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信

    喻晗不承认那句“你爱我的”,只神志不清地呢喃: “别走。”

    身前人好似愤怒了,他们摔进柔软的床铺,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背光的男人显得那样不真切,喻晗却在尽力挽留。

    他说,活着才有资格被爱。

    对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可力道那样轻盈,缥缈。

    他顺从地扬起下巴,暴露脆弱的脖子与喉结: “你该再用力点的。”

    太轻了。

    贺平秋没有这样温柔。

    可无论喻晗怎么祈求更真实的触碰,得到的都只有若即若离的虚假。

    如幻梦一场。

    也确实是幻梦一场。

    “醒了?”

    喻晗睁眼,看到医院苍白的天花板。他几乎本能地闭上眼睛,想要再续上那个梦。

    可下一秒就意识到这样太愚蠢,他缓缓睁眼,和胡子拉碴的甘朗对上视线。

    “感觉怎么样?”

    “……还好。”喻晗余光微垂,看到手上的吊针, “我怎么了?”

    甘朗深吸口气: “有人给你下了新型迷药,类似于之前新闻报出来的那种听话水,还好没对你身体造成太大影响,但最好还是挂两天水,再住院观察一下。”

    喻晗没出声。

    “你不想知道是谁做的?”甘朗抓抓膝盖。

    “丁易琛。”喻晗最近只跟他发生过矛盾。

    但喻晗出奇地没有愤怒,反而很平静。

    “大概率是他。”

    甘朗现在很纠结,出了这事也让他十分头疼,丁易琛是他剧里的男主,报警之后一旦查出来,他这部剧就难上映了。

    现在公众对演员的容忍度在逐年下滑,一个犯了罪的演员不可能再出现在大荧幕上。

    如果解约倒是不用赔付违约金,反而是丁易琛违背了合同里“不能违法违纪”的条例需要支付赔偿,但这部剧都快拍完了,这时候解约无异于重新开始,损失不是丁易琛的赔偿能解决的,况且最重要的是几个角色演员后面都没有档期。

    更别说丁易琛还是一个投资人塞进来的,如果投资人找关系压下这个事,那丁易琛给喻晗下药的案子可能都不会有后续。

    可没有曝光就意味着丁易琛是一个没有污点的人了吗?

    何况受害者还是喻晗。

    甘朗一边商人心思,觉得闹大了很亏,一边心里又膈应得要死。

    “我做了一个好梦。”

    “警方那边……”甘朗一愣,抬头问: “你说什么?”

    喻晗的态度和甘朗想象的略有出入。

    “他走之后就来过一次我梦里,还不是什么好梦,但刚刚又梦到了。”

    “……”甘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不是刚刚,你已经睡一晚上了,还差三分钟到五点,医生都要来查房了。”

    喻晗一怔,突然去掀被子: “我今天得出院。”

    甘朗立刻把人按住: “不行,你老实在医院待着,平秋走之前托付我照看你,结果出了这事我都愧对他。”

    喻晗说: “我必须出院,有很重要的事情。”

    僵持良久,甘朗皱眉问: “什么事比身体健康还重要?”

    见喻晗不吭声,甘朗无奈说“你现在怎么跟平秋……”,他咽下“似的”两个字,道: “随你吧,但要是有不舒服一定要来医院,或者给我打电话。”

    喻晗放缓语气: “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今天的事真的很重要。”

    “行行行。反正腿长你身上我又不能把你捆在医院。”

    “谢了…师父。”

    喻晗跟着贺平秋一起称呼,倒是把甘朗喊怔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了计较。

    “你还得感谢一下黎老师,她昨晚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对劲,你刚出去她就让助理跟过去了,这才能第一时间发现你出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喻晗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昨晚看到的黎思良也是幻觉。

    “至于丁易琛你也别担心。”甘朗下了决心, “他既然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我肯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但他是男主演……”

    其实醒的时候,喻晗就做好了不追究的准备,谁让事情因他而起,而且甘朗是贺平秋的师父,他不好让甘朗太难做。

    毕竟丁易琛一旦翻车,会让很多人的利益受损。

    “没事,反正现在AI换脸技术也挺成熟。”

    “那不自然吧?”

    “直接换脸肯定不自然。”甘朗已经有了想法, “我找个演员把他拍过的戏份拍一遍,再替换到剧里不就自然了?多花点时间而已。”

    喻晗还想说什么,甘朗却道: “你好好修养身体就行,这事也不完全为你。虽说这圈子里品行不端的人多了,但丁易琛实在太高调,翻车是迟早的事,与其将来等着作品被下架,不如早把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喻晗张张嘴,想说感谢的话,但语言实在太苍白无力。

    他犹豫了下说: “那如果给您这边造成了什么经济损失,我愿意承担。”

    “行啊。”甘朗知道喻晗有钱,答应得爽快, “你出点钱,就当投资了,到时候给你分红。”

    这事暂时就这么定了,甘朗打算跟投资人谈谈,人家包养小明星又不是真动感情,不会跟真金白银还有他这个导演走到对立面。

    结果大概率是投资人放弃丁易琛,后者翻车全网唾弃。

    “昨晚事情刚发生黎老师就报警了,等会儿应该有警察来找你做笔录,做完笔录好好休息等消息就行。”

    喻晗还没来得及应声,病房门口就有人敲门。

    “甘导,喻老师。”黎思良的助理捧着一束鲜花,说, “黎老师让我代为问好。”

    喻晗有些疑惑,之前甘朗还说黎思良想搭上丁易琛的关系跳槽,又怎么会帮他?总不能真是良心过不去吧。

    “黎姐说她曾欠贺导一份恩情,昨晚算是还了。”

    喻晗一顿,无意识扯了下嘴角,他都不知道贺平秋曾这么乐于助人。

    恩情和人情可不是一个概念,能说出恩情两个字,说明贺平秋当初帮的忙还不小。

    “黎姐手里有料,今晚八点丁老师会上热搜。”助理隐晦道, “您不用担心后面的事。”

    虽然甘朗也准备放弃丁易琛了,但听这话还是气得发乐: “她报恩有没有考虑我啊?”

    “考虑到了的。”助理礼貌回答, “黎姐说后面补拍戏份可以随时叫她,无偿的,如果丁老师的合同赔付不够损失,她愿意付差价。”

    甘朗十分意外,在他眼里黎思良虽不算什么大恶人,但也是十分功利的性格,却愿意帮人帮到这种地步?

    “我都好奇这是什么恩了。”

    “我也不知道。”助理很实诚,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喻晗有些走神,没怎么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贺平秋对他的人生了如指掌,他却对贺平秋的过去一无所知。

    贺平秋总是听得太多,说得太少。

    喻晗只知道贺平秋年少过得很苦,却不知道具体怎么苦。

    他也只知道在成为名导之前,贺平秋也沉寂了好几年,却不清楚这几年都发生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遭过多少委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贺平秋的初恋,不知道在自己之前,是不是也有别的人曾让贺平秋执着到疯狂。

    助理没留太久,给两人买了份早餐就离开了。

    甘朗也得回去为解除合同做好准备,他踌躇许久,从兜里掏出一条挂着戒指和瓶子的黑绳还给喻晗。

    “它没碎。”甘朗说, “不过手机好像是彻底坏了。”

    喻晗握紧小瓶子吊坠,哑声说好。

    甘朗将破碎的手机放到床边,没有明知故问——他昨晚一眼就意识到瓶子吊坠里装的灰白色粉末是什么。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生前意识不到爱,死后却走不出来。

    只能怪贺平秋太极端,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

    “平秋死之前,应该是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错了的。”

    “他为你安排后事,也是希望你过得好。”

    喻晗安静地看着空气,眼神没有虚焦。

    “痛苦是正常的,可活下来的人总要向前看。”

    “他的生命里只有你,所以他固执极端,可你还有家人吧?父母还健在,你还这么年轻,有很多机会开启新生活……”

    “所以啊,别犯傻往一个死人的坑里跳。”

    半晌,喻晗回道: “我明白。”

    病房安静下来,窗外亮起了灰白的日光,喻晗缩回被褥里,似清醒似迷离地回味着昨晚的梦境。

    有一瞬间,他甚至愚蠢地想要再来一次。

    苍白的被褥下,单薄的身躯不断蜷缩。一股浓烈的空虚以心脏为中点扩散,由内到外,浸透至每一寸骨骼,每一个新生的细胞-

    喻晗走得很急,在警察找来做笔录之前就办好了出院手续,他没听医生的劝告执意离开。

    他上周就询问过甘朗,自己的戏份是不是按照预期时间完成的,甘朗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这样一来,如果还存在,它一定会被贺平秋按照杀青时间寄到家里。

    也许已经到了。

    酒店里倒是没什么行李,简单收拾一下就行,就在他将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到卫生间,拿起洗手台上的红绳手链。

    因为一直拍戏,所以手链一直处于摘下的状态。

    “差点忘了。”

    喻晗娴熟地单手戴上,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生疏。

    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脚步也有些发虚,好在他自我感觉不错,路上不堵车的话应该能撑到家。

    他开车驶入高速,路过收费口,进入隧道,度过又快又漫长的车程回到熟悉的城市。

    即便一路通畅无阻,回到小区时还是将近傍晚。

    车刚停稳成,车门就打开了。

    但很久不见人下车。

    喻晗在驾驶座上发了会儿呆,又拿起清洁布擦拭着车头,方向盘,甚至是自己的手。

    人不止在尴尬的时候才会显得很忙。

    他最终还是踏入了电梯,带着一箱行李,表情看似平静,可肢体语言无不透露着紧绷,好似彻夜未归的丈夫回家等待最后的审判。

    很快,电梯门开了。

    玄关口的鞋柜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地毯上的两双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和喻晗离开前一样,好似没有任何不同。

    没有人来过这里。

    也没有信。

    喻晗偏头,看向玄关走廊的窗口,夕阳的余辉已经映射进来,落在他的鞋上。

    已经晚上六点了。

    前四封信都是在当日傍晚之前送到的。

    喻晗掏出手机看了眼,确定没算错时间,今天应该是第五封才对。难道是因为上一封信提前了几天送到?

    喻晗之前考虑到了这点,但杀青的前几天并没有在剧组酒店收到信。

    他盯着玄关看了很久,直到夕阳的光晕已经照亮了他的半边身体才掏出手机,安静地给另一个城市的酒店前台打了个电话。

    那边确认了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后,喻晗挂断电话,又在门口站了很久。

    夕阳的光晕慢慢移动着,给喻晗的眉眼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不知道过去多久,夕阳散去,转而是无尽的阴影,阴凉又孤寂。

    喻晗突然有点头晕目眩,也许是站久了低血糖,也许是昨晚被下药的后劲还没过,身体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也许他该听劝,老实待在医院里,而不是回来探寻薛定谔的真面目,以至于让判了死刑。

    身后突然叮得一声,电梯门开了。

    “是在这儿吧。”

    身后响起一道嘀咕声,接着又高昂起来: “欸?没找错,喻晗!”

    喻晗回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

    “……廖多?”

    “是我!”廖多挠了下头,显得有些局促, “好久不见。”

    “……”喻晗也道, “好久不见。”

    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以至于刚刚的一瞬间竟然没想起对方的名字。

    廖多是大学室友,也是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最好的朋友,直到结婚后。

    结婚第一年,贺平秋尚且还可以忍耐自己的占有欲,起码彼时喻晗还有自由空间。

    虽然他不喜欢男人,但婚都结了,本着负责的态度他也一直以贺平秋的感受为主,只偶尔才和朋友聚一聚,喝喝酒。

    直到那年廖多生日,他偷摸去赴了酒吧的约。

    为什么偷摸,也是因为之前已经因为出门玩跟贺平秋发生了多次争吵,喻晗觉得很离谱,他是结婚不是做金丝雀,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家里不社交?

    所以他这次便没有告知,直接悄悄出去了,想着不被发现最好,被发现了就放软态度好好道歉,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想法真像出去偷吃还抱着侥幸心理的渣男。

    但婚姻就是这样的,有温馨有争吵,有爱……也有恨。

    喻晗一度认为贺平秋那段时间是恨自己的。

    恨自己让他失去一条腿,恨自己让他困在这场无望的爱里。

    他在酒吧被贺平秋人赃俱获地抓住,带回家禁锢起来。

    被戴上镣铐的时候喻晗是羞耻的,恼怒的,但独独没有反抗。

    甚至在廖多打电话来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结婚都不告诉我们”, “你对象看起来很凶啊,没事吧”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解释,还说没关系。

    这句没关系是对廖多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你欠他良多,所以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于是喻晗默认了那段时间的畸形相处,他像个宠物一样被贺平秋栓在家里,没有自由,吃喝拉撒都要靠贺平秋,甚至是穿衣服。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不穿衣服。

    而那时候感觉到的耻辱与羞臊,都成了如今回不去的记忆碎片。

    贺平秋也病态一般地享受他的依赖,享受完全掌控他的感觉。

    那之后即便重获自由,喻晗也基本断了社交,从前联系的朋友也因贺平秋的病态占有欲慢慢减少联系。

    从逢年过节还会聊几句互祝贺词,到后面直接退群,冷冰冰地躺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一句话不说。

    现在再看彼此已经不复当年青涩的样子,都有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你怎么来了?”

    喻晗掏出钥匙开门,虽然有密码锁,但可能是被贺平秋感染了,都很喜欢用钥匙开门的仪式感。

    好像这样才算回到了家,钥匙的咣当声很让人安心。

    廖多半天憋出一句: “节哀啊……喻晗。”

    “你怎么知道?”

    “热搜上看到的。”

    喻晗笑了声,不置可否。

    网络热门议题更新换代很快,这都过去四个月了,廖多难道才看到?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结婚对象是贺平秋?”

    即便当初断联的那些朋友,也都只在酒吧跟贺平秋有过简短的一次碰面,可能连脸都没看清,最多只知道是个男人。

    “啊……猜到了呗。”钱多多含糊其辞, “那年我生日,他把你从酒吧抗……拉走的时候我看到脸了,就觉得眼熟没多想,前段时间看到热搜才反应过来。”

    “记性真好。”喻晗没揭穿廖多拙劣的谎言,给他拿了双自己的备用拖鞋, “喝点什么?”

    “都行。”廖多进屋,话茬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说我能不记得吗,那晚我都惊呆了,不知道你怎么就转性喜欢男的了,脑补了可多东西,怀疑是不是你在剧组跑龙套的时候有人看上了强迫你。”

    “强迫到跟我结婚?”

