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肖蓉就下班到家了。


    她一路上记挂着女儿,上楼梯时没有再刻意控制速度,而是走在最前面。


    肖雅梅挎着绿色布包,跟在她身后。


    从学校到家的这段时间,肖雅梅已经听完了姨妈的嘱托:妹妹受伤了、妹妹不爱说话、妹妹营养不良、妹妹不太亲人、妹妹容易担惊受怕、妹妹发完烧脑子不知道有没有受影响……


    她全程默默点头,完全插不上话。


    肖雅梅记得这个妹妹。


    当年她被姨妈接到龙岗抚养时,才刚满三岁,什么都不记得。等到她记事的时候,黎今颖已经从娘胎里出来,可以沿着田坎颠颠地跑了。


    当时,肖雅梅很兴奋,家里多了个漂亮妹妹,未来可以和她一起上学、吃饭、玩耍、睡觉,想想都觉得开心。


    可惜,妹妹还没来得及长大就丢了。


    这五年,肖雅梅渐渐长高,也渐渐醒事。


    她渐渐明白她不是黎家亲生的女儿,只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寄养于此。


    她开始察言观色,渐渐知晓自己能被姨妈一家优待,也是因为妹妹丢了,这才轮到她。


    她还了解到她有个亲哥哥。


    与她不同,亲哥哥从小被奶奶和母亲养在身边,是她们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


    同样的父母,不同的环境。


    同样的环境,不同的父母。


    不管用哪种方式比较,她都是最尴尬的那个人。


    肖雅梅盯着走在前面的肖蓉,不禁陷入思考:现在亲生女儿回来了,她这个寄养的侄女会被姨妈一家赶回乡下吗?


    水泥台阶摩擦出踢踏声。


    肖蓉并没有注意到肖雅梅的心思,她全心全意都放在了女儿身上,两步楼梯并作一步,很快到达家门口。


    “婉笙,你们在家吗?我回来了。”


    肖蓉敲门动作比田姨婆温柔许多,她一边说话,一边冲着落后几步的雅梅招手。


    “不敢把你妹妹一个人扔家里,隔壁婉笙阿姨帮了个忙”,她对侄女解释道,“她大病初愈,不爱说话,康复后你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肖雅梅笑着“嗯”了一声,苹果肌上扬的幅度在夕阳衬映下略显僵硬。


    门吱呀一声打开。


    胡婉笙第一眼看到肖蓉,随后注意到她身后的肖雅梅。她说话声音很轻:“你们回来啦,我没开灯,今颖睡着了。”


    “睡了啊?”,肖蓉眉毛一抬,有些惊讶,声音自然而然放低:“她睡在卧室吗?”


    胡婉笙点头,指了指主卧:“对,在你床上睡的。她现在是康复期,身体虚弱,嗜睡也正常,多注意补充营养,慢慢就好了。”


    肖蓉若有所思,缓了几秒钟。


    趁着这个间隙,胡婉笙给坐在客厅的儿子投去眼神:“浚北!走吧,我们也该回家了。”


    聂浚北从板凳上起身,回头望了一眼主卧方向。他实在想不明白刚刚还在母亲怀里哭的小女孩,是怎么在下一秒睡着的?


    胡婉笙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声嘱托:“钥匙……你先回家,妈妈和肖老师还有话要说。”


    聂浚北伸开手掌接过钥匙,礼貌道了句:“肖老师再见”。


    走出大门时,他撞见在两步外徘徊的肖雅梅,冲着她点了个头,却并没有得到正眼回复。


    聂浚北没放心上,转身走向隔壁。


    肖蓉这才注意到还未进家门的侄女,问道:“雅梅?是不是害怕见到妹妹紧张?她睡着了,你先回家吧,婉笙阿姨要和我说说妹妹的康复注意事项。”


    肖雅梅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先进门,又担心显得自己太过理所当然,让姨妈不高兴。


    在她的世界观里,正主回家了,她这个寄养的女儿总得更乖一些,才不会被退货。


    听见这句“批准”,肖雅梅心里的石头落地,应了声:“好,那我先回去写作业了。”


