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时旁人这样讲,宋卿大概会微蹙着眉心,面上讲两三句客套话,心里再给这人打上个自恋的标签。
但,古城风花雪月,容许任性恣情。
苍南城的乌云也是极其讲究情调的,被风微微漾开,清冷的月色氤氲出迷蒙的雾气,宋卿盯着眼前人发愣。
她觉得,有些人确实有恃美行凶的本事。
宋卿常与人虚与委蛇,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种直白的话,想了想,说:“如果闻小姐不介意的话。”
她这样回复,无异于直接说——对,我就是来搭讪的,但这种说法张弛有度,又把主动权递回给了对方。
闻奈的表情看起来很平淡,轻声说:“如果是宋小姐的话,我不介意。”言外之意,你在我这里可以是特例。
两个旗鼓相当的女人,两个模棱两可的如果,两句点到为止的试探,彼此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苍南的酒醉人,景醉人,人亦醉人。
宋卿敛了眸光,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唇角,蹲下,伸手捏了捏山地自行车的后胎,问:“闻小姐,有备胎吗?”
她一蹲下,闻奈的位置便是居高临下,她盯着宋卿看了一会儿,慢腾腾地移开视线,说:“宋小姐,我没有备胎。”
这是多么正经的一句话,宋卿却读出了一语双关的意思。
宋卿站起身,拍了拍掌心的灰尘,抬眼与她对视,撞进明媚又疏离的笑意里,“很巧,我——”
“我有!我有!”谢师傅笑眯眯地走过来,嘬了口保温杯里的水,啐了口碎茶叶沫,朗声道:“宋工,我看你跑得那么急,没来得及告诉你嘞,我后备箱里啥都有,别说自行车备胎,连锅碗瓢盆都有,哈哈......”
有些项目地点特别偏僻,甚至是没通路的山巅,很多时候只能靠徒步或者骑车这种简易的交通方式到达,这些宋卿当然知道。
但“跑得急”三个字让宋卿喉咙哽了哽,挤出一句话来,“那谢师傅能不能借我一条备胎?”
“宋工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了。”谢师傅伸了个懒腰,皱起川字眉,“咱一起跑过那么多趟项目,租车都是包干价,一条车胎有什么关系咯。”
“谢谢。”闻奈淡声道,从包里掏出几张红色的钞票递过去,说:“刚从苍南山上下来,手机摔坏了,只有现金。”
“欸,这有啥。”谢师傅连声拒绝。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有来才能有往,宋卿能把握住交往的尺度,劝道:“谢师傅,拿着吧,帮忙架下车。”
一条备胎也不便宜,谢师傅误以为闻奈是风雅集雅间里的那批人,就看在宋卿的面上不收钱,但她既然这样说了,便也不再推脱,爽快地把钱收了,还很严谨地找了零钱。
“爆胎了吧,估计是钉子扎进去了。”谢师傅十分热心肠地去提车,寻了个亮堂点儿的空地,直接把车倒着架起来。
闻奈和宋卿想要去帮忙,被他一本正经地拒绝了,她俩面面相觑,下一秒又都偏头错开了目光。
谢师傅拨了下铃铛,响声很闷沉,他瘪了下嘴,说:“这车是租的吧?”
闻奈“嗯”了一声,弯腰给他递扳手。
宋卿好奇道:“谢师傅怎么猜到的?”
谢师傅笑了笑,把车胎卸下来,解释道:“宋工别忘了,我就是租车这个行当里的,前两年有几个朋友去搞景区租车的生意,买的全是翻新的二手车,三个月就回了本,人家怎么赚的啊,就是赚修车费和违约金的。”
“山地车虽然比不上汽车赚钱,但是这牌子也不便宜,你看这车表面擦得锃光瓦亮的,刹车线都舍不得换一根,还有这车胎,薄得像纸一样,纹儿都磨没了。”
他说的有点夸张,但核心确实如此。
宋卿轻轻吸了口气,说:“那岂不是很危险?”
“那有啥,这年头不缺德赚不到钱。”谢师傅不以为意道,指腹贴着旧胎划过去,说:“咦?小姑娘会补胎啊?”
闻言,宋卿轻轻挑了下眉。
闻奈看穿了她的好奇,不慌不忙地说:“不会。”,很明显有所保留。
谢师傅乐呵呵地说:“我看胎上有胶水,还说——”
“谢师傅。”宋卿冷不丁叫了他一声,又问:“有点渴,车上还有矿泉水吗?”