    喻晗开玩笑地反驳,心里却想着确实算强迫。

    他打开许久不用的咖啡机: “我有点不舒服,就不开酒了。”

    “刚好,我也戒了。”

    “怎么说?”

    “我跟妙妙要结婚了,可能一两年内要孩子。”廖多说, “虽然医生说三个月内戒酒戒烟就行,但肯定早戒早健康嘛。”

    “恭喜啊。”喻晗将咖啡端到廖多面前,以此代酒碰了碰。

    妙妙也是喻晗的朋友之一,全名钱妙多。

    廖多和钱妙多认识还是因为喻晗,因此没参加两人婚礼一直算是喻晗的一个小遗憾,只是没想到两人到现在才结婚。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廖多说, “但之前我跟她都事业上升期,不想被婚姻困住,她也担心怀孕影响工作,所以……”

    “现在不影响了?”

    “不瞒你说,我俩都被裁了。”廖多调侃道, “超过三十五的程序员没人要这话不是说笑的。”

    “那你俩现在都没工作还结婚生孩子?”

    “我们拿到了不少赔偿嘛,这些年存款也还过得去,所以生活没压力,我们也约好了,她负责怀孕生孩子,生完我在家带孩子搞自媒体,她出去工作。”

    喻晗笑了声,钱妙多和他记忆里的性格一模一样。

    旧人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特别是他们的共同朋友很多。

    喻晗听着廖多说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有好有坏,有分离有欢聚,但总归都在有条不紊的朝着未来前进。

    只有他被困在过去。

    “柱哥这几年跟对象分分合合几次,去年算是彻底结束了,今年刚谈了新对象,感觉没他前女友靠谱。”

    “小梁也过得不错,靠自己买房了,以实力抗住了家里的催婚。”

    “嗒”得一声,喻晗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点了根烟。

    廖多一愣,喻晗以前不抽烟的。

    当初喻晗半开玩笑说,现在的女生都不喜欢抽烟的男生,为了女朋友和自己的健康,这辈子都不可能抽烟。

    “不好意思,忘记你戒酒了,肯定也把烟戒了。”

    喻晗将烟碾灭在贺平秋常用的烟灰缸里,明了廖多欲言又止的眼神在想什么: “不是我的,是他生前抽剩的,还有几包,我就试了试。”

    “……”

    虽然喻晗表现得很平静,但廖多还是从干净到一丝不苟的家里感觉到了一点寂寞。

    喻晗从前不抽烟,也没这么整洁。

    “你脸色不太好。”

    “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喻晗没说昨晚被下药的事, “走,咱们出去吃个晚饭?起这段时间在剧组,家里什么都没有。”

    “行啊。”廖多起身, “我其实给你发了信息,还打了电话,但是你没接,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呢。”

    当初喻晗退群后,廖多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都不是出于本心,主要气喻晗为了一个突然结婚的男人放弃这么多朋友,实在不能理解。

    “不是,我手机坏了。”喻晗给廖多展示了一下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屏幕, “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廖多一愣,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手机碎成这样。

    “想吃什么?哥们请客。”

    喻晗其实没什么胃口,如果廖多不来,他今晚大概率不吃了。他弯腰换鞋的时间持续了很多,似在思考。

    “你来的时候——没带什么吗?”

    “没啊。”廖多自然道。

    喻晗没出声,穿好鞋转身看着廖多,轻声说: “多多,别骗我。”

    从喻晗口中听到久违的称呼,廖多一时没绷住,半晌挫败地掏出一封信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礼盒。

    “哝,给你。我刚上来的时候碰到了邮递员,就一起带上来了。”

    不是蓝色的盒子,也没有系蝴蝶结。

    喻晗一起接过,看着信封上寄件人那一栏的“贺平秋”轻轻吸了口气。

    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轻飘飘的有点头晕目眩。

    廖多显然也看到了寄件人姓名,直言不讳道: “我就是有点不爽,他都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搞,不是故意让你……让你走不出去吗。”

    虽然没跟贺平秋打过交道,但多年前的那个生日给廖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突然出现的男人一脸阴沉,仿佛随时会陷入狂躁之中,然后不听任何解释地抗走了喻晗。

    感觉像那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家暴男。

    还没断开联系的时候,廖多很多次想救喻晗于“水火之中”,但喻晗不领情就算了,还退了好友群,给他气够呛。

    大家都在说喻晗被pua得不轻,着魔似的。

    如今人死了,廖多也在网上看到了很多负面评价,更加深了他对贺平秋的坏印象。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要用这种写信的幼稚方式困着喻晗。

    喻晗没有拆信,他又换上拖鞋,把信放在了卧室床上,至于那个并不是蓝色的礼盒被他随手扔在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好像再也不打算拆开。

    “算了,对不起……是我对他有偏见。”门口的廖多已经换好了鞋子。

    “也不算偏见。”出门前,喻晗回头看了眼。

    哪怕是强迫来的婚姻,七年时间也足以塑造出一个家的样子,有鲜花,有柴米油盐,有人烟。

    但贺平秋走后,厨房已经很久没开火了,调料碗里的鸡精都结了块,鲜花也因为没法准时更换而枯萎。

    “是他困住了我。”

    “但我心甘情愿。”

    说这话时喻晗心里很平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已经不想去思考感情第一次变质是什么时候了,但确实在这七年的婚姻中城防失守,节节败退。

    廖多叹了口气: “那盒子里是什么?”

    喻晗明明没有拆开盒子,却给出了答案: “戒指。”

    “……操,对戒?”

    “嗯。”

    廖多欲言又止,显然有点想骂人。

    忍半天他还是没忍住: “他故意的?走之前买对戒指后面再寄给你,这不是诚心膈应——”

    “不是他买的。”喻晗打断廖多,按下电梯一楼按键, “是我买的。”

    廖多一时哑然。

    喻晗看着电梯门的镜面,角落那儿有个虚化的身影。

    “是个小众品牌,去年十月底订的,我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喻晗语气平静, “它工期比较长,不然你和妙妙可以买他们家的婚戒,我挑了很久的牌子,好看,精致,价格也合适。”

    廖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戒指十月订的,贺平秋十一月死的。现在都来年三月底了,说难听点,再过几天清明节都能去给贺平秋上坟了……这工期确实够长的。

    “戒指买得其实很冲动,当时其实没想太多,就觉得我跟他开始得不清不楚,所以这些年才这么难捱,他才一直那么没安全感。”

    “我买下这对戒指,想跟他提离婚,结束这段病态的婚姻重新开始。”

    廖多彻底沉默。

    电梯门开,喻晗却没动弹: “但他没给我这个机会。”

    ————————

    来捏,入v万更结束!

    第五封信

    一直到此刻之前,廖多都坚定地任何喻晗与贺平秋的婚姻有内情。

    哪有人说弯就弯,说结婚就结婚的?

    出发前他还跟女朋友说, “喻晗也算是解脱了”。

    但现在看来,何止没解脱。

    “你这状态也吃不了火锅什么的,下个小馆子?”

    “吃面吗?”

    廖多一愣: “吃啊。”

    陈年好友见面,喻晗也没太客气。

    他把车钥匙扔给廖多,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我刚从剧组开了三小时车回来,比你早到不了一点,开不动了。”

    “行。”廖多一乐, “去哪家面馆啊还要开车。”

    “东洋路332号。”

    其实廖多到访,喻晗应该客气一点,比如去请顿正餐,好好修复友情,但今天他无与伦比地想吃那家面馆。

    也许是因为旧友重逢,也许是因为收到了,他心里有些难以平静。

    “这车不错啊,你买的他买的?”

    “他买的,不过在我名下。”

    廖多没避讳提贺平秋,倒是让喻晗觉得放松,人的痛苦并不会因他人的避之莫及而消失。

    “还挺新的,没买多久吧?”

    这辆车是贺平秋最常坐的那辆,喻晗甚至觉得车里还隐隐有他的味道。

    他看了眼后视镜,恍惚中,副驾驶座后方还落着贺平秋的身影。

    那是贺平秋常坐的位置。

    “挺久了,四年多。”

    那段时间贺平秋没工作,一直在家,喻晗也刚从囚禁状态重获自由。

    因着他没逃离,贺平秋身上的刺儿软了很多,没那么戳人了,两人的日常相处较为平和。

    当时喻晗正倚在贺平秋身上看电视,贺平秋突然给他看平板,问这车怎么样。

    喻晗随口说了句不错。

    然后贺平秋就付钱买下了这车,喻晗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 520了,贺平秋在给他买礼物呢。

    蠢笨如贺平秋,连“讨好”都显得那么扭捏。

    不过车虽然在他名下,但因着贺平秋太能醋了,所以喻晗很少出门,最后这车还是成了贺平秋最常坐出门的一辆。

    “这车落地少说100万吧,他倒是挺舍得给你花钱的。”廖多有一说一, “导演这么赚钱?”

    “别的导演不知道,他就正常盈亏,没赚过不该赚的钱。”

    廖多有些意外,还有点不信。

    “虽然这七年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但家里的财务情况我倒是很清楚,他甚至每个月做财务报表给我,多办一张存折,一张银行卡都会通知我一声。”

    以至于贺平秋死后,喻晗在遗产继承这方面特别省事。

    “那他还挺真诚……”喻晗要不说,廖多还真想不到贺平秋能这样。

    “是挺‘真诚’。”

    大概是觉得自己把人禁锢在家了,那就要给足钱这方面的安全感吧。

    贺平秋敏感多疑,有时候小心思特别多,很多事都是喻晗很久之后才回过味儿的。

    面馆离家七八公里远,附近还不好停车,廖多直接开进小区里找了个停车位。

    “多好吃的面馆啊,让你这么惦记?”

    “吃过你也惦记。”

    喻晗走到收银台,并没有抬头去看菜单: “两份招牌清汤羊肉面,你要不要加点什么?”

    “加份羊杂吧。”

    “行,您……”老板敲完菜名,一抬头愣住了, “好久不见啊。”

    喻晗笑笑。

    “今天带朋友来吃?还是老样子?”

    喻晗点点头,正要付钱却被老板拦住了: “你这些年一直光顾我,也是老顾客了,今天这顿算我请的。”

    老板直接把二维码收了起来,不给扫钱的机会。

    喻晗无奈道: “谢了。”

    他和廖多在角落坐下,面馆不大,但生意非常好,现在又是晚上饭点,客人一波接着一波。

    老板给他们把面端过来后又道了声“节哀”,廖多终于反应过来: “你以前跟贺平秋一起来?”

    喻晗嗯了声,托着下颚看人来人往的客流。

    廖多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之前是不是也带我来过?这好像你之前租房子的地啊。”

    “就是这,你来没来过我也忘了。”喻晗顿了顿, “不过我跟他是在这里开始有交际的。”

    廖多嗦了一大口面: “你们不应该是在剧组认识的吗?”

    “在剧组那会儿只是经常照面,还不算认识。”

    贺平秋当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导演,而他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打工仔。

    喻晗也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性格,以至于一直到剧组工作结束,他们都没正式交流过一句。

    但没想到,他竟然能在出租房附近的面馆偶遇贺平秋。

    当时也是一个傍晚,夕阳洒进面馆,贺平秋坐在一个特别显眼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嗦面,看起来有些孤单。

    在剧组的时候贺平秋就是这样,除了工作不跟任何人交流。

    喻晗一时鬼迷心窍,主动上前搭了讪。

    一方面觉得很有缘分,另一方面也想着如果真能认识一个导演,以后的戏路也好走点。

    于是他坐到了贺平秋对面,还找了个完美的借口,美曰其名“面馆生意太好,没位了想蹭个座”。

    贺平秋同意了,眼底落着他当时没有察觉的愉悦。

    他就这样落进了贺平秋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第一次面馆碰面喻晗还没好意思要联系方式,不想显得很巴结人家。

    但后来三番五次相遇,两人也就熟络起来了,喻晗还会问: “天天吃不腻啊?”

    贺平秋会反问: “那你呢,不也天天吃?”

    “我不一样,我穷啊,面馆经济实惠又好吃。”

    “那下次我们吃别的。”

    这话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喻晗当时心里有点咯噔,但一看贺平秋冷淡的表情就没法多想了。

    哪么多gay让他撞上,还都喜欢他?

    贺平秋的话少,不过喻晗说的每句话他都会回应,就像萍水相逢的友人,听彼此说点生活中有意思的事。

    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喻晗在说,贺平秋在听。

    而平日在朋友圈子里,喻晗才是那个贴心的倾听者,和贺平秋的相处让他觉得很舒服。

    其实有时候,相处起来舒服就可以说明很多事了。

    但因大学被gay骚扰的不好经历,让喻晗根本没往那方面考虑。

    现在想来,贺平秋那时候还是打算走正常道路掰弯他的,直到一场车祸,让贺平秋彻底坠入深渊。

    那次之后,贺平秋主动问: “可以加微信吗?”

    二十多岁的喻晗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甚至有点得意,觉得自己窥伺到了贺大导演私下的,不为人知的友好一面。

    不过回家后一盆凉水就浇了下来——贺平秋的朋友圈屏蔽了他。

    虽然他无意窥探别人的生活,但被人防备的感觉还是不舒服。

    喻晗是个活得率直的人,受不了朋友间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就一直没跟贺平秋聊过天,贺平秋也没主动找过他。

    这反而让他打消了心里的微妙,贺平秋应该不是gay。

    就这样,他们做了大半年的朋友,不温不火。

    贺平秋只给喻晗介绍过一次工作,也不是什么很大的角色,比跑龙套好一点。但这反而让喻晗觉得舒服,他不喜欢无端受人恩惠,更能接受有分寸的相处。

    “他看透你了。”廖多也是第一次了解这段过往,咋舌道, “你这是被当青蛙煮了啊。”

    喻晗笑笑。

    如果没有后来那场车祸,也不知道贺平秋“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有没有用,没有被迫结婚的喻晗会动心吗?

    答案是未知的。

    “香!”廖多灌了一大口汤,尝舒口气: “他朋友圈有什么不能看的啊,后来给你开放吗?”

    “一直没开放。”

    “不是,现在也没开放!?”

    喻晗嗯了声,叨了片羊肉入口: “我后来问过一嘴,他说没有屏蔽我,只是从来不发朋友圈。”

    廖多挑了下眉: “我不信这年头还有不发朋友圈的人。”

    喻晗倒是信。

    廖多就是过得太幸福了,所以难以想象世界上有种人的内心遍布疤痕,没有分享欲,更懒得在人前装逼。

    “你就没查过他手机?”