    穿过大门时,肖雅梅脚步一顿。


    妹妹现在就睡在姨妈的大床上,那是她平时不敢随意打扰的房间。


    果然只有亲生的女儿,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吧。


    *


    走廊上只剩下两位成年人。


    肖蓉轻轻把大门合上半截,她担心聊天的声音吵到女儿。不过,这个行为落在别人眼里,或许会觉得她在防止偷听。


    胡婉笙直言:“刚才田姨妈来过,今颖被她吓哭了,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的。”


    短短一句话,有太多可解读的信息。


    “啊?田姨妈怎么吓到她了?”,肖蓉不敢相信。田姨妈粗鄙,但不至于会恶意吓小孩。


    胡婉笙知道她误解了,赶紧摇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今颖说,田姨妈和乡下虐待她的人长得很像,所以才害怕。”


    她想到刚才在怀里睡着的瓷娃娃脸蛋,心尖某处仿佛被戳中,又补充道:“……今颖很敏感,她怕你伤心,不敢和你说。”


    肖蓉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她回忆起一周前的情形,黎今颖在病床上残喘呼吸,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她手里消散。


    “这孩子……”


    肖蓉没有继续说下去。


    胡婉笙完成了任务,回家前最后说了句:“记得带孩子换药,最近做些好消化的东西吧。”


    肖蓉的声音带着有些许哭腔:“谢谢,婉笙,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胡婉笙莞尔一笑,“不是你说的嘛,大家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肖蓉打心底欣赏这位曾经的洋行大小姐。


    如今时局动荡,然而每次相见,胡婉笙的气质内核始终如一,不卑不亢。


    肖蓉收拾好情绪,准备回家给两个孩子做饭:“你啊!好好照顾好自己,有事儿别怕麻烦,尽管来隔壁找我和老黎!”


    “嗯,你也是。”


    两扇门同时关上,一分钟后,屋内油灯先后亮起。


    *


    肖蓉把油灯放回木桌。


    家属楼去年已经安上了电灯。


    刚开始,大家都很新奇,家家户户都爱用。很快,龙岗电力供应不上,时不时就闹停电。停了几场后,大家还是把柜子里的煤油灯翻出来了。


    省电又省心!


    肖蓉家里的煤油灯,是她亲手用大号墨水瓶做的。瓶子里放一点煤油,棉花捻成的细绳从瓶口伸出来,燃起一团指甲盖大小的火焰。


    天还未完全黑,煤油灯不足以照亮整个客厅,但在傍晚时分已显得格外明亮。


    肖雅梅坐在木椅上,有了光源后,顺势拿出作业本,准备在餐桌上先写一会儿。


    “你姨夫估计天黑了才能回,我们先吃。”


    肖蓉走向柜子,拿出一袋面条和三个鸡蛋。黎今颖找回来后,她就下血本去淘了十个鸡蛋回来,准备给孩子补补身体。


    就在她准备关上柜门时,肖蓉犹豫了一瞬,又把鸡蛋放回去一个。


    她吃素面就行,都给孩子留着。


    肖蓉抱着食材,又拉开放着购货本的抽屉。她没有拿出来,趁着光源悄悄数了数。


    算上今天回家的女儿,以后家里就是四口人吃饭了,她得精打细算着过日子。


    窗外暮色越发浓了。


    餐桌边,女孩正奋笔疾书时,煤油灯被风刮了一瞬,暗了下来。


    这种情况很常见。


    肖雅梅学着大人的模样,取下额头边的发卡,拨了下煤油灯芯。


    火焰燃得旺了些,亮度也陡然上升。


    她正准备回头告诉姨妈,自己学会怎么给灯油助燃时,碰巧注意到肖蓉的动作。


    姨妈似乎在忙什么?


    嘴巴在动,她在说什么?


    九、十、十一……


    肖雅梅在心中跟着嘴形读出。


    她瞬间明白了,姨妈在数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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