“有,车门放了两瓶,后备箱的还没拆。”谢师傅笑道。
宋卿淡淡“嗯”一声,起身往车附近走,灯光把影子拉得很长,闻奈的视线不自觉落在她的背影上,又很快地垂下了眸子。
闻奈今天下午到的苍南古城,原计划明天徒步,所以提前来踩线,下山的时候路很陡,山地车的刹车片被摩擦得滚烫,她走了段路,运气不好撞见了砸下来的岩石,尖锐的碎石嵌进了车胎,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车还是没能撑到回古城,半道上就爆胎了。
只是她懒,懒得讲。
“喝水。”宋卿递过去一瓶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低头问谢师傅:“换好了吗?”
“好咯,我调下刹车线,松垮垮的。”谢师傅又埋头去忙。
“谢谢。”闻奈接过矿泉水,拧瓶盖的时候愣了下,瓶盖是拧过的,还连了一点。
她喉咙很不明显地滚了一下,仰头抿了口水,苍南山泉的瓶子很软,她轻轻一捏,水溢出来,指腹也沾了清冽的味道。
但其实水没有味道,宋卿身上有股冷冽的雪味,像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很好闻。
两人没再主动搭话,静静地守着师傅调车,一左一右递工具。
约莫又吹了几分钟冷风,谢师傅捡好散落的工具,站起身扭了扭腰,把车摆正,拍了拍凳子上的灰尘,笑着说:“好咯,好咯,再骑百八十公里点儿问题没有!”
闻奈道了声谢,想付修车费给他,这次他坚决不收,又钻车里困觉去了。
夜色寂寥,隐约传来徐文渊的笑声,马路边只剩下宋卿与闻奈。
闻奈推上车,拨了下铃铛,目光扫向身侧,“宋小姐,再见。”
宋卿默了默,回了句“后会有期。”
苍南的风又吹起来了,路两边是野生的松柏,盘根错杂的根系扒着峭壁,张牙舞爪的阴影似要将人影吞噬。
宋卿说不清心里的感受,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进冲锋衣的领子,唇绷成一条线。
闻奈一直走到路灯照不见的地方,缓缓停下了脚步,闭着眼吹了会儿冷风,忽地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宋卿站在原地发呆,目光描摹着巍峨的苍南山,忽地听见有人在叫她,声音清澈空灵。
“宋小姐。”闻奈轻声道。
于是心里的风静了,宋卿眉眼间透着淡淡的愉悦。
闻奈骑车停在她面前,捏着把手的掌心沁出薄汗,神色十分平静,说:“不是说后会有期?”
四周的空气充满了蠢蠢欲动,宋卿按住她的车把头,倾身压下去一点,“对,后会有期。”说罢,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问:“闻小姐,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闻奈扬了扬唇,摊开掌心,说:“手机。”
宋卿把手机递给她,屏幕的暖光落在闻奈脸上,勾勒出清晰流畅的线条,她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闻奈熄了屏,把手机塞进她的冲锋衣衣兜里,指尖擦过布料,很快退了出来,说:“宋小姐,记住了吗?”
宋卿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问:“什么?”
“闻奈。”女人的声音含笑,语气揶揄,“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像一缕拂过松柏枝丫间隙的晨风,淡淡的水汽浸润了宋卿的眸色,幸好夜色遮掩住宋卿微红的脸颊,才不至于在气势上落入下风。
宋卿呼吸微滞,舌尖抵了抵上腭,在心里轻声念了一遍,指尖酥酥麻麻的,好像阳光正盛,仰头灌进去一口冰丝丝的气泡水,涌上来密密匝匝的愉悦。
“嗯。”她微微颔首,目送自行车隐匿在转角,才抚了抚自己的唇角,缓缓道:“记住了。”
闻奈离开后,宋卿又发了会儿呆,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来摩挲,她不抽烟,只是经常出差,包里总会备上以防不时之需。
她甚至讨厌烟草烘烤后的焦香味,但是这刺鼻的味道,慢慢地涤净了萦绕在脑海里的木质调。
很好,宋卿再次承认自己是颜控。
这期间,虞水生从风雅集下来,两人假意寒暄了几句,金主行使了自己甲方的权利,问了几个项目常见的问题,随后各自坐上了自己的车,宋卿让了金主一步,目送对方的车先离开。
宋卿坐在副驾驶,降下车窗,手肘撑在窗沿,低头翻弄手机,她看了通话记录,没有新的号码。
她蹙了蹙眉,终于在短信里看见了一条几分钟前发出去的无主题。
——【宋小姐,下次见面记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宋卿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她好看的眉眼,刚才明明就可以直接问的,却偏偏要把问题留到下次见面。
一是说明了还有机会再见,二是拉高了彼此的期待值,她当年做高考阅读理解都没这么严谨过。
不得不说,这女人太会了。
那么,闻奈小姐,后会有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