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枪发射了五分钟,沈长秋还是没有回来。
严宁蜷在漆黑的铁柜里,将脸埋进沈长秋黄色冲锋衣的衣领。
这个狭小的黑暗空间,自他走后,满是他温暖恬淡的味道。
窗外,橙色明灭的光芒已经被红蓝代替,叫嚷、警告、喊叫、挣扎,充斥了这座破旧的楼房。
严宁不想离开这,万一沈长秋回来,又没找到她怎么办?
这一次,她是听他的话了。
可这五分钟,像过去了一个世纪,时间的秒针每转动一个格,仿佛在心尖上狠狠刮过。
严宁等不及了,她从柜子里钻出,朝窗外看去。
警方像是包围了这里,南边大门口人头攒动,一个个嫌犯陆续送了出来,抱头蹲在空地的角落。
严宁目光扫回,看到了程江。
他刚从楼后绕出来,缚着一个胖子的手,推搡着穿过人群,将这个人推到蹲着的嫌犯中,又去跟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交谈,给他戴上了手铐。
黄头发,是郭宏伟。
没有沈长秋。
“不许动!站住!”
房外,一阵仓皇的跑动后,传来熟悉的警告声,好像是刘志。
严宁跌跌撞撞冲出门。
不远处,刘志跪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利索地把他的手拷上,看见严宁的身影,下意识抬起手电和枪口。
“谁!?不许动!”
刺眼的强光照来,严宁抬起手,“刘志……我是严宁。”
她的声音虚弱又发干。
“严姐!?真是你,你没事太好了!”刘志急忙收起手电和枪,小跑凑近,“我带你下去休息,李哥,这里交给你了!”
刘志身后还有几个人依次搜索每个房间。
“不,不用,我没事。”严宁挣开刘志搀扶的手,焦急问:“你有见到沈长秋吗?”
她满怀期待看着刘志,希望他能说出沈长秋平安无事的下落。
“他不在这?你这件衣服是他的吧?”刘志看到严宁身上眼熟的外套,“我们一路搜上来还没见到……他……”
“应该没事。”严宁低下头,“他可能……”
“那他是不是和程哥在一块呢,我刚看他追人回来,也可以在车里。”刘志安抚道,“你别担心,我看到他,第一时间让他去找你。”
“好,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可以,对了。”
严宁边说边走,她停住脚转头问:“钱小龙抓到了吗?”
“还没有。”刘志摇了摇头,“我们这几人没见到,但是我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这,他要是在的话,想来插翅难飞。”
严宁点点头,跛着脚往最近的东边楼梯边走边想。
程江刚才在四楼,就算沈长秋是下去帮他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那警方早已包围了这里,也在逐层排查。
程江不会让沈长秋一个人的,楼里没有,楼下没有,他能去哪呢?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严宁抬头看向楼梯,上下行交错的缝隙直通七楼楼顶。
她踏着层层楼梯而上,大声喊着沈长秋的名字,直到她站在那扇通往楼顶的门前,依旧没人回应。
门大开着,狂风从四四方方的门洞中奔涌而出,厚重的铁门撞到墙面哐哐作响,生锈的合页嘶鸣不断,这两种声音,组合起来,就像是鬼魂奸诈的嘲笑声。
严宁低头看去,冷峻月色下,落满灰尘的地面,踩出几个凌乱的脚印。
视线上移,外面这一方星空唯美诱人,可在严宁眼里,面前仿佛暗藏着一个看不到,却能撕毁一切的黑洞。
严宁跨过门槛,像跨过了视界。
哐一声,身后的门被风带上,她顾及不了背后那扇唯一的通道了,冷风从宽大的衣摆灌了进来,正在发烫的身体冷,心也在颤。
沈长秋是在这,他在十米外的天台边缘,白色的卫衣在月色下很是显眼。
可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左手手臂箍住他的脖子,右手举着一把手.枪。
枪口抵着的,是他的太阳穴。
劫持沈长秋的,正是穿着深色衣服的钱小龙。
“不……”
严宁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她仿佛真的进入了黑洞致密的内部,身体被撕扯碾碎,即将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分子。
沈长秋和第一次见到时很像,很平静,但他的目光一直看向下方,似乎是期待楼下的警方能看到他。
而钱小龙焦躁又谨慎,拖着沈长秋围着天台边缘探头查看,又快速收回,仿佛在四处寻找逃生之路。
钱小龙选错了,既然躲到了楼顶,就意味着这是一条死路。
他的希望,全寄托在他手里这个人质上了。
严宁抹去眼角的湿漉,沈长秋与她的故事,不应该以某种方式开始,就以某种方式结束。
严宁走近几步,面色变得沉稳又决绝,她深吸一口气,仰头大声喊:
“钱小龙!”
