍贵,可就是过于珍贵,且与沈聿白有关的记忆又太多,鹤园才会随之尘封,直至现在才得以见天日。
徐徐清风停下,吹拂过泛黄落叶的沙沙声戛然而止,秦桢指尖触摸着花枝上残存的败叶须臾,抿唇含糊道:“或许吧,或许是包括你的。”
霎时间,沈聿白眼眸亮起。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与他相隔三人之远的秦桢,步伐不由得往前迈了两步,生生抑制住扬起的手,怕过于激动而伤到她。
秦桢垂眸看了眼沈聿白悬落在半空中的手,修长的指节微微颤抖着,她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心中也涌起股不知该如何言语的情愫,像是欣喜雀跃,又像是羞涩尴尬。
她掩唇轻咳了声,道:“天色不早,我去收拾东西了,回去晚了姨母会担心的。”
谁知一转过身,闻夕就带着收整好的行囊站在后头等着,身边还跟着鹤一和逸烽,两人抬着道箱子,都不用掀开箱子盖子秦桢都知道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那我们就回去吧。”她话锋一转,扬起眉梢示意闻夕跟上,余光瞥见沈聿白欲要跟上的样子时,制止道:“你不准跟上来。”
望着秦桢匆匆离去的身影,沈聿白深邃眼眸中的笑意愈发的明亮,听话的站在院中,等到她上了车舆,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出院落。
钻入车舆的秦桢微抬手当作折扇用,扇出微风拂过微微发热的双颊,垂落的视线落在窗棂处,透过珠帘间隙寻着舆外的身影,看着沈聿白走到舆侧站定时,跳跃的心脏如同倏而更加剧烈地跳动着。
蹦起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她的胸脯。
好在沈聿白没有停留很久,马车驶到长安街时,跳跃的心房才慢慢的恢复如初。
临近傍晚时分,逗留在长安街的人影憧憧,往来人声鼎沸,就是坐在舆内都能够感受到街上的热闹。
坐在一侧的闻夕瞥了眼自家姑娘的神情,了然地掀开珠帘,让她更好地看清窗棂外的街景。
临街叫卖的商贩招呼着往来男女,甜蜜的糕点香气与各式菜肴香气争先恐后地循着凉风徐来荡过鼻尖,秦桢以前不是很喜欢上街闲逛,可如今看到这一幕也着实有点向往。
“姑娘若是想要上街瞧瞧,我们可以去逛逛。”闻夕提议道。
“明日再说。”秦桢视线扫过商贩摊铺上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出府前有和姨母说过不会太晚回去,要是回去晚了她会担心的。”
话音落下时,落在各式摊铺上的视线忽而被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覆盖,经过车舆的人两两一道抬着竹篓离去,看清竹篓中装着的烟火,秦桢澄亮的眼眸又亮了几分。
亮起的眼眸在看到他们走入国公府时,愈发耀眼。
第 86 章
斑斓多姿的架子烟火一盏一盏地绽开, 照亮了整座院子。
烟火折射而下的光影斜斜掠过身侧女子的脸颊,忽明忽暗, 女子惊艳的神情中闪烁着烟火落下时的斑驳光影,沈聿白的心跳倏尔漏了一拍。
他思绪中闪过不久前她道出的话语,品着话语中的意思须臾,下意识地挑了挑眉。
檐下的八角灯笼也被投上了烟火的颜色,烟火中闪过略显眼熟的玉佩之姿时,秦桢侧眸看向站在身侧人, 隔着绚丽烟火,沈聿白的目光似乎要比烟火温度要来得灼热,灼得她双颊微热。
灼烫的目光投射,她双颊上的热气悄然晕开, 粉嫩之色蔓延到耳垂。
秦桢故作没有看到般若无其事地看向悄然谢幕的架子烟火处,她入府后才得知, 工匠们之所以会挑着烟火来到国公府, 是沈聿白命人寻他们来的, 道:“我很喜欢。”
话音落下, 中场谢幕的烟火再次绽开。
闻声而来的乔氏携着田嬷嬷等人静站于廊亭廊下, 主仆几人都没出声, 静静地望着不远处已经多年未见的一幕, 田嬷嬷等人疑惑之余又不由得欣喜, 寻思着空落多年的宣晖园, 好似又要迎回它的女主人。
看着两人长大的田嬷嬷笑得尤为灿烂,余光觑见乔氏沉静神色间的担忧,她脸上的笑也随之淡了几分, 挥手散去了跟在身后的丫鬟们,“夫人是在担心桢姑娘。”
乔氏闻言不作声, 也没有否认。
直到院中烟火谢幕工匠们上前抬下架子,她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静默须臾方才继续向前走。
田嬷嬷提着灯笼跟在身后,走到双叉路口处时,只见夫人拐向了另一处径路,而这条径路通往的院落,如今只有鹤园有人居住。
夜幕渐深,与沈聿白道别后,秦桢回到鹤园。
不说是闻夕,就连与她少有接触的洒水丫鬟都能感受到她步伐中的雀跃,心情看上去也甚是愉悦。
守在檐下踮脚眺望的丫鬟睨见院中的身影,回头看了眼身后小跑到秦桢跟前,微微福身,道:“姑娘,夫人来了。”
秦桢微怔,挑眸越过丫鬟落向卧阁窗棂,这才看见映在微阖窗棂上的倒影,边迈开步伐往里走边问:“姨母什么时候来的?”
