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细节


    乌通的审讯很顺利。


    但萧振伟与鲁成济那边的询问却遇到了阻碍。


    岳渊将萧振伟传唤到刑侦大队, 萧振伟什么也没有说。如夏木繁所料,他的反侦查意识非常强烈,即使有乌通的口供, 他依然将所有罪名都推得一干二净。


    辞职信是伪造的?


    ——对不起, 我并不清楚。信是汪秀梅交给派出所案件组组长乔安泰的, 和我没有关系。


    留言条上没有沈奕彤的指纹?


    ——那就不清楚了, 留言条的确是我们在搜查沈奕彤宿舍的时候发现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指纹, 我不知道。


    乌通4月12日把沈奕彤接到西山别院?


    ——有这事?我不清楚。我小舅子有点钱,生活作风不太好,我也懒得说他。


    你4月12日晚上在哪里?


    ——周末嘛, 我在家看电视,老婆可以作证。


    听到这里,岳渊愤怒了,大声道:“你撒谎!乌通已经交代, 那天晚上你去了西山别院, 将沈奕彤焚尸灭迹。”


    萧振伟撩起眼皮看了岳渊一眼, 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岳队长,乌通那小子说的?他现在和我关系不太好,他说的话不能听。我是公安干警, 怎么可能做出什么焚尸灭迹的事情来呢?”


    岳渊冷笑:“不止乌通。西山别院的员工都能作证, 4月12日晚上你去了西山别院。”


    萧振伟沉默片刻之后笑了:“那天我的确过去了,是鲁成济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我和他私交还不错,就去了一趟。不过也没说上几句话, 他好像很忙的样子,我就告辞了。至于什么杀人、焚尸……你别吓我啊, 绝无可能。”


    至于鲁成济,更是莫测高深。


    应对鲁成济的人是凌锋大队长,他和岳渊的风格不同,看着憨厚可亲,但带着点腹黑。


    被“请”到刑侦大队喝茶的鲁成济一来就摆开了架子:“凌队长,我们平时河水不犯井水,犯不着这样对我吧?”


    凌锋亲自给鲁成济上了一杯热茶:“鲁主席,有件案子涉及到您,没办法只能请您过来,请您配合一下。”


    三个“您”字,让鲁成济没办法继续拉脸,只得悻悻然接过茶,坐下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凌锋问:“您认识沈奕彤吗?”


    鲁成济点了点头:“认得。她刚到新樟镇政府的时候,我还是那里的书记。小姑娘不错,本分,文笔好。”


    凌锋问:“您和她关系怎么样?”


    鲁成济撇得很干净:“就普通上下级关系,后来我调走后就没联系过了。”


    凌锋问:“她4月12日失踪,您知道吗?”


    鲁成济摇头:“我早就离开新樟镇了,对那边的事情不了解。”


    凌锋笑了笑:“您既然早就离开新樟镇了,怎么就这么肯定沈奕彤是在镇上失踪的呢?”


    鲁成济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凌锋给他挖了一个坑。


    他低头假意喝茶,轻啜一口之后才慢慢说:“沈奕彤喜欢书法,恰好我是市书法协会的会员,也算是惺惺相惜吧。所以我离开镇政府之后,还是会从旧同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知道她一直在宣传科没有离开。”


    凌锋的笑容渐渐有了锋芒:“据我们了解,你与沈奕彤私下联系很紧密,沈奕彤之所以一直未婚,也与你有关。”


    鲁成济将茶杯重重一放,发出“叮——”的一声响。


    “你们不要污我的清白!我与沈奕彤最多只是上下级关系,相互欣赏对方的书法作品,从来没有男女之情,我更不可能干涉她的结婚与否的问题。”


    凌锋转了个话题:“您与萧振伟、乌通这两个人联系得很频繁,是不是?”


    鲁成济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也不算频繁吧,就一般。”


    凌锋将一迭子通话纪录放在鲁成济面前:“鲁主席,这样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吧?你每个周五、周六都与这两人有联系,你的司机也告诉我们你4月12日晚上八点到达西山别院,十点左右出来。请问,那天你去做什么了?”


    鲁成济万万没想到,刑侦大队的手脚这么快!竟然伸到了他司机那里。


    权衡半天,鲁成济不得不承认:“是,我偶尔会去西山别院休闲一下,那里到底是我的老家,思乡之情嘛。”


    凌锋的声音渐渐变冷:“为什么只待了两个小时?”


    鲁成济叹了一口气:“到了那里之后感觉心脏不舒服,发现平时吃的降压药没带,所以就离开了。”


    凌锋道:“鲁主席,乌通把什么都说了,他指控你杀了沈奕彤,你怎么说?”


    鲁成济咬死不承认:“没有的事。”


    凌锋继续说:“西山别院的员工都能作证,你那天晚上见了沈奕彤!”


    鲁成济眼见得躲不过,只得认了一点:“那个,我和沈奕彤的确是有点男女关系,不过……那只是作风问题,不至于杀人。”


    凌锋看出来鲁成济是只老狐狸,但现在所有的证据的确只能指向两点。


    第一,鲁成济与沈奕彤是情人关系,4月12日晚上两人见过面;


    第二,萧振伟晚上的确接到过鲁成济的电话,然后到了西山别院。


    乌通一人的口供,并不能完全采信,毕竟当时只有三人在场,可能是乌通杀了沈奕彤,然后嫁祸鲁成济与萧振伟。也可能是鲁成济离开后,乌通杀人、萧振伟焚尸。


    尸体没有了,光乌通一个人承认罪行,证据链不完整。


    而且,顾少歧带回来的尸油图谱只能证明那个杂物间的确焚烧过人体,但具体是不是沈奕彤?并没有直接证据。


    案件顿时陷入胶着期。


    乌通、萧振伟、鲁成济有重大杀人嫌疑,暂行刑事拘留。


    如果没有更多证据支持,即使结案上交检察院,最终审判的结果恐怕很难如人意。


    像鲁成济这样的领导干部,作风问题最多丢了乌纱帽。他不承认杀人,尸体没有、人证只有一个,随时可以反口,最多只是个死缓,关上几年弄个保外就医,照样吃香喝辣。


    至于萧振伟,他目前承认的只是处理沈奕彤失踪案不尽心,有维护亲戚之举。焚尸


    灭迹?开什么玩笑,尸体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仅凭乌通的口供,他只是有嫌疑,不足以死罪。


    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就此离世,可害死她的人却依旧无法以死谢罪。


    夏木繁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萧振伟、乌通、鲁成济关进看守所,可一般的刑事拘留期为十四天。必须在这十四天内寻找到更多的证据支持,否则他们极有可能逃脱死罪。


    夏木繁从办公室出来,站在刑侦大队的顶楼平台,看着远处城市高楼,心中郁结难平。


    为什么呢?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为什么还是没办法将这些恶人处死?


    事实就在眼前,偏偏证据链不完整。


    夏木繁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和谁说呢?


    组员个个垂头丧气。


    领导岳渊、凌锋还有其他案子要忙。


    母亲那边,一来案件未判,还需保密;二来和她说了,怕她心中难过。


    抬眼看去,似乎只有煤灰是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想到这里,夏木繁打了个呼哨。呼哨刚响,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小夏,你找煤灰?”


    夏木繁转过身,顾少歧单手抱着煤灰,正从楼梯口走出来。


    煤灰依在他胳膊上似乎很愉快,眯着眼睛甩着尾巴,看到夏木繁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跑过来。


    夏木繁瞪了煤灰一眼:“快过来!”


    煤灰喵呜了一声,在顾少歧身上赖了一小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跳下来,蹦到夏木繁身上。


    【他身上味道好闻。】


    【他是个好人。】


    夏木繁捏了捏它耳朵,低声警告:“谁是你的主人?”


    煤灰见势不妙,立马变了脸。


    【夏夏最好。】


    【我最爱夏夏——】


    夏木繁抬头看了一眼顾少歧:“不好意思啊,煤灰没干扰你工作吧?”


    顾少歧摇了摇头:“没事,我正闲着。”


    顾少歧今天没有穿法医白袍,穿着一身制服,比平时看着少了点冷意。想到他为这个案子带人奔波到星市做检测,夏木繁说:“谢谢。”


    顾少歧摆了摆手:“都是为了案子,客气什么。”


    说完客气话,夏木繁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什么,索性闭上嘴一声不吭。


    顾少歧看了看她的脸色,主动挑起话题:“这回我们去星市油脂检测鉴定,幸好坐的是火车。”


    夏木繁的好奇心成功被挑了起来:“为什么?”


    顾少歧:“油脂取样用的是玻璃试管,上不了飞机,必须托运。”


    夏木繁:“怕托运摔破了?”


    顾少歧:“不,我们要求物证必须随身携带,绝对不能托运,因为一旦丢失,追责事小,案子一切就都完了。”


    夏木繁重复了一句:“追责事小……”


    顾少歧点了点头:“我们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教训,有一次重案组押解一个案犯回原籍,因为路途遥远所以选择坐飞机到星市,然后再转火车。因为凶器是菜刀,机场安检不让带,一定要托运,并保证说由机组人员亲自保管,万无一失。”


    夏木繁被他的故事吸引,身体渐渐前倾:“然后呢?”


    顾少歧道:“结果飞机落地之后,那把菜刀怎么找都找不到,等我们再找机组人员,全都没影了,结果我们在那里干着急。”


    夏木繁着急知道结果:“那后来呢?那名案犯判了吗?”


    顾少歧摊开手:“证据链不完整,最终没能死刑。”


    他停了停,继续道:“所以我们后来就有了这条铁律,所有证物必须随身携带。”


    夏木繁突然反应过来,荟市也没机场,顾少歧去星市肯定是坐火车,也不存在什么玻璃瓶要托运的问题了。


    他只是过来扯个闲话罢了。


    不过,他说的证据链不完整这一点,倒是引出了夏木繁说话的欲望。


    夏木繁看着他:“顾法医,遇到证据链不完整的问题,难道只能就此作罢吗?”


    顾少歧参与了沈奕彤失踪案,和他讨论并不违规。


    顾少歧转过身,双手撑在屋顶女儿墙栏杆之上,看着道路上来往的车辆。阳光洒在他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夏木繁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份悲伤。


    “我们会遇到很多案子,不仅仅是证据链不完整的问题,有些甚至让你无从下手,最终成为悬案。”


    夏木繁想到自己寻找母亲的经历,点了点头:“是的。不是所有案子都能破获。”


    顾少歧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夏木繁,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肯定与鼓励。


    “比起那些毫无头绪的案子,沈奕彤案件你们已经做得很好。发现与确定焚尸现场、击溃乌通心理防线获得口供、确定鲁成济与沈奕彤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指控萧振伟参与伪造证据。如果不是你,你们的努力,沈奕彤恐怕早就被当作失踪结案,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来自顾少歧的肯定,让夏木繁心里暖暖的。


    顾少歧继续替夏木繁分析:“乌通的口供应该可信,那我们就按照这个思路来寻找证据。萧振伟用汽油桶焚尸,动静不可能太小。有的什么引燃物?怎么点燃?有没有使用助燃剂?”


    “他为了避人耳目,一定会紧闭门窗。尸体体量不小,一个晚上绝对烧不完,连续两晚异味传出,难道没有人察觉?”


    “能将墙壁熏得乌黑的烟,难道对萧振伟本人没有影响?至少……眼睛、喉咙应该会受到损害,他有没有求医问诊的记录?是否有人发现异常?”


    “他穿什么衣服去的西山别院?衣服上是否留有异味?或许,还可能留有沈奕彤的毛发等。如果能够取得毛发做DNA检测,那就是铁证!”


    “只要突破萧振伟的防线,他为了脱罪一定不会放过鲁成济,到时候他们三个就是一条绳上了蚂蚱,谁也跑不掉。”


    顾少歧越说,夏木繁的眼睛越亮。


    作案细节,就是证据所在!


    顾少歧道:“现在新樟镇作恶的乌通、萧振伟已经拘留,正可以放开手脚寻找更多证据。小夏,抓紧时间去找吧。”


    夏木繁抬头挺胸,一改刚才的低迷状态:“是!”


    顾少歧笑了:“我不是你上级,不用这么拘谨。”


    夏木繁挥了挥右手,灿然一笑:“多谢顾法医,我这就找证据去。”


    说罢,抱着煤灰飞快跑开。


    顾少歧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生机勃勃,像春天一样,多好。


    第042章 童话


    夏木繁带着队员来到新樟镇。


    围绕那间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杂物间, 重案七组五人开始分头行动。


    龚卫国与冯晓玉一组,询问西山别院客房部、餐饮部员工,详细了解萧振伟的衣着打扮, 是否有人在4月12日晚至4月14日之间发现异常。


    虞敬与孙羡兵一组, 找到4月14日负责杂物间的装修工人, 询问细节。


    夏木繁则带着煤灰来到杂物间外围树林, 寻找更多证据。


    煤灰上次来的时间短, 只逮住一只野猫问了几句, 现在时间充足,它立马开始四处奔跑,一会树上窜、一会地上跑, 刺溜一下就没影子了。


    夏木繁则继续用金灿灿的小米哄灰喜鹊们下来,试图了解更多情报。


    虽说春天虫子多,但灰喜鹊们难得遇到个能对话的人类,也挺稀罕, 不一会儿就聚了一堆, 叽叽喳喳地边啄小米边聊天。


    “这屋子飘出焦糊臭味的时候, 你们看到什么了没?”


    【那个时候天都黑透了,我们都进窝里睡觉了。】


    【看到个奇怪的人,眼睛熏得发红, 趴在树下大喘气。】


    夏木繁眼前忽然闪过一幕。


    ——诚如顾少歧所说, 萧振伟焚尸必定不敢敞开门窗,他躲在屋里,把尸体挂进汽油桶,点燃木柴, 等着尸体慢慢烘烤,那个时间一定会心生恐惧。烟气熏烤, 眼睛受不住,冲出屋子时恐怕已经目不视物,只能趴在树边喘气。


    如果是这样,那萧振伟或许会在树林里留下点什么。


    夏木繁蹲下来,轻声询问林子里的小鸟:“那个奇怪的人,就是你们上次说的烟鬼,是不是?”


    【是呀。】


    “他有没有在林子里丢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


    一说到这个话题,鸟儿们都笑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那晚发生的事情。


    【他眼睛发红、脸和手都是黑的,像个鬼一样。】


    【他衣服领子被树枝挂住。】


    【结果他像是见了鬼一样,嗷呜一声喊,就往外跑。】


    【一边跑一边叫,有鬼!有鬼!】


    夏木繁听在耳里,心跳渐渐加快,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然后呢?那件衣服呢?”


    鸟儿们记性其实并不好,不过那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搞笑,所以大家都还记得。


    【衣服刺啦一声就扯破了。】


    【他双手在半空乱动,以为自己被鬼抓住。】


    【他把衣服甩了,头也不回地跑了。】


    夏木繁问:“衣服呢?”


    一只鸟儿飞到窝里,叼着一根浅棕色布条交到夏木繁手心。


    【衣服撕烂了。】


    【我捡了根垫鸟窝。】


    夏木繁戴上手套,郑重其事将布条收好,装进证物袋中:“布条在哪里捡的?”


    那只鸟儿飞到槐树底下,蹲在树枝上啾啾叫了两声。


    【这儿。】


    【布条就挂在树枝上。】


    夏木繁再问:“只有一根布条吗?其它的呢?”


    【就这一根被我捡了。】


    【衣服掉地上,被野猫抢走。】


    野猫?


    夏木繁立马叫来煤灰,让它全力寻找这件衣服。


    萧振伟搬动沈奕彤尸体时,一定会与她近距离接触。沈奕彤是长头发,极有可能会有一些头发、皮屑掉落在那件外套上。


    如果能够在衣服上找到属于沈奕彤的DNA,那就是铁证!


    另一边,同事们也有发现。


    调查镇医院眼科医生,他称4月13日一大早接到蔡院长电话,让他到医院来。在院长办公室他见到了萧振伟,当时他眼睛通红,火辣辣地痛,几乎不能视物,头发、眉毛都快烧焦了。


    萧振伟在镇上很有权威,眼科医生也没敢多问,开了些滴眼睛的药水和治疗烧烫伤的药就离开了。


    装修工人称,他们进杂物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墙、地都发黑,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焦糊臭味,开着门窗散了半天才散干净。


    清扫房间时,他们发现地面有一些白色粉末,不过并没有在意,垃圾都用小车装上送到西山垃圾场。


    不过,西山垃圾场很大,每天都有垃圾车来往,时间过去大半个月。不论是萧振伟焚尸后打包的骨灰,还是装修工人清扫的杂物,都寻找不到了。


    西山别院的服务员清楚描述了萧振伟那晚出现时的穿着。


    棕色薄呢夹克、深蓝色衬衣、黑色裤子、皮鞋。


    可是,在萧振伟家中却找不到那件棕色夹克。


    当夏木繁出示那根“她从树枝上取下来的”棕色布条时,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确定是萧振伟的夹克吗?真的是他的衣服在树枝上勾下的?”


    夏木繁抿了抿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得追查到底。天高月黑,萧振伟焚尸后难免恐惧,衣服被树枝勾破之后有可能掉落在这里。我让煤灰四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件衣服。”


    龚卫国叹气:“唉,过去那么久,衣服只怕早就不见了。”


    话音刚落,煤灰“喵呜”一声奔了过来。


    【夏夏,好消息!】


    【衣服找到了。】


    夏木繁霍地站起,眼睛变得极亮:“在哪里?”


