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芹是京大美术学院教授,专注于民俗题材油画的研究与创作。
但这只是他的对外人设,实际上在京大,年过五十的舒芹教授,一直生活在博导生物链的最底层。
学术上,京大不在国内八大美院之列,他的老同学们常常打趣他是个没有名气的野鸡教授;经费上,几个风景画教授瓜分了所有,半点没给他这个冷门方向的可怜老人剩下;教学上,他已经连续好几年被学校缩减招生名额了。
舒芹也不好自怨自艾,毕竟他这几年没拿过什么大奖,也没为学校做出过什么突出贡献。
贫贱师生百事哀,老师窝囊,学生也跟着窝囊。
常常有学生向他抱怨被别的导师的学生欺负,他却没本事为自己的学生撑腰。
舒芹本就为数不多的学生见自家恩师这么不争气,便多次婉拒了舒芹劝其读博的建议,声称要进社会打工。
舒芹教授委屈!舒芹教授难过!
他七十五岁高龄的院长父亲劝他好好爱惜羽毛,别再折腾了,带完最后一届硕士就安安稳稳退休吧,父亲老当益壮,可以用工资给他养老。
舒芹几乎就要接受这样的结果了,但上天垂怜,否极泰来,前年,竟真给他招到了一个博士!
傅静思本科和硕士都是学肖像的,因为家境殷实,父母有些人脉,大把的人愿意买单,所以他在本科期间就办过几次不大不小的画展,也算是有些名气。
舒芹不在乎他为什么要突然改画民俗,他只知道,凭借这个学生的实力和人脉,定能助他在京大美院成功逆袭!
傅静思甚至答应了帮他校对(重写)他的书!
多么好的学生!只可惜去年的一场意外……
唉。
舒芹放下手中的英雄牌钢笔,看着只写了两行、实在写不下去的个人学术著作,深深叹了口气。
希望乖徒在滇省一切顺利。
他的个人学术著作能否顺利出版,还需乖徒鼎力相助。
·
乖徒傅静思正紧紧搂着长得超级好看的阿缪的腰——他们先前路过一颗油棕树时,巨大低垂的叶片差点儿把傅静思整个从摩托车上掀飞出去。
还好他及时抱住阿缪,这才化险为夷。
“咻——”
红公鸡一个侧刹,稳稳停在了一片开阔地,他们总算是赶在黄昏之前,抵达了十六号营地。
十六号营地建于上个世纪末,曾接待过无数科考队与冒险家,大部分空置的时间里,则是由居住在周边的村民定期进行维护。
因此这座木屋被保存得极好,连防腐漆都是去年新刷的。
得益于营地附近的生活设施比较完备,今晚他们可以直接住下,不必再花时间搭建庇护所。
储藏室里堆放着成箱的瓶装矿泉水,日期还比较新,据阿缪说,应该是不久前有护林员来补充过物资。
傅静思之前就有过不少露营的经验,阿缪更是野外生存的行家,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就收拾出一间屋子用于居住,并在空地上升起了篝火。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阿缪用一根湿木头拨了拨火堆,“看在你是我老板的份上,哼,这次就不举报你了。”
傅静思正把防风打火机往冲锋衣夹层里塞,闻言挑了挑眉:“现在是我一个人在烤火吗?从犯就别给自己加戏了。”
他打开登山包,从里面拿出早上民宿老板交给他的土布包袱,递给阿缪。
一整天他们都骑在摩托车上行进,雨林地势复杂,十分耗费人的精力,到了中午他们也不敢停下来进食,生怕撞上大型野生动物。靠着早上那顿丰盛的早餐支撑到现在,两人早已饥肠辘辘。
阿缪解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两个罐头,放在火堆边上加热。
傅静思又从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拧开后递给阿缪。
阿缪愣了一下:“为什么要拧开?”
“顺手罢了。”他真的是顺手,傅家从小对他的教育就是要求他做个绅士,傅静思习惯了在递给别人瓶装水时顺手拧开瓶盖。
阿缪嗤嗤笑了两声,用木棍把两个罐头都拨到傅静思面前:“那你顺手帮我把罐头也打开吧。”
傅静思无奈。
他用毛巾包裹着滚烫的马口铁盒子,瑞士军刀轻轻往拉环上一翘,罐头就打开了。
篝火的照明下,阿缪很容易看清,傅静思伸过来的左手虎口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阿缪接过罐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傅静思正用铁勺挖罐头肉吃,闻言笑了笑,并不忌讳:“去年出了场车祸,挡风玻璃破碎,划到了手。”他晃了晃捏着勺子的左手,说道,“还好不影响生活。”
“可是你是个画家。”黑皮少年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你还是个左撇子。”
刚才的一连串动作使他意识到,傅静思惯用左手。
“……”
你们猫猫少年……不是,你们少数民族说话都这么直接的吗?
