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将至,起伏的荒山紧锁住地平线,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山峦的脊梁。
山地越野车在坦直的高速路上行驶,车内冷气开得很足,空调呼呼地往外送风,完全隔绝了燥热的暑气。
宋卿坐在副驾驶,黑色冲锋衣拉到顶端,遮掩了流畅的下颚线,她眼睑微垂,专注的目光落在横屏的手机上,指尖微顿,不经意间拨弄了下尾戒。
后排斜躺了个年轻人,寸头,白短袖,手腕上绑着根粉色的皮筋,他是被手机铃声给惊醒的。
司机的手机被架在中控台导航仪,他腾不开手,用车载蓝牙赶紧接起来,对那头笑着说:“喂!咋了!”
“爷爷......”外放的声音很洪亮,电话那头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隐约夹杂了大人逗乐的笑声。
“欸,在高速上,对......差不多六点到苍南古城,你放心好了......绝对不会疲劳驾驶,我不喝酒,行行行,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呆几天?这老板说几天就几天。”
“三天。”宋卿轻声道,手指在屏幕上游移,绷出清晰的骨线。
“对,三天。”司机笑笑,简单寒暄几句便挂了,侧过脸来歉声道:“不好意思啊,宋工,没吵着你吧?”
司机是个中年人,眼窝凹陷,泛着青黑,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宋卿就职的公司和租车单位是商业合作的关系,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办公室的技术人员隔三差五就要往偏僻山区里面钻,而公司给配的车大多都是接待用的商务车,跑跑市区也就罢了,所以签租车协议的次数多了,她也在这群司机里混了个眼熟。
宋卿不甚在意,掀了掀唇角,“不碍事。”她按了下游戏里的麦克风,无线耳机末端明明灭灭地闪着光,“虞总,西北325方向,我脸上贴了人。”
她略微迟疑,游戏界面上的小人顺势就趴下了,躲在一棵歪脖子树后面等待队友支援。
宋卿的声音轻且清,像初夏微燥的风里裹挟了湿润的水汽,迎面拂来的时候惹人一激灵,后座男生舒了口气,歪着脑袋靠着窗,好似蔫了吧唧的狗尾草。
耳机里传来一阵桌椅板凳摩擦的异响,虞总低声骂了句“王八羔子”,开了辆醒目的玛莎拉蒂从山头飞跃过来。
“砰!”栓动狙击响了一声,游戏里的击杀播报格外亮眼。
“是条独狼。”男人的声音说不清是愉悦还是失望,应该是觉得不够尽兴。
“移动靶!厉害啊,虞总。”其他队友的夸赞接踵而至。
宋卿有点点倦意,揉了揉干涩的眼皮,从侧面的小窗里拖了微信出来,项目群里都是些溜须拍马的废话。
“宋经理,你还好吧?”虞总甩了个漂移,车刹在歪脖子跟前,“上车,刷毒了。”
宋卿淡淡道:“好。”
越野车驶进了匝道,两侧的树木愈加低矮,能远远望见苍南两个大字。
游戏里,玛莎拉蒂也在高速行驶,屁股后面跟了两队人,宋卿凝神听了会儿铁皮噼里啪啦的响声,突然抬手按了下车键,猝不及防地摔死了。
她果断退出,切了聊天软件,在项目群里扔了一句——【山里信号不好,我先不打了。】
没过几分钟,虞总在群里回了消息,宋卿没仔细看。
交完过路费,宋卿回头看了一眼,说:“谢师傅,有点闷,降点车窗。”
司机爽朗地笑了笑,说:“行。”
空调的挡风板阖上,自然风从两侧灌进来,卷着湿腥的泥土气,那一瞬间车里的气氛像被撕破的渔网,后座沙丁鱼的肺里涌进了清新的嫩草味道。
下了高速,目的地渐近,司机心情松快许多,打趣道:“是徐工吧?”
后座的男生有点拘谨,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签的是劳务派遣合同,只是个实习生,还没正式转正呢。”
到底还是年轻,别人什么都还没问呢,自个儿就全交代了。
“嚯。”司机惊了,说:“才上班就被安排出差啊,这大老远的,你们领导心够狠的。”
徐文渊偷偷瞄了眼副驾驶,宋卿正闭目养神,恍若未闻,刚动了动唇,胸口一阵阵地犯恶心,只能说:“还好还好。”
很敷衍,司机转过来又问:“年轻人第一回跑山路,有点晕车吧?”
徐文渊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梁,说:“是有点。”
“嗨,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司机笑笑,天色更暗了,空气舒爽宜人,他把窗户又降了些,说:“我拉过你们公司好些人,跑矿山的时候都吐了,那次好像是往日喀则走吧,宋工是不是也在?”
徐文渊无端精神了几分,凑过去问:“组长也晕车?”