    龚卫国还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在哪里?”


    孙羡兵、虞敬却立马兴奋起来:“煤灰肯定找到了,快快快!跟上它。”


    五个人跟在煤灰身后,穿过杂树林,来到一栋废弃的夯土农房之前。


    土砖早已破败不堪,门、窗破破烂烂。


    打开老堂屋角落一个掉漆的柜子,一只生产不久的母猫警惕地盯着眼前人类。它将几只吃奶的小猫揽进怀里,龇牙咧嘴地低吼了一声。


    母猫的身子底下,正垫着一件脏得根本看不出来颜色的衣服。


    五双眼睛全都看着这件衣服。


    冯晓玉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这件?”


    孙羡兵激动得说话开始结巴:“就,就是这件吧?”


    虞敬有些拿不住:“棕色?”


    龚卫国尝试着伸出手,却被母猫一爪子抓过来差点被挠伤,只得悻悻然道:“这猫真厉害。”


    夏木繁无比确定,就是这件衣服!


    虽然沾了鲜血、灰尘、泥土、猫毛,但就是这件衣服没错。


    她拿出一整袋鱼干放在母猫身边,再回过头对煤灰说:“借用一下你的小垫子可以吗?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煤灰蹲在一旁,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行吧,回家就给我买!要漂亮的。】


    夏木繁飞快地跑回车上,将给煤灰用的棉垫子拿了过来,送到母猫面前:“和你交换一下,可以吗?”


    母猫嗅了嗅,愉悦地同意了交换。


    它底下垫着的旧衣服早就脏得不行,这个棉垫子又漂亮又干净,还透着股阳光的气息,比脏衣服强多了。


    就这样,夏木繁用煤灰的棉垫子换回来一件破破烂烂的旧夹克。


    夹克上到处都是咬痕、血渍、猫毛。


    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屏住了呼吸。


    希望老天保佑,在这件衣服上能够找到沈奕彤的毛发或皮屑!


    将衣服、布条送到技术科之后,很快就有了初步结果。


    ——布条纤维与衣服内衬一致。


    ——衣服上找到了五根沾附在衣领、肩部的人类头发。


    DNA检测还需要时间,夏木繁焦灼地等待着。


    所有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


    五月天气渐热。


    刑侦大队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灿烂,红得似火。


    夏木繁接到沈鸿云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沈鸿云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夏警官,请你们来家里一趟,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难道又有了新证据?


    夏木繁忙道:“好,我们马上过来。”


    新樟镇中学,教师家属区。


    中学这两年盖了一栋新教学楼,也建了新的家属楼楼,不过沈鸿云依然住在最早一批六十年代盖的老家属楼里。


    墙脚已经斑驳不堪,爬山虎顺着山墙往上攀,将一栋五层砖混房墙面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油漆掉落的木窗。


    沈鸿云家住一楼,带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树,还有几株月季花,红砖铺地,缝隙间冒出繁盛的杂草。


    周鸾凤已经出院,不过右边身体依然不太灵活。她将夏木繁等人迎进屋,有心想要起身端茶倒水,夏木繁忙阻止:“您别忙,我们不渴。”


    周鸾凤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沈鸿云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一段时间不见,沈老师更老了。


    他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眼角发红,眼神略显浑浊。


    他将杂志往茶几上轻轻一放,声音发哑:“夏警官,我们家彤彤,已经不在了吧?”


    夏木繁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倒是龚卫国反应快,温和地安慰道:“沈老师,我们正在努力寻找,您先别着急。”


    沈鸿云摆了摆手,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悲伤:“你们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彤彤已经不在了。”


    周鸾凤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本杂志上,眼神温柔。


    夏木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是一本《作文世界》。


    沈鸿云说:“我是语文老师,年年都订这本杂志,哪怕现在退休了、不用上课了,我还是习惯性地订阅。今年的五月刊刚到,我在里面看到了一篇童话,是彤彤写的。”


    啊?


    沈奕彤投稿了《作文世界》?


    她写了什么?


    沈鸿云像捧着宝贝一样捧着这本杂志,用颤抖的声音缓缓将沈奕彤的这篇童话念了出来。


    “少女与恶龙。沈奕彤”


    刚念了这几个字,泪水便顺着沈鸿云的面颊流淌下来。


    在沈奕彤的笔下,描绘了一个美丽的小镇,镇上有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和爸爸妈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镇上来了三条恶龙。


    恶龙将镇子变得阴森恐怖,少女也被恶龙囚禁,失去自由。


    少女不断向上天祈祷,希望能够把恶龙赶出小镇。终于有一天,她听到了来自神的声音。


    “以你为祭,杀死恶龙,你愿意吗?”


    “我愿意。”


    “用月桂树做成的箭,扎进你胸膛。鲜血流入大地,以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献祭,就能杀死恶龙。”


    少女毫不犹豫地折下月桂树树枝,削成三支利箭。


    她将利箭刺入胸膛。


    鲜血染红了利箭,也点燃了镇上勇士的怒火。


    勇士弯弓搭箭,向恶龙射去。


    恶龙咆哮死去,小镇重新恢复往日的宁静与和平。


    念完这个故事,所有人都被震撼到,久久没有说话。


    沈奕彤……她是主动赴死?


    她若不死,恶龙难除?


    沈鸿云轻轻抚摸着杂志上“沈奕彤”那三个字,喃喃道:“彤彤一直都不快乐,我以为她是因为孤单,所以一直想要让她结婚。只要结了婚,有了家人孩子,她有了更多爱她的人,就能够快乐起来。可是,我错了。”


    “她被恶龙囚禁,我却一无所知。我无能啊……”


    泪水纷纷而下,滴落在衣襟之上。


    “我听说了,萧振伟、乌通被警察抓走,他们应该就是彤彤所说的恶龙之二吧?”


    说到这里,沈鸿云抬头看着夏木繁:“是他们,对不对?是他们欺负了彤彤,逼着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新樟镇成了他们作恶的地盘!彤彤为了扳倒他们,所以她死了,是不是?”


    老人的眼神里的悲哀似海一样深,压得夏木繁透不过气来。


    脑中灵光一现,夏木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身体前倾,急切询问:“沈奕彤为什么投这篇童话?她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如果她以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祭,那她一定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


    冯晓玉被这个童话所感,想到沈奕彤秀外慧中,却被鲁成济那个糟老头子胁迫成为地下情人;想到沈奕彤那卑微的梦想,她不求财、不求官,只求获得自由,换个城市重新开始生活,冯晓玉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泪。


    听到夏木繁的话,冯晓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对了!文件袋!”


    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些。


    据方媛媛所说,沈奕彤拿到了鲁成济的某些把柄,想要以此摆脱他的胁迫。


    乌通说鲁成济掐死沈奕彤之后,从她身边拿走一个文件袋,那里面应该装的就是鲁成济的罪证。


    罪证是否有备份?


    沈奕彤在童话故事里是不是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夏木繁细细回想童话中所说,缓缓重复着:“月桂树做成的箭,扎进胸膛,鲜血流入大地……”


    周鸾凤突然“啊!”了一声。


    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但大家勉强能够听得清楚:“彤彤小时候,把铁盒子埋在桂花树下,说是她的秘密花园。”——


    月桂树削成三支利箭,浸着少女鲜血,便能杀死恶龙。


    挖开泥土,果然找到一个铁制的饼干盒子。


    盒子里有两卷胶卷。


    一个日记本。


    一封信。


    夏木繁展开信,字体纤秀中带着傲然风骨。


    字如其人。


    这是沈奕彤的绝笔信。


    “爸,妈,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离你们而去。不过你们别难过,我死得其所。”


    看到这一句,夏木繁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泪眼模糊中,夏木繁看到了沈奕彤挣扎的人生。


    沈奕彤一分配到镇政府,就被鲁成济书记看中。有权有势的男人,想要毁一个少女的清白,有很多办法。沈奕彤想过死,但她舍不下父母。沈奕彤想过逃,但鲁成济手里有她的不雅照。鲁成济甚至威胁她,如果她敢跑,他就拿她唯一的好朋友方媛媛开刀。


    善良的人总有软肋,沈奕彤只能每天在痛苦中苟活着。


    在一次约会中,沈奕彤趁着鲁成济熟睡,在他公文包里发现一个账本,里面详细记录着他与萧振伟、乌通、蔡院长之间的每一笔金钱交易。


    沈奕彤将帐本藏了起来,想要交换自己的自由。


    鲁成济很痛快地同意了,可是他却嚣张地说:“我告诉你,就算你把帐本交给派出所、公安局,我依然没有事。只要不死,我多的是门路,最多坐几个月牢,照样出来逍遥快活。可是你呢?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你爸妈是当老师的吧?知识分子最要面子,你想让他们没脸见人吗?”


    那一刻,沈奕彤呆住了。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和当权者之间的区别。


    她渴望的自由,不过是摆脱鲁成济,换个城市开始新生活。


    而鲁成济口中的自由,却能将法律踩在脚底下,即使犯罪依然可以逍遥快活。


    那一刻,面对鲁成济这条恶龙,沈奕彤想要成为屠龙者。


    铁盒中装的胶卷,拍的是鲁成济贪污、行贿、受贿的帐本。


    日记本是鲁成济胁迫她、威胁她的记录。


    沈奕彤在信中最后写道。


    “我没有什么力量,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唯有以我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祭。自古杀人偿命,鲁成济杀我,法律总不能再放过他吧?”


    擦拭泪水,夏木繁将信交给沈鸿云。


    泪水洗礼过的眉眼,锐气更盛。


    夏木繁深吸一口气,看着队友:“开始屠龙吧。”


    第043章 诛心


    萧振伟从看守所提溜到审讯室。


    看着眼前眉眼间仍带一丝稚嫩之气的夏木繁, 萧振伟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领:“夏警官,是打算放我回去了吗?”


    夏木繁将沈奕彤拍下的帐本照片一张一张地展示给他看。


    极致的愤怒之后,夏木繁此刻内心毫无波澜, 动作连贯而流畅, 眼中眸光尽敛, 双唇紧闭, 一言不发。


    萧振伟脸色微变, 暗自咬了咬牙, 在心里暗暗咒骂鲁成济。要不是他喜欢记账,怎么可能这么要命的东西被沈奕彤偷走,也不至于招来今天的祸事!


    夏木繁放下照片, 淡淡道:“萧振伟,你认不认?”


    萧振伟一页一页都看得清清楚楚,鲁成济的笔迹一眼便知,他知道躲不过去, 只得垂下头, 不情不愿地认下与鲁成济、乌通勾连, 贪污公款、行贿、受贿的事实。


    罪,要一件一件地定。


    只此这一证据,萧振伟、乌通、鲁成济足以判上十年以上的刑期。


    可是, 这还不够!


    夏木繁坐回桌后, 目光似电,紧紧盯着萧振伟。


    “4月12日晚上几点你到达西山别院?”


    “十点多吧。”


    “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


    萧振伟缓缓抬头,眯起双眼,审慎地看着夏木繁:“时间过去那么久, 我早就忘记了。”


    夏木繁拿出西山别院员工的证供:“你不记得,但有人记得。那天你穿棕色薄呢夹克, 深蓝衬衫、黑裤黑鞋。”


    萧振伟停顿片刻:“也许是吧。”


    夏木繁冷下声音:“是,还是不是?”


    萧振伟心中有鬼,气势顿消:“是。”


    夏木繁继续问:“那件棕色薄呢夹克呢?”


    萧振伟犹豫片刻:“好像丢了吧。”


    夏木繁:“在哪里丢的?什么时候丢的?”


    萧振伟:“男人嘛,不拘小节。在外面吃饭、办事,天热了把衣服一脱,也不知道甩哪里去了。”


    夏木繁话锋一转:“4月13日早上,你到了镇医院看眼科,是不是?”


    萧振伟此刻感觉有一张网罩在头上,这种感觉让他开始紧张,声音发涩:“好像是吧。”


    夏木繁一拍桌子,厉声道:“是,还是不是?!”


    萧振伟觉得很讽刺。


    他在派出所当所长当了近十年,以往只有他喝斥别人,从来无人敢喝斥他。像夏木繁这句“是,还是不是”是他的口头禅,时常用来训手下或犯人。


    可是今天,他竟然坐在审讯室里,接受一个青涩小丫头的审讯,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


    萧振伟脑子飞快算计,镇医院眼科医生不是他的人,估计嘴也不严,开药会有记录,他即使想瞒也瞒不过去,只得闷声道:“是。”


    夏木繁紧追不舍:“眼睛为什么会受伤?眉毛头发为什么被烧焦?你手上的烫伤从何而来?”


    萧振伟:“放鞭炮,炸了。”


    夏木繁:“在哪里放的?”


    萧振伟耍无赖:“房山那废弃老房子里,我无聊放着玩。”


    夏木繁:“4月13日晚上放的?”


    萧振伟:“对。”


    夏木繁冷笑:“你撒谎!那天晚上西山别院的员工只闻到焦糊味,却没听到鞭炮声。”


    萧振伟:“也许他们没听到。”


    夏木繁站起身,慢慢走到萧振伟面前。


    萧振伟双手被铐,坐在铁椅之中,被迫与她视线相对。


    夏木繁内心燃起熊熊怒火。


    沈奕彤这个与世无争的好姑娘,被眼前之人凶残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沈奕彤曾经想过要离开新樟镇重新开始生活,可是这个小镇各种权力关系交织,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根本无法逃脱。


    在沈奕彤的童话故事里,她以生命为代价,召唤勇士屠龙。


    而此刻,夏木繁就是那名勇士。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然那天夏木繁经过镇中学时,不会看到沈鸿云老师,也不会留意到他的异样。


    夏木繁目光森森,言语似刀。


    仿佛要将那枝浸着沈奕彤鲜血的利箭刺入萧振伟那腐烂的心脏。


    “萧振伟,夜晚紧闭门户焚尸,你不害怕吗?不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要盯着你吗?不觉得脖子后头有阵阵阴风吹过来吗?”


    一句话,将萧振伟带入到那个难忘的夜晚。


    怎么可能不怕?


    萧振伟习惯以权势压人,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觉,但焚尸,他是第一次。


    他在派出所工作,当然知道人命关天。4月12日晚上鲁成济一个电话让他匆匆赶到西山别院,一眼看到被掐死在床上的沈奕彤,他的脑袋嗡地一下。


    怎么就弄出人命来了呢?


    他知道沈奕彤漂亮,也知道鲁成济一直逼她就范,为了帮鲁成济把事情压下去,萧振伟还带队弄过一出捉奸在床、拍照留存的戏码。


    现在怎么办?


    报警?开什么玩笑!鲁成济和他这几年在一起,坑蒙拐骗什么事都做过,鲁成济要是进去了,他也跑不掉。


    怎么才能压下去?


    人不见了,沈奕彤的家人一定会报警,到时候怎么办?


    那一瞬间,萧振伟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汇聚成一个——处理尸体。


    他是公安干警,当然知道尸体的重要性。


    沈奕彤脖子上有掐痕,体内可能有□□,只要尸体被发现,鲁成济的杀人罪名根本逃不掉。


    必须赶紧处理掉!


    埋尸?这荒山野岭万一有野狗野猫把尸体刨出来怎么办?


    分尸、碎尸?鲜血淋漓地,万一尸块被人发现一样跑不掉。


    唯一的办法,就是像送进火葬场一样,烧掉。


    灰飞烟灭。


    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沈奕彤。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萧振伟便表现出了惊人的行动力。


    他从厨房拿来过年熏腊肉的汽油桶、木柴,一开始点燃并不顺利,用汽油助燃之后,火势太猛一下子燎到了头发与眉毛,要不是脑袋缩得快,整个人都得变秃子。


    将沈奕彤扛进杂物间,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被长头发遮了一半,夜色下真的像鬼一样恐怖。萧振伟顾不得害怕,一心只想快点把尸体处理掉。


    可是,他没料到人会这么难烧。


    从十一点烧到凌晨四点,大块骨头依然还在。


    整个屋子都熏黑了,烟熏火燎、焦糊刺鼻,双眼被熏得火辣辣地痛,萧振伟只能先停了下来。


    从屋子里走出来,夜鸟从头顶飞过,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瘆人得很。


    一阵阴风吹过,萧振伟的眼睛痛得睁不开,心跳急促脚发软,扶着一棵树喘粗气。


    回忆到这里,萧振伟的面色开始变得苍白,手脚微微颤抖。


    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夏木繁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轻声道:“你以为深更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可是,抬头三尺有神灵,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你在焚烧尸体的时候,窗外的树看得见、鸟儿们看得见、野猫、野狗都看得见。你走出去,是不是感觉有什么勾住脖子?”


    萧振伟打了个激灵,脖子一下子缩了起来。


    “做了这些事,总得留下点什么吧?萧振伟,你还记不记得,从杂物间出来,你一身的烟熏火燎,眼睛通红,你把什么东西丢下来?”


    夏木繁的声音清澈似泉水,带着股奔腾不息的活力。此刻她刻意将声音放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蛊惑人心的意味。


    萧振伟被她声音所惑,那晚的恐惧感再次升上心头:“衣,衣服……”


    夏木繁嘴角微微一勾:“你的夹克就是那个时候丢的,是不是?”