“一刻钟前。”丫鬟回话。
秦桢步履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凝着窗棂上的倒影,心底大概猜出姨母是为何而来。
想来,她是看到了院中的架子烛火,也看到了并肩而立的自己与沈聿白。
秦桢踏入卧阁,只见姨母坐在红木圆桌案前,微微抬起的手心中落着形状怪异的玉佩,是她今早取出相看时没有收回去,丫鬟们也没有乱动她的东西,就这么摆在桌案前,也被前来寻她的姨母看到。
“姨母。”
乔氏听闻声响,眸光不疾不徐地往上挑起,向她招了招手,话中有话地问:“谁人制的玉佩,如此之糟蹋璞玉。”
秦桢没有错过她语气中一闪而过的揶揄,嗔道:“姨母都猜到了,何故又来问我。”
多年不见她这番害羞的模样,乔氏沉下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漾起了几分,动作轻柔地将玉佩放回匣盒中,“前些日子听你姨夫提起聿白常常走动苏府,我还不以为意,以为他只是因为你喜欢玉石才前去讨教几番,没想到他是学雕刻去了。”
她眼神嫌弃地看了道匣盒中不伦不类的玉佩,啧了声,“还雕刻成如此模样,我要是苏琛就将他逐出去,莫要败坏师门。”
秦桢哧地一笑,探身拿过玉佩,神情专注地前后打量着它的模样,薄唇微扬,颇为理解地道:“初学者,已经着实不易了。”
虽然她当年第一次上手雕刻玉石时,也没有刻出如此惨不忍睹的玉饰,要不是忽而想起留在宣晖园中的画卷,是万万想不到眼前的玉佩和画卷中的草案是同一样事物。
“你就替他说话吧。”乔氏眸光扫过她手中的玉佩,又瞥向她漾起笑意的笑靥,掀起茶盏盖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佯装不经心地问道:“和好了?”
已有心理准备的秦桢闻言微微摇头,又颔了颔首,别说是乔氏,就连她也不知该如何准确地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算是和好,又不算和好。”
若是放下前尘往事,给彼此之间一个机会若是称得上和好,那就是和好。
她说得不明不白,乔氏却听明白了,眸中的笑意渐渐淡去,沉默良久,问道:“桢桢,姨母想知道,你是心动,还是愧疚。”
悄然落下的话语意味深长,秦桢凝着手中的玉佩多时,微启的唇瓣许久都没有溢出片缕声响。
乔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可又不好表现出来,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话,心底叹了声气,“你和聿白是兄妹,他出手相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他曾愧对于你,也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困境中,作壁上观。”
“不论是六载前亦或是现在,我都希望你是听从心底的喜欢而与他交好,而不是他救下你后,你心中有所愧疚而去满足他的私欲。”乔氏定定地凝着垂眸的侄女,思忖几息,又道:“你若是不喜欢聿白,姨母有得是办法替你解决当下的事情,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儿。”
乔氏不是不心疼自家儿子,而是打心底里觉得愧对于秦桢,如今看着烛火掠过脸庞的小丫头,心中也不好受,仿佛她前往秦家大房院中领回不过是昨日的事情,可算下来也已经有十多年之久。
领着秦桢回国公府,乔氏翌日就前往瑶山对义姐许下承诺,会替她照顾好她的女儿,视如己出。
如果说最初对秦桢好是因为许下的承诺,后来也是真心疼爱年岁虽小却很是懂事的小丫头,由衷地希望她不要这么懂事,希望她能够有自己的小脾气。
乔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懊恼之中,但凡当初能够不顾秦桢的意愿,坚决地否决秦桢与沈聿白的婚事,她就不会被南墙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重逢的这段时日来,乔氏嘴上不说实际也在观察着他们,也能够看清自家儿子眼眸中日渐升起的欣喜,及那颗时时藏不住的心思,他不曾与其他女子有过感情,处理起与秦桢的事情时冒冒失失,全然没有平日中胜券在握的模样。