宋卿睁开眼,敛去眸中的倦色,轻轻扬了下眉,“我不晕车。”
“是,吐了一车,难闻死了,宋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等红绿灯的时候,司机烟瘾犯了,又碍于宋卿在场,指腹摩挲着打火机,后视镜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点燃又熄灭。
车没在古城里多停留,而是拐弯进了乡道,亮着灯沿着河道开,最后停在“风雅集”的招牌下。
徐文渊弓着腰冲下车,三两步跑到门口的假山池子边狂吐不止。
风雅集修筑在半山腰,门脸是单檐歇山顶,两侧配有两尊石狮,入门见嵌“福”字影壁,仿古的建筑,亭台楼阁,回水长廊,房檐下挂着八角宫灯,映着风铃飘忽的影子,绿瓦青砖上攀附着凌霄花,橘黄色的花瓣,滞坠着水珠。
女服务生穿的是修身的朱红色旗袍,微笑着迎上来,托盘里放了几张湿热的毛巾。
宋卿擦了擦手,报了主家的姓,另有服务生在前面引路。
徐文渊有样学样,取湿毛巾擦了擦手,低头说了声“谢谢”,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今晚是虞总专门设的接风宴,但又不仅仅是为了洗尘那么简单,这次宋卿接手的是区域规划类项目,这类项目向来是行业里的香饽饽,听说竞标现场尤为激烈。只是这块蛋糕争来抢去最后落入了宋卿囊中,其中深意亟待揣摩。
回廊里影影绰绰,流水叮咚,吟唱出江南水乡的婉转。
徐文渊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压着好奇心盯着鞋尖,低声说:“虞总可真够大方的,我看门口停了不少豪车,这地方可不便宜。”
“也许吧。”宋卿笑笑。
女服务生把人引到雅间,门口挂了“此山中”的木牌,取“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思,说是雅间其实是座楼阁,四面墙壁雕花镂空,框画出璀璨的星和晦涩的云。
“宋经理,久仰。”虞总并未起身,挨着左手的位置空了个缺。
“虞总。”宋卿淡淡颔首,从容不迫地挨着他坐下。
虞总穿了件白衬衣,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椅背上搭了件烟灰色的西装,温文尔雅的形象似乎和打游戏的时候大相径庭。
“苍南城是有名的旅游景点,宋经理闲来无事可以逛逛。”虞总面前的骨碟里堆满了螃蟹壳,他拭了拭唇角,似乎是不准备再动筷子了。
宋卿抿了口茶水,微苦的涩意在舌尖蔓延开来,“虞总推荐,有机会一定。”
虞总笑笑,单刀直入,“听说宋经理酒量很好。”
徐文渊初生牛犊不怕虎,又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在喝酒应酬这件事上理应当仁不让,于是赔笑道:“虞总,我陪您。”
虞总斟满酒杯,推过去,清澈的酒液浪在胡桃木色的桌面上,衬得朱红愈深,笑说:“宋经理,请。”
徐文渊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却之不恭。”宋卿语气淡薄而又温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虞总顿时笑开,酒桌上的氛围松快许多,酒过三巡,推杯换盏,桌上的菜却几乎没人动过。
宋卿舟车劳顿,几乎一天未曾进食,酒到酣处,胃里又绞得难受,寻了个理由退出来,站在山泉淙淙的回廊里吹凉风。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宋卿眼底映着昏黄的流光,将整座风雅集敛入眼眸。
夜深了,门口的车零星地停了几辆,初夏的风微凛,拂过馥郁的花香味,涌进来熙攘嘈杂的人声。
一列山地车队伍呼啸而过,链条呼哧呼哧地响,和着草虫复奏的清音。
忽闻一阵清脆笛声。
宋卿垂眸看过去,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旁边停了辆自行车,石阶上站了个女人,穿了件略显单薄的衬衣,手臂上搭了件素色外套,和女服务生交谈的时候,唇角挂着微微无奈的笑意。
外面起了风,女人错身的时候,浮光跃动在眉梢,像初晨的暖阳敛了风霜的清寂。
酒气氤氲上来,刺人的躁意,宋卿呼吸都重了,脖颈后面渗出薄汗。
回廊上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组长。”徐文渊小跑过来,鼻尖儿冒着热气儿。
宋卿在风口处站了片刻,立起冲锋衣的领子,抬步往风雅集的门口走。
徐文渊跟在后面,问:“组长,不和虞总打声招呼再走吗?”
“不用,先去结账。”宋卿言简意赅道。
“可是......”徐文渊似有不解,微蹙着眉,问:“虞总做的东。”
风又大了点,夜色掩藏着风雨欲来的气势,宋卿停在回廊的转角,她停下,跟着的人也停下。
宋卿目光顿了顿,眯眼往外面瞧,“合同上谁是甲方?”
徐文渊讷讷道:“虞总。”
宋卿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平静道:“对,他是金主。”
金主装羊,她只好是狼。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