    萧振伟的理智在告诉她,不能再听这个小女警说话,不能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可是恐惧感将他笼罩,不由自主地回应:“是。”


    夏木繁再问:“是件什么衣服?”


    萧振伟:“棕色夹克。”


    夏木繁慢慢后退,拉开与萧振伟的距离:“你知道那件夹克在哪里吗?”


    距离一拉开,那股蛊惑感便降低了许多,萧振伟渐渐理智回笼,他猛地一甩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夏木繁:“你,什么意思?”


    夏木繁微笑,眼神却透着冰冷的寒意:“你4月12日晚上穿着的那件夹克,掉落在树林里的夹克,被一只怀孕的野猫捡了去,用它做了接生的垫子,我们帮你找回来了。”


    夏木繁那冰冷的微笑,让萧振伟感觉到呼吸困难。


    仿佛有什么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呼吸。


    胸腔开始缺氧,脑子开始疼痛。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振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然,然后呢?”


    夏木繁腰杆挺直,居高临下看着他:“夹克上,找到了你的毛发与沈奕彤的毛发。”


    末了,在萧振伟全身瘫软之前,夏木繁笑了。


    “感谢DNA技术,是不是?”


    她的笑容,落在萧振伟眼里,直如夺命的罗刹一般。


    萧振伟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


    他没想到,自己百密一疏。


    他明明把沈奕彤焚烧成一堆灰,为什么衣服上却会留下她的头发?


    更要命的是,这件衣服怎么就被野猫捡走?


    过去那么久的时间,这件衣服竟然被夏木繁他们找到了!


    是不是真的,老天都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他们把一个漂亮姑娘如此摧残?


    那一瞬间,萧振伟眼前闪过沈鸿云浑浊的泪眼、周鸾凤悲伤的表情,还有沈奕彤低眉冷眼的不屑。


    萧振伟知道,所有的证据都摆在眼前,他躲不过了。


    即使他不承认,这些证据呈交检察院,最终法院也能定他的罪。


    萧振伟长叹一声,颓然往后一坐:“我说。”


    萧振伟的嘴撬开后,鲁成济再也无法抵赖。


    萧振伟、乌通两人的口供都能证明,沈奕彤的确是鲁成济掐死。鲁成济面如土色,紧闭双唇,再也没有刚开始的笃定与从容。


    夏木繁却没有轻易放过他。


    眼前这个头顶微秃、眼睑浮肿的中年男人,离开官场的光环,也不过是个暮气渐沉却妄想抓住青春尾巴的无耻男人罢了。


    他凭什么霸占沈奕彤?


    他怎么能胁迫一个善良、内秀的女孩长达八年之久?


    夏木繁长眉一挑:“罪证被沈奕彤捏住,所以杀人灭口?”


    鲁成济摇头:“不是。”


    夏木繁问:“那,为什么杀她?”


    鲁成济继续摇头:“我不想杀她的。”


    不等夏木繁现问,鲁成济抬起头,看着桌角,眼神怅然:“她是个好女孩,很温柔,写得一手好字。我自幼习字,看人先看字。她那一手字,秀美中自带风骨,令人一见便生出仰慕之心。”


    做笔录的冯晓玉听得想吐,恨恨地“呸!”了一声。


    龚卫国重重一拍桌子,怒意顿生:“你知道她有风骨,为什么要亲手折断她的脊梁?!”


    鲁成济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把心里最隐秘的东西都说出来。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若不使些手段,哪里能够得到她?这八年里,我也想对她好,可是给钱,她不要;安排升职,她不屑;后来,我愿意离婚娶她,可是她却理都不理。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讨好她。”


    夏木繁抬手阻止鲁成济继续表白,冷笑道:“什么爱?什么喜欢?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鲁成济没有反驳,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并不认同夏木繁的观点。


    “鲁成济,抬起头来,看着我!”


    鲁成济被迫抬起头来,眼泡浮肿,更显猥琐。


    身穿制服的夏木繁英姿勃发,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令鲁成济不敢直视,他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夏木繁嗤笑一声。


    “你,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因为她无权无势,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你才敢欺负她!”


    “因为她善良,有软肋,所以你才敢要挟她!”


    冯晓玉听到这里,怔怔出神。


    沈奕彤真的很善良,她为什么留下的是胶卷?因为她不敢复印,怕连累复印店老板。她不敢冲洗照片,怕连累照相馆的人。


    沈奕彤为什么不逃跑?因为她怕连累最好的朋友方媛媛。


    沈奕彤为什么一开始不敢声张,因为她怕思想传统、为人老实的父母知道后难过。


    直到她做出决定赴死,她才勇敢地安排好一切。她投稿童话、留下遗书,因为她觉得死亡足以洗刷身上所有脏污。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想到沈奕彤,夏木繁心中愤怒难消:“鲁成济,你知不知道,为了摆脱你,为了弄死你,沈奕彤自愿赴死?”


    鲁成济怔怔地看向夏木繁,眼前闪过掐死沈奕彤前的异样。


    她不像往日那样柔顺、冷然。


    她那天表现得愤怒、暴躁、眼里充满鄙视,每一个动作都在挑衅她。


    她把最毒的字句全都用在他身上。


    ——你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只有靠年轻女人的身体,才能支撑可笑的一秒。


    ——你已经老了,身体似枯树般腐朽,想要我嫁给你?做梦吧!


    ——你得到了我的人,那又怎样?我的心永远看低你。


    ——你的人,和你的字一样,处处都透着糜烂的气息。


    沈奕彤太知道怎么惹怒他。


    她甚至拿着帐本哈哈大笑:“看到了没?你只有通过钱,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你的世界,低俗可悲。”


    “你拿走了我最美丽的年华,我恨你!你不要脸,我也可以不要脸!只要我沈奕彤活着一天,我就要告诉你妻子、你儿子、你爸妈,你身边的所有人。你,鲁成济,是个又老、又丑、又无能的可怜男人。”


    面对疯了一样的沈奕彤,鲁成济感觉情况失了控。


    他之所以能够束缚住沈奕彤的手脚,就是因为她善良、她清高、她在乎父母、在乎名声。


    可如果沈奕彤豁出去了,那害怕的人就变成了他。


    鲁成济脑子一片空白,冲上去掐住她脖子,想要让她闭嘴。


    紧张之中,鲁成济失手掐死了她。


    “少女与恶龙,沈奕彤,发表于今年五月刊的《作文世界》”夏木繁拿着一本杂志开始朗读。她的声音清朗而响亮,成功将鲁成济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以你为祭,杀死恶龙,你愿意吗?”


    “我愿意。”


    “用月桂树做成的箭,扎进你胸膛。鲜血流入大地,以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献祭,就能杀死恶龙。”


    ……


    鲁成济就这样被动地听着。


    他不想听的,他抗拒了解沈奕彤的内心世界,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杀人是被沈奕彤设计的。


    可是,他遮得住眼睛,却捂不住耳朵。


    这个童话故事,将沈奕彤的谋划表现得清清楚楚。


    沈奕彤是故意的!


    她故意惹怒鲁成济,故意引他动手,故意让他杀死自己。


    她是故意的!


    “不——”


    “不要再念了……”


    “求你,不要说了!”


    鲁成济的声音由微弱渐渐转为尖利,最后近乎咆哮。


    鲁成济整个人完全崩溃,他的骄傲、他的自以为是,全都败在这一个童话之中。


    可是,夏木繁根本不肯停下来。


    念完童话,她再拿起沈奕彤留给父母的遗书,继续念着。


    她就是要诛鲁成济的心!


    夏木繁就是要让鲁成济明白


    ——今天这一切,全在沈奕彤的计划之中!


    ——他以为能掌控沈奕彤一生,却不料沈奕彤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她所想要的自由,以及屠杀恶龙的勇士。


    一字一句,如刀似箭。


    字字扎进鲁成济那卑劣的内心。


    “我没有什么力量,我也不认识什么人,唯有以我鲜血为引、以生命为祭。自古杀人偿命,鲁成济杀我,法律总不能再放过他吧?”


    夏木繁念到这里,鲁成济开始抱头哀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果真是又老、又丑、又无用。


    鲁成济、萧振伟、乌通三人罪证确凿、证据链完整,正式结案,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夏木繁再次来到新樟镇。


    镇上气象一新。


    镇政府多名领导、镇医院蔡院长被抓,派出所人员变动,西山别院被封、玉芙蓉酒店易主……一件件、一桩桩,镇上居民都看在眼里。


    有人放起了鞭炮,有人摆起了酒席,也有人写举报信,为警方提供更多证据。


    笼罩在小镇头上的乌云尽数散去,居民们个个奔走相告。


    唯有沈老师家里摆起了灵堂,一片悲凉。


    沈鸿云终于证实女儿遇害的消息,看着女儿遗像老泪纵横,喃喃道:“彤彤,警察来看你了,他们把坏人都抓走了,你放心吧。”


    夏木繁与队友们燃了三支香,举至眉心,对着那张明媚婉约的面容,深深三鞠躬。


    幸不辱命。


    感谢你。


    勇敢的沈奕彤。


    第044章 悬案


    从沈鸿云老师家出来, 看着时间也快到中午饭点,夏木繁带着队员们来到胡老板的小餐馆。


    胡老板一见到夏木繁他们便热络无比,连忙招呼大家坐下。


    这段时间为了调查沈奕彤失踪案, 大家经常来这家小餐馆吃饭, 态度也很随意, 坐下之后点了几个农家菜, 起身端茶倒水拿碗筷, 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胡老板笑眯眯地端来一大盘凉拌牛肉放在大家面前:“感谢你们把那个姓萧的抓起来, 现在我们这一排门面做生意的感觉头顶的天都变蓝了。”


    天变蓝了?


    难得见胡老板说出这样文艺的话语,旁边的食客都笑了起来。


    想到香消玉殒的沈奕彤,冯晓玉道:“胡老板, 你们应该感谢沈奕彤。要不是她,根本扯不破那张权力网。”


    胡老板叹了一口气:“沈奕彤是个好姑娘啊。我们一开始以为她失踪,都想帮着沈老师把她找回来,没想到, 唉!可惜了, 怎么年纪轻轻就……我们都听说了她的事, 这几天去她家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我儿子放学回来给我们读她写的童话,说她是屠龙少女。”


    说到这里,胡老板看一眼坐在柜台后记账找零的老婆, 压低声音说:“我老婆气得牙痒痒, 一边哭一边骂,她说坏人的命不值钱,用好人的命去换,划不来咧。”


    话题一下子沉重起来。


    只要一想到杂物间那熏黑的墙面与地面, 冯晓玉心里就堵得慌。好好的一个女孩,却落得尸骨无存, 恐怕连沈奕彤也没料到结果会如此惨烈吧?


    冯晓玉看一眼大家,轻声道:“我现在一看到汽油桶都反胃。”


    虞敬唏嘘不已:“是啊,太惨了。”


    孙羡兵咬了咬牙:“萧振伟最可恨。小学生都知道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老百姓那么相信警察,有困难找警察。可是你看他!简直丢尽了我们警察的脸。”


    龚卫国:“知法懂法的人,犯起法来最可怕。”


    听到这里,夏木繁淡淡道:“所以,我们要做个好警察。”


    从寻找母亲那一刻开始,夏木繁深刻意识到警察的权力。


    因为她是刑警,所以才能轻易启动旧案;


    因为她是警察,所以新樟镇派出所、老家村民都会如此配合;


    因为她是重案组成员,所以才能发动刑侦大队的力量,全力搜索徐淑美。甚至岳渊还为她联系兄弟单位,提前到达Y省小山沟了解情况。


    沈奕彤失踪案中,萧振伟滥用警察权力。


    他伪造辞职信、留言条;他强行压下沈鸿云,将案件定性为离家出走;他甚至干扰刑侦大队的视线,试图拉拢、行贿。


    只有坚持心中正义,才能保证警察权力的神圣。


    夏木繁严肃表情,其余四个同时点头:“是!”


    明明夏木繁是五人中最小的那一个,可是她自有一股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


    夏木繁转过头去,看着饭馆门口,那里是镇上主干道,车来车往,热热闹闹。


    “其实,我们今年来新樟镇办案的时候,沈奕彤还活着。”


    算算时间,重案七组为了徐淑美失踪案来到新樟镇派出所,萧振伟热情接待他们,还陪他们去了趟夏木繁的老家。


    那个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沈奕彤还活着,刚刚拿到鲁成济的帐本,想要交换自由。


    夏木繁有些自责:“我那个时候如果多留意一下,早点介入,也许沈奕彤能活下来。”


    冯晓玉抬起手,轻轻按在夏木繁手背,温柔道:“不怪你。如果不身处其间,谁能知道他们做下了这么多恶事呢?我们尽力了,为沈奕彤讨回公道,这就行了。”


    孙羡兵也说:“是啊,我们又不是神仙,那个时候连沈奕彤是谁都不知道,不可能提前干预的。”


    胡老板最清楚前因后果,一边给夏木繁倒茶,一边说:“小夏你别这么说嘛。我记得当时还是你主动问我才知道沈奕彤失踪的嘛。要不是你当时多问一句,沈老师那么清高一个人,说不定什么苦都自己咽下去,哪里还能够帮沈奕彤讨回公道呢。”


    夏木繁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沈奕彤有过安排。


    即使没有夏木繁的插手,沈鸿云看到《作文世界》的那篇童话,也一定会察觉到问题、找到她留下的证据。


    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依沈鸿云的心性,他一定会不死不休。到时候事情闹大了,鲁成济、萧振伟、乌通等人一样逃不掉。


    孙羡兵看夏木繁心情不好,忙对她说:“好了,小夏,案子也结了,我们轻松一下,好好吃一顿吧。”


    他又对胡老板说:“胡老板,既然要感谢,那就来点实惠的嘛。”


    胡老板连连点头:“以后只要你们来,一律八折!”


    小本生意,八折的确是很大的优惠力度,孙羡兵心满意足,对管帐的虞敬说:“大虞,我又替你省钱了啊。”


    虞敬看了他一眼:“哪里是替我省钱,咱们出差是公费。”


    龚卫国挟了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反正是公费,省不省钱的你们累不累啊?赶紧吃饭吧。”


    冯晓玉没好气地对龚卫国说:“你这人,伙食补助是固定的嘛,节省一点不好吗?”


    夏木繁这段时间带枪行动,作为组长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今天终于交了枪,整个人也放松下来,悠闲坐在椅中,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


    龚卫国转头看到夏木繁懒洋洋坐一旁,和审讯室里锐气十足的模样完全不同,仿佛一下子由猛虎变成了懒猫,不由得冲孙羡兵呶了呶嘴:“你看咱们小夏组长,她以前在派出所是不是也这样,没案件就懒得动?”


    孙羡兵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便笑着点头:“是。小夏刚到派出所的时候,经常坐在办公室看窗外发呆。”


    龚卫国有心要逗夏木繁说话,便问:“小夏,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夏木繁言简意赅:“等。”


    龚卫国:“等什么?”


    夏木繁斜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嫌弃他话多。


    孙羡兵很了解夏木繁,立马帮她接上:“等新案子啊。”


    胡老板又送上来两道炒菜,桌面也就热闹起来,大家都开动起来。


    龚卫国说:“最近大队案子不多,我看他们五组、六组都闲着,在整理档案呢。”


    虞敬倒是不着急:“那正好休息几天吧,最近忙沈奕彤失踪案,跑来跑去的,人吃不消,车也要保养一下。”


    虞敬负责开车,每天往返市里与新樟镇,来去四、五个小时,的确感觉有点辛苦。


    冯晓玉眼睛一亮:“夏夏,我们可以休息几天吗?正好,我妈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一直没时间见面。”


    介绍对象?冯晓玉这一说,年轻人的话题立马从新案子转移到冯晓玉身上。


    虞敬今年二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听冯晓玉落落大方提到相亲,便点了点头:“相亲好,知根知底。”


    孙羡兵好奇心比较重:“晓玉,你家里给你介绍了个什么样的对象?”


    冯晓玉腼腆一笑:“说是在税务局工作,比我大三岁。”


    龚卫国挺了挺腰:“嘿嘿,晓玉,这回我比你快一步,我和女朋友今年十一打算领证了。”


    龚卫国这话一出,孙羡兵立马转头看向他:“啊,你都有女朋友了?”


    龚卫国“嗯”了一声,“对啊,是我大姑介绍的,小学老师,性格挺好的。”


    冯晓玉道:“你们不是今年过年才认识的吗?怎么这么着急领证?”