    “没,婚姻的基础不是信任么。”

    “信任也是需要维护的好吧。”廖多指点道, “我就喜欢妙妙查我手机,她要是一段时间不查了,我都觉得她是感情淡了,不在乎我在外面有没有撩骚乱搞了。”

    喻晗心里一动,但面上不显。

    “你抖m吧。”

    “你不懂,她查说明她在乎,我心里又没鬼,看到她查完手机什么都没发现我会很骄傲的好吧。”

    “……他跟你不一样。”

    “你又没查过,怎么知道贺平秋跟我不一样?”

    喻晗一时无言。

    看到同为他昔日好友的情侣还是跟七年前一样感情甚笃,喻晗其实挺高兴的。

    算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让他升起愉悦的事了。

    他转移话题: “你跟妙妙婚期定了?”

    “定了,今年520.”聊到这个廖多有些兴奋,但感觉喻晗对贺平秋是有感情的,又不想在一个“鳏夫”面前大秀幸福,只能尽力克制。

    “不请我参加?”喻晗玩笑道。

    “这什么话!”廖多掏出请帖拍在桌上, “你以为我今天来干嘛的,你这份还是我跟妙妙亲手写的。”

    “行,到时候肯定给你们包个大的。”喻晗收下请帖。

    “前面没拿出来,也是有点担心你不想来,或觉得我来骗红包的。”

    “我有这么小肚鸡肠?”

    喻晗不免多想了些,友情尚且能让对方这么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地揣测对方想法,何况在这场感情里挣扎了七年的贺平秋呢。

    廖多性格好,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憋着自己。

    而贺平秋最擅长的就是憋事。

    他从来不说,愉悦不说,痛苦也不说。

    看喻晗一直围着这个话题打转,廖多干脆将近况一股脑吐出来,包括拍婚纱照被坑,买房遇到一个垃圾物业,装修请的设计师死贵等等……

    喻晗从没想过,这些琐碎的生活日常竟然有一天会成为他眼里的幸福象征。

    廖多问: “你们这房子是他婚前买的还是婚后买的?”

    喻晗: “婚后。”

    虽然他们的婚姻罕为人知,但除去婚礼,该走的程度都走了,一起买房装修,存黄金。

    甚至尽管他们两个男人,不存在生理差异带来的错位成本,贺平秋还是给他打了笔礼金。

    “那时候没能力全款买房,我妈刚动完手术,我肯定拿不出钱,他付了三分之一的首付,剩下的贷款。”

    “那这房子现在岂不是还在还贷?”

    喻晗摇头: “他走之前,把贷款一次性还清了。”

    葬礼那天律师找他签字他才知道这件事。

    “……还挺体贴。”廖多心里突然一咯噔, “你妈当时的手术费不会是他出的吧?”

    喻晗嗯了声。

    那会儿廖多和钱妙多也知道这个事,由于都是农村家庭加上刚毕业没两年,身上都没什么钱,但还是想尽办法东拼西凑了八万,甚至刷了信用卡。

    当时廖多家里给买了辆车,他还跟钱妙多商量把车抵押贷一笔钱出来借给喻晗应急,结果打电话去说这个事的时候却听喻晗说钱解决了,问怎么回事,只说朋友借的。

    “那你们结婚……”

    “有这部分原因。”

    廖多叹了口气,也不好评价什么了。

    两碗面很快吃完了,两人约了下次再聚。

    “你要是不忙,过几天给我参谋一下我和妙妙的新房怎么改格局吧?我看你家装修得挺好。”

    “行。”喻晗应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下雨了,喻晗干脆送廖多回去。路上廖多倒是稍显沉默,喻晗也没说话。

    “你俩还住这呢?”

    车在一个老破小小区前停下,廖多昂了声: “挺好的,房东人也好,就是爬楼梯累。”

    “我记得你们小区开不进车,只能送到这了。”

    “可不是,电瓶车太多了,乱停乱放。”

    廖多开门下车,雨不算大,可以淋着跑一段。

    犹豫了下他回头,问: “刚结婚的时候你不爱他,那现在呢?”

    喻晗眼神没有聚焦,车前的雨刷器来回摆动,不远处有一对腻歪的小情侣于一把伞下拉拉扯扯,袖子都打湿了还不自知。

    他最近总是喜欢答非所问: “他走之前,我没想过什么爱不爱的。”

    廖多说: “但你想过白头偕老。”

    在没考虑感情的情况下,喻晗在去年十月订了一对戒指,想给够另一方安全感,想重新开始,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廖多叹了口气,只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好好的,有什么事就找我跟妙妙,以前说那么多气话是以为你被他坑骗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嗯。”

    “你赶紧去买手机。”廖多警告道, “也千万别想不开,我哪天打你电话打不通可是要报警的。”

    “不至于。”如果想不开早就结束了,何必等这么久。

    廖多走远后,喻晗的车还在原地待了会儿没动。

    其实喻晗一直没问廖多:你怎么知道我住金蓝御?

    房子是他和贺平秋婚后买的,因为没跟朋友们说已婚的事,自然也不会提买了房子。

    可今天,廖多非常精准地找到了他所在的小区,楼栋,层数。

    喻晗不想去细究后面的答案,但其实也不难猜。

    不过廖多倒是提醒他了,得抓紧时间去修手机。他开车跑了五六个商场,问了十几家手机店,终于有个老板说能试试。

    “但你这损坏得太严重了,我只能说尽量,就算数据能提出来可能也有照片,文件受损。”

    “您尽力就行。”喻晗说, “花多少钱都可以。”

    “OK,那我弄好了联系你……我怎么联系你?”

    喻晗报了贺平秋的手机号码。

    他还在老板这里买了新手机,让老板恢复数据后直接导入进来。

    他这些年不怎么和人联系,因为手机唯一的用处就是上网,放在老板这里也没什么。

    回到家,他换上拖鞋,脱掉外衣,又去浴室洗了个澡。

    一阵水声过后,喻晗套上浴袍站在镜子前,头发没完全吹干,有几根湿湿地贴在额头上。

    他撑着洗手台,又将冒出来的胡茬刮干净,但犹觉不满意,好像缺了点什么。他的视线移到苍白的嘴唇上,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直到唇色足够红润。

    慎重得像在奔赴一场约会。

    卧室只开了盏暖黄色的台灯,窗帘半掩,喻晗特意打开了半扇窗,让外面淅沥的雨声传进来。

    贺平秋很喜欢雨声。

    也许是见了多年未联系的朋友,喻晗今天心情不错,甚至点了支香薰蜡烛。

    在摇曳的烛火中,他拆开了贺平秋的。

    【亲爱的喻晗。】

    【距离我规划的死期还有三天。】

    喻晗紧了紧拳头。

    他喃喃道: “我最近脾气不好,别逼我砸你遗照。”

    【时间越近,我就越控制不住地去想你会是什么反应,我竟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其实我还没决定好怎么死,死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是个好人,理应死在外面,不让房价降低,不让你闹出心理阴影。

    可我是个恶人。

    我理应死在你的床上,在一夜恩爱过后,早晨醒来的你会摸到一手黏腻,发现我的血液早已渗透进你的睡衣。

    多么美好的画面。

    你即便不爱我,也会一辈子记得我。】

    可实际上,贺平秋没死在外面,也没死在床上,他死在了次卧的浴缸里。

    有那么一秒,喻晗真的想起身把贺平秋的遗照给砸了。

    可他看着冷冰冰的文字,竟然无法模拟出贺平秋写出这封信时的语气,他好像有点忘记贺平秋的声音了。

    喻晗没急着看信的后半段,而是翻身去够贺平秋的那部手机。这段时间不在家,这部手机又没电了。

    插上电源后手机很快开机,他输入密码打开微信,找到贺平秋微信里置顶的“老公”,从里面翻找贺平秋和自己的聊天记录。

    但竟然没有一条语音。

    大多数情况下,贺平秋都发文字。

    不过倒是在相册里有意外发现,贺平秋相册里有很多他的照片,都是偷拍的视角,这点喻晗并不意外,贺平秋的偷拍技术并不高超。

    可除此之外,相册里还有数十段黑漆漆的音频。

    喻晗点开一听,竟然都是他跟贺平秋认识以来所有的电话录音,时间线从七年前延至今日。

    “……痴汉。”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们也就通过几十次电话。

    喻晗随意点开一段,听着里面属于贺平秋的声音。

    贺平秋实在太不爱说话,偶尔才来一两句。

    【 “……那家伙要跳楼,最后还是被消防劝回去了,物业群里都在讨论。”当时的喻晗分享着家这边发生的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平秋声线冷淡: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问: “几点?”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算时间: “晚上六点到家。”

    “路上注意安全,让杨知开车慢点,以及给我带个大桶冰淇淋回来。”

    “嗯。”

    “劳驾我贺大导演了,辛苦。” 】

    最后一句显得十分调侃,还有几分亲昵。

    喻晗对这段对话其实没有一点印象,因为实在太日常,没有任何特点。

    冰淇淋他倒是知道,是一家他常吃的店,但有点远。

    有时候他吃不完,就会勺几口喂给不爱吃甜食的贺平秋。但只要他喂的贺平秋都会吃掉,只是神色凝重地像吃毒药。

    喻晗就着那句“我明天就回来”,不断划拉进度条,反复听,反复听。

    “我明天就回来。”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的指尖不知道划动了多少次,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窗台上噼里啪啦得响。

    ————————

    第五封信

    “我明天就回来。”

    喻晗还有很多个明天。

    也许他可以等。

    他放下手机,刚拿起信,又听到手机响一声。

    喻晗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有人在给死去的“贺平秋”发信息。

    好一会儿他才拿过手机,点开一看,消息是甘朗发来的。

    有种说不出的失重感。

    甘朗语音说: “打你电话打不通,说关机了,我想你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换新手机,就试着给平秋手机发微信,看看你能不能收到。”

    “收到的话记得回复我一下,也记得看热搜,丁易琛是彻底完了。”

    喻晗用贺平秋的手机点开热搜,一眼看见#顶流艳照#的词条,点进去一看,很多照片已经被马赛克和谐掉了。

    但网友传播速度之快让人意想不到,实时板块到处都是“我有原图私聊给”,或者“求原图”的评论。

    喻晗对丁易琛的艳照不感兴趣,只是没想到黎思良竟然真把丁易琛给爆得这么彻底。

    看热搜文案,照片应该是丁易琛和一个大肚腩老男人的照片,这种颜值差,年龄差,除了包养找不到任何解释。

    尽管公司发了公告甚至是律师函,但还是有大量粉丝脱粉,诸多cp超话被解散,紧接着又有狗仔爆料丁易琛疑似被请去警局喝茶的照片。

    一些铁杆粉大呼不信,要公司要丁易琛赶紧辟谣,结果下一秒警方就发布了公告实锤此事,说丁易琛涉嫌一桩刑事案件,正在调查中。

    这自然是指喻晗被下药这事。

    他已经很确切地告诉警方不和解。

    这样一波接着一波,尽管警方说的是“涉嫌”,还没有实锤,但理性的网友也很清楚,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了,警方根本不会发布公告。

    丁易琛自此彻底塌房,剧组那边已经在找新的男演员重拍一遍“独角戏”,再在后期替换掉丁易琛的脸。

    喻晗给甘朗报了个平安,说手机还在修。

    对面很快回复:没事就好,早点休息。

    喻晗想了想,又在贺平秋的微信里搜索黎思良的微信,竟然真的找到了,明明两人都没有合作过,黎思良甚至没来贺平秋的葬礼。

    他发过去一句“谢谢”。

    发完他才觉得不妥,大半夜的,心态差点的还以为是贺平秋诈尸发的信息呢,不得吓死。

    他刚想撤回解释一下,就见对面秒回两句——

    【算是扯平了。】

    【节哀。】

    “……”

    喻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回复。

    想到晚饭时廖多的话,他又犹疑地打开“我的”界面,指尖停在“朋友圈”的按键中。

    喻晗不确定贺平秋是不是真的从不发动态。

    半晌,他还是没点进朋友圈,放下手机看起后半段信。

    贺平秋的字很好看。

    他一直有练字的习惯,书房里还有半张没练完的字帖挂在书架上。

    喻晗对书法不是很感兴趣,但偶尔也会陪贺平秋写两张,等不想写了,就拖张椅子坐在贺平秋旁边,把脚架在他腿上玩手机。

    喻晗知道贺平秋喜欢这样-

    【 “其实我已经写废了很多张纸,如果你这时候醒来,走进书房,就会看到它们堆满了垃圾桶。”

    “你也一定不知道,半小时前我就站在你床边,举着枕头想要将你捂死。”

    “我差点就动手了。”

    “可你半夜睁开眼睛,明明意识都不清醒,却把我拉进被窝说‘腿又疼了?你最近瘦了好多’。”

    “其实这个侧拥的姿势很不舒服,呼吸的空间也很逼仄。”

    “但我没有动。”

    “我沉浸在你虚假的爱意里,时常被你迷惑。”

    “你记得吗,今天早上我给你煮了杯咖啡。我想你应该不知道,那杯咖啡里有安眠药,量大得足以让你死掉。”

    “可你接过咖啡却没有喝,而是走来吻即将出门的我。”

    “那一刻我意识到,比起爱你,我更恨你。”

    “你像条被驯化的狗,到了特定时间,特定环境,看到特定指令就会对我做出特定的动作。”

    “你问我今天没有工作出门做什么,我说要见个人,而后便没了下文。你从来吝啬口水去问我要去的具体地点,要见谁,对方是男是女,年轻或年迈,抱有什么目的。”

    “你从不在乎。你总是这样。” 】

    喻晗重复了一遍: “被驯化的狗……”

    还真是好评价啊。

    喻晗理应生气的。

    可人已经逝去,他都找不到发火的支点,他那些痛苦的,压抑的,愤怒的情绪早已无人承受。

    他还记得那天早上的咖啡,他本不会醒那么早的。

    可他发现了贺平秋这几天的反常,明明没有工作还要出门,以前从不会这样。

    于是他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问: “今天有工作吗?出去做什么?”