可是也正是如此,乔氏也更加忧虑。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要是这份动心来得再早些,那就好了,而不是如今才跌跌撞撞地闯入,摇摆着秦桢的内心。
“姨母希望你开心自在的,遵循内心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被我,或是被萦绕在心底的愧疚绊住了脚。”
淡淡的语气如同袅袅炊烟,慢慢地融入微风之中穿过层层叠叠的阻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秦桢的心房,道道敲击不痛,是雀跃而又令人满足幸福的力道,漾得她返红的眼眶微微湿润。
言语时,嗓音也凝了半响方才落出响音。
“今夜您看到我和他站在一起,那时的我心中是雀跃的,也很是愉悦。”秦桢抬手擦去姨母眼角禁不住溢出的水光,道:“离开国公府的三年,我也没有过得特别难捱,后来的日日夜夜我都是欢喜的,只是……”
她顿了顿,沉默半响,“只是那样的欢喜,与今夜的欢喜是不同的。”
就算是到了今日,重新踏入了同一条河流之中,秦桢也不觉得曾经的三年是白白浪费的无用功,独自生活的这三年中,她渐渐明白了许多以前不会去想的事情。
与其去追逐求而不得的事物,不如将心思落在自己的身上,如同打磨玉石般抛光,变成更好更耀眼的自己。
“对他的愧疚是有,但这份愧疚不是促使我选择他的理由。”秦桢抿了抿唇,本不想将山中的事情告诉乔氏让她担心,可如今好似不说又会让她陷入另一种忧愁之中,思忖须臾,还是道:“失踪的那几日,我的记忆曾经有短暂的缺失,我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他是谁。”
闻言,乔氏神色霎时凛起,在此之前她对这事一无所知,“是伤到了头吗?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就寻胡大夫来给你— —”
“已经大好了。”秦桢边说边拦住欲要唤来田嬷嬷去寻胡大夫的乔氏,停顿少顷,又说回了适才的话题,“但其实在很短很短的几日中,记忆全无的我又对他起了好感。”
乔氏上下打量着她的额头多时,确定真的是恢复后忽而悬起的心才落回了实处,又睨见她神色间的欢喜,心中的忧虑也散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庆幸,庆幸她寻到想要的幸福,“只要你觉得欢喜那就好。”
秦桢笑着颔了颔首。
说到这儿她眸光掠过窗棂,清澈瞳孔中映着模模糊糊的院中景色,稍显狐疑地回眸看向这三年时不时会去院中小坐的姨母,不解地问:“您不觉得我的小院与鹤园很像吗?”
起身取来木梳的乔氏闻言扬唇笑了笑,知道她在困惑什么,“你院中的池塘还未搭起时,我就看出了它们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
秦桢离开国公府的年岁中,她不仅仅会去宣晖园,偶尔也会来鹤园中小坐,是以当秦桢那座独居院落成型之时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一直不说罢了。
“不过就算是知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乔氏拆下她头上的簪子,与年幼时那般替她梳着乌黑秀发,“我那时觉得,既然已经有了另一个‘鹤园’,又何必让这个鹤园留住你。”
秦桢闻言,眼眸又热了几息。
她仰头忍住在眼眶中打转欲要落下的水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语的暖意,很难去言说这一刻的心思。
很多时候秦桢都觉得自己年少时刻的不幸中又带着别人艳羡的幸。
双亲的骤然离世让她成为了孤女,这是不幸。
而姨母的出现,是她不幸中的幸运。