    说完,龚卫国看了他一眼:“晓玉,莫怪我没提醒你啊,要结婚就赶紧。咱们局里集资楼一共三栋,一百六十八户,已经开始报名排队,等这一百六十八户定好名单,所有职工就可以重新按资排队分房。只要是结了婚的,都能分到至少两室一厅的房子。”


    冯晓玉恍然:“我说呢,最近咱们大队的年轻人一个个着急忙慌地找工会柳大姐介绍对象。”


    孙羡兵刚来刑侦大队才两、三个月,很多人都没认全,对局里的住房分配政策完全不懂:“干嘛这么着急?什么时候结婚了再申请房子嘛。”


    龚卫国摇了摇头:“你不懂,咱们市局包括总局、刑侦大队、特警大队、交通大队……几个单位,家属区全在一处,住房一直都比较紧张,一说建集资楼,不知道多少人仰着脖子等着改善住房条件。以前吧,大家慢慢等着,等资历上去了总能分到房子。可是现在国家政策变了,我听说南方很多城市在搞住房制度改革,单位福利分房的时代恐怕要结束了。说不定啊,我们局里这一次分房是最后一次呢,以后想要房子就得到市场上去买。”


    他停顿一下,道:“赶早不赶晚,听我的,准没错。”


    听到买房,冯晓玉有一肚子话想说:“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哥结婚单位没房子,爸妈就想到市里看看能不能买套新房,跑了好几个新开发的小区,一个平方米五、六百块,一套房子好几万呢。咱们单位的房子虽然没有市场上的大,条件也一般,但是一分钱不要,多好哇。”


    龚卫国与冯晓玉在刑侦大队时间比较长,他俩对单位福利政策清楚得多。今天这一番话,也是同事之间推心置腹之语,听得孙羡兵、虞敬有些发慌。两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可是,我们刚来,也不够分房资格啊。”


    龚卫国给他俩出主意:“一百六十八户一挪,所有人都要重新排队分房,你俩虽然来得晚,但只要结了婚,就有分房资格。要不,这样。我和我对象说一下,看她单位有没有未婚的女老师,给你俩介绍介绍?”


    孙羡兵与虞敬到底脸皮薄,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再说,再说吧。”


    夏木繁听了半天,突然插了一句:“没结婚就不够资格分房子?”


    龚卫国:“对啊。单身的话只能分单身宿舍,不能分套房,毕竟结婚生子之后对住房才会有更高要求嘛。”


    夏木繁不想结婚,但她有妈妈,妈妈想要一个独立厨房,当然也想分一套单位套房,便问:“没有特例?”


    龚卫国果然是单位万事通:“有啊,局里曾经出过一个文件,为了引进和留住特殊人才,专门拿出几套人才房。顾法医虽然是单身,但给他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羡慕死我们了。”


    夏木繁若有所思:“那,怎么才能成为特殊人才?”


    龚卫国看她一脸的跃跃欲试,不由得哈哈大笑:“立大功,破大案,拿国家奖章,应该就算特殊人才吧。”


    冯晓玉抿着唇笑:“夏夏,顾法医那是因为学历高,协助省厅破获了几起大案,局里怕他跑了,所以才给他分了房子。”


    夏木繁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立大功、破大案、拿国家奖章?行吧。


    回来的路上,窗外景色不断变化。


    五月的原野,一片翠绿。


    电线杆上小鸟在歌唱。


    夏木繁满脑子都是立大功、破大案,可现在连新案子都没有。怎么才能找到新案子呢?


    等报案?


    一来不知道案子有没有挑战性,二来不知道轮不轮得到七组。


    夏木繁忽然想起,顾少歧在天台曾对她说过:“我们会遇到很多案子,不仅仅是证据链不完整的问题,有些甚至让你无从下手,最终成为悬案。”


    夏木繁脑中灵光一现:对啊,干嘛要坐等大案掉到头上?我们也可以挑战一下以前破不了的旧案嘛。


    破不了,就代表线索少、难度大。


    破不了的案子,都是每个办案人员心中的痛。


    要是破了,不就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里,夏木繁转过头看向负责文档工作的冯晓玉:“晓玉,咱们大队档案管理室的人你熟不熟?”


    冯晓玉点头:“熟啊,怎么了?”


    夏木繁:“你去打听打听,最近大队有没有没难搞的悬案?”


    这话一出,龚卫国猛地从副驾驶转过头来:“悬案?”


    冯晓玉与龚卫国异口同声:“有啊!”


    夏木繁看这两人神情兴奋,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你们俩怎么了?”


    龚卫国激动地一挑眉:“咱们局里有一个案子,年年重启,年年破不了,已经成了卡在所有人喉咙里的一根刺。”


    冯晓玉一把抓住夏木繁的手:“夏夏你要是能够破这起案子,顾法医肯定把你供起来!”


    夏木繁抽出自己的手:“这案子和顾法医有什么关系?”


    冯晓玉看着她:“你不知道?我看顾法医对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夏木繁:“顾法医对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怎么不觉得?”


    冯晓玉说:“顾法医话很少,可是一遇到你的事话就多了起来。还有,上次沈奕彤案子我们搬了家具过去,顾法医明明不是理化室的人,但他一直都在那里帮忙,还主动提出做油脂检测。”


    夏木繁:“顾法医是技术科负责人,他在理化室很正常。”


    冯晓玉叹了一口气:“你不懂,顾法医来大队这些年,也就和岳队关系近一点,他从不和别人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前工会主席想给他介绍对象,他只冷冷回了一句没兴趣,搞得工会主席很没面子。”


    夏木繁抬手打断了冯晓玉的思维发散:“好了,打住,你直接讲案子。”真是服了,什么都能扯到找对象上。


    冯晓玉:“对,案子。案子死者是顾法医的父母,所以……”


    夏木繁大惊:“什么?顾法医的父母遇害?”


    第045章 凶手


    顾少歧, 从花椒巷碎尸案见到他,夏木繁便被孙羡兵灌了不少关于他的信息。


    本硕连读学的是临床医学,毕业后放弃留在京都大医院工作的机会, 主动要求到荟市公安局当法医, 很快就独挡一面, 成为省公安厅刑侦专家库成员。1994年考上南方医科大学的法医学博士, 师从法医界泰斗刘焕根, 协助导师破获多起大案, 在公安部都挂上了号。


    说实话,夏木繁觉得他不可能在荟市待太久。


    荟市太小,不够他施展的。


    现在突然听冯晓玉说, 他的父母遇害,案件至今未破,夏木繁瞬间便明白顾少歧为什么好好的临床医学不搞,非要转到法医这个行当。


    法医, 为死者言, 为生者权。


    顾少歧这是打算用解剖刀、蓝光灯破译“死亡密码”, 他想让尸体“说话”、为死者伸冤。


    夏木繁顿时肃然起敬,沉下心来听冯晓玉讲述案件的详情。


    荟市大溪镇有一家化工厂,六十年代全国大搞建设的时期兴建, 为了支援建设, 从北方化工厂迁过来一大批技术人员与工人,顾少歧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顾明康祖籍鲁省,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1963年响应号召来到大溪化工厂, 那个时候厂区百废待兴,条件十分艰苦。但顾明康不怕苦、不怕累, 带领技术人员攻关,很快就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


    谢丽姣是大溪镇阳水乡五里村人,农家出身,家里孩子多,她又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不过她性格要强,头脑聪明,读到了初中毕业。1965年她听说化工厂招工,偷偷报名参加考试,正赶上厂里需要人手,便成功地进了厂,成为一名工人。


    顾明康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饭菜,再加上平时工作忙,对于吃饭有些应付,人便瘦得脱了相,还因为肠胃问题进了几次医院。工会大姐看不过眼,就想着给他张罗一门婚事。


    谢丽姣长相明丽,做事麻利,言语爽脆,就这样入了介绍人的眼,开始张罗着两人相亲。


    说实话,第一次见面谢丽姣没太看中顾明康,觉得这人虽然个子高,但实在太瘦,难看得很。不过介绍人巧舌如簧,把顾明康的学历、能力好一顿夸,还劝谢丽姣,你不是说要找个有文化的吗?他可是京都大学化学系毕业的高材生,是咱们厂里的技术骨干咧。而且,他家离得远,将来结婚了家庭关系简单,不会有婆媳问题、妯娌矛盾啥的。


    谢丽姣想了半天,决定先处处看。


    谢丽姣是个能干人,也很会照顾人,看不过眼顾明康吃饭潦草,学着做馒头、做面食,主动给顾明康做饭,调养他的脾胃。


    半年不到,顾明康长胖了十斤,脸部饱满之后,五官的优势便显现出来,看着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的味道来。


    两人渐生情愫,1967年结婚,1968年生下顾少歧,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顾少歧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模样出众、智商高、会读书。


    或许因为小时候父亲肠胃不好经常进医院,又看母亲日日调理父亲身体,嘴里时常唠叨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顾少歧很早就立志要成为医生,将来做一个手到病除的好医生。


    1985年顾少歧高分考上京都医科大学,他就读的厂子弟学校挂了贺喜横幅,给他戴上大红花,人人称羡。


    1990年10月,大溪化工厂总厂机关宿舍区发生一起恶性入室盗窃杀人案,死者正是顾明康、谢丽姣夫妻俩,而那时顾少歧还在京都读研。


    听到这里,夏木繁看着冯晓玉:“你是在讲故事吧?”


    顾明康、谢丽姣是怎么进的化工厂,又是怎么经人介绍结婚,还有顾少歧年少立志学医……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冯晓玉不好意思地解释:“那个,我是根据大家传来传去的内容,稍微加工整理了一下。毕竟,大家都对顾法医很好奇,自然也想知道他父母的一些事情。正好今天你问起来,我就说给你听嘛。”


    夏木繁提醒她:“我建议你讲案件重点,不要加入主观判断与艺术加工的内容。”


    冯晓玉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龚卫国急了,再一次从副驾驶室拧过身体:“我来说吧。”


    龚卫国的描述专业而客观。


    1990年10月18日,周四,凌晨六点半,大溪化工厂总厂机关宿舍区南6栋一单元。住在502的住户晨起跑步经过301时,发现房门半开着,好奇心驱使伸头看去,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两具尸体倒在客厅地面,他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报了警。


    保卫科与当地派出所联系,市刑侦大队也接到消息,立刻奔赴现场。


    经法医检测,死亡时间为凌晨一点左右,正是人们熟睡之际,楼上楼下及对门均没有听到异常动静。


    顾明康左胸中刀,刀身入体,正刺入心脏,仰面倒在卧室通往客厅的门口。


    谢丽姣头部遭受重击,右颈有刀伤,颈动脉被割开,面埋下倒在客厅中央。


    门锁被撬,室内有翻动痕迹,衣柜内抽屉被撬开,床头柜抽屉被拉开,到处都是散乱的物品。


    地板发现陌生男子脚印,某品牌运动鞋,鞋码41,根据足迹与步幅的长短等特征判断凶手身高176cm,体重70kg。


    现场没有发现凶器,也没有发现陌生人指纹,凶手应该是戴手套做案。


    初步调查结果,这是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


    对周边人群排查,并没有发现嫌疑人。


    厂区治安一向不错,巡逻的保安没有发现鬼鬼祟祟的夜行者。


    龚卫国总结道:“现场留下的痕迹不多,没有凶器、没有指纹、只有一双运动鞋脚印,凶手很残暴,下手快、准、狠,应该是谢丽姣先听到动静从卧室出来,正遇上凶手,转身想逃,被重器击打后脑,割喉而亡。凶手再往卧室而去,正遇上出来的顾明康,一刀刺入他心脏。后据顾少歧回忆,家中金器、存折放在衣柜小抽屉,现金放在床头柜抽屉,均已不见。从种种迹象来看,的确符合入室盗窃杀人案的特点。”


    夏木繁皱起了眉毛。


    入室盗窃,何必杀人?


    夏木繁问:“存折有没有人取钱?”


    龚卫国摇头:“没有。一开始刑侦大队以此为重点突破口,在厂区银行蹲守,可对方根本没有来取钱。”


    夏木繁:“那对方只拿走了顾家金器与现金,总价值大约多少?”


    龚卫国道:“顾法医那个时候正在读研,还是个学生,对家里财物并不太清楚。他说母亲喜欢黄金,每年过年就给自己买点金器,耳环、戒指、手镯、项链都有,零零碎碎估计有个四、五十克吧。至于现金,床头柜里一般会放一百块左右做日常开销,其余的钱顾法医的母亲都存起来了。”


    九零年金价不到一百块,这么算下来,财物损失五千左右。


    五千!就为了五千块连杀两人?


    夏木繁怒火中烧,右手挥拳,狠狠砸进左手掌心:“可恶!”


    冯晓玉咬咬牙:“对吧?夏夏你也觉得可恶。我92年才分配到刑侦大队,听同事们讨论案子的时候,真的好生气。你说你盗窃就盗窃呗,干嘛要杀人?五千块最多也就三年刑期,杀人可是死罪啊。”


    夏木繁迅速将情绪从愤怒之中抽离出来,开始理性分析作案现场的特点:“总厂机关宿舍一共有几栋单元楼?户型大约是怎样的?”


    这件悬案一直以来都是刑侦大队的痛,所以龚卫国对细节记得非常清楚:“我91年到的刑侦大队,没有参加这个案子的侦查过程。不过我年年参与旧案重启,记得总厂机关宿舍楼分南北两个区,一共十七栋楼。顾法医家是三室一厅,客厅朝北,正对着楼梯间,两间卧室朝南,一间卧室朝北,厨房厕所不大,都在北边。”


    夏木繁直起腰来:“那,凶手为什么选择南6栋一单元301作案?”


    龚卫国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顾明康虽然是高工、技术科科长,但比起总厂机关那些厂长、副厂长、处长来说,级别、收入、名气都远远不如。谢丽姣以前在三厂当工人,结婚后调到总厂机关后勤处工作,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中存款不过两万多块,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夫妻俩与人为善,邻里关系良好,怎么就招了这个杀人犯上门?”


    夏木繁的眉毛拧了起来:“不对劲的地方,就应该好好查啊。”


    龚卫国道:“查了啊,岳队带人把顾家所有社会关系都梳理了一个遍,没有找到终点。顾明康父母已经去世,兄弟姐妹因为隔得远也疏远了,只逢年过节来往一下。谢丽姣家在农村,父亲去世,母亲跟着大哥一起生活,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谢丽姣是家中老三,听说父母对她不好,为了钱把她许给一个傻子当媳妇。她当年进厂就是为了逃婚,所以一直和家里人不亲近。”


    夏木繁看着龚卫国:“所以,凶手真的是随机选择作案?”


    想象一个画面。


    月黑风高,路灯很暗。


    一阵风吹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有桂花香传来。


    大溪化工厂总厂机关宿舍区一片寂静。


    一个身高176cm,体重70kg的壮硕男人背着一个包包,走在无人的道路上。


    走到某一栋楼下,他若有所感,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三楼最东面的一扇窗口。


    他嘴角一咧,无声地笑了。


    很好,就是这里了。


    夏木繁打了个寒战,将想象画面甩出脑海。


    太诡异了!


    凶手完全就个神经病,他来到这里就是想杀几个人。至于杀谁,一切看心情。走到哪里、看到哪里、想到哪里,就动手。


    化工厂在当地建设已有二、三十年之久,机关宿舍楼里居住的都是老住户,大家相互比较熟悉。如果出现陌生人,应该会引起大家注意。如果这个陌生人杀过人,身上可能会有血迹、行动可能紧张,深夜离开遇到巡逻保安、半夜归家的住户一定会被记住,警察也一定能问出点什么。


    可是,没有人看到半夜有人进出宿舍区。


    这不正常。


    雁过留痕。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可能天衣无缝、更不可能无影无踪。


    当然,国外的侦探小说里也有类似杀人狂魔。


    他杀人完全看心情。


    月亮太亮、今夜有风、今天有点冷……


    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小事,都可能成为唤醒他内心魔鬼的声音。


    如果是这样的凶手,他不可能停止作案。


    尤其当自己犯下的案子成为警方悬案,他会兴奋莫名,继续挑战警方。


    夏木繁问:“案子发生前后五年,有没有类似案件发生?”


    龚卫国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这个问题,岳队也问过。追查了前五年所有杀人案,并没有发现作案手法一致的。这几年我们也一直在留意类似案件,可是并没有。”


    这就奇怪了。


    第一,凶手不是杀人狂魔,没有连续作案;


    第二,凶手不是神经病,不是一时兴起;


    第三,凶手并非有备而来,顾家父母没有仇家。


    难道,凶手真的是流窜作案的小偷,真的只是随机选了一户人家,撬锁进门之后遇到顾家父母,心慌之下起了杀心?


    可是,凶手一击毙命,下手利落,明显是熟悉人体的惯犯!


    强烈的违和感,让夏木繁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冯晓玉补充道:“夏夏,你问的这些,我们重案组无数次推演过。每次旧案重启的时候,都会拿出来再次讨论。凶手是怎样进的门,什么时间遇上谢丽姣,又是怎样在不惊动众人的情况下杀害顾明康。顾家父母倒地身亡之后,他又是怎样进入卧室翻找财物,然后扬长而去,一幕一幕我们都推演过。”


    龚卫国皱眉耸鼻,一脸无奈:“我的身高体重与凶手符合,每次都由我来演凶手。我觉得吧,这个凶手就是个神经病。用一句不恰当的比喻,真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这么利落的身手,简直就像个侦察兵一样,潜伏夜行,一击毙命。这样的人才,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跑到个小镇化工厂去杀一对本分善良的夫妻?”


    夏木繁点了点头:“的确,我也有这种感觉。”


    冯晓玉说:“正因为如此,顾法医才一直没有放弃对凶手的追查。他现在只要听说哪里出了命案,就会追问细节、留意钝器伤、锐器伤。他说只要对方再次作案,他一看到伤口,根据轻重、方位、大小、长度的细微差别,他就能把对方揪出来。”


    夏木繁问:“如果凶手只犯一次案,从此隐入人群呢?”