傅静思叹了口气,有点无语。
纵然他并不太忌讳自己的伤势,也被少年的直球打得有点懵。
“我们画家一般都比较天赋异禀。”傅静思示意阿缪看他完好的右手,“我的右手也可以画画——我来这里,就是想为神树画一幅画。”
阿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认为他是在故作坚强。
黑色皮肤的少年挪了挪位置靠近傅静思,这是一个较为亲密的谈话距离。
他浅色的瞳孔在夜晚的火堆下显得十分晶亮动人,微微侧着身子,影子与傅静思的交叠在一起,仿佛耳鬓厮磨。
阿缪轻轻牵起傅静思的左手,用覆盖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抚摸他虎口上扭曲的缝合痕迹,问道:“医生没有治好你吗?”
“国内外的专家团队都看过了,最多也就恢复到现在这个程度——日常生活没有问题,画画却不行。”
“所以你就改用右手画画吗?”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呀,我学了十几年的美术,总不能就这么放弃。”
或许是夜风温柔,激起了傅静思的倾诉欲。
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傅静思有些不自在,他把手从少年温热的掌心里抽出来,捋了捋额发,略带落寞地说道:“其实我右手画画也还行,我很早以前就做过相关的训练,但车祸之后我的心态受到了影响,画面总是死气沉沉缺乏灵气。我的导师建议我来滇省,多看看大自然,感受一下生命的活力。”
事实上,傅静思的情况比他讲的要严重得多,他的右手虽然也能作画,但提笔也是枉然。
——他失去了创作的能力,这对一个画家来说是致命的。
少年身上带着干净清爽的皂角味道,傅静思有些出神地望着他垂落在一侧的彩色小辫,真诚地夸赞道:“你的家乡很美,比我想象中还要美,我有预感,在见到神树后,我或许能画出满意的画。”
木材燃烧迸发出的火星与雨林的虫鸣声配合出一曲美妙的交响乐。
树影在阿缪漂亮的脸颊上投射出令人心动的阴影,傅静思不得不承认,如阿缪所说,他真的长得非常好看。
良久,像是下定了某种不得了的决心,阿缪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帮助你。”
“帮助我?帮助我什么?画画吗?嗯……”他思考了片刻,不忍心打消少年的积极性,“如果你熟悉这里的石材,倒是可以帮我采集一些矿石来做成天然颜料。”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治好你的手!”
傅静思一怔。
他动作夸张地上下打量起不知为何突然展现出一种使命感的少年,悚然道:“差点忘了你的身份了。”
他想起初见时少年口中的七彩滇省苗疆少年。
阿缪现在虽然没穿传统服饰,可他还扎着彩色小辫!
黑皮少年疑惑地眨了眨眼,他怎么听不懂傅静思的话,听到自己能给他治病傅静思难道不应该欣喜若狂吗,怎么是这种反应?
傅静思见黑色猫猫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却不敢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说:“你们村的村支书应该有跟你们说过,现在是法治社会,管的严,不能随便对人下蛊吧?”
“你对我下蛊的话,我就告给你们村支书听。”
阿缪愣住。
阿缪大怒。
黑皮少年一改刚刚的温柔,眉毛竖到了额头上面,勃然大怒道:“不是所有苗族都会下蛊!你这是偏见!”
“还有,”阿缪气得脸都红了,“我爸就是村支书!”
·
深入雨林的第一个夜晚,图方便省事,傅静思和阿缪一起睡在营地的钢架床上。
一米三五的狭窄双人床,要不是阿缪骨架小,还真不一定睡得下他们两个成年男性。
傅静思无声地叹了口气。
黑色皮肤的猫猫少年被他那段下蛊的言论气得够呛,此刻正侧着身紧贴着墙面,仿佛要和他隔出海峡两岸的距离。
阿缪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傅静思要告家长的愤怒。
任凭傅静思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也不愿意搭理他。
猫咪生气就是这样,傅静思只好这样安慰自己,或许我明天可以给他画幅画,看能不能讨他欢心。
发脾气的小猫也很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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