十一岁的那年冬日,乔氏忽而出现在秦桢眼前时那是她们的第二次相见,彼时的她并不清楚跟着眼前被她唤做姨母的人领走后将过着怎样的时日,可是再坏,也不会坏过待在秦家大房的日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是她幸运的开始。
嫁给沈聿白前,秦桢度过了平静而又备受宠爱的五年。
如果没有那场忽如其来的意外,令她陷入困境的三年,可能她与沈聿白不会走到一起,而是带着心中的喜欢走向另一个人,过着全然未知的日子,想来也不会过得那般痛苦难捱。
这一夜,秦桢做了个很美很美的梦。
梦到了盛大烟火下,她站在姨母的身侧。
而另一边,是沈聿白的身影。
梦醒后,秦桢想起梦中的场景时,仍然觉得确幸。
翌日的清晨,不似昨日那般烟雨绵绵,初升的朝阳懒洋洋地抬起了头。
周琬来时,秦桢正在侧院寻着合适的玉石。
“不好好歇着,又在做些什么呢。”
神情专注挑选玉石的她忽而听到好友颇为不悦的嗓音,身影倏地颤了下,手心捂着胸口神思未定地看向她,“吓死我了,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
听秦桢这么说周琬气得笑出了声,指尖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手背,道:“我可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是谁太过于专注了没有听到我走过来,还要反过来怪我走路没有声音。”
她忍不住走上前看了眼看不出所以然的玉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闺中密友可是名声赫赫的祁洲,“又准备刻什么艳惊四座的玉雕呢。”
“只是刻个玉佩而已。”秦桢翻出被人放在箱子深处的玉石,是三载前几近转手的那块玉石,看着色泽明亮且大小正好合适的玉石,她笑着瞥了眼闻夕早早去宣晖园中取来的画卷,道:“算个回礼?”
“回谁?”周琬循着她的目光看向画卷,注意力顿时被画卷中的玉佩样式吸引,寥寥几笔中,于云层展翅高飞的仙鹤栩栩如生,正要开口询问时又看到秦桢掀开压在画卷边缘的匣盒。
看到匣子中的玉佩时,周琬哑然无声,嘴角张了好半响,忍不住道:“如果它不是圆的,我都看不出来它是块玉佩。”
秦桢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沈聿白刻的。”
周琬:“……”
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过看此情形,她忽而意识到被忽略的事情,若有所思地盘问:“你们俩有情况,他在追求你送你亲手打磨的玉佩不奇怪,奇怪的是你竟然收下了,而且还想着给他回礼,快好生给我说说如今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正常情况。”秦桢卷起画卷,又将装着玉佩的匣盒盖好,沉默了会儿,问:“你还记得多年前谭家小女的生辰宴上,沈聿白曾经让我将玉石取来转赠于她吗?”
“当然。”周琬毫不迟疑地说,“印象深刻。”
那时她是真的想狠狠地给谭家那个小丫头来一下子,后来则是想着给沈聿白来上一锤,这个念头最终还是没有得以实现,不过章宇睿倒是挨了道。
“收到玉石的时候,我当时想着给沈聿白刻个玉佩,草案都已经画好,后来发生了这些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秦桢神情淡淡地说着。
提及这件事时她的心情也不似多年前那般难受,就仅仅只是曾经的往事而已。
不会忘却,但也不会再因此而感到难过。
“如今他按照你当时的草案给你刻了个不伦不类的公鸡?而收到这块公鸡后,你的回礼则是想把当年未尽之事完成?”周琬听着听着也就明白了,自顾自地推测着:“你们俩的事情还没有个谱呢,怎么就互换定情信物了?”
定情信物?
秦桢哑然失笑。
睨见好友双颊悄然荡起的粉嫩之色,周琬眼眸中的笑意渐深,意味深长地撞了撞她的肩膀,言语中的意思却不似神情中荡起的这般揶揄。
“确定就是他了吗?”