    冯晓玉气鼓鼓地一咬牙:“那就真没办法了。”


    一想到顾法医每天钻研法医学知识,会在实验室里对着伤口照片进行反复比对,对切创、割伤、刺创、棍棒伤……了如指掌、一眼便能得出结论,冯晓玉便有些心疼。


    可是,即使顾法医如此努力,他依然找不出来那个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冯晓玉抓住夏木繁的手:“夏夏,你不是想查悬案吗?反正咱们现在也闲着,不如把这个案子接过来再研究研究吧?你是新人,说不定有新思想、新办法,我们一起帮帮顾法医,把这个可恶的凶手绳之以法!”


    夏木繁现在基本听明白了。


    刑侦大队对顾法医这个案子非常重视,的确很用心,所有细节都已经考虑到。她若接手,常规操作基本很难。


    “顾法医父母家里,有没有养宠物?”


    夏木繁暗自祈祷案发现场有小动物的存在。


    冯晓玉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夏木繁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将目光转向龚卫国:“有吗?”


    龚卫国参与案件推演数次,次次扮演凶手,可偏偏对顾家是否养宠物这个问题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应该,没有吧?如果他们家养了猫、狗、鹦鹉之类,现场一定会留下动物毛发、脚印这些也是会被记录下来的。”


    夏木繁的心一沉。


    的确,如果顾家养宠物,案发现场会有记录。


    “也不一定是猫、狗、鹦鹉,或许养了鱼呢?”虽说鱼类的记忆短暂,但好歹也能问一问,是不是?


    第046章 草龟


    宠物这个问题, 龚卫国与冯晓玉回答不了。


    夏木繁决定直接问顾少歧。


    五个人回到刑侦大队之后,冯晓玉去档案室办理调阅10·18大案卷宗的手续,夏木繁则前往一楼技术科。


    顾少歧有一间独立办公室。


    办公桌简洁整齐, 靠墙摆着的一排是书柜, 一排是文件柜, 物品虽多, 却井然有序, 并不杂乱。


    夏木繁敲门进去, 顾少歧从桌后抬起头来。


    南面开窗,办公桌就在窗下,阳光自顾少歧右肩洒下, 他的脸庞略显朦胧,看不分明表情。


    夏木繁站得笔直,态度很端正:“顾法医。”


    顾少歧看了她一眼,温声道:“有事?”这是夏木繁第一次主动来办公室找他, 眉眼间跃跃欲试, 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夏木繁问:“您养宠物吗?”


    顾少歧还没来得及回答, 一道黑灰相间的身影窜上窗台,隔着玻璃龇牙咧嘴,正是煤灰。


    顾少歧唇角带笑, 站起身打开窗户。


    “喵呜~”


    煤灰翻身进来, 熟门熟路地蹲在顾少歧的办公桌,找本书趴下,将尾巴蜷起来,脑袋耷拉着, 开始晒起太阳。


    夏木繁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瞪得溜圆, 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煤灰!”


    煤灰是野猫,根本闲不住,平时夏木繁上班它就在刑侦大队附近晃悠。如果夏木繁不唤它,它就只在晚上归家,躺在猫窝里睡个觉,一大早又会跑得不见猫影。


    夏木繁一直以为它日常逮鸟、捉老鼠,逗逗野猫野狗,在草丛里打滚撒欢,没想到它竟然跑到顾少歧这里来晒太阳。


    看它与顾少歧的互动,恐怕已是惯犯。


    煤灰看到夏木繁依然悠闲自在,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动。它懒洋洋晒着太阳,眼睛微微眯起,喉咙里发出舒服之极的“咕噜、咕噜”声。


    【这里太阳好。】


    【味道也好闻。】


    【夏夏你也在,太好了。】


    煤灰已经不只一次说顾少歧这边味道好闻了,法医工作难免与福尔马林、消毒水打交道,一般人觉得气味刺鼻,没想到煤灰会喜欢。


    夏木繁不好意思地看向顾少歧:“顾法医,煤灰没有打扰你工作吧?”


    顾少歧摆摆手:“不碍事。”


    似乎察觉到了夏木繁的不自在,顾少歧抬手轻轻抚了抚煤灰的脑袋,动作温柔而缓慢:“煤灰很聪明,看我闲着才会过来。若是我忙,它就自己玩去了。”


    煤灰很享受顾少歧的轻抚,抬起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这人不错。】


    【夏夏你没事也来这里晒太阳。】


    【这里可舒服了。】


    听到煤灰的话,夏木繁唯有苦笑。


    煤灰社交能力超群,这么快就在顾法医案头占有一席之地,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没办法,夏木繁虽然是煤灰的主人,但煤灰很有个性,她只能表示尊重。


    想到这里,夏木繁警告地看了煤灰一眼:“你给我老实点儿,不许破坏这里的东西。”


    煤灰甩了甩尾巴,哼哼了两声。


    【知道了。】


    【我晒晒太阳就走的。】


    顾少歧看着夏木繁:“煤灰很好,你放心。”


    夏木繁将目光转向顾少歧,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顾法医,您养宠物吗?”


    顾少歧:“我养了只乌龟。”


    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顾少歧并没有隐瞒。


    夏木繁眼睛一亮:“乌龟!养了多久?什么品种?”


    顾少歧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么细,不过看她双眼放光,仿佛知道他养宠物之后很欢喜的模样,便认认真真回答:“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我小学春游时买的一只中华草龟,一开始只有一点点大,现在已经长到面碗大小了。”


    夏木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您读大学的时候,没把草龟带到宿舍去吧?”


    顾少歧神情微怔,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没,在家。”


    案发之时,草龟就在现场!


    草龟很常见,以前夏木繁在村里池塘就摸过一、两只,杂食、懒散、会冬眠,智商与寿命长短呈正比。有些活过百年的老乌龟,聪明睿智得令普通人汗颜。


    如果草龟在现场,那应该能问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夏木繁捏了捏拳头,嘴角微扬,眉眼仿佛带着光芒,亮得出奇:“顾法医,可以见见你养的草龟吗?”


    顾少歧沉吟不语。


    一开始,夏木繁过来问他有没有养宠物,他只当是小姑娘好奇心重,因为自己养了猫所以特地跑来问他一句。


    知道是乌龟之后,夏木繁又细细询问品种、有没有在宿舍养过,还兴致勃勃提出见见草龟,顾少歧便看不明白她了。


    可能,夏木繁真的很喜欢小动物?


    顾少歧看着她那发光的眉眼,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那,下班之后……”


    夏木繁现在满脑子都是和草龟对话,寻找案件新线索,完全没意识自己的提议让顾少歧为难:“现在就去吧。”


    顾少歧看她着急忙慌的,眼帘低垂,抿了抿唇:“这么急吗?”现在是上班时间,两人一起翘班看草龟,这与他日常的自律、守纪不相符。


    若是其他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顾少歧早就冷眉冷眼丢一句:“抱歉,上班时间。”


    可眼前夏木繁却让顾少歧犹豫了。


    这个姑娘,从第一次见到就觉得仿佛田野间伸展枝叶的蒲公英,恣意、自在、随性,充满生机。


    自父母遇害之后,顾少歧的内心有太多压抑、痛苦、不甘,他的人生变得沉重无比。可是一见到夏木繁便会不自觉地被她感染,变得轻松下来。


    因为这一点,顾少歧愿意和她相处,看到她精神萎靡或者不愉快时,总想尽其所能帮帮她。


    现在,看到夏木繁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顾少歧没有直接拒绝。


    夏木繁是个一旦做出决定,就雷厉风行的人。


    她见顾少歧还在犹犹豫豫,便往前迈出一步,冲煤灰招了招手:“煤灰,过来。我和顾法医去他家看草龟,你和我们一起去。”


    【好嘞!】


    煤灰最会看人眼色,麻溜地站起身,背脊微弯,躬身一跃,跳到夏木繁肩头。


    顾少歧看着眼前一人一猫。


    阳光正好,星星点点地洒在夏木繁与煤灰身上。


    猫眼呈琥珀色,瞳仁成一条竖线。


    夏木繁的眼睛很大,内眼角尖尖的,外眼角斜飞向上,曲折分明,眸光闪亮,给人一种顾盼神飞的动感。


    一人一猫,都在等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顾少歧一颗冷硬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他站起身来,将桌面稍稍收拾一下:“行,那我带你们去。”


    顾少歧拉开办公室大门,却看到冯晓玉抱着一个熟悉的档案袋等在外面。


    档案袋上贴的标签,他再熟悉不过。


    ——10·18大案


    顾少歧的心有轻微的刺痛,眸光一暗,看向夏木繁。


    夏木繁对冯晓玉说:“我和顾法医去找新线索,你回办公室等我。”


    冯晓玉一听,立马挺直了腰杆:“是!”


    她刚刚从档案室将卷宗拿了过来,现在夏木繁说有新线索,真是太好了。越想越开心,冯晓玉兴奋地小跑起来。


    顾少歧问夏木繁:“你,想调查10·18案?”


    夏木繁点点头:“对。”


    夏木繁原本打算先从宠物着手了解些情况,决定接手案子之后再来告知顾法医。


    她经历过母亲骤然离开的痛苦,知道那种痛有多么深刻。对于顾少歧而言,一次次旧案重启就相当于一次次揭开旧日伤疤,如果再一次次经历失望,多残忍。


    所以,在她不确认自己可以帮到顾少歧之前,夏木繁没打算惊动他。


    可是是,现在顾少歧已经意识到了,只好实话实说。


    顾少歧再问:“为什么?”


    夏木繁长眉一挑:“帮你啊。”


    顾少歧沉默不语。


    夏木繁看他整个人像抽离了灵魂一般,心中不忍。她右手在空中虚握一把,大声道:“我们帮你,把凶手抓住!”


    顾少歧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柔柔地撞进那颗一天比一天冰冷的胸膛。


    心跳,似乎也比平时快了一些。


    二十二岁那年,他在学校接到电话,拼命赶到家中,却只看到两具冰冷的尸体。


    他的父母,爱他的父母,就这样溘然而逝。


    父亲性情温和,说话轻言和语,喜欢看书喜欢安静。


    母亲是个爽快人,爱笑爱热闹。


    两个完全不同性子的人,却一直恩爱和谐,从来不曾红过脸。


    父亲肠胃一直不太好,母亲就想着办法调养他的身体,学着做馒头、包子、面条、饺子,变着花样哄父亲多吃一点。


    母亲从小得到的家庭温暖太少,父亲就一直把她当个小女孩一样怜惜,主动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子、金银首饰,发自内心地夸她漂亮、能干。


    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将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他们充分尊重顾少歧的爱好,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以顾少歧为骄傲,却从不要求他回报什么。


    顾少歧是男儿,他有大志,他想成为名医,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地努力,感觉自己离成功很近。


    在这样温暖、自由、民主的家庭长大,顾少歧觉得自己很幸运。


    可是,这份幸运终结于二十二岁。


    1990年10月18日,顾少歧成了孤儿。


    父母永远离开了他。


    顾少歧无比憎恨杀害父母的凶手,他所有的志向、想法全都凝成了一点:找到他,杀了他!


    什么临床医学,什么名医,顾少歧都不再期待,他转修法医学,拿起解剖刀,面对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明确死因、死亡方式、推断致伤物,完成遗传标志测定、骨骼毛发检测,他要为死者言!


    或许是看多了尸体,顾少歧觉得自己越来越冷漠。


    他不想说话,不想交际。


    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处破了一个大洞,每天都有冷风吹过,全身冰冷。他不知道什么是欢乐,不知道什么是劳累,更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他太想找到那个凶手。


    只要看到类似伤痕,他就会想,是不是那个人?


    只要听说哪里有入室抢劫案,他就会想,是不是那个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接触案件的增多,顾少歧内心越来越冷,这股冷意里,还添了上焦虑与恐惧。


    旁人都说他事业有成,夸他能力出众。只有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害怕。


    如果这个人再不犯案,怎么办?


    如果这个人激情杀人之后,从此隐入人群,怎么办?


    会不会这辈子,他都可能找不到这个人?


    顾少歧在追凶的过程中,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


    导师刘焕根、凌锋、岳渊、重案组同仁……


    顾少歧很感动,也很感激。


    可是,一次次失望之后,顾少歧不敢面对大家的关心。


    他们年年重启旧案,耗费无数精力,偏偏什么都找不到。


    这两年,他们极少在顾少歧面前提及此案,就是怕触动他伤心事。


    今天,夏木繁坦然地看着他,那么直白地说要帮他。


    她毫无顾忌,直白坦率,她告诉自己,她要帮他。


    帮他,抓住那个凶手。


    就仿佛,在那条荒凉的前行道路旁,忽然多了一抹绿意。一棵蒲公英,开出一朵灿烂的黄花,在寒风中摇摆着身体,努力为他打气。


    顾少歧眸色似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夏木繁。


    眼前这个姑娘,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或许,她真的能帮到他?


    希望的种子,在顾少歧心间萌芽。


    他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好。”——


    夏木繁心思单纯,但顾少歧却有顾虑。


    他叫来徒弟周炜,三人一起往市局家属区走去。


    龚卫国没有说错,顾少歧的家很大。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大客厅,浅色木地板很干净,纤尘不染,每件物品的摆放都规整协调,看得出来顾少歧有轻微洁癖。


    玄关鞋柜处只摆了一双深蓝色男式布拖鞋。


    夏木繁站在门口观察,没发现其他拖鞋。


    顾少歧弯腰换上拖鞋,淡淡道:“家里平时没客人,所以没准备拖鞋,你们俩直接进来吧。”


    周炜兴奋得很,脚在门口的地毯上擦了又擦,生怕把地板踩脏了。他悄悄对夏木繁说:“我师父的家,我可是第一次来呀。”


    夏木繁“哦”了一声,心想顾少歧真是孤僻得很。


    不过,想想他的身世,也挺可怜。


    顾少歧走进屋,指了指南面大阳台:“草龟在那儿。”


    夏木繁快步走过客厅,来到阳台之上。


    阳台养了不少花草,草木摇曳,花香扑鼻。


    草龟拥有一个大大的玻璃缸。


    阳光正照在玻璃缸里,泥沙铺底,水只有浅浅一层,草龟懒洋洋趴在一块石头上,四只爪子浸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草龟颜色似墨,背部花纹呈金色,阳光下闪着金光,十分漂亮。


    看得出来,草龟被顾少歧照顾得很好,它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周炜凑到夏木繁身边,看一眼草龟:“真没想到,我师父会养乌龟。”


    宠物一般不都是猫猫狗狗,最不济也是鱼和鹦鹉,哪个会养乌龟,一养二十年啊。


    草龟慢慢伸出脑袋,往水里吐了口唾沫。


    【哪来的臭小子。】


    【你想不到的东西多了。】


    【我和小顾那是童年好友,你们根本不懂。】


    夏木繁眼睛一弯,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太好了,这只草龟是个话多的!


    夏木繁伸出手指,在草龟背上点了点:“喂,你多大了?”


    草龟平时养尊处优惯了,陡然被她一戳,差点从石头上翻了下去,顿时气得直吐泡泡。


    【粗鲁!】


    【见了老人家还不客气点。】


    【我和小顾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周炜看得有趣,可他不敢上手,只能扒在鱼缸旁边看着。


    夏木繁再伸出手掌在草龟眼前晃了晃:“喂,你到底多大?”


    草龟咬了咬牙,认命地缩回脖子。


    【老子今年快三十了。】


    【连个对象都没有。】


    【小顾自己不找对象,把我也给忘了。】


    夏木繁小时候就最喜欢逗乌龟玩,再一次戳了戳它坚硬的背壳:“快三十岁了啊,真够老的。”


    顾少歧端着两杯茶从厨房走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手中茶差点泼了。


    快三十岁,很老吗?


    草龟也听到了夏木繁的话,好奇地再次探出头来。


    【你是谁?】


    【听得懂我的话?】


    【你让小顾给我讨个媳妇?】


    夏木繁转头看向站在客厅的顾少歧:“顾法医,你给草龟找个媳妇吧,我看它年纪也不小了。”


    顾少歧面色一僵,不知道如何回话。


    周炜想笑却不敢笑,一张脸憋得通红。


    鱼缸里的草龟却激动起来。


    【你听得懂我的话!】


    【天神啊,菩萨啊,如来啊……】


    【显灵了,显灵了!】


    一激动,草龟在石头上便稳不住身形,“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它顾不得其他,立马划动脚掌,拼命游回石头,仰头看向夏木繁。


    【你跟他说,我要吃果子!】


    【你告诉他,不要总喂死虾子,我想吃螺,我想吃肉。】


    【求你了,水千万别换太勤了,一股子味。】


    夏木繁有意和草龟打好关系,伸出手轻轻触了触它的硬壳,声音里带着丝笑意。


    “顾法医,你家草龟说,不要换水太勤,自来水要除氯处理。它喜欢吃新鲜肉,喜欢吃螺,还喜欢吃水果。”


    顾少歧定了定心神,走到阳台来,将茶水递给周炜,警告地看了周炜一眼。


    周炜接过茶,深吸一口气,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第047章 小墨


    顾少歧将手中清茶送到夏木繁手中:“我家草龟说?”