    贺平秋说要见个人。

    他点点头,没有追问,以表信任。

    但在愚蠢的人眼里,这是不爱,是不在乎。

    他又习惯性地揽过贺平秋,在他嘴上亲了下,说早点回来。

    随后他想去喝那杯咖啡,贺平秋却突然神经质地一把夺过倒进水池,然后摔门而去,徒留一脸莫名的他留在家里。

    他发信息问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好好说。

    他没有得到回复。

    【 “我有点写不下去了,喻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看到这,毕竟距离我死去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也许你已经回归正常的生活,抛下了一切与我有关的东西。”

    “你也是该抛下了。”

    “将客厅过道上的花瓶扔掉吧,因为里面不会再有鲜花。”

    “再打开衣柜,进入洗手间,找到我的衣服,鞋子,拿出我用过的牙刷,毛巾,剃须刀,将他们打包进纸箱扔到地下停车库的大垃圾桶里,它们会在第二天被垃圾车回收销毁,彻底远离你的生命。”

    “你才三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有大把时间脱离我带给你的阴影。”

    “对了,书房左侧书架下面的抽屉里有张健身卡,算是这个春天的礼物。上次体检,医生说你缺乏锻炼。”

    “如果你不好好生活,大概很快就能与我重逢,继续被我折磨了。”

    “我很期待。”

    贺于2023.11.11寄出】

    ……

    喻晗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胸腔里像是有颗气球,随着充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快要爆炸了。

    他有些不堪忍受。

    贺平秋凭什么觉得四个月了,他还留着他的衣服,鞋子,牙刷,毛巾?

    可他确实留着。

    喻晗扔开信,起身去翻箱倒柜地找纸箱,浴袍滑到臂弯也没有理会,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你那么会规划,怎么不提前给我准备个纸箱?”他对着贺平秋的遗照嘲弄道,脸上的湿润还没停止。

    可贺平秋的遗照不会回答,只会用阴郁冷淡的眼神盯着他。

    喻晗找到一个塑料箱子,泄愤似的将贺平秋的衣服塞进去。

    他将自己好不容易维持的表面平静打破,拿起洗漱台上贺平秋的牙刷牙杯,抽出贺平秋的浴袍毛巾,一直靠在卧室沙发边的假肢,以及贺平秋的遗照通通塞进箱子里。

    可端到门口后,他的双腿又动弹不得。

    这个箱子实在太沉,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贺平秋都死了凭什么还要操控他?

    他又凭什么要被一个死人操控?

    电梯门的镜面反射着他的身影,看起来狼狈不堪,活像个欲求不满到无能狂怒的蠢蛋。

    他在玄关放下箱子,转身砰得一声将门关上。

    他砸碎了一瓶酒。

    酒瓶高高扬起,死得非常惨烈,破碎的酒瓶飞溅,落到了家里的各个角落,甚至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对疼痛恍若未闻,又打开门将箱子里的遗照拿回来,摆在原来的位置。

    “你就是个傻逼!智障!白痴!王八羔子!!”

    喻晗将香台上的东西全部扫落,香炉砸在地上发出砰得一声重响,香灰飘得到处都是,烛火在地毯上烧了个大洞。

    都烧掉吧,一起毁灭。

    可他还没有贺平秋那么疯,找不到理由让这整栋楼的人一起陪葬。

    他扑灭地毯上的火苗,仰着头,想威逼眼泪流回去。

    阳台外雷声轰鸣,他的痛苦,他的嘶鸣全都湮灭在了肆虐的暴雨声中。

    胃里好像有无数根针在翻搅,痛得喻晗都直不起腰。

    他真的应该听劝待在医院里,不然何至于此刻眼前发黑,疼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跪倒在了遗照前,膝盖仿佛磕得稀碎。

    双眼越来越模糊,他只能靠手臂颤抖地撑着上半身,地板上的泪斑也越来越多。

    贺平秋的遗照就摔落在视野尽头,玻璃镜面碎成了蜘蛛网,却仍以一个斜视角度注视着喻晗。

    “你想做什么啊贺平秋?”

    “一边说想杀死我,一边又去替我跟父母跟朋友和解?”

    “你凭什么觉得七年之后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就你有感情,就你会恨!?”

    “我恨死你了!贺平秋。”喻晗抬头,流着泪咬牙切齿, “我恨死你了!”

    ————————

    本章52个红包。

    第五封信

    “咚咚咚!!”

    喻晗被吵得头疼。

    他浑身无力,四肢好像丧失了知觉,等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一群人朝自己走来,有人将他扶到了沙发上,倾听他的心跳,脉搏,呼吸。

    好像隔着一层薄膜,喻晗隐约听到人说: “听得见吗?先松开。”

    松开什么?

    直到有人试图抠开他的手指,他才看到自己正抱着一根小腿假肢,眼前的人影,耳边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是警察撬开了他家门锁,同时来的还有救护车。

    “我没事……”

    “你爸妈打你电话打不通,报警了!”

    喻晗瞬间清醒,拨开医护人员踉踉跄跄地走进卧室,拿起贺平秋的手机给谭芬打了个电话。

    那边秒接: “喂?”

    喻晗: “喂,妈——”

    “你吓死我了!”谭芬听起来都急哭了, “你怎么回事啊,发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你是要急死我跟你爸?”

    喻晗心口一疼: “妈,我没事。就是手机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身后跟来的医护人员看着他脸色苍白,脚步轻浮的样子,不置可否。但也知道年轻人在外不想让父母担心,便没拆台。

    “警察到了吗?你把手机给民警,我问问。”

    喻晗无奈地将手机交给警察,递过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民警也很配合,对电话那头说: “没事的,人好着呢,看起来刚睡醒,诶,您别担心,要有事我再给您打电话……好的好的。”

    等谭芬那边挂断电话,警察交还手机问: “真没事?”

    喻晗点头: “真没事,就是睡着了。”

    “谁这个天躺在客厅地毯上睡觉?”医护人员不听他鬼扯, “说说吧,昨晚怎么了?酒喝多了?”

    喻晗知道很难解释。

    因为客厅真的太乱了,到处都是酒精味,地上酒水混合着香灰,碎玻璃片随处可见,更别说还有一个被摔坏的黑白遗照。

    “我……”喻晗整理着语言, “我不知道……昨晚心情不太好,然后觉得胃痛,后面就不记得了。”

    医生说: “可能是疼晕过去,轻度休克了。”

    检查一番后,确认喻晗生命体征平稳,救护车才准备撤离: “确定不跟我们去医院?”

    喻晗摇摇头: “麻烦你们了。”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民警却没轻易离开: “你这虽然没出大事但也不是小事了,走路都走不稳当,找个朋友来陪你吧。”

    喻晗找了个借口: “我手机坏了,不记得他们的号码。”

    民警说: “这是你爱人的手机吧?找个你们的共同好友来也行啊。”

    喻晗一怔: “……我们没什么共同好友。”

    民警气乐了: “来来,你朋友的名字总知道吧?我查查。”

    喻晗只好报了廖多的名字,但还好廖多现在没工作,不至于太打扰。

    民警很快查到廖多的号码,让人赶紧过来,还瞬间让廖多给喻晗带份早餐。

    “你可别把胃疼当小事,有时间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好的。”

    喻晗应付着,却没打算去。

    他上次体检才过半年,身体好得很,而真正身体不好的人却不肯好好检查。

    年长的民警语重心长道: “失去爱人确实很痛苦,但人还是得向前看。你还年轻,还可以去替他看看他没看过的世界,他在下面肯定也希望你过得好。”

    喻晗微怔,不明白民警怎么跟自己说这么多,又怎么知道客厅香台供奉的人是什么身份?

    直到他应付完民警,将人送到玄关口关上门后,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叹息声。

    “师父,这是不是你上次说自杀的那家?”

    “是啊。”老民警道, “里面这个是跟自杀的那个是一对,大早上醒来发现找不到人,最后在次卧浴缸里发现的,一浴缸的水被染得通红,尸体的皮都泡褶了。”

    “那估计得留下心理阴影。”

    “可不是吗。当时报警的是救护车司机,我到的时候,里面这个还抱着他对象的尸体不放,木讷得很,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跟丢了魂儿似的。好不容易把人叫回神了,他不哭也不闹,就问急救员‘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不救他’?”

    门外,电梯叮得一声,两个人的声音逐渐远去: “可尸斑都出来了,怎么救吗……”

    喻晗静静突然呕了一声,他冲进最近的厨房,扒着洗菜池吐得天昏地暗。

    等缓过来一看,池子里除了酸臭的黄水什么都没有。

    喻晗艰难地漱了口水。

    他并不记得贺平秋死的那天早上的具体情形,只知道贺平秋在浴缸里割腕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回忆不起来,他甚至都不认识刚刚那个老民警。

    他不记得见过对方。

    也许见过吧。

    “砰砰砰!!”

    廖多来得比喻晗想象得要快,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客厅。

    “有门铃的。”喻晗一边开门一边说。

    “没手了!只能用脚踢。”

    只见门口的廖多拎着三份早餐,身后还跟着抱了一束花的钱妙多: “好久不见啊喻哥。”

    “直接进来吧,别换鞋了。”

    钱妙多放下花,给了喻晗一个拥抱: “还好吗?”

    喻晗呼吸微颤,一时说不出“好”这个字,他努力调整,不想展现太负面的情绪,但刚起一个音就听到廖多在一旁嚷嚷。

    “看这情况也知道不好啊!”廖多捏着鼻子, “你丫这是准备用自己酿酒吗?”

    “……酿了给你喝,为当年道歉。”

    “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钱妙多大手一挥, “喻哥去洗漱,咱俩把这客厅收收。”

    喻晗试图制止: “别弄了,我后面慢慢搞,地上很多玻璃渣,别伤着自己。”

    两人没一个理他,廖多说: “赶紧去洗澡,你搁我老婆面前穿这样合适吗?”

    钱妙多随口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喻哥现在喜欢男的。”

    喻晗: “……”

    这两人态度语气都很熟稔,好像这些年从未断交过,他们的友谊仍然像从前一样牢固。

    喻晗想笑一笑,可嘴角扬得有点困难。

    他走进浴室,关上门,脱力地滑倒在门边。

    他缓缓抬手,蒙住脸,很久之后,大概是吸完一支烟那么久,才勉强撑起身体站起来。

    可前方的浴缸好像装满了水,里面躺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对方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庞。

    鲜红的水慢慢溢出,流到了喻晗脚边。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禁锢了他的双腿,使他动弹不得。透明的液体从两颊滚落,源源不断,烫红了路过的皮肤。

    它们滑进衣领,流入嘴角,苦涩得让人想嘶吼尖叫。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被噤声了一般,身体最大幅度地颤抖,朝周围的空气发出求救,喉咙却像溺在了水中。

    ……

    “怎么还没出来?”

    廖多听了会儿,里面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没有太多动静。他敲了敲门,想着没有回应就直接踹门进去。

    还好,门锁从里面打开,人模人样的喻晗走出来: “不好意思,洗久点。”

    “客气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廖多搓搓胳膊, “赶紧穿好衣服出来吃饭。”

    现在三月底,温度已经没那么冷了,喻晗打开衣柜,想找件薄点的外套,但看到空荡荡的柜子时才想起来贺平秋的衣服都被他扔玄关去了。

    他走出卧室,看见廖多和钱妙多守着门口的大塑料箱窃窃私语: “他这是想扔没舍得扔?”

    “要不帮他扔了?”

    “扔了就能走出来?搞不好没了寄托更难受。”

    喻晗顿了顿,走过去,越过略显沉默的两人把箱子搬回了卧室,从里面抽出一件皮夹克穿上。

    随后他像没事人一样来到餐厅: “吃什么?”

    家里已经变整洁了,地上的香灰和玻璃渣不翼而飞,客厅走廊的花瓶里插入了新的鲜花,香台也重新摆了起来。

    如果不是遗照表面还有裂痕,就好像昨晚的崩溃不曾发生过。

    廖多一一细数: “咸豆腐脑,油条,荠菜包子,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吃。”

    喻晗笑笑: “口味哪那么容易变。”

    钱妙多说: “性向都变了,口味不能变啊?”

    喻晗无言以对。

    三人慢腾腾地吃掉早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麻烦你俩跑这一趟了。”

    “我求求你别这个语气说话行吗?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呢?”

    “我手机不是坏了吗?我妈打电话来我没接到,她就报警了。”

    廖多一脸你别骗我的表情,钱妙多也不信: “就这警察至于打电话给我们?”

    喻晗无奈: “昨晚胃疼,可能是昏过去了,然后就是你们刚刚看到的那样……民警不放心吧。”

    廖多: “胃疼?我记得你以前钢铁胃啊。”

    钱妙多在一旁咬包子: “胃是情绪器官。”

    喻晗一顿。

    钱妙多一边喝豆腐脑,一边道: “忽略这几年,咱们也有很多年交情了吧?”

    “……嗯。”

    “那你需要也在我们面前装没事吗?累不累啊?”

    喻晗的笑意顿在脸上,随着气氛的沉默而慢慢散去。

    廖多也说: “难受你就说,想发泄我们也陪你,别自己硬憋。”

    喻晗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装,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态度,什么情绪才是对的,是正常的。

    他努力地想继续笑,可却比哭还难看。

    “不想跟我们聊聊?”钱妙多想了想, “比如昨天寄给你的那封信。”

    “……是第五封了。”

    其实说出来有点不容易,但喻晗还是尽力克制着: “第一封是在葬礼那天。”

    听完,钱妙多若有所思: “怎么做到每月准时寄信来的?”

    喻晗摇头,也不清楚: “他死前七天都有出门,如果是一天一封的速度,那应该还剩两封。”

    廖多有些惊讶: “病那么厉害还能出门?”

    喻晗安静了会儿才说: “不是病死的……他是检查出癌症十四天后自杀了。”

    廖多和钱妙多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正是因为毫无预兆,才让人难以从痛苦中走出去。

    也许刚开始泪都没掉一滴的那三个月,是喻晗根本还没接受贺平秋已经死去的事实。

    吃完早餐,喻晗被这两人拉出门了。

    先是陪他们去挑拍好的婚纱照底片,然后再去看新房格局。

    “这张怎么样?”钱妙多问。

    “眼睛拍小了。”喻晗认真看了看。

    “这张呢?”

    “脖子拍得有点短……嗯,这张侧脸的好看。”

    “我也觉得,这张拍得我绝美。”钱妙多愉悦一笑,又随口问道: “你跟他拍结婚照吗?”

    “没。”

    “那要不要拍一个?”

    “……啊?”

    别说喻晗,廖多也被钱妙多的脑回路弄得一愣,都没反应过来。

    钱妙多却已经找来店员,让他们给喻晗挑西装,然后插拍几张室内结婚照。

    在钞能力的促使下,店家服务得非常热情。

    “他平时穿不穿西装?”

    “……很少穿。”

    “那就是有西装的意思了。”钱妙多唤道, “多多开车回去拿!”