缕缕阳光穿过树荫落在门槛上,秦桢微微颔首‘嗯’了声,“就是他了。”
周琬闻言,轻笑了声,“如果确定了,就大踏步地朝前走吧,不论什么时候回头,我都会在你的身后。”
“不劝我吗?”秦桢抬起脚越过门槛,望着院中悄然落下的叶子,“我还以为你会劝我慎重选择。”
“如果是三年前我会劝你,不过……”周琬语气微停,眸光不疾不徐地掠过她的脸颊,笑道:“如今的秦桢和以前的秦桢可不同,以前的你满心满眼都是沈聿白,追逐着他的身影而走,以他为中心,现下的秦桢可不会。”
她与秦桢相识至今近十二载,她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言语,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够明白彼此心中的想法。
再遇的那日,周琬就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秦桢与多年前不同,她的生活中不再只有沈聿白,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事物吸引过她的目光。
“就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的妹夫还是沈聿白。”
陡然听到妹夫这个称呼秦桢哧地一笑,忽而想起很久之前周琬也这么‘口出狂言’过,可每当到了沈聿白面前时别说是妹夫,就连‘妹’字也无法脱口而出。
思及此,秦桢心中荡起的阵阵涟漪慢慢地恢复平静,“哪日去沈聿白面前唤声妹夫试试。”
“去就去,谁怕谁。”周琬挑眉道,语气神色都与多年前无异。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了眼,相视一笑。
周琬来了,秦桢也就没有急着去打磨玉石,挑选好的玉石交给闻夕放入卧阁后,两人也就坐在院中纳凉闲谈。
聊着聊着周琬就意识到,这些时日秦桢虽足不出户京中的各式活动却都有所知悉,追问下才知道是沈聿白日日写信给她的缘故,不由得感慨,“沈聿白竟然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秦桢呷着清泉甘露笑了笑。
看到好友明媚灿烂的笑容周琬心中也舒心了不少,淡笑须臾她神色微顿,抬手心疼地抚摸着秦桢额头已经消淡不少的伤痕,“送来的祛痕膏还有吗?”
“嗯。”秦桢颔首,回京之后各处都给她送来各式药物,鹤园中仅有的五个药匣子都装不下送来的药物,“都用不完。”
周琬撇撇嘴,唾弃道:“这苏霄可真不是人!”
秦桢莞尔一笑。
苏霄要是人,也不会有这些个事情。
“不过— —”周琬着意拉长了尾音,很是了解地吊起她的好奇心后不疾不徐地咬着糕点,等她好奇心即将溢出眸底时道:“和苏霄有关的事情,他应该少与你说过。”
好久没有听到苏霄的名字,听到他的名字时秦桢嘴角的笑意敛下了几分,不过正如周琬所言,沈聿白甚少和自己提过他的事情,“他怎么了。”
“京中盛传苏霄真真是个狠人,被关押在大理寺中将近五十日,都不曾服软半分。”话都已经说出口,又事关苏霄,周琬也没有继续吊她的好奇心,“可是你我都是了解大理寺的行事风格,再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被关入大理寺,不过十多日也禁不住酷刑将事情吐出,又怎会撑得住这么久。”
“我昨日问了章宇睿,才得知是沈聿白着意命人用药吊着他的命。”
秦桢闻言,摩挲着杯盏花纹的指腹滞了几息。
她知晓沈聿白在大理寺时的行事风格,朝夕之间手起刀落,绝不让犯人苟活于人世间,苏霄这样的结果,还是第一次听闻,静默半响,道:“前日苏霄说想要见我。”
秦桢思忖了许久都没有作出决定,实际上回到京中的时日中,她都没有想过要去见苏霄的事情。
“你怎么想的。”周琬放下糕点,接过帕子擦去指腹上的糕点痕迹,“他真的就是个疯子,前些时日我外出时遇到了苏大家,平日间意气风发的他如今鬓角满是白发。”
白发人送黑发人,心再硬之人也难以承受。
“我拒绝了。”秦桢道。
沈聿白说起时,她不曾迟疑半刻,毫不犹豫地拒绝苏霄的想法。
秦桢知道,沈聿白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自己,由她来选择是否要与苏霄相见。
而她的想法是,不想。
秦桢始终认为,苏霄与她的联系,就应该断在玉雕展出的那日。
若不是他的妒忌转化为浓浓的恨意,而这道恨意驱使他做出如此下作之事,他们之间早已经没了干系,而且她也没有什么话想要和苏霄言语半分。
秦桢自认没有这道善心,对她下以杀手的人自己还要对他好言好语,如了他要见面的想法。
“他对祁洲的恨意早已经超过了对作品的爱意,打磨作品之时想着的也是要超过祁洲而不是作品本身,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要再与他交谈的必要。”
“就算和他说再多,他与我要说的也只有对我的恨,恨我的出现夺走了他拥有的一切。”
祁洲横空出世三载,三载间苏霄都没有反思过分毫,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来恶心他人,知晓她就是祁洲之后更是起了杀心,秦桢不相信短短的个把月间他的想法就会出现变化,
而且,若是让沈聿白作出用药吊着苏霄的命不让他离开大理寺的决定,必然是中间又发生了她不知晓的事情,又何必去和他相见,自讨心烦之事。
周琬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言尽于此秦桢也不想再提起苏霄,沉默几息,着意转移了话题:“今日过来,怎么不把念念带来,我也有段时日没见我的干女儿了。”
“娘亲带她入宫陪太后娘娘小坐去了。”周琬道,眼眸微转,笑着揶揄:“这么喜欢小姑娘,日后自己生一个。”
秦桢:“……”
夫君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更何况不知在何处等着她的小丫头。
睨见她神情中闪瞬即逝的微微羞涩,周琬眸底的笑意更是浓了些许,揶揄之意渐渐溢出:“我可得和章宇睿说一声,让他好好提点提点我那位妹夫。”
秦桢忍不住嗔了她一道,眼角余光瞥见匆匆而来的璧玉,神色异常的焦急,微微扬眉示意她往后看,“璧玉来寻你,好似有重要的事情。”
不等周琬瞥眸望去,璧玉就已经小跑到她们身侧,凛住了喘息声对两人福了福身,而后俯身到自家主子的耳侧,低声言语着。
本不打算听她们主仆二人言语的秦桢将将端起杯盏时,就对上周琬颇为凝重的眼神,她微怔须臾,逐渐意识到这份凝重是对着自己的。
秦桢放下杯盏,眉梢微蹙看向欲言又止的好友:“为何这么看着我?”