    夏木繁原本趴在鱼缸旁, 为了接茶只得直起腰来,双手捧过:“我小时候老和村里池塘几只老龟玩,一看就知道你家草龟过得怎么样, 它吐个泡泡我都能猜出他在说什么。


    鱼缸里的水有股淡淡的□□味, 草龟不愿意在水里玩耍, 这说明它对过于干净的水并不感兴趣。比较起其他草龟, 你家这只有些懒散, 看到主人过来也并没有表现出激动, 这说明它对喂食兴趣不浓厚。我看鱼缸旁放着一袋虾米,估计这就是它日常的食物,所以提议花样多一点, 毕竟谁都不喜欢整天吃同一样东西是不是?”


    听完夏木繁的解释,顾少歧哑然失笑,原来都是这姑娘猜的,偏要借草龟的嘴说出来, 仿佛她听得懂草龟说话一样。


    不过, 她倒是真的很懂草龟的习性, 句句在理。


    顾少歧看过一些养草龟的书籍,也知道草龟是杂食动物,只是他平时都在食堂吃饭, 家里从来不开伙。草龟吃肉一次也就几钱, 买半斤肉不知道要吃多久,因此平时喂的都是在商店买的虾米。今天听夏木繁一说,顾少歧有些愧疚地看了草龟一眼,心里想着以后还是得换着花样喂它。


    至于换水不要太勤这个问题……


    顾少歧看一眼水池, 又有一种冲动要换水。


    或许是因为学医的缘故,他对卫生环境要求很严格。草龟吃喝拉撒都在这一方水池里, 难免会有异味。


    算了,夏木繁既然说了不要换水太勤,还得除氯,那就忍忍吧。


    顾少歧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以后我注意。”


    周炜看看顾少歧,再看看夏木繁,内心涌上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师父什么时候与异性关系这么好了?眼前这个新调来的丫头,不会成为他师母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周炜决定以后见到夏木繁尊敬一点。


    夏木繁看顾少歧从善如流,灿然一笑:“过几天您要是有空,带它去花鸟市场转转吧。”


    顾少歧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夏木繁还没回话,草龟已经激动地尖叫起来。


    【听她的!】


    【你一定要听她的话。】


    【我的媳妇我亲自挑。】


    夏木繁忍着笑,咳嗽一声,低头喝了一口清茶。


    茶汤色微黄,带着浓郁的茉莉花香,不太像是顾少歧的品味。


    顾少歧看她专心喝茶,便没有追问,将目光转向大鱼缸里的草龟。


    草龟忙伸长脖子,努力表达自己的急切。


    【这姑娘不错,你听她的话准没错。】


    【带我去挑个媳妇,这很重要!】


    【你听到了没?喂——】


    可惜,落在顾少歧眼里,今天草龟只是有点兴奋,估计是因为很久没有在家里看到陌生人的缘故。至于草龟那一肚子话,全都消散在空气之中,他丝毫没有接受到。


    夏木繁看出来了,这只草龟是个性情活泼话多的,偏偏遇上个冷冰冰的主人,估计平时也是憋得狠了,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夏木繁抿了抿唇,齿间花香萦绕,看来这茶不便宜。


    “顾法医,草龟年纪不小了,他想找个媳妇。草龟对伴侣有点挑剔,你最好让他自己选。”


    顾少歧再一次听到找媳妇的字眼,脸没红,耳朵却一下子红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不是不懂,只是父母去世之后他一心追凶,心思完全不在男女之情上。


    今天夏木繁一个小姑娘连着说了两回,仿佛在批评他自己孤独终老还不够,非要拉着宠物也孤家寡人,实在是罪过。


    顾少歧感觉手脚有些僵硬,只能老老实实回了一个字:“好!”


    草龟再一次掉落水中。


    【太好了,太好了,小顾终于开窍了。】


    【啦啦啦,我要有媳妇了。】


    【以后再生一堆小宝宝,完美!】


    周炜在一旁看着草龟从石头上翻滚入水里,一副慌手慌手的模样,实在没忍住乐了:“唉哟,草龟一听到找媳妇,手脚都不会动了!”


    顾少歧凉凉地看了周炜一眼。


    周炜赶紧敛了笑。


    夏木繁低头喝了几口茶,想着怎么让草龟说出六年前凶杀案现场的情况。


    沉吟片刻,夏木繁转过头问顾法医:“你家草龟有名字吗?”


    顾少歧耳朵红意渐渐消了下去,他抿了抿唇:“小墨。”


    刚买下草龟时,龟背颜色还不算太黑,养了这么多年,龟背颜色越来越深,倒是和这个名字很符合。


    “小墨。”夏木繁轻轻唤了一声,点了点头,“龟背发黑,龟壳裂纹的纹路是金色,好品种。”至少,比村里池塘那几只黑不黑、棕不棕的品种要金贵一些。


    草龟小墨听了夏木繁的评语,得意洋洋地在水里吐泡泡。


    【算你有眼光。】


    【我当然是最好看的。】


    【记得啊,媳妇也要挑漂亮的。】


    夏木繁继续问:“顾法医,你什么时候把小墨养在身边的?”


    顾少歧的声音低沉了一些:“父母去世之后,没人再管它,我就把它带在身边了。一开始不太会养,后来看了点书,了解了它的习性,慢慢才养好了些。”


    夏木繁知道接下来的问题会触及他的伤心事,但没办法。


    “案发时小墨在现场?”


    “是。”


    “当时它在哪里?”


    “就在客厅。”


    “客厅?”


    “是,我妈说小墨喜欢看电视,就把和电视一起放在矮柜上。”


    夏木繁把视线转向又爬上石头的草龟小墨:“它喜欢看电视?”


    小墨愣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脖子缩进龟壳里,一动不动,情绪似乎也有些低落下来。


    【妈妈,妈妈对我很好。】


    【给我放《海底世界》看。】


    【妈妈经常带我去晒太阳。】


    顾少歧的声音也有些闷闷的:“是,小墨好奇心很重,只要放电视就会伸长脖子很认真地看。”


    夏木繁问:“电视柜,正对着大门?”


    顾少歧点了点头。


    夏木繁将茶水一饮而尽,茶杯送到顾少歧手中,然后趴到鱼缸旁,目光炯炯,盯着缩成一团的草龟小墨。


    “小墨,那条晚上你看到了吗?”


    “是谁杀了妈妈?”


    顾少歧苦笑。


    这个问题,无数个夜晚他也曾悄悄问过小墨。


    可惜,小墨从来没有回答过。


    或许,小墨想回答,无奈他听不懂。


    现在,夏木繁当着他的面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一派天真,顾少歧下意识屏住呼吸,努力让越来越快的心中慢慢平缓下来。


    一刹那间,顾少歧脑中冒出无数画面。


    ——夏木繁鼻子很灵,能够准确找到垃圾桶里丢弃的碎尸。


    ——夏木繁曾在儿童失踪案,跟随大黄狗找到被藏在干草堆的小宝。


    ——夏木繁似乎能听懂宠物狗豆豆的求助,成功救下王丽霞。


    ——夏木繁与煤灰互动自然而亲近,一个呼哨就能唤来煤灰。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此刻顾少歧内心却生出深切的企盼


    ——夏木繁主动提出来看小墨,说要寻找新线索,说要帮他抓住凶手。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生于乡野,常与动物交流,真能听懂草龟说话?


    周炜在一旁“哈!”了一声,“小夏,你这是做什么?难道小墨能够说话?”


    夏木繁斜了他一眼:“问问不行?”


    周炜嘻嘻一笑:“行,行,怎么不行?”


    顾少歧看向周炜:“你,坐客厅沙发上去!”


    他的声音里透着少见的严厉,吓得周炜缩了缩脖子,立马快步离开阳台,回到客厅,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


    顾少歧走到夏木繁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看着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草龟小墨,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害怕声音大了,会把内心的企盼吹得无影无踪。


    “小墨,如果你知道什么,就请告诉我。”


    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听上去荒谬无比,顾少歧都愿意试一试。


    在两道视线的注目中,小墨慢慢将脑袋从龟壳中探了出来。


    它的鼻孔微张,静听似乎有细小的气流之音。


    “嘶——嘶——”


    【妈妈流了好多血。】


    【爸爸也是,我好怕!】


    【我躲起来了,我很没用。】


    小墨很自责、很羞愧,不敢面对顾少歧。


    夏木繁看出了小墨的心思,并没有催促,而是守在鱼缸旁,等着它慢慢平复心情。


    顾少歧看她没有再说话,一时之间不知道她是真听得懂草龟说话,还是小孩子心性说着玩玩。


    夏木繁一直没有吭声,顾少歧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客厅,坐在单人沙发,垂眸看着茶几一角发呆。


    周炜紧张地看着顾少歧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咱们要不要回去?”


    顾少歧没有说话。


    周炜不敢再问,只能继续呆坐着。


    阳台上的夏木繁却一直竖起耳朵倾听着鱼缸里的动静。


    草龟小墨看顾少歧离开,负疚感渐消,再一次恢复话痨本质。


    【对了,这姑娘听得懂我的话。】


    【我跟你说,你赶紧去把那个坏人抓起来!】


    【他是用钥匙开的门,走的时候才故意撬坏。】


    【他戴口罩,眼角有道三角形的疤。】


    在小墨的讲述里,整个案发过程渐渐清晰。


    凶手是个年轻人,步履轻盈、步伐间带着杀伐之气,戴棒球帽、白色手套,背双肩背包,准备充分。


    他用钥匙开门,似猫一般,卧室里睡觉的夫妻俩根本没有察觉。


    他从容从背包里取出凶器,左手拿小锤、右手执匕首,站在客厅中央,轻声喊了一句:“妈。”


    年轻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乍一听有点像顾少歧。


    听到这里,夏木繁顿觉毛骨悚然。


    凶手不仅有备而来,他还有顾家钥匙,他非常清楚顾家有几口人,他甚至知道顾少歧不在家中。


    凶手根本不是随机选择、也不是激情杀人,他是精准谋杀!


    草龟小墨早就被动静惊醒,透过鱼缸的玻璃傻愣愣地看着那个戴口罩的年轻人。


    那几年谢丽姣正值更年期,晚上睡不沉,经常半夜起来上厕所。从卧室到厕所要经过客厅,为了看得清楚便在客厅矮柜旁点一盏10瓦的小壁灯,灯光很暗,但却能在夜晚起到示物的功能。


    借着壁灯的光亮,小墨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它察觉到了危险。


    本能,让它将自己缩进了龟壳,一动不敢动。


    凶手的呼唤,成功唤醒了原本就睡得不沉的谢丽姣。


    母子连心。


    谢丽姣迷迷糊糊地爬起了床,嘴里回了一句:“少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一时之间,她又怕自己仍在梦中,揉了揉眼睛,穿上拖鞋,没有惊动顾明康,走到客厅张望。


    一眼看到一道陌生身影站在客厅,谢丽姣大惊,转身要逃。


    凶手大步一迈,左手锤落,击中谢丽姣后脑。谢丽姣的惊呼卡在喉咙,他右手已至,一个横抹,谢丽姣倒下。


    客厅的响动惊醒了顾明康,他喊了一声:“丽姣。”


    凶手再次回应:“爸!”


    顾明康一颗心顿时落在了实处,只以为儿子深夜赶回家,欢喜起身。刚走到卧室门口,凶手手中匕首已经刺了过来。


    凶手动作狠辣无比,只不过数秒时间,便已将顾明康夫妻杀害。


    确认夫妻已死之后,凶手将凶器收入背包,这才走进卧室,撬锁、翻抽屉,将金器与存折收起,其余散落扔在地上、床上。


    凶手再次回到客厅时,目光扫过屋内陈设。


    当他的目光落在鱼缸时,草龟小墨吓得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弹。


    小墨听到他轻嗤一声:“养乌龟?嘁!”


    凶手的目光落在谢丽姣的后背,双手垂落,沉默了良久,最后轻声说了一句:“您别怪我,要怪……只能怪……”


    小墨那时已是魂飞魄散,根本听不清楚对方最后说的那几个字。


    说完那句话,凶手拿出撬锁工具,破坏客厅门锁,然后轻手轻脚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将门掩上。


    脚步声越来越远,小墨趴在鱼缸角落依然不敢动。


    直到凌晨六点半,楼上晨跑的人下楼经过301。门锁被破坏的大门已经变成半掩状态,引来对方好奇张望,凶杀案这才曝光。


    听到这里,夏木繁对这起案件有了一定的想法。


    第一,对方对顾家很熟悉。


    第二,对方与顾家有仇,但仇恨的源头是什么并不清楚。从他站在谢丽姣尸体旁较久这点推测,大概率与谢丽姣有关。


    第三,对方反侦查能力很强,故意将现场布置为入室盗窃。


    大致方向有了,接下来还得对顾家三人的社会关系进行重新盘查。


    鱼缸放在阳台一张小桌,夏木繁刚才一直趴在鱼缸旁,身体微弯,时间一长感觉腰有些酸,便直起腰来转了转身体。


    她这一动,顾少歧便看了过来。


    他的眼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忐忑与渴望:“怎么样?”


    周炜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


    夏木繁却迅速明白了顾少歧的意思,她摇了摇头:“小墨应该是吓坏了,目前我没看出什么。”


    顾少歧的眼神顿时变得黯淡,他站起身:“那,走吧。”


    周炜这才明白,顾少歧与夏木繁的对话翻译过来应该是:


    ——“怎么样?小墨告诉你案发过程了吗?有没有提供新的破案线索?”


    ——“没有,小墨吓坏了,什么也没说。”


    周炜捏了捏拳头,努力控制住想要说话的欲望。


    刚才夏木繁和草龟小墨对话不过是小姑娘好玩,难道还真能问出案件线索?顾法医这是着了魔吧,跟着个小姑娘凑热闹。


    第048章 卷宗


    煤灰这回表现得特别乖巧。


    它一进屋就老老实实趴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 似乎知道不要打扰夏木繁办事。


    顾少歧坐回沙发时,煤灰蹭到他脚边,悄悄抬起爪子在那双深蓝色棉拖鞋上碰了碰, 看顾少歧并没有拒绝, 便放心大胆地开始刮擦。


    听到顾少歧说走吧, 煤灰毫不犹豫站起来, 先蹦到茶几, 再窜到夏木繁肩头。


    夏木繁拍了拍它毛绒绒的爪子:“煤灰, 我们回去吧。”


    煤灰喵呜两声以示回应。


    【回去回去。】


    【乌龟有什么好看的,蠢得很。】


    【顾法医有点难过?】


    煤灰很聪明,听夏木繁叫顾少歧顾法医, 它也有样学样,开始叫起顾法医来。至于法医是什么,它完全不明白。


    猫对人类的情绪感知通过嗅觉完成,一闻便知顾少歧不太开心。


    夏木繁看着径直走向玄关换鞋的顾少歧。


    他个子很高, 穿一件白衬衫、黑色裤子, 看着清瘦而挺拔。可是他的行动间却似乎被什么拖住, 显得有些慢吞吞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子的顾少歧让夏木繁胸口有些发闷。


    或许,是同情吧?


    夏木繁把失踪的妈妈找了回来, 又有煤灰作伴。对比一下, 顾少歧就惨多了。他亲人骤然离世,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他的身边只有一种傻乎乎的草龟。


    回到刑侦大队,夏木繁与顾少歧、周炜挥手作别, 悄声对煤灰说:“你没事就陪陪顾法医吧。”


    煤灰一听急了。


    【夏夏,我是你的猫!】


    【你怎么能让我去陪别人?】


    夏木繁又好气又好笑, 点了点煤灰的鼻子:“你不是没事就去他那里晒太阳吗?”


    煤灰舔了舔她指尖,讨好地龇了龇牙。


    【那不一样!】


    【我自己想去,和你让我去,怎么能一样?】


    还别说,煤灰这智商真比一般人都强。


    它自己去找别人玩没问题,但如果主人让它去,那就说明主人不在乎它,想把它推给别人。


    对于煤灰而言,这是“抛弃”的前奏。


    夏木繁道:“你当然是我的,我也永远不会抛弃你。只是看顾法医一个人可怜,所以派个任务给你。”


    煤灰的脸色立马阴转晴。


    【这是任务?那行。】


    【任务有没有奖励?】


    夏木繁点点头:“当然有。如果表现好,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煤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琢磨着要提个什么条件才好。


    【一言为定!】


    【不许骗猫。】


    得到夏木繁首肯之后,煤灰跳下夏木繁肩头,窜进走廊,一下就没了猫影。


    夏木繁推开重案七组办公室的门。


    冯晓玉一看到她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顾法医那里提供了什么新线索?”


    夏木繁摊开手:“顾法医养了只草龟,案发时这只草龟的确在现场。只可惜草龟没有声带,最多鼻孔呼吸能够发出点声响,根本没办法说话。”


    想到离开时周炜那张忍笑忍到快要抽搐的脸,夏木繁便觉得有些无语。估计周炜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能听到草龟小墨的心声吧?


    冯晓玉跺了跺脚:“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就算草龟有声带,难道能说出人话来?我还以为你真是去找线索的,没想到……”


    龚卫国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同情:“完了,看来顾法医又要难过失眠好几天。”


    夏木繁看向龚卫国:“失眠?”