    喻晗显得有些紧绷,他想拒绝,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说出口,甚至鬼使神差地让廖多把贺平秋葬礼那天寄给他的靛蓝色西装也带来。

    而廖多带来的不止是西装,还有贺平秋的遗照。

    “刚好拍完后拿去换个新镜框。”

    “好。”不装没事人以后,喻晗每句话都言简意赅,特别安静。

    化妆师给他化了个简单的妆容,让气色好了很多。

    在钱妙多的建议下,店家找来一个骨架相似的人偶,喻晗亲手给它换上了贺平秋生前穿过的西装。

    “先穿黑色西装合拍两张。”钱妙多指挥道, “然后你再换上他给买的那套,捧着他遗照拍两张。”

    摄影师人都僵住了,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会拍这么诡异的结婚照。

    廖多头都大了,在一旁小声道: “你确定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钱妙多说, “逃避不会让他的痛苦消失,倒不如直面痛苦,早点消化才能早点走出来。”

    “……”

    廖多无话可说。

    不远处,喻晗捧着贺平秋的遗照,看着镜头显得有些紧张,显然也很认真。

    因着就拍几张,也没什么浮夸的姿势,图不需要修太过,钱妙多还花钱加急了,当天就拿到了成品图。

    去看新房的路上,喻晗用贺平秋的邮箱接收了这些照片。

    他一张一张地来回翻,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有点空,又有点欢喜,好像真跟贺平秋拍了次结婚照。

    廖多看了眼后视镜,问: “这是他手机?”

    喻晗嗯了声,没抬头: “新买的手机放手机店了。”

    “你看过他朋友圈了吗?”廖多来了兴趣, “真的七年都不发动态?”

    “还没看。”喻晗说。

    “现在看呗。”钱妙多提议。

    红灯停车时,前座两人同时回头,对视片刻,喻晗自暴自弃地打开贺平秋的微信。

    “你是真牛,结婚七年都不查对方手机。”

    “我从来没觉得他会做出背叛的事。”

    钱妙多问: “你前面说,他在信里指责你从前不过问他的行程?”

    “嗯……”

    “就算信任,人对喜欢的人会存在一些‘探知欲’,比如想进入他的交际圈,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希望时刻分享彼此的生活。”

    喻晗回忆了会儿,他有对贺平秋分享生活,是贺平秋很少跟他分享。

    “多多跟我说了你妈妈手术费用的事,我倒是觉得,因为你们结婚的原因不纯,在这段关系里就不平等。”

    “他有自己作为对比,所以他知道爱一个人时占有欲会达到失控的地步,而你完全没表现。”

    “你从来不问行程不查手机,一方面确实是信任,毕竟他对你的执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可能在外面有什么。”

    “但我觉得另一方面,是你一直把自己放在了低位上,你欠他的,你下意识觉得自己没理由去管他查他,就算他真出轨你也没资格生气,所以你干脆不闻不问。”

    喻晗没出声,也许是无法反驳。

    钱妙多说: “他不主动和你分享日常,说不定是因为觉得你从来不问,所以觉得你不想知道呢。”

    普通伴侣尚且需要沟通维系感情,何况其中一个脑子还不正常。

    喻晗从没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七年里他做错的地方不比贺平秋少。

    贺平秋的朋友圈已经被点开了,并非喻晗想象中的一片空白,相反,贺平秋这些年发过很多很多动态,只是屏蔽了包括喻晗在内的所有人。

    他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去年11月1号,配图是肝癌检查报告——

    【我好像真的无法再拥有他了。】

    ————————

    第五封信

    前面两人没再出声,安静开车,不再打扰喻晗探寻已逝伴侣的内心世界。

    在很多个喻晗不知道的时刻,贺平秋都在朋友圈里抒发情绪,尽管不会有任何人看见。

    【2016年10月:

    我注意他很久了,但他从不看我。想成为被他抚摸的那只猫。】

    配图是一张二十岁的喻晗在剧组逗流浪猫的照片,角度一看就是偷拍。

    【2017年1月:

    他杀青了,坐高铁回家,我就在他后面,他没有发现。下高铁后他直奔一家面馆,和老板聊得很开心。

    不想看到他对别人笑。】

    配图是高铁上戴着耳机听歌,以及正和面馆老板聊天的喻晗,都是偷拍的视角。

    如果是刚结婚的时候发现这些,喻晗可能会觉得毛骨悚然,可他现在只觉得有些好笑。

    笑不出来的那种好笑。

    【2017年1月:

    第七次走进面馆,终于碰到他了,他认出了我,和我打了招呼。

    2017年2月:

    加上微信了。

    2017年2月:

    他没有找我聊天。

    2017年3月:

    他还是没有找我聊天。

    ……

    2017年5月:

    他竟然让那么多人摸他的身体,不该给他介绍这个角色的。

    2017年5月:

    他的手骨脚踝都很漂亮,适合套上镣铐,拘禁在黑屋里。】

    喻晗记得这个角色,是贺平秋早期作品里的一个炮灰角色,当时有场戏是被敌军抓住戴上了镣铐。

    那个镣铐是作为导演的贺平秋亲自给他戴的,轻轻一声咔嚓,脚踝就被禁锢起来。

    当时他只觉得莫名,但原来贺平秋在心里想这些。

    【2017年9月:

    他妈妈需要一笔巨额手术费,我卑劣地抓住了这次机会。往后就算得知我的心思,逃离的时候也会考量恩情。

    2017年10月:

    报应来了。

    我失去了一条腿,他冒充我爱人签的字。

    2017年11月:

    我们领证了。

    他单纯,心软,他认为欠我两条命,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我很后悔,我不应该说那句“用结婚来报答”,我会控制不住伤害他,一定会。

    2017年11月:

    他在床上完全没有硬不起来,我知道该停止这样,可我控制不住。我也知道他完全感受不到愉悦,可就是喜欢他任我摆布的样子。

    我大概是有病。

    2017年11月:

    他疼了好几天,是我没控制好。

    2017年12月:

    腿疼。

    明明它根本不存在。

    2018年3月:

    吵架了,他问我为什么在家里还要戴假肢——

    因为太丑了,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2018年5月:

    他主动亲我了,我没控制住把他拉进了车里,事后他的脸好红。

    可爱。

    ……

    2018年10月

    他去酒吧见了朋友,被我抓到了。

    我有点控制不住地拿出藏了很久的镣铐,将他囚在了卧室。

    他像任我摆弄的玩。偶,我给他穿衣服他才能穿衣服,我不让穿他便只能裸着,他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由我操控。

    有点高兴。

    2018年11月

    我没有收掉他的手机,我知道他不会报警,也不会向任何人求助。

    今天他被我操尿了,我愣住了,他有点崩溃。】

    喻晗: “…………”

    【2019年12月:

    我差点杀死他。

    我得离开,我好像有病。

    2019年12月:

    我确实有病。

    2019年1月:

    家里的灯没有亮着,我不敢上楼,也不敢知道他有没有逃跑,我怕忍不住把他抓回来。

    ……

    2019年2月:

    他没有逃,他来找我了。】

    此时此刻喻晗才知道,原来他囚禁解放后的三个月里,跑去剧组当缩头乌龟的贺平秋回来看过,只是没敢上楼。

    自这之后,贺平秋朋友圈里的变态气息就散了很多。

    大多记录着一些琐碎的生活日常,比如一些偷拍的照片,还有喻晗平日捕捉不到的心情。

    比如“他像小狗一样啃我的嘴,很麻”, “他又因为在家戴假肢的事和我吵架,但真的很恶心,我不想让他看见”, “我们靠在一起看电影,他身体好热,像火炉”。

    除此之外,喻晗还发现两个秘密。

    秘密之一是,贺平秋每次在剧组工作的时间里都会偷摸跑回来,但是不上楼,只在车里待着,然后拍一张他们家楼层亮灯的照片。

    一周一次。

    【2020年4月:

    想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2020年5月:

    家里的灯亮着,还是不要上去打扰了,他应该不想在‘假期’里看到我。

    ……

    2021年1月:

    玫瑰卖完了,买了束百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2021年2月:

    想趁他半夜睡着以后上去看看,但他也许会做噩梦。

    2021年2月:

    抓到他下来遛弯了,差点被看见。

    ……

    2022年

    ……

    2023年

    ……】

    秘密之二是,自婚后第二年开始,贺平秋会在每年十二月立遗嘱,然后将遗嘱照片发到朋友圈,遗嘱内容一模一样,都是名下遗产全部由伴侣喻晗继承。

    其实没有意义,贺平秋亲父母养父母都去世了,不会有遗产纷争,但也许是为了避免哪天突然冒出个亲戚,所以每年的十二月,他都会更新一次遗嘱。

    第一次立遗嘱的时候,喻晗还被囚禁在家里。

    2018年12月:

    结婚两年的报酬。

    [遗嘱。jpg]

    2019年12月:

    被我折磨三年的报酬。

    [遗嘱。jpg]

    2020年12月:

    又活了一年,他演的爱意有点真。

    [遗嘱。jpg]

    2021年12月:

    他今天突然提起想健身,说不然以后老了推不动我的轮椅。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遗嘱。jpg]

    2022年12月:

    结婚六年的报酬,他上个月送了我结婚周年礼物。

    好像还可以再撑几年。

    [遗嘱。jpg]

    2023年,贺平秋没有把遗嘱更新在朋友圈。

    也许是因为这次真的要死了。

    ……

    廖多不知道贺平秋在朋友圈里发了什么,但总之喻晗看起来不太好。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新房里,恰巧设计师也在,正指挥师傅砸墙。

    喻晗见了,竟然问: “能让我试试吗?”

    “这一般人可搞不来——”

    “没事,让我朋友玩下吧。”

    喻晗接过大锤颠了颠,还挺沉,对他这个没怎么锻炼的人来说用起来有些困难。

    师傅说: “这有小锤。”

    喻晗摇摇头,就要这个。

    他扬起锤子,对着划好区域的墙面猛砸下去,自己一个踉跄,墙却纹丝不动。

    他并没有气馁,再一次认真地扬起铁锤,猛得敲向墙面,发出“砰”得一声重响!

    大锤往回捞的时候险些把他的身体带翻,但喻晗还是执着地敲向这片墙面,好像他敲的不是墙,而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存在。

    有的人蠢得要死。

    喻晗狠狠挥锤,在心里想。

    贺平秋死后第四个月,他倒是想起了很多刚结婚时候的事。

    这些记忆并没有因时间消逝,反而因时间的酿造越来越清晰。

    比如婚后的第一个520.

    那之前他一直单身,贺平秋大概率也是,所以谁也没特地去记这个日子,于是那天他们一个在家,一个在剧组。

    但到晚上,贺平秋大概是听同事聊到,知道了今天是520,所以特地打回来一个视频,干巴巴地聊了会儿。

    喻晗不明所以,只知道贺平秋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在即将挂断电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贺平秋身后的背景有点像自家小区,他敏锐地跑去阳台,果然在楼下绿化带旁发现了贺平秋的身影。

    被他戳破后,贺平秋也不乐意回家,喻晗只好下楼去找。

    但都面对面了,贺平秋也就一句冷冰冰的“我要走了,明早七点就要开工”。

    现在就走,喻晗都没搞懂贺平秋跑回来干什么: “那你来回跑什么,东西忘了?”

    喻晗碎碎念着,有什么事跟他说就行,剧组那么忙来回跑不累吗?贺平秋就听着,一声不吭。

    喻晗看着贺平秋,突然觉得有点像做错事挨批的小猫,冷漠傲娇,还死不认错。

    他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冒出了“可怜”两个字。

    虽然不知道怎么把“可怜”和贺平秋联系到一起的,但彼时还有点抗拒亲热的喻晗决定给贺平秋一个临别吻。

    那应该是他第一次主动亲贺平秋。

    所以贺平秋的反应异常激烈,直接反手把他按进了车里不说,还在后座上给他用手解决了下。

    也不知道是习惯了亲热,还是因为场合太刺激,外面就是敞亮的万家灯火,随时都有可能有人路过,以至于喻晗第一次在亲热中起了感觉。

    ……

    一直到今天之前,喻晗都以为贺平秋从剧组偷跑回来的情况就只是个例,就只有那一次。

    可实际上,按照朋友圈的更新时间,每一次剧组开工,贺平秋都会偷跑回来,一周一次,风雨无阻。但就算到了家楼底下也什么都不做,就在下面看着,再拍张家里窗户的照片。

    而喻晗以为外卖叫的鲜花,其实也是贺平秋亲自从花店挑的。

    时隔这么久,突然发现这些隐秘并没有掀起喻晗太多情绪,没有厌恶,也没有感动,只觉得窒息。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掐着他的心脏与脖颈,越来越紧,越来越喘不过气。

    好疼啊。

    自贺平秋死后就没什么动静的心脏,突然袭来一阵棉麻的痛意,并不猛烈,却叫人不堪忍受。

    原来心脏也会和胃一样绞痛。

    喻晗倾尽全身力气去砸墙,一下接着一下,坑越来越大,直到水泥混着砖块稀稀拉拉地落在地上,才勉强觉得痛快。

    “砰!”

    “砰!!”

    “砰!!!”

    其他人都不在现场,廖多和钱妙多正在客厅跟设计师聊着方案。

    每听卧室那边响一声,师傅都胆战心惊: “别给他人砸坏了。”

    “没事,他最近心情不好,想发泄下。”

    “那你们可以带他去那个什么发泄屋嘛。”

    廖多不懂: “什么发泄屋?你别说是去嫖娼啊,那不得行!”

    师傅白他一眼: “瞎说什么,就正经的砸砸东西什么的发泄,我闺女去过,说好玩!”

    “我好像在短视频里刷到过!”钱妙多说。

    她掏出手机去查了查,附近真的还有几家发泄屋。

    “感觉怎么样?”廖多走过来问。

    喻晗没有回头,一锤挥下!

    好半天他才吐出一个字: “爽。”

    “有个能让你更爽的地方。”

    “?”

    喻晗被这两口子拉着转移战场,一度认为这俩是怕他砸坏新房。

    发泄屋里有很多小房间,甚至能选择主题,比如办公室,教室……都是能让人产生压力的地方。

    喻晗问: “有家的主题吗?”

    工作人员一愣,说有。

    家的主题房间比较大,也很贵。

    不过无所谓,喻晗直接戴起头盔走进去,拿起棒球棍挥向桌上的酒瓶,砸烂墙上的电视机,劈开茶几与沙发,将花瓶高高扬起摔了个稀碎。

    飞溅的瓷片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喻晗甚至能追随其中一块瓷片的走向。

    他走过去,用棒球尖将其碾得更碎。

    紧接着,墙上的壁画,橱柜里的瓷碗,装着饰品的亚克力盒子……一个接着一个粉碎。

    不够。

    还不够!

