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接着闻奈电话的时候恰好是下午四点。
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交换电话号码,所以宋卿以为陌生来电是工作上的往来,用词十分礼貌客气。
闻奈想听宋卿的声音,这通电话也不算心血来潮,只是听见那道清冽的声音说了句你好,忍不住轻笑。
宋卿皱了皱眉,把手机拿开了些,确认那串数字是没见过的,才压低了声音,说:“闻奈小姐。”
闻奈轻轻地“嗯”一声,便没往下讲了,好像主动的不是她。
宋卿莫名其妙地愣了下,中间的沉默大概横亘了有半分钟之久,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小七告诉我的。”闻奈毫不犹豫把民宿老板卖了,又说:“卿卿,忙完了吗?”
宋卿在登记入住的时候确实有填写电话号码这项信息。
这时,徐文渊从一处极狭的石梯缝里挤出来,掌心被塑料袋提手勒得泛红,远远地喊了句“组长”,宋卿捂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安排他去给水样做遮光处理。
苍南山腹地有处天然瀑布,清澈凛冽的水流从百丈高的石崖上荡下来,耳畔都是叮叮咚咚的响声。
折返的路不长,宋卿故意走了很久,贴着手机的指腹在微微发烫。
这期间,闻奈一直没有挂电话。
环境安静又熙攘,宋卿躲在离车也很远的一棵树下,说:“我忙完了。”
“嗯。”闻奈在爬山,气息不稳,隔着嘈杂的电流,只能把长句子摘成断断续续的短词,“你吃午饭了吗?”
她们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但闻奈又自然而然地在行使某项权利,这种闲谈似的关怀亲密得过分。
宋卿抬眸看了眼车,几人都沉浸在工作状态,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指尖勾了勾垂落的发丝,掩藏住耳尖染上的绯红,她抿唇回了一句非常简短的“吃了”。
她还没发觉,拒绝的想法在此刻演变成了欲拒还迎的姿态。
话题应运而生,闻奈紧接着问:“卿卿吃的什么?”
廖无人烟的山里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面包饼干这类的速食。
经过几夜雨水的袭击,树枝上的嫩叶舒展了,宋卿下意识摘了两片,放在指尖轻碾,笑了下,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兴师问罪。”闻奈停下来休息,微微喘着气,笑得散漫,“你怎么不收红包?”
宋卿好奇心作祟,收了一个,没去搭理刷屏的红包雨,她把收到的钱塞回红包发过去,可惜对方装作没瞧见。
宋卿沉声道:“闻奈小姐,我们不熟。”
闻奈笑容又浅了一点点,任性地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往回拿的。”
宋卿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因为连了车载wifi,支付宝立刻提醒收到一笔钱,她愣了愣,点开去瞧,是笔五位数的转账,对方通过手机号搜索,头像十分好辨认,就是闻奈。
宋卿又反手给她转回去。
两个人无聊地转来转去,聊天框里很快就被刷了几页转账记录,这场幼稚游戏直到周秘书过来才宣布结束。
周秘书径自抬起手捋了下头发,轻声道:“宋总,我们可以走了。”
宋卿指尖微顿,把支付宝里的闻奈拉黑,然后说:“好的。”她刚才戴了耳机,又一直沉默不语,是以周秘书没发现她在打电话。
周秘书礼貌地笑笑,宋卿落了三两步的距离。
闻奈言笑晏晏:“宋总。”
宋卿蹙了蹙眉,压着嗓音叫了声“闻奈”。
徐文渊远远地招手,笑容灿烂,说:“谢师傅刚弄好的车载wifi,确实比手机信号好太多了。”他刚和女朋友报备完行程,接受了两个隔空吻。
谢师傅眯着眼睛笑笑。
通话一直保持着,双方都没有先挂的意思。
徐文渊晕车有点严重,宋卿把人安排在了副驾驶,垂眸拨弄手机的时候,侧窗倏地“笃笃”响了响。
宋卿反扣住手机,降下车窗,仰脸道:“周秘书,不走吗?”
周秘书微微弓着腰,略微局促道:“宋总,真的直接折返吗?虞总给我的坐标还包括前面的矿场。”
原计划是还要往里面行驶一段路,山顶残留着十年前的废弃矿山,类似于采矿场拣选场这样功能性的区域都被夷为平地,随着时间的推迟长满了杂草,但还剩两个随时可能坍塌的矿洞,当年损失了几名工人,这也是这条景观大道废弃的原因。
苍南山近几年被划为旅游名胜地,对于工业污染有着严格的控制。
虞水生不仅想要矿场重启,甚至还想要扩大规模,宋卿隐隐听到了点风声,有意无意地想要拒绝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宋卿点点头,“是,不往里面了,动植物保护区域,晚上不太安全。”
周秘书不太懂专业上的问题,她只是一个临时被推出来的倒霉蛋,只能很为难地说:“那好吧宋总。”
闻奈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蹂/躏衣服发出来的噪音,嘈杂的人声也逐渐多了,偶尔会有轻浮的调笑。
有人问:“有预约吗?”