    龚卫国叹了一口气:“你来咱们刑侦大队时间不长,很多顾法医的事情还不清楚。一开始岳队带我们重启旧案,会把顾法医请来一起复盘。可是一次次回顾温习,一次次劳而无功之,大家都有些焦虑烦躁。顾法医表面上看着像没事人一样,还安慰我们不要着急,其实他心理压力最大。听卫生院的小护士说,顾法医要开安眠药才睡得着觉。”


    夏木繁皱起了眉毛,父母遇害这件事对顾少歧的伤害之大,恐怕超出她的想象。


    她虽经历年幼时母亲失踪,但一来小孩子恢复快,二来她心大,有脾气就发,不像顾少歧那样闷在心里,三来她还有村里猫猫狗狗陪着,因此心理还算健康。


    可是顾少歧这样的……想到今天他目光由明亮转为黯淡,最后送自己回来时那略显沉重的步伐,夏木繁皱了皱眉:“那我们这次重启旧案就尽量不惊动顾法医。”


    冯晓玉重重点头:“行,那我们开始吧?”


    龚卫国推出一块移动白板,拿出蓝色马克笔,在上面写下“10·18大案”几个大字。


    虞敬与孙羡兵刚刚把车送去保养,还没喘匀一口气又要开会,忙举手示意:“等一下等一下,我俩喝口水先。”


    龚卫国表情严肃地说:“没事,边喝水边听,不耽误事儿。你俩以前没参与过10·18大案的侦查,还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我和晓玉先把要点和你们说说。”


    虞敬与孙羡兵在车上听了一个大概,但对很多细节并不清楚,更提不出什么建议,便点头道:“好,那你们先说吧。”


    冯晓玉将现场照片从卷宗中取出,一张张挂在白板上。


    龚卫国指着照片开始介绍。


    “总厂机关家属楼是七十年代建的,房龄近二十年,南6栋总共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楼没有门,一楼带院子,一楼到二楼是单跑楼梯,二楼到三楼是双跑楼梯。”


    冯晓玉补充:“这代表任何人都可以长驱直入。”


    夏木繁看着照片上的老式建筑,心知七十年代总体经济水平不高、老百姓工资收入相差无几,对防盗要求不高,并没有单元门的设计。


    龚卫国再指着门锁照片介绍:“厂区治安很好,老住户都没有装防盗门,顾家大门是普通木门,门锁是老式的牛头锁,二保险的弹子门锁。”


    冯晓玉道:“这种门锁对于技术熟练的小偷而言难度并不大,一根铁丝就能将门锁撬开。现场检查到锁眼有被破坏的痕迹,可见对方是撬门而入。”


    夏木繁提出第一个疑问:“有没有可能对方用钥匙开门,走之前再撬锁呢?”


    冯晓玉不解地问:“如果有钥匙,何必再撬锁?”


    龚卫国却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声道:“有可能!对方故布迷阵,想让我们误以为是小偷。小夏组长你问得好,接下来你们三个只管问,不论有多么不可思议都可以提。我们对这个案子太熟悉,可能会有思维定势。但你们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案子,一切都是新的。”


    夏木繁示意孙羡兵做好记录:“行,那先记下来,我们之后再一起讨论。”


    孙羡兵举了举手中钢笔:“好,我记下来了。卫国你继续说吧。”


    龚卫国指着几张照片开始解说:“这是顾家客厅,与大门相连。鞋柜放在楼梯间,客厅开门之后左手边是一张布艺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茶几,南面开窗,窗下有一个电视柜,一台21寸国产彩电旁边有一个鱼缸,鱼缸里有一只乌龟。”


    说到这里,冯晓玉指着鱼缸照片说:“就是这只草龟,夏夏应该在顾法医家里见到了吧?你不说,我们都没有在意。”


    只不过是一只乌龟而已,即使看到了凶手又能如何?所以这只草龟被当成背景板,重案组集体忽略了。


    夏木繁看得分明,这只缩进龟壳里一动不敢动的草龟,就是小墨:“乌龟很聪明,如果它见到凶手,说不定会较为激烈的反应。”


    龚卫国摇了摇头:“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靠乌龟破案。”


    他看一眼表情严肃的夏木繁,话锋一转:“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吧,小夏组长你想试试,也不是不可以。”


    冯晓玉瞪了他一眼:“什么叫死马当活马医?太难听了。”


    龚卫国耸耸肩:“不然,找乌龟要线索,谁能信?”


    夏木繁抬了抬手:“这个话题打住,继续往下说吧。”


    龚卫国顿了顿,讲解完客厅、卧室布局之后,开始将尸体照片展示出来。


    看着一张张冰冷的照片,在座的每个人的内心都变得沉重起来。


    顾明康被锐器迅速刺入心室再拔出,心室肌肉强壮,伤口自动闭合,并不会出现大量喷血,血液流进心包导致心脏无法舒张,心脏停跳。人类没有心脏供血脑部一分钟内失去意识,几分钟即可死亡。


    谢丽姣后脑遭受重击,头皮产生挫裂创口,形成凹陷性骨折,蜘网膜下腔出血,立即陷入昏迷状态。颈动脉被利器划开,完全离断,鲜血喷涌而出,一瞬间大脑缺血晕厥,几分钟即可死亡。


    虞敬第一次见到如此凶残的杀人场面,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孙羡兵在大学里见过一些血案现场照片,还不至于惊恐,但只要一想到眼前这冰冷的尸体是顾法医的父母,他也后背发寒。


    虞敬颤抖着声音道:“什么仇,什么怨,要下这样的杀手?”


    孙羡兵打了个寒战:“这不太像是普通的小偷,下手太利索了,是专业杀手吧?”


    龚卫国站在白板旁,抬手指了指孙羡兵:“小孙说得对!我们几个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岳队他们花钱派线人寻找杀手组织,却没有一个符合身高176厘米、体重70公斤,左右开弓的条件。从前后几年的杀人案卷宗里,也没找到类似手法的罪犯。如果是专业杀手,怎么可能只做下这一件案子?”


    孙羡兵受到鼓励,便将自己所思所想说了出来:“如果是入室盗窃,被主人发现后暴起伤人,目的一般都是逃走,而非杀人。这样一来,顶多就是胡乱刺几刀、砍几下,伤口会错乱无序,现场也会有扭打痕迹。顾明康、谢丽姣在反抗之时也一定会大声呼救,单元楼隔音效果不好,肯定会吵醒周边住户,不可能像这个案子一样悄无声息。”


    龚卫国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小孙可以啊,你说得没错,这个案子的确不太像普通的入室盗窃案。”


    孙羡兵:“既然不是普通的入室盗窃案,那就是仇杀?”


    冯晓玉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把顾明康、谢丽姣的社会关系摸过几遍,都没发现问题啊。”


    孙羡兵反应倒是快:“有没有可能是顾法医惹来的仇家呢?”


    龚卫国从白板前走过来,站在孙羡兵面前:“顾法医那个时候还在京都读书,怎么可能惹来什么仇家?”


    孙羡兵说:“他成绩好、长得好,会不会是高中女生暗恋他未果,因爱生恨?或者他与同学竞争,引来嫉妒?又或者他在大学里结识了什么神经病,想要杀他全家?”


    龚卫国摇头:“不不不,顾法医在化工厂出生、长大、读书,生活环境很单纯。厂矿子弟的父母都是同事,左邻右舍全是朋友,夏天单位发冰棒票、冬天单位发棉袄,一年四季水果、肉类都有发,家家不缺吃穿,谁也不用羡慕谁。至于学习成绩,那更不是问题。会读书的就考出去,不会读书的就读厂里的技校、中专,毕业之后进厂上班,每个人都有好的前途,谁也不用嫉妒谁。


    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大溪化工厂的福利待遇有那么好。哪怕是运动那十年,化工厂也像个小桃源一样,自给自足。厂里面不仅有学校,还有体育馆、舞厅、电影院、溜冰场,小孩子脖子上挂着个钥匙,一放学就撒着欢地跑着玩,反正到处都是熟人,也不怕跑丢。”


    听到这里,孙羡兵道:“这么说,顾法医以前真幸福。”


    重案组五个同时叹了一口气。


    近乎完美的年少时光,突然遇到这样的变故,落差太多,任谁都无法承受这份痛苦。


    冯晓玉道:“年少懵懂的时候,顾法医的确有不少女生喜欢,不过那都是很单纯的情感。顾法医那时一心只知道读书,考大学当医生,并没有回应那些情感。女生可能会有些不甘心,但因情生恨,动手杀人?真不至于。”


    孙羡兵继续分析:“好,如果顾法医招来仇人的可能性很小,那就只能是他父母那边的问题。”


    停顿片刻,他列举了各种可能性。


    “顾明康父母虽在北方联系不多,但有没有可能留有遗产,兄弟姐妹担心顾明康分遗产?”


    “谢丽姣是本地人,兄弟姐妹多,她现在人在化工厂福利待遇好、家庭幸福,有没有可能招来兄弟姐妹嫉妒,愤而杀人?”


    “又或者,顾明康的工作与化工技术有关,有没有可能涉及顶尖的科研成果被间谍发现,派人过来刺杀?”


    龚卫国与冯晓玉参与过数次旧案重启,孙羡兵想到的这些可能性都被大家想了个遍。


    “顾明康的父母是鲁省J市钢铁厂职工,祖上追溯三代都是贫农,又红又专,背景调查没有问题。他们一共育有两子一女,顾明康是老三,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姐姐都在钢铁厂上班,孝顺父母,家庭和睦。顾明康的父母离世之前顾明康赶回了老家,后事处理得很妥当,并没有发生争执。这一点,顾明康父母的亲戚、同事、朋友都能证明。”


    “谢丽姣的父母都是农民,生了六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谢丽姣是老三,老四、老五是女儿,老六是儿子,农村里养活这么多孩子很艰难,家里比较穷。谢丽姣当年是逃婚跑到厂里上班,结婚后与家人来往很少,只过年过节的时候拿点钱回去,因此和兄弟姐妹都不太亲近。


    我们去村里调查的时候,说谢丽姣好话的有,说歹话的也有,不过据我们观察,谢家除了谢丽姣读到初中毕业,其余几个都只读完小学,留在农村务农。八十年代末农村人有闲功夫的都进城打工,赚了钱回家做房子,各家经济条件都还可以。谢家人一个个老实巴交的,见到警察像鹌鹑一样,根本没那个胆子杀人劫财。”


    “顾明康从事的技术研究我们也调查过,并不是什么国家攻关计划,没有什么能吸引间谍注意的。顾明康的技术团队一共七人,顾明康是负责人。顾明康不计较名利,处事公平,大家相处得很愉快。”


    这么一说,仿佛顾明康、谢丽姣生活的环境一片和谐,没有一丝矛盾。


    说到最后,龚卫国咬了咬牙,一掌拍在大会议桌上:“可恶!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害顾明康、谢丽姣夫妻俩?为什么他隐藏得这么深?”


    夏木繁听得差不多了,缓缓站了起来,目光扫过众人:“案情介绍到此为止,现在开始案发过程推演吧。”


    推演过程龚卫国太熟悉不过,苦笑着从自己桌前拿起一支钢笔、一把三角尺,对冯晓玉说:“来吧,我演凶手,你演谢丽姣。”


    他转过脸冲虞敬说:“你和顾明康个子差不多,你就演他吧。”


    孙羡兵第一次见到重现案发过程,一脸的兴奋,眼睛里满满都是跃跃欲试。他看着夏木繁,咧开嘴:“小夏,咱俩是观众。”


    夏木繁点头:“对,我们是观众,随时可以喊停,也能随时提出质疑。”


    龚卫国左手拿三角尺:“这是锤子。”右手拿钢笔:“这是匕首。”


    冯晓玉拿粉笔在办公室空旷处画下几条线:“这边是客厅,这边是主卧室。”


    龚卫国站在“客厅”门口,冯晓玉与虞敬则站在“卧室”位置,三人准备开始表演。


    夏木繁突然喊了一声“停!”


    第049章 推演


    龚卫国不解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夏木繁提问:“你手上的凶器放在哪里?”


    龚卫国拍了拍脑袋:“对哦!”


    他赶紧从自己的椅背上扯下一个挎包, 将“铁锤”、“匕首”塞了进去,然后再背在身上。


    夏木繁摇头:“足迹照片可以看出,凶手左右脚落地重量一致, 并没有出现一侧负重的情况。再加上单肩挎包影响行动, 我觉得凶手既然擅长左手开弓, 他背的应该是双肩包。”


    孙羡兵立马附和:“对, 应该是双肩包。”


    龚卫国嘟囔了一句:“就是演一下, 这么认真做什么?”


    夏木繁严肃地说:“咱们这是案件重现, 必须保证每一个细节都不出差错。”


    龚卫国只得拿下单肩挎包,接过虞敬递过来的牛仔双肩背包,再将“凶器”放进背包。


    他蹲下身来, 假装眼前是门锁,掏出“工具”对着锁眼折腾了几下。


    夏木繁问:“你用什么工具撬锁?”


    龚卫国:“细铁丝。”


    夏木繁问:“铁丝撬锁,一般小偷需要多长时间?”


    龚卫国:“弹子锁,大概需要两分钟吧。”


    夏木繁问:“楼道有没有灯?”


    龚卫国:“有, 不过比较暗。”


    夏木繁再问:“10月18日是初几?外面有月光吗?”


    龚卫国思忖片刻, 没有立刻回话。倒是冯晓玉心细, 帮他回答道:“那天是初一,没有月亮,外面很黑。”


    夏木繁点了点头:“既然外面黑, 楼道有灯, 那凶手蹲在亮光之下花两分钟时间撬锁,他紧张不紧张?他难道不怕行动鬼祟被巡逻的人发现?他不怕闹出动静来被别人听到?再者说了,撬锁是个技术活,杀手难道还有这手艺?”


    龚卫国若有所思地看着夏木繁:“所以, 你推测对方手里有钥匙,直接用钥匙开的门?”


    夏木繁当然不能说是草龟小墨提供的线索,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对!”


    术业有专攻,杀手练身手,极少有兴趣去钻研开锁的“本事”。


    先前在介绍案情的时候夏木繁说对方有钥匙,冯晓玉还觉得不太可能。可是一旦进入案发现场重演,这一细节立马引来她的思考。


    ——如果她是谢丽姣,又正值浅眠年纪,听到门口悉悉索索的声响,肯定会被惊动。所以,凶手用钥匙直接开门的可能性很大。


    第一次有人在这个细节进行如此严谨的推敲,冯晓玉内心顿时燃起信心:说不定,夏木繁真的能带着大家破获这起悬案!


    信心一起,冯晓玉的眼神里多了几丝亮光,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开始用心代入角色,微微闭上双眼,假意进入睡眠状态。


    龚卫国从口袋里假装掏钥匙,顺利开了门,进屋之后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打量着“客厅”里的陈设。


    夏木繁再问:“你眼前对着的正是南面窗口,电视柜就在窗外,窗帘拉上了吗?”


    龚卫国愣了一下:“窗帘?”


    冯晓玉快速接上:“拉上了。”


    夏木繁问:“室内有光亮吗?”


    冯晓玉正式融入谢丽姣这个角色,轻声道:“谢丽姣睡眠不好,晚上总会起来一两趟上厕所,门口墙边有一盏小壁灯,供夜间照明用。”


    夏木繁点了点头:“那凶手进门之后室内是有光的,看得清楚。”


    龚卫国也跟着点头:“是的,我看得清。”


    夏木繁问:“如果你是小偷,你进来之后会做什么?”


    龚卫国:“观察室内布局,判断值钱的东西放在哪里了。”


    夏木繁问:“主卧室关着门吗?”


    龚卫国看一眼“主卧”方向:“关着门。”


    夏木繁再问:“凶手脚印是否靠近另外两间卧室?”


    龚卫国摇头:“没有。”


    夏木繁冷笑道:“目标如此明确,看来凶手很清楚主卧在哪里,顾明康、谢丽姣睡在哪个地方。”


    龚卫国的呼吸顿时粗重了起来,他目光炯炯,死死盯着冯晓玉、虞敬所在位置:“对!我很清楚他俩睡在哪里。”


    夏木繁道:“很好,接下来你怎么做?”


    龚卫国恶狠狠地说:“我要进主卧室,把他俩杀了。”


    夏木繁问:“你一人对两人,有把握在不惊动另一个人的同时,把其中一个杀了?”


    龚卫国开始摇头。


    哪怕龚卫国是刑警出身,散打、擒拿、搏击样样精通,但他也没有把握悄没声息地同时干掉两个成年人。


    何况,顾明康、谢丽姣是死在客厅,而非死在卧室。


    夏木繁问他们:“第一个死的人是谁?”


    冯晓玉:“谢丽姣,她睡觉比较浅。”


    夏木繁:“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龚卫国从包里取出凶器,一只手拿一个,茫然四顾:“我就在这里等着?”


    夏木繁当然不能说出凶手喊了一声“妈”,只能提示道:“凶手可以弄出点细微的动静。”


    龚卫国连连点头:“对对对,我闹出点小动静吧。”


    说罢,龚卫国抬手将壁灯摁了两下,嘴里模仿着发出细微的“咔!咔!”声音。


    冯晓玉被惊动了,睁开眼四处看了看,做出起身、穿拖鞋的动作,拉开卧室门,走到客厅。


    龚卫国的身影映入眼帘,冯晓玉惊呼一声,喊了句:“他爸——”


    冯晓玉转身要逃,龚卫国快速上前,左手拿着三角尺“拍”在冯晓玉后脑,冯晓玉身体晃了晃。


    龚卫国揉身上前,右手一伸一抹,快速切破冯晓玉右颈动脉,嘴里还发出“呲——呲——”的鲜血喷洒之声。


    夏木繁大喊一声:“停!”