    从傍晚到夜深,喻晗一刻没停,他只能听得见自己回荡在头盔里的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粗重。

    直到他看见角落里的一个人偶,也许是因为店家为了省钱,这个人偶的右腿是折断的。

    喻晗挥起棒球棍就要砸下去。

    可这个动作反复了好几次,都没有一次彻底完成。

    他怕不是被贺平秋传染坏了脑子,一个假人偶都下不去手。

    喻晗深吸口气,再次挥去棒球棍,用尽全部力气砸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棒球棍断了,而人偶完好无损,唯独旁边的墙面多出一个大坑。

    喻晗缓缓跪坐在人偶面前,摘下头盔,脸上全是汗,衣服湿得都能挤出水来。

    他扔开棒球棍,看着残破的人偶。

    很久以后,空气里才响起他几乎脱力的声音: “结婚第二年就立遗嘱,我就这么让你痛苦?”

    “痛苦到想要立刻死掉?”

    ————————

    第六封信

    不得不说,有廖多与钱妙多两个人陪着,喻晗的状态好了很多。

    他可以尽情地垮着脸,不说话,也不用笑,他们不会问他怎么了,更不会说毫无意义的“向前看”。

    谁不知道要向前看。

    他们甚至没给喻晗回家住的机会,天天拉着喻晗吃喝玩乐,去宠物馆撸猫撸狗,去二十几岁时就说要玩却一直没机会玩的陶塑。

    喻晗本来想捏个贺平秋,但发现难度太高,于是捏了个杯子,杯口趴着一只小兔子。

    其实他捏得很垮,好在钱妙多技术不错,加工后十分完美。

    他们还去了游乐场,排着长长的队伍坐过山车,一遍接着一遍。

    肾上激素飙升的感觉确实很爽,在过山车上急速飞驰的瞬间,是喻晗难得能忘掉贺平秋的片刻。

    可他不可能永远坐着过山车,短暂的激。情退却后,现实与苦难都会回归,无尽的空虚如潮水般涌来。

    虽然钱妙多还邀请一起出去旅游,可就算她不说,喻晗也猜到这次的旅游是她和廖多的蜜月行。

    喻晗不想挤进去叨扰。

    再三拒绝后,喻晗把他们送到机场便独自离开,回家的路上还顺道去了趟手机店。

    原手机里的数据都导出来了,贺平秋的照片基本完好,只有个别久远的照片像素受损变模糊了。

    喻晗登录微信检查了下聊天记录,非常完整。

    这让他心情好不少,回到家里,他找出贺平秋说的健身卡,沿着导航走了过去。

    健身房就在小区附近,看起来很干净整齐,氛围也不错。

    喻晗让前台查了下,这张卡其实是十月份办的,并不是他以为的11月11号。

    十月份贺平秋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也没准备这么快死掉。

    所以为什么要那个时候办健身卡?

    喻晗不记得,是不是自己那个月无意地跟贺平秋提过一嘴想健身,也许是类似于“肌肉都快没了”, “最近好像胖了点”的话。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哪怕喻晗不愿意去思考,某些可能性还是无孔不入地往脑子里钻。

    也许,那时候贺平秋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把他关在家里一辈子,想试着和他正常生活,想试着给他一点自由,普通相爱,直至到老。

    可疾病带来了最致命的一击,直接摧毁了贺平秋这七年里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希望。

    这段时间喻晗时常想,在健身房跑步的时候会想,做饭的时候会想,睡前也会想,贺平秋真的只是因为肝癌自杀吗?

    没有更多原因了吗?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四月清明节过后的一天里,他在书架上找了几本菜谱,看起来是新的,贺平秋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会做饭,不至于需要这种教程。

    喻晗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贺平秋特意给他买的。

    还怪贴心。

    怕解雇阿姨后把他饿死。

    而那一排排的书架中有很多专业书籍,也有些一些经典文学作品,一般都是贺平秋喜欢看,喻晗过去很少去翻。

    今天他却心血来潮地拿起几本,并在其中一本的夹页中发现了贺平秋的心理诊断报告。

    日期是结婚第二年的12月底……那时候喻晗刚从囚禁的状态解放。

    报告上显示,贺平秋是边缘型人格障碍,伴随重度抑郁,睡眠障碍以及轻度强迫症。

    这份报告就像给了喻晗当头一棒,尽管之前他也一直觉得贺平秋需要看医生,但都没觉得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重度抑郁,至今整整五年。

    喻晗从来没看到过贺平秋吃相关的治疗药物。

    也许不是他没看到,而是贺平秋根本就没吃过药。

    为什么每次一提看医生贺平秋就生气?除了觉得喻晗想离开自己,也是因为清楚自己真的有病。

    他不想被喻晗知道。

    “既然不想被我知道,死之前怎么不把这些清理干净?”喻晗脖颈胀得通红,青筋凸起,几乎咬牙切齿。

    可他也知道怪得毫无道理,这份报告都五年了,贺平秋自己大概都忘了放在哪里。

    喻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出贺平秋的手机,在朋友圈里翻找,果然在报告时间前后找到了两条动态。

    【2019年12月:

    我差点杀死他。

    我得离开,我好像有病。

    2019年12月:

    我真的有病。】

    喻晗撑着桌面,有些无法呼吸,双腿止不住地麻痹,指尖抖得不像话。

    他的心脏也开始和胃一样绞痛,根本无法站立。

    他只能沿着书桌移动,慢慢坐进贺平秋常坐的椅子里,皮套上仿佛还有属于贺平秋的气息。

    喻晗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觉。

    贺平秋已经死去四个多月,再过几天他都能收到了,再浓的体味也都该散了。

    何况贺平秋根本没有体味,尽管算是一个残疾人,贺平秋也始终体面,保持整洁,身上的气息是淡淡的,清爽的沐浴香。

    但在到来之前,喻晗率先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贺平秋的手机。

    贺平秋死后,喻晗并没有停止给他的号码充话费。

    他以为又和往常一样是信用卡之类的推销电话,正要替贺平秋说“谢谢,不用”的时候,听到那边出声询问: “您好,请问是JC·Q521H的车主吗?”

    喻晗第一反应是诈骗。

    但他记得贺平秋确实有辆车的车牌号是这个,因为数字比较特殊,所以他印象深刻。

    喻晗谨慎问道: “有什么事吗?”

    “您的车已经在我们的停车位上滞留五个月了,麻烦您赶紧挪下车,补缴一下停车费。”

    “……”

    五个月。

    喻晗都不敢想停车费得要多少钱。

    他匆匆问到地址就赶了过去,不知道贺平秋怎么会把车开到外面却不开回来。

    这是一个路边停车位,大爷上来就说: “前两个月就给你打电话了,一直打不通。”

    那会儿喻晗在剧组,电话当然打不通。

    不熟悉的未接号码又被他默认为推销电话,事后都没有回拨。

    “按照一小时五块来算,你要给我一万八。”

    “……”时隔多日,喻晗差点飙出脏话,怎么不去抢啊?

    “但我们也比较人性化,就给你按照一天20封顶算,停五个月给我三千就行。”

    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总是喜欢调和的,折中的。

    想让对方接受你的离谱报价,就得在那之前提出一个更离谱的报价,跟一万八比,三千确实便宜。

    喻晗麻木地交了三千块钱,有一瞬间都在想这车干脆别要了,反正还有别的车能开。

    但转念一想,这车确实占了五个月的停车位,三千块也是活该。

    不是大爷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那只能是贺平秋的错了。

    只是不知道贺平秋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周围没有高楼大厦,都是些市井小巷。

    他跟大爷说想再停会儿,大爷乐呵呵地同意了,说再停五个月都行。

    喻晗在附近转了转,找了家小店进去点了份老鸭汤。一口下去,冰凉凉的胃终于暖和起来。

    贺平秋走后,喻晗总是不能准时吃饭,倒不是故意的,只是没人盯着以后他才发现准点吃饭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有时候翻起贺平秋看过的那些书,一翻就是一天,也根本感觉不到饿。

    春天到了,路边的绿化丛,路上的树都冒出了新芽。

    喻晗走进巷子,每一次转弯,都感觉尽头快速闪过一道人影,就好像和去年秋天的贺平秋发生了时空碰撞。

    贺平秋到底来这干什么呢……

    直到他看见一家古典的当铺,牌匾刻着“时光邮电局”。

    一瞬间,这五个月以来的种种疑惑都变明了,贺平秋死前出门的那七天到底去哪儿了,包括死后寄信的方式都有了答案。

    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也许是激动,也许是胆怯。半晌,喻晗还是抬腿跨进门槛,进入眼帘是的一张张小桌,还有靠窗的一排小吧台。

    而店铺里的每面墙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明信片与信封。

    这是一家饮品与邮局结合的当铺。

    店里人不算少,有小情侣给未来的彼此写情书,也有孤身一人来给未来的自己写豪言壮语,独独没有人在死前给独活的另一半寄阴间的信。

    喻晗的呼吸不由自主停滞了,恍惚间好像看到贺平秋坐在最远处的角落里,垂眸抿唇,给信封贴上精挑细选的邮票,再写上自己的名字与收信人。

    寄件人是死前的贺平秋。

    收件人是贺平秋死后的喻晗。

    他想走过去,告诉对方他不想看信,他想听他亲口说。

    “您好,需要什么吗?”一个女孩走过来, “是想安静地喝点东西,还是预约了二楼的心理咨询,或者想给未来的某人寄封信?”

    喻晗一怔: “二楼有心理咨询?”

    女孩笑道: “是的,我们二楼是心理咨询室。”

    喻晗突然有了个猜想: “怎么预约?”

    “需要这边登记。”

    “好的,只有一个心理医生吗?”

    “是的。”

    喻晗在预约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有手机号码。他故意往前翻了几页,却没看到预想中的名字。

    也许是他想多了。

    他回到一楼闲逛起来,这里的信纸款式很多,花里胡哨的明信片琳琅满目,但贺平秋却选了最简朴的信纸与信封。

    这些人写完信后,会将其密封进信封里,再交给店员,后者会放到收银台后面的抽屉里。

    那一整面墙都是抽屉。

    也许贺平秋写给他的就静静等待在这某个暗无天日的抽屉里。

    有一瞬间,他冲动地想去跟店员说,那里面有一封信是寄给我的,我想提前拿出来。

    可理智制止了他的冲动。

    身后有人问: “先生,您刚刚是预约了我们二楼的心理咨询吗?”

    喻晗回头,说是。

    “我们朝医生刚好现在空闲,没有预约病人,可以给您插个队,您看有时间吗?”

    喻晗觉得微妙: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他刚刚看预约表上的名单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这医生应该是有点名气的。

    “很少发生。”店员委婉道, “朝医生很忙的,一般没有预约不见人,所以您真的很幸运。”

    喻晗轻轻吐出一口气,走进了二楼的心理咨询室。

    这个房间不大,临巷,眺望能看到前排房屋外一排梧桐树,风景很好,也很隐秘。

    朝医生是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中年医生,长得很和气,一眼看去很容易叫人心生亲近。

    “是什么让你今天来到这里的呢?”

    喻晗在沙发上坐下,看了会儿窗外才说: “家里有辆车在这里停了五个月,保安大叔让我来缴费,我就来了,然后发现了这里。”

    这个回答显然让医生有些意外。

    “这是你发现邮局的原因,但预约我的原因呢?”

    这次喻晗安静得更久了,久得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他缓缓道: “最近,我的胃和心脏总是疼。”

    医生问: “多久了?”

    喻晗说: “胃疼五个月了,心脏疼了大概两个月吧。”

    医生: “有去医院拍过片子吗?”

    喻晗没有直接回答,他低下头,过了会儿才抬起: “手和腿也会时不时地发麻,有时候如果早上起猛了,我的右腿还会失去知觉,直接摔跪在地上。”

    医生示意他继续说。

    喻晗捋起裤腿,将淤青的膝盖展示给医生看: “然后就会像这样。”

    “失去知觉是指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嗯,整条腿都不会痛,怎么掐都没有感觉,也没法走路,轻飘飘的就像它不存在了一样。”

    “一般需要多久缓过来?”

    喻晗回答: “有时候两分钟,有时候要半小时。”

    医生眉头微蹙,想了想道: “你去医院检查过吗,比如神经方面有没有出问题?腿部最近有没有受到什么创伤?”

    “没有。”喻晗缓缓道: “不过我爱人的右腿截肢了。”

    “……”

    看着沉默的医生,喻晗有点像被贺平秋附体了,神经质地穷追不舍道: “您怎么不问我爱人怎么了?”

    “……你爱人怎么了?”

    “他七年前出了车祸不得已才截肢,每天晚上都觉得截掉的那部分在疼。”

    “幻肢痛也许会伴随人一辈子。”

    喻晗嗯了声: “不过他最近不用疼了。”

    朝医生: “……为什么?”

    喻晗说: “因为他死了。”

    朝医生呼吸一滞。

    “他死以后,每个月都给我寄一封信,好像就是从楼下寄出的。”喻晗抬眸,直视对方的眼睛: “医生,您见过他吗?”

    ————————

    第六封信

    喻晗自认不算什么幸运儿,不至于随便一个预约就能得到插队的荣幸。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这医生在某人某处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看到他的预约才破例。

    对于这句“你见过他吗”,朝幸业没有直接回答。

    他起身去到咖啡机前摆弄起来,喻晗也没催促,站起身走到窗边,安静地看着窗外风景。

    朝幸业说: “我冲咖啡的技术很将就。”

    喻晗听到一阵短促的水流声,应该是热水冲泡咖啡粉的声音。

    “但他说,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就替他冲一杯咖啡给你。”

    “……”

    喻晗一颤,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裂痕,指尖抖得不像话。

    泡杯咖啡做什么?

    以为就像过去无数次吵架冷战后一样,泡杯咖啡就能求和,得到原谅吗?

    可原谅的前提是错误可以挽回,而这次无法挽回。

    喻晗原谅不了。

    永远原谅不了。

    他尽力调整呼吸,盯着窗外枝头上的鸟雀看了很久之后才转身。

    他坐回沙发上,无视了桌上的咖啡: “他在您这治疗了多久?”

    朝幸业说: “不久,七天,连续七天。”

    喻晗: “是从11月7号开始?”

    朝幸业: “是。”

    喻晗深深地抽了口气,仰着头说: “那您这业务能力不太行啊,他连续来了七天,却在……”

    他的声音有点发抖,险些没说下去: “……却在第八天自杀了。”

    朝幸业并不生气: “你想听实话吗?”

