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小礼堂就在新修缮的操场旁。
这里不像大礼堂那般庄严肃穆, 中间并未预留整排整排的座位椅，取而代之的是可挪动的圆桌，部分活动需要预留空地时方便挪出。
小礼堂一般用于小型文艺汇演、连队间的拉歌拼歌、书画联谊、周末舞会等等都是在此举办。
婚礼自然也是有办过。
但一般来说, 申请手续有些麻烦。
此时，黎今颖和聂浚北一路慢吞吞推着自行车终于到达小礼堂门口。
“新人来咯！”
文工团请来的男司仪声音洪亮。
聂涛和黎志兴两位家属站在门口红地毯的正中央迎客，一位穿着他的藏青色全套海军正式军装, 另一位穿着全套黑色西服，领带绷得直直的。
两人身边还有许多平日里两人熟悉的面孔在帮衬，诸如聂浚北所在部队的副团、肝胆胰的手术巡回护士。他们或是发放喜糖, 或是帮忙加置座位。现场到场的宾客比他们邀请时预计的人数还要多, 一张张或眼熟或陌生的脸庞统一朝着门口的一对年轻璧人望过来。
“大家都让一让啊, 新娘子来了。”
王如霞从肖蓉的后方探出身, 几步来到黎今颖前侧，一边笑着招呼宾客，一边替她辟出一条路。
左右的宾客在指引下纷纷往后退，众人一边给新人让路，一边朝他们热情喊话：
——恭喜啊！恭喜！
——恭喜聂团，终于修成正果了呀～
——黎同志新婚快乐！
与此同时，前侧的文工团乐队开始现场演奏，扬琴一拨, 传统婚庆民乐响彻礼堂。
在丝丝入耳的弦乐之中，黎今颖迈着小步往前侧走去，忽然间, 她感受到腰部传来一股外力, 下意识一看, 发现是聂浚北伸出手护着她往前。
等到两人终于走到中央的台阶上时，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阵起哄声。
黎今颖在部队系统呆了这么多年, 极少在驻地中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难免被现场的热闹气氛打动。身旁聂浚北还一直牵着她的手，她能清晰感受到手心之间的温度渐渐上升。
男司仪在说着喜庆话。
黎今颖心跳如鼓，根本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眼神不由自主朝着旁边的男人望去。
一连望了好几眼，黎今颖发现他嘴角的幅度就没下来过，自己也忍不住别过头笑。
男司仪回过头，瞧见他们的小动作。
“哎哟，说了这么多，结果回头一看，咱们的这对新人已经在眉目传情了，我懂我懂！看了你们都是急性子啊！”
黎今颖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刚想意思意思矜持两句，下一秒就被一双臂膀往身侧揽去。肩头轻轻碰撞，微痛中夹杂着难以忽视的悸动，心口像是停了一拍。
人群中也适时传来起哄：
——感情好得很嘛！
——瞧瞧给新郎官乐得～
——黎同志你怎么脸红了？
喧哗声中，黎今颖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日光与礼堂的灯光晕染下，那张向来清隽的脸上映着张扬与恣意。察觉到她递来的眼神，聂浚北转过头，两人倏然间四目相对，彼此瞳仁都闪烁着盈盈光芒。
男司仪看出两人的急性子，默默删减了一部分废话，加速推进婚礼进程。
当他cue到证婚人时，台下的司令员以幽怨的眼神看向起身的巫医生，小声向身旁的战友吐槽：“老聂这家伙，我稿子都写好了，也不说替我争取争取，你看老巫那得意样！要不是小黎是他徒弟，我和你说这事儿肯定轮不到他。”
巫医生站上台，清清喉咙之余，还不忘朝台下的司令员老战友挑眉，像是在无声炫耀，“嘿嘿我有好徒弟你没有～”
咳嗽两声后，他从军装左侧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早早写好的白纸，开口道：“各位战友们，今日是我徒弟今颖和你们聂团长新婚大喜的日子……”