钱小龙猛地转过身,面目更加狰狞,似乎知道了这场瓮中捉鳖,都是罗钢带来的这个女警察造成的。
钱小龙的双眼如眼镜毒蛇一般盯着她,被挟持的沈长秋也看着她。
看到的这一瞬间,沈长秋就像最初时看到了生还的希望,可不同的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脚崴了,还发着高烧。
如果发生了什么,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沈长秋心中酸痛,原来不舍是这样的感受,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遥远的她,但手刚抬起,他放了下去。
“别管我!”沈长秋扯着嗓子大喊,“快去找人!”
风太大,包围这里的树林哗啦作响,声音没传多远,就被吹散了。
“闭嘴!”
钱小龙用枪口怼着沈长秋暴戾警告,侧头探视楼下纷忙的警察,对着严宁咬牙切齿,“你敢动我现在就打死他!是你把他们带过来的!老子也要杀了你!”
“可以。”
严宁出乎意料的冷静,她抬起空荡的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慑,她向前走了一步。
沈长秋还在错愕,她又继续说:“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亲手杀了我。”
沈长秋完全不明白严宁在说什么。
钱小龙似乎也不明白,他拖着沈长秋向后走了一步,大吼道:“站住!你再过来我就打死他!”
沈长秋的脑袋被枪口抵歪,震响他耳膜的怒吼也没有传到楼下。
“钱小龙,你想要什么?”严宁站在五米外,“是想走对吗?”
“别跟我废话,放我走!”钱小龙说,“不然我就杀了他!”
“好,你不要慌,相信我。”
严宁双手端在空中示意钱小龙镇定,她却看着一直盯着沈长秋,仿佛刚才的话是和他说的。
她眼神现在才看向钱小龙:“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条件都好说,但是——”
“你他妈当我好骗!?你们警察的话也能信?”钱小龙又喊。
严宁笑了一声:“你先听我说完,钱小龙,你劫持的这人也只是个嫌犯罢了,这样,你拿我当人质怎么样!”
沈长秋连连摇头。
“你做人质?”钱小龙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是惊讶。
“对,你听我的,我不会害你,我是在帮你想办法。”严宁又瞥了眼沈长秋,沉稳说道:“钱小龙,你也知道,他们这次是来救我的,我对他们很重要,我可以跟他们说放你走,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派直升机来接你,毕竟我的命在你手上,等你自由,你大可以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钱小龙大声质问。
沈长秋虽然不明白严宁究竟要做什么,但他明白,那些安抚的话,是说给他听的。
“你有的选吗?”
严宁走近,她走的很是吃力,左脚可以看出明显的不适,“你现在没路了,他们迟早会上来,到时候击毙的,可能就是你们两个人,你好好想想,用我还是用他?”
钱小龙犹豫,一时没有说话。
沈长秋能感觉箍住自己的左手时紧时松,他也明白,在这种穷途末路的场合,一个嫌犯和一个警察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可她真的是想替换自己吗?
沈长秋强迫自己冷静,死死盯着严宁接下来的动作。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钱小龙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判断能力。
严宁摇头,缓缓笑起来,“这重要吗?”
她脱下沈长秋的黄色外套扔在地上,单薄的身体在月色与狂风,下拉成了一条细长又破碎的影子。
“钱小龙,我是警察,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我们不能让一个不该死的人去死,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行动不便,还在发烧,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难道你怕自己打不过一个女人吗?”