    喻晗: “不然?”

    “他来我这里并不是为了自救。”

    “那是为什么?”

    朝幸业叹了口气,似乎对喻晗的追问感到无可奈何。

    “理论上,这是病人的隐私。”

    “死人没有隐私,何况我是他丈夫。”喻晗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气氛沉默下来,朝幸业摩挲着茶杯口,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他是突然找到我的,也许是经人介绍,也许是凑巧,总之他没有说。本来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我不会待见任何病人,奈何他使用了钞能力。”

    “谁会拒绝钱呢?”

    喻晗神经绷得很紧,生怕一松懈,有些情绪就会决堤。

    朝幸业道: “他和我说得不多,甚至没用真名,每次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口罩,我从没见过他口罩下的样子,只知道他的右腿是假肢。”

    喻晗闭了闭眼,脑子里几乎立刻模拟出了贺平秋走进这里的模样。

    他应该是阴郁的,冷漠的,即便面对医生,也将自己牢牢地封在蚌壳里,不肯吐出一点真材实料。

    朝幸业回忆道: “当时我问他,既然五年前就检查出了重度抑郁和焦虑,为什么现在才想治疗,是有什么契机吗?”

    喻晗都能听到自己吸气时,因颤抖在喉腔里发出的嗡嗡回音。

    “他怎么说?”

    “他说,他准备好去死了。”

    喻晗一时做出没有反应,窗外的风拂过,将他的睫毛吹得打颤。

    那天的雨很大。

    面对诊室里陌生又封闭的病人,朝幸业久违地感觉头疼。这是对方第二次来了,昨天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句跟自己有关的事都没说。

    “你喜欢下雨?”

    “嗯。”病人这次竟然开口了, “一到下雨,他就会来到我身边,有时候是和我一起看书,有时候是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他是你的?”

    病人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很久以后才轻声道: “一个被我强求了七年的人。”

    “可听你描述,他不像是被强求的表现。”

    “他演技很好,以前做过群演。”病人说, “我有时候也会被迷惑,觉得他好像真的爱我。”

    “他为什么要演?”朝幸业尽可能引导。

    “因为他欠我的。”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是我这么觉得,是他觉得自己欠我。”

    朝幸业将窗户打开了一点,让雨声透进室内。

    “如果他在演,不用特地挑雨天。”朝幸业劝解道, “也许这会儿他就在想你。”

    “不会的,没有我在他只会感到轻松。”病人油盐不进, “是因为一到雨天,我不存在的腿就会很痛。”

    朝幸业看见病人捋起裤脚,短暂地露了一下自己的“钢筋铁骨”。

    病人说: “这条腿是我们一起出车祸后截掉的,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他很愧疚。”

    朝幸业并不这么觉得: “你知道吗?其实有时候,愧疚,爱与责任不必分的那么清楚,人是很难纯粹的,毫无原因去爱一个人的,想让愧疚与责任持续七年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

    可沙发上的病人毫无反应,死气沉沉。

    “你很悲观,这样多久了?”

    “不是悲观,是事实。”临了,病人又低声道, “五年,也许更久一点。”

    朝幸业觉得他简直就像个算盘,拨一下才能动一下。

    他问: “你之前看过医生吗?”

    “嗯。”

    “医生怎么说?”

    “重度抑郁,焦虑,边缘型人格障碍,伴随睡眠障碍和轻度强迫症。”病人不以为意, “他太夸张了。”

    “……也许并不夸张,你有吃药吗?”

    朝幸业看见对方微微摇头,他问: “是一次都没吃过,还是吃过但又自己断药了?”

    朝幸业没有得到回复,或许是病人觉得他问得太多。

    但从病人已经十分习惯自己负面情绪的态度上来看,大概率是从没吃过药。

    一个有点自我,同时自我认同感又比较低的病人。

    很矛盾。

    “既然这么久了,为什么昨天会想到来这里呢?”朝幸业问得更具体了些, “是有什么契机吗?”

    这次的沉默格外久,窗外雨声阵阵,淅淅沥沥地听着很舒服。

    对方说: “我准备好去死了。”

    朝幸业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病人垂眸,低声说: “之前准备过很多次,但没有舍得……他演得太真了。”

    他会在拿着刀切菜的时候走神,想象刀刺进心脏的感觉,会在落地窗做爱时,恍惚地想象和怀里人一起跌下高楼的场景,也会在坐车时冷静考虑,如果当初车祸后他直接死掉就好了。

    这些想法无孔不入,充斥着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

    但他从来没有自残过。

    他残肢的截面已经够恶心了,不想再增添新的丑陋。如果有一天他要伤害自己,那必然一击毙命。

    “有好好和他聊聊吗?”

    “不想聊,我没法分辨他话里的真假。”病人想了想说, “……也没有必要了。”

    朝幸业虽然觉得这次的病人很棘手,但还是本着收了钱就要负责的态度,努力去挽救。

    他天真以为这位病人能找到自己,说明死的决心还不够坚定,还有治愈的机会。

    “但你找到了我,说明还是有其他想法的,死亡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没有。”病人说, “我还是需要去死,只是我还想带着他一起死。”

    “……”

    朝幸业的头更疼了,他现在面对的不止是一个病人,还是一个有犯罪想法的偏执狂。

    他没说什么“不能犯罪”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一个准备去死的人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和他相处的时候通常会带给你什么感觉?”

    “安心,快乐,空虚,痛苦……大多数时候都痛苦。”

    这些形容词未免有点相互矛盾,但这就是他的内心。

    他每天都在经历这些,和对方通话聊天的时候,亲热缱绻的时候,都会感到短暂的愉悦,但到事后,激素水平快速降低,随之而来的就是浓烈的空虚与痛苦。

    他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他得到对方的前提是挟恩图报。

    他从不曾真的拥有。

    “很多时候,人的痛苦根源都来自身边的人,有时候放手可能更能让自己轻松。”

    “我已经在放手了。”

    朝幸业心口一跳,意识到病人说的放手是自己去死。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想过和他分开,换一个新的环境生活?如果他不是救赎你的良药,就最好让他远离你的生活。”

    “我做不到。”除非他死。

    “……”

    “昨晚我们做爱的时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病人的声音很低,也很缓慢,伴随着雨声显得格外压抑: “他就算快窒息了,也没有反抗。”

    朝幸业问: “你希望他反抗吗?”

    病人却答非所问: “我知道,如果告诉他我要死了,让他陪我一起去死,他会同意的。”

    “但你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这么做。”

    直到此刻,病人脸上才浮现出一抹痛苦的挣扎,声音里满是疯狂的味道,却又被理智撕扯着,此消彼长。

    这一刻,朝幸业终于知道了他来自己诊室的目的。

    “我计划六天后死去。”

    “但接下来,我不能长时间待在家里,我会控制不住,就像昨晚一样,会试图杀死他。”

    “但我不能这么做。”病人安静道,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朝幸业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转化为了噼里啪啦的暴雨,雨珠砸在窗台上,溅入室内,平添几分凉意。

    这位陌生的病人抬眸,黑沉的眼底毫无光亮: “你只需要在我每天回家之前,扼杀我想杀死他的欲望。”-

    “我救不了他,他对死亡已经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朝幸业摘下眼镜擦了擦, “他来我这不是想救自己,是想救你。”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喻晗听见了沙沙声,分辨好久才恍然,好像是雨水落在树叶上的白噪音。

    听完医生的回忆,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今天没带伞,而邮局到停车位还有些距离。

    贺平秋那天早上应该也没带伞出门。

    因为没记错的话,那天贺平秋晚上回来后,他在对方身上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味道。

    但很奇怪,司机杨知应该会在车里备伞才对。

    是拒绝了司机撑伞来接,然后自己淋着小雨走到了停车场吗?还是在回到家之前,在小雨里抽了根烟?

    但那天没有嗅到烟味。

    “喻晗?”

    “……嗯?”

    医生的呼唤制止了喻晗发散的思绪,他回神,和朝幸业对上视线。

    这一刻,他才迟钝地听到沉闷的一声重响,是心脏被重锤敲击的声音。

    但袭来的不是剧痛,而是尸僵一般的麻痹感,以心脏为中心快速席卷全身,以至于他都无法呼吸了。

    新年过后的这两个月里,喻晗对喘不过气的状态已经十分熟悉,但此刻他才感受到,原来喘不过气的痛苦也有分级。

    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比不加糖的咖啡还更让人窒息。

    这一刻,喻晗感到无与伦比的绝望。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如今的他回到五个月前,也挽救不了贺平秋。

    贺平秋的生死并非薛定谔的猫,而是无论哪个时空,哪条时间线都会达成的必死结局。

    现实不是童话书,救赎只是古老的传说。

    ————————

    本章52个红包,下章出下一封信(大概),更新会一直持续到凌晨,大家可以早点休息,明早再看捏。

    第六封信

    窗外的沙沙声很快转为了哗啦啦的暴雨,就像那秋末的七天一样。

    一道春雷响起,惊醒了迷怔的喻晗。他缓缓抬头,问: “那些礼物,是你帮他寄的?”

    “是我。”

    “……蛋糕呢?”

    “蛋糕是他提前选好的款式。”

    喻晗没再出声,垂眸看着桌上的咖啡,片刻后,他站起身,没有道别,朝着门口的方向离去。

    朝幸业叫住了他: “喻先生。”

    喻晗微顿,没有回头。

    朝幸业道: “聊完你先生的问题,我觉得还可以聊聊你。”

    “……我没什么可聊的。”喻晗看着出口的楼梯, “我没有付钱,不是你的病人。”

    “你先生付过了。”

    闻言,喻晗终于回首。

    朝幸业道: “虽然他觉得你不爱他,但他认为你是个好人,难免会为他的死感到愧疚。”

    “……”

    “所以他曾请我在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悄悄看看你的状态,如果好,那一切结束,如果不好,我会成为你的医生。”

    有那么一瞬间,喻晗想把贺平秋的坟给刨了,最好是挫骨扬灰。

    可转念一想,他已经在最开始就这么做了,墓园的坟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一个罐子。

    “真贴心啊……”他呢喃道, “他就一点没想过,也许在你出现之前我会死吗?”

    朝幸业默然,显然,那位病人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殉情这种事,在正常的恩爱情侣身上都不常见,何况对于他们这段接近病态的婚姻关系。

    朝幸业说: “理论上,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喻晗平静道: “是我想知道,没关系。”

    朝幸业又邀请道: “那你愿意坐下来聊聊吗?说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以及你刚刚说的那些症状。”

    喻晗一时没出声。

    朝幸业也不催促,低头喝了口咖啡,味道一般。

    他还记得那位不知名病人的最后一天治疗。

    其实他没付出多大作用,对方依旧不懂倾诉,不会交流,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窗外风景,好像他这里是什么心灵洗涤圣地,什么都不聊就能消灭欲望。

    而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咖啡。

    当时对方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朝幸业清楚,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即便从业这么多年,他已经清楚自己救不了任何人,但还是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病人的声音毫无生气: “朝医生,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替我给他冲杯咖啡吧。”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他总会因咖啡原谅我。”病人这样回答。

    那一瞬间,朝幸业彻底意识到这人真的无可救药,那句“他应该不是因为咖啡原谅你的”已经没了说出口的意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向地狱前行,却无能为力。

    但此刻,他看着没有停留,直接离开的喻晗,心里却在不专业地想,那位病人冲的咖啡到底有多好喝?次次都原谅,真的只是因为咖啡与恩情?

    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您是因为他的死感到内疚,那么不必了,谁都救不了他。”一墙之隔外传来喻晗的声音, “这不是您的错,您不用把对他的责任转移到我身上。”

    “……”

    如那位病人所说,喻晗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朝幸业比谁都清楚,有些病人谁都无法拯救。

    可此刻或许是久违的医者仁心归来,他想着,我或许还来得及救他口中很好的那个人。

    于是他写下自己的私人号码,起身追到楼梯口递出去: “如果今天没心情聊也没关系,你可以挑选一个舒服的时间,喜欢的场景,我随时等候。”

    喻晗没有应允,但收下了这张写着号码的纸条。

    朝幸业在心里松了口气,带着并不轻缓的步伐走回诊室。

    他将喻晗没动的咖啡倒进水池,旁边有面复古的镜子,里面反射着他斑白的两鬓。

    他才四十七岁。

    有很多病人或病人的家属都觉得,他是因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接受负能量,头发才白得这样快。

    但其实不是。

    他从来没说过,其实自己的头发白在成为心理医生之前。

    手机响一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会准时收到我的吗?

    朝幸业回复:当然-

    邮局的一楼也很安静,虽然人不算少,但大家都很有素质,只能听见一些细微的窃窃私语,偶尔想到开心的事,也只是隔着空气相视一笑。

    喻晗漫无目的地走到门口,却不知前路在哪。

    他应该先回到车上,可外面下着雨。

    屋檐坠落的雨花打湿了他的鞋尖,他看了会儿又想,回到车上之后又该去哪呢?

    回那栋空荡荡的房子吗?

    于是他调转脚步,回到时光邮局内逛了逛。

    他拿了张复古牛皮纸色的信封,是最普通的款式,但挑选信纸的时候却犯了难,他不想买太多,只想选出最合适的一张。

    最终他还是和贺平秋一样,选了一张厚重的白纸,摸起来有种沙沙的质感。

    “你好,你们这边提供笔吗?”

    “提供的。”

    喻晗跟着店员来到吧台,看见对方的衣服铭牌上写着小维。

    小维将笔筒端出来,里面有普通的圆珠笔,也有冰冷的钢笔以及花里胡哨的拟物笔。

    喻晗接过,好似无意地问: “你在这边工作多久了?”

    小维一愣: “两年了。”

    这位客人点了下头没再说话,好像专心挑起了笔,就在小维准备离开时,又听见客人问: “你对一个经常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有印象吗?他有段时间常来。”

    理论上,小维不该记得的。

    毕竟他们店算是一个小众的打卡地,每天都有很多其他城市的游客慕名而来,客流量十分庞大,不可能还记得五个月前的一位过客。

    但偏偏她真记得。

    面前这位客人一描述,就立刻和她记忆里的某些画面对上了号。

    小维迟疑地问: “他是不是戴着假肢?”

    喻晗说: “是的。”

    小维啊了声,想说这几个月里,朝医生都会准时准点让她把那位客人的信与礼盒交给合作的邮递员。

    但不知道面前这位和那人是什么关系,还是不要随便吐露别人的隐私为好。

    “呃……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喻晗想了想: “能告诉我,他之前一般坐在哪个位置吗?”