他刚说完这句话。
黎今颖忽然感受到身旁男人俯身接近。
聂浚北闷声道：“你听听，巫叔叔现在已经彻底不认识我了，你得补偿我吧？”
黎今颖用手肘轻轻别了他一下：“又装？”
“没装，真难过”，他故意做出受伤的表情，逗得黎今颖心里那一小撮紧张感荡然无存。
她没有再咬耳朵回复，垂头耐心听师父的证婚词，同时默默朝着聂浚北的方向挪了半步。
紧接着，黎今颖就感受到腰间那股力量更甚几分，仿佛显露他的得逞。
“……祝愿他们能够白头偕老，琴瑟和鸣。”
巫医生说完，放下话筒，看向站在一旁的黎今颖，朝着她温柔笑笑，眼里似有泪光。
司仪从另一侧上台。
巫医生背过身子往下走去。
他一生未婚，当黎今颖邀请她来为自己做证婚人时，巫医生只觉得荒谬。没有切身体会过婚姻的人，又要如何祝福旁人相守相依。
在黎今颖的坚持下，巫医生穿上了他出席授勋时的那身军服，胸前戴上了他所有的军工章，用他的半生荣耀为徒弟的婚礼注入他所能做的全部。
他即将离开驻地北上，未来或许不能再在驻地中护着她，至少也能通过他这场高调征婚的举措，让驻地的众人心里记住，黎今颖是他的徒弟。
礼乐继续。
喧闹声中，早早准备好的礼花炮“嘣——”的一声炸开，五彩斑斓的方形纸片洒落在新人身边。
隔着落英缤纷般的彩纸雨，黎今颖感受到嘴唇一凉，还未反应过来，温热的气息将她笼罩，缠绵婉转，剖天盖地，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
“佳偶天成啊！”
“恭喜～两位百年好合！”
隔了足足半分钟，聂浚北才依依不舍将她松开，黎今颖红着耳根喘了两口气。
后勤李主任这时带着一大帮人走进礼堂，每人手里都端着食堂的不锈钢长盘，上面摆着刚出炉不久的菜肴。最后面还跟着两位身穿军装的年轻人，一人手里抱着一箱白酒，挨着中央的圆桌发放。
黎今颖和聂浚北两人端着小酒杯挨着每一桌问候，身后跟着肖蓉和黎志兴，以及聂涛。
聂涛腿脚有疾，肖蓉他们就走得慢一些，反正今天的主角属于两个年轻人，他们三人并不在意面子和出风头。
第一桌就是司令员所在的干部群体。
黎今颖对其中几位大姨、大叔都颇为眼熟。她刚说完两句吉利话，准备一饮而尽时，司令员就对她温柔交代：“小黎啊，你悠着来，要不小王你给她倒点饮料、白开？”
黎今颖还未回答，旁边的王如霞就已经撒腿而去，半分钟不到就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替代品。
有位颇为传统的老干部隐怒道：“新人敬酒是福气，难不成大喜的日子还不能和我们老头子喝一杯哦？小黎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他问得很含蓄，实际上几乎是明涵黎今颖是否是先上车、后补票。
司令员毫不留情替她怼回去：“人家小黎是我们部队医院的骨干呢，昨晚加班加点赶手术，外科剖腹术后很复杂的，万一吃醉了酒，谁能回去支援？难不成你这个老头替她去啊？”
他在部队里一直是这个脾性，玩笑似的怼了两句后，方才挑刺劝酒的老干部也不好再说话了。
黎今颖饮下杯中的白水。
一饮而尽后，她才注意到司令员朝聂浚北眨眨眼睛，随后又趁着他们转战下一桌的间隙，悄悄摸摸把她拉到一旁，嘱咐道。
“小黎啊，浚北怕他们没轻没重灌你酒，拉着叔叔一起演戏呢，别往心里去啊！”
黎今颖摇摇头，今天到场的人本就比预计中多，她酒量不好，要是真的吃醉，那尴尬的场面怕是能让她远离社交数十年。
司令员越瞧她越喜欢：“以后浚北要是欺负你，你来找我，我替你做主！反正老巫都站你的队，我这个老头也凑凑热闹。”
果然，这一招极其有效。
黎今颖转完整场，也没有人敢来灌她酒。
反之，一些没处撒野的新兵们扑了个空，不敢顶着司令员的面灌新娘，就将枪口对准了聂浚北。
毕竟，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他们可再难寻时机正大光明把平时严肃的聂团长给灌醉了。