她笑得讽刺,笑得意味深长,似乎将自己推上了一场豪赌的桌场。
但钱小龙才是那个孤注一掷的人。
钱小龙明白自己很大概率都是死,但他也清楚,如果手里这个人确实是罪犯,那选择警察作为人质,脱身的几率怎么看都会比现在高一些。
他没得选了。
严宁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钱小龙嗓音低了下去。
严宁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关上的天台门,再次说道:“别想那么多了,你应该想想你自己,他们马上就要上来了,你没有路了。”
“你……你……”
钱小龙呼吸颤抖,低头看沈长秋,又看严宁,权衡两个来回后,他咬牙喊:“你过来!”
严宁举着手走上前,沈长秋紧紧盯着她。
“就站那!!”钱小龙继续命令,“转过去!”
严宁停在两米外,真的听了钱小龙的话背过身去,她垂下的长发,被风吹了又起。
钱小龙带着沈长秋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严宁身后,他依旧用左手扼住沈长秋的脖子,右手的枪口慢慢离开了沈长秋的太阳穴。
沈长秋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他注视聆听严宁所有的一举一息,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高悬的月光正亮,天台地面上,枪口清晰的影子正在向严宁的后脑偏移。
这一瞬间,她的左脚轻微转动,右肩也向身后旋转了一厘米!
“趴下!”
严宁一声怒喊,迅急转身的同时,右腿从身前抬起带出,似乎是一道旋风,挥来的右脚朝钱小龙握枪的右手袭来!
与此同时,钱小龙察觉到严宁的意图,双眼狰圆,第一时间扣动了扳机!
沈长秋没来得及完全蹲下身,嘭!枪在他耳边炸响,钱小龙也闷哼一声。
这短短的半秒,严宁回身踢击中了钱小龙右手背,子弹,擦过沈长秋的头发飞了出去,高举手.枪也飞了一个抛物线,落在了天台南边十厘米的边缘上。
枪!?
沈长秋刚扑倒在地,严宁和钱小龙同时去抢!
严宁朝墙边一个飞跃,滚了一圈伸出手立刻站起身,枪口已经对准了急刹车的钱小龙。
此刻的钱小龙,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欺骗,双眼喷火,牙齿格愣作响。
“你他妈的臭娘们!骗老子……”
钱小龙愤怒中左看右看,没想到竟然失去了所有的筹码,他的目光落在刚站起来的沈长秋身上。
“不许动!”严宁举着枪咬牙喊,“你没有退路了!他们马上就会上来!”
天台门那边,有人正在用力撞击。
刚才那声枪响,楼下连同楼内搜查的人同时都注意到了。
可钱小龙却仰天大笑,片刻后看着严宁,笑得猖狂至极:“没退路又怎么样?现在这样都是拜你所赐,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钱小龙大喊着,突然向天台边缘的严宁冲了过去!
“不!不!”沈长秋犹如发射的弹弓,也冲了过去。
“嘭”一声!
严宁朝扑来中的钱小龙开了一枪,他速度太快,只打中了他的腹部。
可钱小龙充满了穷途末路的愤恨,疼痛没有阻碍他的脚步,靠着惯性,依旧将严宁从天台边扑了下去!
眨眼间,两个人已经落在了空中!
“阿宁!”
沈长秋伸手一把抓住了严宁的左手腕,就在他庆幸的同时,他半个身子猛地被拽下屋顶,胸口抵在天台边缘凸起的三十厘米墙边。
她不可能这么重,沈长秋紧紧握住她低头看去,严宁飘荡的身下,钱小龙竟然抓住了她的右脚!
严宁用左脚踢他,可钱小龙死活不松开。
“要死一起死!有两个人陪葬,老子不亏!”钱小龙咆哮,怒睁的眼睛里仿佛逼出了血丝!
楼下一片哗然。
程江早在第一声枪响时就注意到天台的异常,可刘志说天台门卡死了上不去,正在想办法。
没想到接着第二声枪响,就看到西南方向的楼顶边缘挂着两个人!
不,是三个!
所有的强光设备照亮了坠在顶楼的人,程江认出来了,是沈长秋,他正趴在边缘,抓着严宁的手岌岌可危!
但程江没有分辨出严宁脚下第三个人是钱小龙,现场的人紧急进行救援处理。
西南侧楼下没有空地,反而堆满了杂乱的钢筋铁管,如果掉下来,根本无法保障生命安全。
在场的一部分人正在快速拆解搬走,程江和另一部分人急忙往七楼冲。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别挣扎了,跟老子一起死吧!”