周琬犹豫了许久,道:“沈聿白受伤了。”
话音落下,落在秦桢手边的杯盏忽而被打翻,渗出的甘露顷洒流下浸湿了衣裳,她倏然站起身,也顾不上衣裳上的水渍,嗓音颤抖着:“怎么回事?他在哪里?”
“奴婢来寻姑娘的路上恰巧经过璙园,看到了世子和沈大人一道带着承天府侍卫,缉捕一神色癫狂的男子,男子手中持着匕首刺向沈大人,见了血。”
璙园,神色癫狂的男子……
秦烨!
沈聿白昨日分明答应过她不会受伤!
思及此,秦桢脸色稍显难看,一言不发地朝着国公府外走去。
周琬见状连忙起身跟了上去,牵过好友的手心微微捏着,“没事的,说不定只是小伤口而已。”
“就算是小伤口,他的手臂也经不住他这么造作。”秦桢沉声道,就算是用于练武的稻草人,也不见侍卫日日刺向同一个地方。“他昨天分明答应我不会— —”
秦桢微微失控的神色在瞧见穿过拐角走来的身影,霎时止住了言语,瞳孔中印出了沈聿白的身影,眼眶倏得一热,潸然泪下,她松开好友的手朝他走过去。
原本是走,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小跑。
睨见她眼尾滴落而下的泪水,沈聿白呼吸窒了一分,脚下的步伐也迈得越来越大。
百来步的距离,宛若万年。
秦桢双手抓住他手臂的刹那间,又猛地收回手,怕不小心碰到伤口,抬眸泪眼汪汪地四下打量着他的手臂,看了好半响,除了撒落在衣袖上的丝丝缕缕血渍之外,半点伤痕都没有,就连衣裳也没有匕首刺入后拉扯开的洞口。
她眨了眨眼眸,“你没有受伤?”
沈聿白的指腹擦过她盈溢在脸颊上的泪水,神色狐疑地摇了摇头,瞥见她身后跟来的周琬等人时,倏然明白过来,“没有,秦烨刺来时我擒住了他的手腕转了位置,匕首落下的时候擦过他的手臂溢出的鲜血染在身上的。”
秦桢稍稍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溢出,心底忍不住庆幸,还好受伤的人不是他。
她哭得厉害,沈聿白的心也被凝结成线的泪水拴紧,哑着嗓子道:“我答应过你,如果受伤了不会再出现你眼前,是以没有万全的准备我不会去找他的。”
闻言,秦桢羽睫轻轻一颤,抬眸望着沈聿白。
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触着他的脸庞,悄然踮起脚尖环上了他的脖颈。
倏然入怀的身子令沈聿白双手怔怔地僵在身侧,不可思议地垂眸凝着她,怕这一刻是在做梦,可悄然浸湿衣裳的泪珠穿过叠叠阻碍熨烫着他的胸膛,唤醒了他的神思。
眼前的这一幕,不是在做梦!
沈聿白僵悬在半空中的双手霎时覆上秦桢纤细的腰身,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不留一丝缝隙,他眼眶微湿,上下滚动的喉结滑动了好半响方才发出点点声音,问:“是和好的意思吗?”
顷刻之间,他感受到怀中的秦桢点了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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