闻奈“嗯”了声,电话被揣进衣服兜里,声音逐渐远了。
阖上车窗,周秘书还没走,站在路边干涸的水沟里打电话,手捂着话筒,半弯着腰,侧脸的红顺着柔软的发丝蔓延到了脖颈。
这顿骂估计不轻。
宋卿收回目光,指腹擦着耳机,低声说了句:“闻奈小姐,我——”
女人轻轻笑了下,先挂了。
宋卿失笑,打开车门走出来,清薄的脊背抵着车,伸手敲了敲副驾驶的窗户,懒懒散散地笑了下。
徐文渊极少见她这么和蔼,反而更加战战兢兢,又困又饿,打了个不怎么舒坦的呵欠,问:“组长,咋了?”
宋卿抬眼,“徐文渊。”
“在!”徐文渊下意识地坐直了,眼睛止不住乱瞟。
宋卿拍了下他的肩膀,问:“样品保存几小时最佳?”
“六小时。”徐文渊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折射出非常睿智的光,“最好是六小时内送往实验室,否则有些微生物脱离原本水体后死亡,测量出来的数据不够准确。”
其实宋卿不需要做微生物指标,实验室那边接收的水体也都超过了这个时间范畴,有些数据填填补补是可以保持在合格范围内的。
但实验室既然有这样的要求,宋卿也一般都会严格按照标准来做。
“我安排了车从南城过来,今天下午六点抵达苍南,徐文渊你今晚把水样护送回实验室,六小时内可以做到吗?”宋卿一边说着,一边调出了新车司机的微信号推过去。
周秘书微微一怔,仓惶地摸了下侧脸。
徐文渊面上还是平静不过,但语气中的激动十分明显,“好的,组长,保证完成任务。”
宋卿是个遣词造句的好手,“护送”和“送”只差一个字,意思却差之千里,特别适合激励徐文渊这种初出茅庐的单纯大学生。
“待会儿谢师傅也坐那俩车回去。”宋卿淡淡道。
谢师傅自然全部听她的,而且他自己不用开车,钱还是照拿不误,他抿了口茶叶水,乐乐呵呵地让出了驾驶位。
宋卿让徐文渊说这番话是故意的。
周秘书挂了电话,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宋总,虞总今晚在风雅集设了宴席,说是提前——”
“周秘书。”宋卿打断她,唇角勾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徐文渊刚才的话你可以原封不动的告诉虞总,我们今晚的确要赶回南城。”
宋卿不爱听公司八卦,无奈水质实验室有个江湖百晓生。
虞水生出钱打点了一些关系,这个项目原本的负责人并不是宋卿,而是分公司的总经理,成本核算价格比较高,只要合同签下来,他就可以捞到不少回扣,但集团中途重新指派了负责人,宋卿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回扣这件事自然是要重新谈的。
虞水生并不是高层领导,做不到临时反悔,他和宋卿一样都只是负责人而已。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
周秘书牵了牵唇角,非常公式化的笑容,“好的,宋总,我会如实转告虞总的。”
前车司机也算是虞水生安插的眼线,及时下车散了根烟,谢师傅和徐文渊置身事外,一脸懵懂的模样,宋卿只是接过来,忽视了凑过来的火。
徐文渊叹了口气,说:“周秘书,我听虞总说你们秘书处人还挺多的。”
“欸,不像我,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
这是头一回,宋卿觉得徐文渊懂得点人情世故。
宋卿点点头,“周秘书,及时做好反馈。”
她只能点到为止。
越级汇报是职场上的大忌,周秘书是职场新人自然是小心翼翼,但就是这种软包子的形象最容易遭欺负,只要和上级做好汇报,有些锅就不该她背。
今天的倒霉蛋本来不该是她,和虞水生汇报的人也不该是她。
周秘书心中一凛,表情逐渐耐人寻味起来。
徐文渊和谢师傅坐前车回苍南,临走的时候实在是憋不住问了一句“组长,你待会儿要去哪儿?”
天沉了些,路边的树枝往车玻璃上刮,啪嗒啪嗒地节奏明晰。
宋卿靠坐在车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际,说:“今晚有水瓶座流星雨,苍南山的观景平台快预约满了。”
她鬼使神差地补了句:“挺漂亮的,我想去看看。”
她是临时起意,不是见色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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