钱小龙头被严宁猛踹,口中吐出了鲜血,却依旧不撒手,甚至抱住了严宁的双腿。
她和钱小龙加起来的重量,绝对超过了一百三十多公斤,完全超过了男性未经训练的硬拉水平,更别说将两个人拉起近两米的高度。
在这种情况下,严宁再用力踹钱小龙,只会加重沈长秋的负担。
她也痛苦万分,这种上下被撕扯的感受如同五马分尸。
沈长秋想不了太多,他只能拼命拽着严宁的手,可她带着钱小龙实在太重,不到半分钟,沈长秋的手从她的手腕渐渐滑到掌骨,两人的皮肤,都泛白到失去血色。
“都给老子死!”
钱小龙哈哈大笑,晃动身体。
这下,沈长秋的手快要滑脱了,他一咬牙,松开扣住墙边的左手,双手重新握住了严宁手臂下沿,可人却朝下坠了十厘米!
若重心再偏一点,沈长秋就要跟着他们掉下去了!他尽力用膝盖卡住墙壁,努力维持平衡,也看到了楼下的情况。
那堆废料的数量太过庞大,如果仅仅是七楼的高度坠落,运气好可能重伤,但现在,废料里朝上的钢筋钢管,足以刺穿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体。
沈长秋脸憋得通红,牙齿咬到发酸,努力将严宁握在掌心,可他的手越来越滑,沈长秋半截身体越来越低。
最差的结果,他们三个人可能都要掉下去。
严宁看向下方,闭上眼又抬起,再度望向沈长秋,她刚才急迫的眼神变得柔软、宁静,仿佛时间在她的眼眸里快速流淌。
她松开紧皱的眉,还有回握沈长秋的手,“沈长秋……放——”
“不!”
沈长秋嘶喊拒绝,他当然知道她什么想法,知道她这种眼神隐藏的含义!
他都已经到这了,怎么可能!
他闭眼大喊:“不!我不同意,你再这样我真的会生气,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不原谅了!”
他的这些话,从紧咬的牙关挤出,模糊不清却坚决有力,沈长秋不知从哪又窜上了一股劲,将严宁试图放开的手牢牢箍住。
他睁开眼,双目发红,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活是要活,但救也要救!”
沈长秋哭喊着,泪滴从颤抖的眼睫毛下点点坠落,瞬间被狂风卷成了水汽。
但好像有一滴风没带走,它落在了严宁仰面的眼里,眼底那片下沉的水雾像是被涟漪推开。
严宁重新紧抓沈长秋的双手,两人像是牢牢绑在了一起。
“师妹!师妹!”
程江从七楼最近窗户焦急探头探手,可距离还差一米多。
“程江!”严宁用尽全身的力气沙哑大喊,“开枪啊!他是钱小龙!”
程江没有犹豫,闪电掏枪。
嗵,一颗子弹打中了钱小龙的后背,接连第二枪避过严宁双腿,打中了他的手臂。
钱小龙哀嚎,手一松,喉间沙哑不甘,人仰面摔了下去,噗,一根钢管从他胸口刺穿,瞬间摔成了一朵盛开的血花。
猛然失去身下的重量,严宁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她低头看去,强光下,钱小龙的血流了一地,内脏也……
血。
她抬头看向沈长秋。
双目有些发怔的他,突然对着自己的上臂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咬,似乎又咬出了能量,他双臂随着身体的屈曲逐渐拉高,喉间挤出奋力的嘶喊。
严宁又像飘起来了,但眨眼间,她落在沈长秋身上,听到他无比急促的喘息声。
“沈长秋……”严宁急忙抬头,但沈长秋又将她猛地搂在怀里,明明已经没事了,但他越搂越紧,严宁后背箍地疼,可他怎么也不撒手。
似乎他想把两个人融在一起,再也不要松开了。
“师妹!师……”
天台那扇门终于被撞开,程江大汗淋漓冲了出来,看见严宁和沈长秋倒在地上,他也像是没劲了,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上。
一旁,沈长秋姜黄色的衣服吹了过来,程江将衣服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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