    龚卫国正演得起劲,突然被喊停,立马停下动作。


    夏木繁问孙羡兵:“师兄,你怎么看?”


    孙羡兵的嘴张得老大,半天才说:“妈呀,这身手,完全是职业杀手!根本不可能是小偷或入室盗窃的强盗。”


    夏木繁点点头:“左手锤、右手匕首,直击人体最脆弱之所,对方绝对是冲着要谢丽姣性命而来。不过,我说的不是这点。”


    夏木繁走上前来,指着卧室与客厅之间的那条线,再指着冯晓玉被“杀”的位置。


    “你们看。卧室门与客厅中央大约有五、六步的距离,谢丽姣从卧室走出来,就应该能看到凶手站在壁灯之下,她为什么没有立刻退回卧室,而是走到客厅中央位置才转身?”


    这个问题!


    孙羡兵的眼睛瞪得很大,快速思索起来。


    冯晓玉也努力回想以往的分析,可是……这一点之前大家也讨论过,但却没有一个定论。


    有人说,可能是因为谢丽姣半夜醒来脑子还不太清楚,所以走了几步才看到凶手。


    有人说,凶手先是躲着的,没被谢丽姣一眼看到。


    还有人说,谢丽姣当时闭着眼睛走路。


    可是现在,夏木繁再次提起,深深代入谢丽姣角色的冯晓玉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她不太肯定地说:“会不会,谢丽姣看到凶手的时候,把他认错了?毕竟,他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


    夏木繁等的就是这个答案!


    “对!”她重重一拍桌子,“因为对方用钥匙开门,所以谢丽姣以为壁灯下站着的那个人,是顾少歧!”


    龚卫国的嘴和孙羡兵一样,张得老大:“凶手像顾少歧?”


    夏木繁从“卧室”门走到谢丽姣倒地位置,肯定地说:“是的,因为凶手用钥匙开门,弄出动静惊醒了谢丽姣,所以她起身开门,看到一个黑暗站在门口,因为凶手背后是壁灯,所以谢丽姣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身体轮廓,以为他是顾少歧,所以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她发现了不对,这才转身要逃。”


    龚卫国道:“可是,顾少歧个子有一米八啊。”


    夏木繁:“一米七六与一米八,在晚上看过去差别不是那么明显。由此可见,对方体型与顾少歧相似。”


    龚卫国道:“凶手有一百四啊。顾法医那么瘦!”


    夏木繁:“顾法医现在瘦,那个时候也许不是太瘦呢?更何况,一百四如果肌肉坚实,看上去显瘦。”


    龚卫国:“好吧,看来凶手体型与顾少歧近似,是个年轻人。”


    夏木繁:“嗯。好了,你们继续。”


    孙羡兵兴奋地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把这些都记下来!”


    龚卫国横了他一眼:“等你个屁,我这个姿势保持得累死了!”他此刻依然保持着左手前挥三角尺,右手横肘钢笔悬在空中的姿势,时间一长肌肉有些发硬。


    孙羡兵忍着笑:“好好好,那你继续演吧。”


    龚卫国收回右手钢笔,左手铁锤也落下。


    冯晓玉左手扶头,右手按住颈部,踉呛向前几步,然后脸朝下往前一栽。


    龚卫国赶紧伸手将她拉住:“喂,也不用这么敬业吧。要是真摔了,脸可就破相了啊。”


    冯晓玉瞪了他一眼,蹲下,然后按照尸体照片摆倒下的姿势。


    “颈部动脉出血,鲜血呈喷射状,墙面、地面、茶几、玻璃缸表面均有血迹。”


    此话一出,孙羡兵打了个冷颤:“妈的,太凶残了!”


    虞敬第一次演戏,一直站在那里发呆。


    龚卫国冲他抬了抬下巴:“喂,大虞,上啊!”


    虞敬这才反应过来,忙“拉门”出来,一眼对上龚卫国,吓得一个激灵:“卫国,你眼睛都杀红了,吓死人的。”


    龚卫国才懒得管他说了什么,右手拿着匕首狠狠“刺”向虞敬心脏。


    虞敬左手抚胸,向前一步,右手前伸似乎想要做些什么。


    夏木繁眼睛一亮:“停!”


    虞敬愣愣地看着他,右手依然保持前伸状态。


    夏木繁问:“你右手在做什么?”


    虞敬回答:“照片上,顾明康死的时候右手就是这个姿势。”


    龚卫国:“他大约是想打我?”


    夏木繁摇摇头:“也许,顾明康是想看清楚凶手的脸。”


    龚卫国再一次陷入沉思:“看清楚我的脸?只要瞪大眼睛、或者往前走一步就行啊,为什么要伸手?”


    虞敬弱弱地说:“有没有可能,凶手戴着口罩?”


    夏木繁一拍桌子:“对!就是这样!凶手戴着口罩,顾明康看不清楚他的脸,所以他直到死的时候,依然右手保持前伸姿势,因为他想拉下凶手戴在脸上的口罩!”


    孙羡兵奋笔疾书。


    龚卫国想了想:“有这个可能,那我刚才进屋之前还得有个戴口罩的动作。”


    夏木繁问:“为什么要戴口罩?”


    孙羡兵这回反应很快:“因为凶手怕被认出来?”


    夏木繁:“既然没打算留活口,认出来又能怎样?”


    这一下,所有人都觉得奇怪起来。


    第050章 口罩


    重案七组的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笃!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也没动。


    平时办公室不关门,这回因为要避开顾法医, 所以推演案发过程时冯晓玉特地把门关了起来。


    看看也快下班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 谁来敲门?


    夏木繁站起身拉开门。


    门口站着一脸严肃的岳渊和顾少歧。


    岳渊虎着脸:“你们重启旧案, 不请我参加?”


    顾少歧哑声道:“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冯晓玉调阅案件卷宗需要岳渊签字, 因此他是知情者。岳渊想着夏木繁虽是新人, 但侦查能力出众,说不定能够找出点新的侦破思路,便打算在下班前打算过来看一看。


    走出办公室, 岳渊忽想到顾少歧。


    10·18大案重启,顾少歧必定得参加。他既是被害人家属,对父母的社会关系,如果有疑问随时可以提供信息。于是, 岳渊把顾少歧叫上, 一起来到重案七组的办公室。


    岳渊轻轻推了推门, 没想到办公室的门竟然上了锁。


    岳渊不由得挑了挑眉,这群小家伙,竟然搞这么神秘?正要敲门, 却被顾少歧制止。顾少歧示意他等一等。


    恰好听到办公室传来龚卫国恶狠狠的声音:“我要进主卧室, 把他俩杀了。”


    紧接着夏木繁提问:“你一人对两人,有把握在不惊动另一个人的同时,把其中一个杀了?”


    刑侦大队门禁管理很严格,闲杂人根本进不来, 因此办公室平时极少关门,除非有机密事。


    隔声效果不太好, 岳渊也听得分明。


    看来,年轻人在推演案发过程,还很投入。这个时候进去打扰反而不美,两人索性站定,关注着办公室里的进展。


    这一听不要紧,岳渊简直想要为夏木繁鼓个掌。


    细致、严谨、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还能大胆提出假设,一扫往日案件重启时的纠结,她的目标非常明确。


    她迅速排除掉入室盗窃杀人,而是将侦查重点锁定“仇杀”。


    她认为凶手有钥匙;


    她提出一个全新的假设:凶手的身形与顾少歧相似,谢丽姣将凶手错认成了顾少歧。


    她根据顾明康死亡姿势,推测凶手戴口罩。


    真让人耳目一新!


    岳渊越听越兴奋,到后来恨不得赶紧进去,亲自看一看龚卫国他们到底演得怎么样,竟然激发出夏木繁这么多灵感。


    顾少歧的感觉与岳渊不同。


    办公室的动静不断传入耳中,他仿佛亲眼看到案发过程,痛苦像只小虫子在不断啃噬他的内心。


    尤其听到夏木繁推测,母亲将凶手错认成自己,父亲临死之前想要拉下对方口罩时,他更是痛得无法呼吸。


    此生如果不将凶手绳之以法,亲眼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顾少歧永生无法原谅自己。


    夏木繁将门敞开:“欢迎,正需要你们的帮助与建议。”既然被顾少歧看到,那就不必再回避了。


    岳渊迈步而入,扫一眼地面用粉笔画的格子,再看一眼手执三角尺、钢笔的龚卫国:“可惜,现场还原不够真实。”


    龚卫国嘿嘿一笑:“岳队,咱们差不多就得了。”


    躺在地上演尸体的冯晓玉麻溜地爬起来,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岳队,顾法医。”


    夏木繁却听懂了岳渊的弦外之音:“岳队,你觉得现场还需要补充些什么?”


    岳渊指了指“客厅”:“那里,应该有一张茶几,茶几上有架电视、一个鱼缸。”


    夏木繁立马拖来一张小桌,桌上摆一个档案袋当电视,然后将目光投向顾少歧。


    顾少歧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岳渊捅了捅他胳膊:“把你家小乌龟拿过来,摆在这儿,说不定能唤醒它记忆,给我们一点线索。”


    夏木繁的目光顿时变得热切起来:“顾法医,可以吗?”


    先前在顾少歧家中听草龟小墨说话,夏木繁不敢提问,更不敢追问细节,不过好在小墨是个话痨,嘀嘀咕咕讲了一大堆。


    如果能够把草龟放在现场,让它重新再看一遍案件发生的过程,说不定能刺激它想出更多线索,岳渊这个提议实在是太妙了!


    顾少歧点了点头:“好。”


    距离父母去世已有五年半,这么多人为了自己的案子操心受累,顾少歧怎么能拒绝夏木繁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岳渊大手一抬,在顾少歧后背拍了一记:“行,那快去吧,我们等你。”


    等到顾少歧回来,提着个玲珑的白色水族箱。


    塑料材质的箱体,顶端有排气孔,箱子里浅浅一层水,刚刚没过草龟小墨的脚掌。


    小墨随着水族箱的晃动,不断发出尖叫。


    【啊啊啊,我出门了!】


    【小顾今天开窍了,知道带我出来玩。】


    【这是哪里?啊,我头有点晕。】


    夏木繁忍着笑,接过水族箱放在“茶几”上,按照现场照片摆在“电视机”右侧。


    小墨感觉到不再晃动,慢慢将脑袋探出来一点点,小眼睛正对上夏木繁的视线,立刻开启嘀咕模式。


    【又是你!】


    【小顾不会是先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吧?】


    【你听得懂我的话,是不是?】


    【如果是,你给我喂点好吃的。】


    夏木繁看向冯晓玉:“晓玉,你那里还有没有水果?”


    冯晓玉走到自己桌子,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苹果:“苹果行不行?”


    夏木繁拿小刀削了一小块,用牙签扎着送进水族箱中,凑近小墨脑袋。


    草龟小墨闻到苹果香味,欣喜地伸长脖子,一口叼在嘴里。


    冯晓玉第一次见到宠物龟吃水果,欣喜地叫了起来:“吃了吃了,它真的吃了!”


    小墨一边吃苹果,一边美滋滋地对着夏木繁说话。


    【你果然听得懂我的话。】


    【小顾太懒,一天到晚喂我吃虾米,我要吃吐了。】


    【还是你好,你是个好姑娘。】


    岳渊咳嗽了一声:“可以开始了吗?”


    夏木繁抬手:“好了!”


    演员就位。


    冯晓玉继续躺下装尸体。


    龚卫国戴上口罩与手套,右手执“匕首”刺入虞敬左胸,嘴里还不忘解释:“刺入力度很深,直入心室,出血量少,但心包填塞,心脏停止跳动,大脑供血跟不上,一分钟即刻陷入昏迷。”


    虞敬痛苦地捂住左胸,右手前伸,想要拉下龚卫国脸上戴着的口罩,喉咙里发出“啊……啊……”的痛苦呻吟。


    龚卫国后退两步,避让开虞敬的右手。


    虞敬慢慢跪下,身体向前一栽,倒地“昏迷”。


    顾少歧看着眼前这一切,眸光黯淡,即使他强行忍住,但紧握的手、手背暴露的青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痛苦。


    他的父母,就是这样被杀的!


    夏木繁再次询问:“凶手为什么戴口罩?”


    龚卫国代入角色,尝试分析凶手的心理:“我很谨慎,不想被顾明康、谢丽姣认出来,如果被他们看到脸,那就糟糕了。”


    孙羡兵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脑袋飞速思考:“凶手有过敏性鼻炎,怕吹了凉风打喷嚏吵醒邻居?”


    一说完,他自己先摇头,“不对不对,过敏性鼻炎戴口罩也没用,该打喷嚏一样打。”


    冯晓玉趴在地板上不舒服,转过脸来说了句:“他是顾家的熟人?或者是一个家属区的邻居?”


    鱼缸里的草龟小墨看到这一幕,呆愣了半天。


    它感觉眼前画面很熟悉,熟悉到让它魂不附体。


    【杀,杀人!】


    【那个坏人又来了——】


    【不是熟人,我不认得他!】


    岳渊听不见草龟的心声,但他听到年轻人的猜测,摇了摇头:“我们排查了顾家亲属、朋友,以及整个家属区所有身高、体重相符合的男性,没有发现嫌疑人。”


    顾少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声音有些微颤抖:“和我年龄相近的堂兄弟、表兄弟中,也没有身材体重与凶手相符合的。我父亲那边的人很壮实,我母亲那边的人个子比较矮。”


    岳渊、顾少歧的意思,是基本排除掉了熟人作案。


    听到这里,夏木繁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小墨说了,凶手不是熟人,岳渊与顾少歧也同样支持这一点。


    既然不是熟人,他为什么害怕露脸?


    脑中灵光一现,夏木繁霍地站起:“会不会,凶手真的和顾法医长得很像?”


    这个思路,岳渊从来没有想过,他将目光转向夏木繁,鼓励道:“你继续。”


    夏木繁感觉自己快要碰到包裹在真相外面那一层厚厚的伪装,心跳有些加快:“刚才我们分析过,谢丽姣之所以没有倒在卧室门口,而是死在客厅中央,应该是她第一眼把站在壁灯之前的凶手当作了儿子。”


    岳渊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夏木繁畅所欲言。


    顾少歧双手捏拳,紧贴裤线。凶手像他?凶手为什么会像他!


    夏木繁:“我们其实可以沿着这个思路走。有没有可能,凶手不仅身形与顾法医像,他的长像也和顾法医有几分相似,所以才下意识地不愿意让顾明康夫妻俩看到他的脸?”


    草龟小墨忽然开始躁动不安。


    它的爪子在水族箱底面拼命抓挠,浅浅的水面被激荡出水花。


    【我想起来了!】


    【他从卧室出来之后,站在妈妈身后一动不动。】


    【然后他拿掉了口罩,说不要怪他,要怪只能怪……】


    【我看到他的脸了,啊啊啊。】


    顾少歧的心漏跳了一拍,目光紧盯小墨。小墨这是怎么了?难道它竟然听懂了大家的话?它想表达什么?


    夏木繁将右手比在唇边,轻嘘一声:“它好像听懂了。”


    龚卫国愣了一下,将目光投向那只拼命划水的草龟,咽了一口口水:“乌龟能听懂我们的话?小夏组长你是不是异想天开?”


    孙羡兵瞪了他一眼:“此案几年未破,换点新思路不行?你管乌龟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就当是老天爷看不过坏人逍遥法外,所以派只乌龟来帮我们破案不行?”


    孙羡兵此言一出,所有人同时望向顾少歧。


    老天爷看不过坏人逍遥法外,所以派乌龟来帮我们破案?孙羡兵这句话直入顾少歧心底。五年半时间案件丝毫没有推进,经历过无数次失望的顾少歧近乎绝望,开始将希望寄托在鬼神之说上。


    顾少歧迎上众人目光,点了点头:“或许,小墨真能听懂我们的话。”


    连顾少歧这个当事人都认可,龚卫国还能说什么?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行行行,顾法医说得对,那我们就让乌龟提供点破案线索吧。”


    夏木繁走到水族箱旁。


    手指轻轻在透明的侧面点了点,发出“啵啵”的声响。


    “我刚才说,凶手不仅身形与顾法医像,他的长像也和顾法医相似,所以才下意识地不愿意让顾明康夫妻俩看到他的脸,小墨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对?”


    小墨开始继续划动脚掌,浅浅的水面不断荡漾。


    【是是是,就是这样!】


    【他和小顾很像,深眼窝,高鼻梁,皮肤很白。】


    【尤其是眉毛,整整齐齐。】


    夏木繁转过头看向顾少歧。


    顾少歧的肤色的确很白,冷白冷白的,透着瓷器一样的光泽。眉毛是标准的卧蚕眉,眉尾向上高高扬起,眉身呈现两段微弯,眉色乌亮。他的眼睛不算大,但双眼皮很明显,眸色黝黑,眼白深冷,黑白分明。


    深眼窝、高鼻梁、冷白皮,这样的搭配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异域之美。


    夏木繁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她看过顾明康、谢丽姣的照片,说实话,顾少歧和他俩都不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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