    “他一般都找朝医生。”小维指着一个靠窗的角落, “只偶尔需要在信封上写地址的时候会在那里坐一坐。”

    “好的,谢谢。”

    “您需要饮品吗?”

    “他偶尔在这坐一坐的时候,会点饮品吗?”

    小维秒答: “不会。”

    她之所以对这点印象深刻,还因为那个男人很没礼貌。她第一次问需要什么的时候,那人一句话不说,哪怕回一句不需要也好。

    但后来发现那人是朝医生的病人,她忽而就能理解了,也许是病到已经没有讲话的生机了。

    而她“不会”的话音刚落,面前这位顾客也拒绝了购买饮品,不过相对礼貌。

    “谢谢,那我也不用了。”

    小维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不明白五个月前一位顾客不购买饮品的态度为什么会影响到五个月后的另一位顾客。

    五个月后的这位顾客在靠窗的角落坐下,拿起笔出神了很久才动笔。

    她突然发现,这位客人穿的黑色风衣和她记忆里的那件有点相像。

    从午后写到傍晚,客人的信纸都没有翻页。

    直到太阳落山,阴影吞噬了映在客人身上的最后一点夕阳余辉,对方才折起写完的信装入信封。

    看着来还笔的客人,小维像往常一样询问: “需要自制火漆印章吗?”

    “火漆?”

    小维给不理解的男人展示了下各种各样的漂亮印章,对方摇摇头说不用了。

    “好吧。”小维表示理解, “很多客人也不要印章,因为盖了印章后就没办法通过平邮的形式寄出去了,会缺少一点仪式感。”

    客人点了点头。

    小维问: “那您需要什么时候寄出这封信呢?我帮您登记。”

    客人说: “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可以。”小维说, “不过大多数人会选择一个特殊的时间寄给未来的人,也更有意义。”

    “可我想寄的人在过去。”客人甚至说了个冷笑话, “谁让你们只做和未来有关的生意呢,就没法赚我这笔钱了。”

    小维品出了这话背后的含义,一阵莫名的心悸席卷心头,让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见……”

    “再见。”-

    时光邮局回来后,喻晗很快收到了,以及一份特殊的礼物。

    那天早晨,他打开门,在门口看到了一条白色小狗。

    是号称微笑天使的萨摩耶。

    但此刻小狗没有笑,因为嘴里叼着一封信,它只能疯狂地摇晃尾巴,坐在地上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准主人。

    “……”

    喻晗是热爱猫狗,但那是七年以前。

    他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愤怒,针对贺平秋。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想给朝医生打电话,想说自己现在没有能力负担一条新的生命。可朝幸业像是预判了他的行为,电话还没拨出去就发来两条信息。

    朝幸业:虽然不知道他每封信的内容,但我猜他大概率不会告诉你,这条小狗的预产期是他策划死亡的那天,狗妈妈只产了一胎,凌晨四点出生的。

    朝幸业:这应该是他不可告人的一点私心,想以另一种更温柔的方式参与你的人生。

    喻晗好半晌没动。

    换做两个月前看到这条狗,他应该会去把贺平秋的遗照摔个稀巴烂,但此时此刻却浑身无力,只能想象把遗照踩成碎片的样子,完全不想动弹。

    他没力气生气了。

    见喻晗久久没有反应,小狗有些急了。它吐出信封汪了两声,嘴角就向上扬起,笑得很甜。

    和贺平秋一点都不像。

    根本是两个极端。

    拿这种小狗当自己的替身还不如买条蛇……或一只兔子。

    喻晗慢慢弯腰,半跪在它面前,问: “你值多少钱?”

    “汪!”

    “现在退回去我还能拿到钱吗?”

    小狗叫了两声,用白绒绒的脑袋蹭进喻晗怀里。

    喻晗忽然想到几个月前,他在贺平秋不常开的一辆车里发现了一根白色的毛发。原来不是人的……是狗。

    一段对话闯入了他的脑子,是他丢失的,属于贺平秋死亡那天的记忆。

    检测死因的法医说,腿间贺平秋是在凌晨死前死亡的,生前有皮肤过敏痕迹。

    狗应该是死前两天挑的,但喻晗没有发现贺平秋的过敏,或许是贺平秋掩饰得太好,又或许喻晗太不关心。

    总之,他总是什么都不知道。

    喻晗好像一下子泄了力,撑着地面在玄关口坐下。他没管在怀里狂蹭的小狗,捡起地上的将其拆开。

    【亲爱的喻晗。】

    【距离我预计的死期还有两天,于你而言应该已经过去了五个月。

    此时的你还记得我吗?

    会看到什么都想起我吗,是愧疚又或是恨?是在夜晚还是某个阴雨天,又或在一个平常的清晨醒来,你的手腕会隐隐作痛吗?

    我想你会的,无关爱恨。

    只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

    正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才会浪费时间和我纠缠七年,最后落得一地狼藉。】

    喻晗闭了闭眼。

    信纸被他捏地咔嚓作响,指关节用力到发青。

    怎么会无关爱恨呢。

    他恨的。

    他恨贺平秋的扭捏,恨他的自卑敏感,恨他哪怕在死后的信里都不敢直白地问一句“你有一点爱我吗?”

    只敢以这样迂回的形式旁敲侧击,然后自顾自地走向一个悲观答案。

    ————————

    照例52个红包。

    想问问大家知道可以段评吗?前段时间晋江开的新功能,但感觉好像没多少人用诶

    第六封信

    【在我死后,你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你可以像我们刚相识不久说的那样,去做一个不追名逐利的好演员,也可以出去看看这七年错过的世界更迭。

    山也好,海也罢,都不会再有人于阴暗中窥伺你的背影。

    我好像没什么想说的了,喻晗。

    对了,那只狗。

    这几天里,我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但我不想告诉你。最后的最后,我走进了一个宠物店。

    我依旧不明白这些毛茸茸的,不通人性的东西为什么会招你的喜爱,我永远无法像你那样温和地抚摸他们。

    即便身体将要死去,我的心还在隐隐妒忌。

    不仅是它们,我还嫉妒你的理想,你的父母,嫉妒你的朋友,包括每一个被你温柔以待的陌生人。

    当然,他们也不喜欢我,包括你喜欢的猫猫狗狗。

    所以你放心养它,它与我截然不同。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忘记它的来处。

    如果实在不想养,那处理办法太多了,想来不用我喋喋不休。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下辈子成为一条狗,还能有机会感受你的热爱。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的骨灰已经飘向五湖四海,不存在所谓投胎。

    它与我毫无干系。

    如果你看到这里,不必等待第七封信。

    它可能出现在你人生的任何一个瞬间,或许在你将要忘记我的时候,或许在你找到心中所爱的时候。

    但不要怀疑,它会出现的。

    任何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再见,喻晗。

    祝你在没有我的往后每一年里健康,快乐,自由。

    如果不幸摔倒,就坐下休息会儿,如果目光对视,就大胆去拥抱。

    我不再是你的阻碍。

    再见,喻晗,向前走吧。

    贺于2024.11.14寄出】

    ……

    喻晗在心里耻笑无数次的“向前看”,最终却从贺平秋笔尖冒了出来。他扯了下嘴角,笑意却浸泡在了泪水里。

    小狗也不知道面前的人类为什么流泪。

    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不敢蹭也不敢叫了,只能乖乖端坐在那里,露出讨好的笑容。

    信纸被喻晗发狠地撕成碎片,漫天飞舞在玄关里,一同破碎的还有那句健康,快乐,自由,以及一颗鲜血横流的心脏。

    周围的空气好像被抽空了,他的泪水没有任何声音。

    最开始,颤抖的只有喉间喘息,但很快传染至五脏六腑,再到躯干,到四肢,到指尖。

    小狗收起笑容,慎重靠近,将脑袋贴在喻晗的肩膀处。

    它尚且年幼,以至于要扬起下巴才能靠住。

    泪水很快打湿了它的毛发,喻晗缓缓抬手,将小狗圈进怀里。

    可以想象,不喜欢宠物的贺平秋走进店里,因过敏还要戴着口罩与手套,他站在最角落处,对所有猫狗避之若浼。

    动物们也一样,对他避之不及。

    贺平秋用眼神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条萨摩耶,理由是它与自己毫无相似之处,它与他截然不同。

    想必这样被喻晗拒绝的概率就会小一点。

    如果他足够良善,理应不该将礼物定为一条生命。可死亡前的最后两天,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保留一点私心,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想悄悄的,委婉的以另一种形式参与喻晗往后的人生。

    愚蠢至极。

    敢在手机里备注“老婆”,敢在外人面前叫“小晗”,可到了并非面对面的信里,在最后的道别里,却仍是一句胆怯的“喻晗”。

    七年时间,换来这样的生疏。

    痛苦就像深海里的暗流,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悄无声息地在身体里涌动,折磨着喻晗的每一寸骨与血肉。

    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嘶吼。

    好像正有把尖刀插入心脏,不顾死活地疯狂搅动,无声无息地让他撕心裂肺。

    凭什么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还他自由?

    凭什么自作主张用他的父母,朋友甚至是宠物拉扯着他的生活?

    凭什么自作主张地让最后一封信没有归期?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月,一个春秋更迭,还是一个又一个无望的七年?

    又或等到两鬓斑白,再也恨不动的时候才发现,这不过卑劣的贺平秋折腾他的最后一环,目的就是让他永远胆战心惊,警惕着生活中随时可能冒出的一封未知的信。

    小狗大抵是累了,它抽出脑袋,低头在地上轻嗅着,时不时看看一动不动的准主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喻晗走失的灵魂才回归进身体,小狗拱了拱他的手,他低头,看见了堆在跟前的一堆碎纸片。

    小狗叼着是的最后一角,它松开嘴巴,信纸轻飘飘落在喻晗手心,上面写着“我再不是你的阻碍”。

    他颤抖地合起掌心,用力抓紧,用力到每一个关节发白发青,脸与脖子胀得通红,青筋鼓动。

    即便这样,他依旧无法放出声地肆意大哭。

    ……

    小狗最终还是被放进了家里,取名叫啾啾。

    破碎的信纸被胶带一点一点地粘回原样,重新放回信封里,藏在了家里最隐秘的地方,连同两本结婚证书一起。

    也许再也不会翻开。

    在接下来的数个日子里,喻晗时常胃疼到无法呼吸,无数次悄无声息地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在那些夜深人静的夜里,他都会半夜惊醒,必须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才能把将要出口的呜咽塞回腔内。

    正如被幼时见过的那种碾碎谷物的石轮碾压着,来来回回,最终将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片血肉都化为了鲜红的粉末。

    好像葬礼那天,被挫骨扬灰是他的自己。

    喻晗没用酒精麻痹自己,他清晰地感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时常浑浑噩噩,偶尔清醒的瞬间他也只会窝在沙发上,打开贺平秋电脑里重重加密的文件夹。

    这里的所有密码都只能输入一次,错误即会销毁文件,一旦发现病毒入侵也会销毁文件。

    里面没什么珍贵的资料,只是无数段露骨的视频,或许贺平秋以为喻晗不知道……但其实他知道,每次做爱,贺平秋都会像一个变态一样录像。

    也许是为了在剧组工作的时候看看,也许是为了防止将来有一天喻晗逃离后进行威胁或想念。

    喻晗将视频投屏到客厅的幕布上,偌大的屏幕播放着他们新婚当晚的亲热视频。

    还留有青涩痕迹的喻晗无措地坐在床边,贺平秋背靠着镜头步步走近,带着丝丝酒意。但那晚贺平秋没醉,别问喻晗怎么知道,狗日的东西弄得太疼了。

    他像一具僵直的尸体,傻了似的任由贺平秋摆弄,不会叫,也不会回应,索然无味,估计这段视频当片给别人看都能看萎掉,但贺平秋很兴奋。

    尽管他表情不显,只有汗水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条滚落,最终滴进喻晗锁骨里。

    口味独特。

    他评价着当初的贺平秋。

    后来时间久了,喻晗也习惯了贺平秋时不时的犯病,各种地方。

    肃穆的书房,次卧的全景落地窗浴缸,甚至是大白天的厨房,灶台还开着火……

    昏暗的客厅里,视频一段接一段的播放,他自以为自己和七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但事实上这七年并不是白开水,多少让他变了些颜色。

    录像里,他也从最初僵硬的逆来顺受到后面的自然配合,他知道什么样的姿势能让戴着假肢的贺平秋不那么损伤截肢面,知道什么样的角度能让贺平秋最大程度的发力。

    疼了他会说你今天是不是饭吃太多了,难受了会说换个姿势。

    在这七年的一个个日夜里,他与贺平秋的身体变得逐渐契合……不似他们相看无言的灵魂。

    但也许他还是直男。

    否则怎么会像死鱼一样毫无感觉呢。

    他蜷缩在沙发里闭上眼睛,身上只盖着薄薄的毯子,也许去到梦里也好一点。

    巨大的影幕上依旧播放着小狗看不懂的动作片,上位的贺平秋俯下身,将喻晗完完全全嵌入怀里,病态地吻着他的耳朵呢喃: “喻晗,我没法停止占有你……”

    我能停止的,只有我的生命。

    五月的第一天,磅礴大雨终于停了。

    接到陌生来电时,喻晗尚不清醒,以为仍在梦里: “回来吧,蠢货……”

    “贺先生?”那边是一道并不熟悉的女声, “我是正月初五被你从明湖边救下的人,致电来是想跟你道个谢,谢谢你给了我人生的第二次机会。”

    “……”明明对方喊的是贺先生,喻晗却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不知道您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今天五一,我想祝你节日快乐,万事顺意。”

    喻晗恍若未闻地挂断电话,再次跌进昏沉的梦里。

    他一觉接着一觉地睡,梦醒时分都在祈祷要梦见想梦的人,可天不如人愿,他连对方的声音都不曾听见。

    梦里只有医生在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不是来自救的,他只是怕拖你一起下地狱。”

    尽管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想把喻晗烧成灰,吃进肚子里,带进地下,贺平秋依然极力克制着,做着“正确”的选择。

    偏执病态了七年的贺平秋终于想在死前,努力做一次喻晗口中的“会爱人的人”。

    他将事业还给他,父母还给他,朋友还给他,热爱的一切都还给他,独独没想过自己也是被热爱的一环。

    他说,喻晗,大胆往前走吧,我不再是你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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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宝们,本章88个红包致歉,还有一章没写完,熬不住了,睡醒码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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