酒精一杯一杯下肚。
聂浚北的脸上开始浮现几分浅浅绯红。
不过，他似乎酒量还不错，直到婚礼结束时，他也没有出现丝毫醉酒的征兆。
送完客，谢完礼。
婚礼折腾了一天总算是结束。
夕阳西下，两人乘着聂涛派来的车来到他们未来的新房，正式搬入驻地军区的家属大院。
旋转钥匙，关上家门。
黎今颖一瞬间瘫倒在沙发上，甚至没有精力再去欣赏精心布置的新房装潢，长叹一口气：“怎么比上手术还累……”
紧接着，她忽然被遮住视野。
聂浚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下了外套，上半身只余下一件薄衫，他俯身靠向她，那副仿佛被大火烧撩过的躯体隔着她的衬衣传来炽热温度。
“怎么了？”，黎今颖明知故问。
聂浚北把头靠在她的锁骨上方，语气委屈，似是在迎合她：“晕，灌太多酒了。”
黎今颖早已识破：“你耍赖，你装醉！”
聂浚北用手臂把她箍在怀中，眉眼依旧委屈，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客气，还故作坦然：“真醉了。”
黎今颖被他放在细嫩腰间的手指磨得酥痒难耐，在沙发上左右翻滚，嘴上还不服输。
“什么味道的酒，能隔了几个钟头才上劲啊？”
手指划过皮肤，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聂浚北瞳孔一顿，定定望了她一眼，眼梢的欲念燃得愈发旺盛，呼吸渐渐紊乱。
化骨般绵长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恍惚间，黎今颖听见了他轻哑的回复。
“……尝尝就知道了。”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立春后的第一场夜雨。雨丝带着潮意，穿进窗户空隙，几许冰凉打在她靠窗一侧的腿上，但此时她却只能感受男人滚烫的体温。
唇上的力道从星星点点的温柔，步步蔓延开来，黎今颖躺在沙发上，下意识想要调整脖颈位置，却被蛮横的力道桎梏在怀中，动弹不得。
“你……”
黎今颖情绪翻涌，轻轻开口。
心跳声似要穿破耳膜。
压制在上方的身影抬起头，注视着她的双眼，眼神里闪烁着靡色的光，没有说话。
一室安静，只余下窸窸窣窣的隐约春雨。
男人清凉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隔着咫尺距离，黎今颖几乎能听清彼此再难克制的喘息声。
下巴忽地被抬起。
在男人正欲再次俯身时，黎今颖不想再坐以待毙，纤细手指从腹部一路往上攀，最终牢牢回抱住他的脊背。
“……”
聂浚北愣了半瞬，黑眸染上一层克制不住的兴意，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出击。
黎今颖顺势将一只手伸出，抚在他的半边脸颊，再到眉弓、鼻尖、薄唇。
汗水从他额头上滑落，滴落在她早已浸透细汗的衬衣上，伴随她手指轻抚，男人那张令她难以挪开目光的脸庞上渐渐染上愈发危险的进攻意图。
黎今颖微微抬起脸，靠近他的耳际，轻轻吐着气，轻喘询问：“……怎么停了？”
雨声朦胧不清。
黎今颖还想再说两句挑衅言语，却不曾想，手忽然被一股大力锁住，衣衫亦咬得更紧。
在她一通撩拨之下，聂浚北眼里再无方才的粉饰，取而代之的是他不再藏掩的狩猎本性。他看着她，语气玩味：“原来我老婆喜欢刺激的？”
黎今颖没有机会回答。
攻城略地之下。
夜晚春雨绵绵，吞噬与掠夺让人沉沦又沉沦。
第112章 新婚夫妇
第二日清晨。
黎今颖在阳台吹来的一股泥泞雨后气息中苏醒, 她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身上覆了一张薄被，只是昨夜撕咬缠绵的罪魁祸首不见了踪影。
“……人呢？”
她从床上坐起身, 睡眠不足的困意正在与试图清醒的理智搏斗，她眨眨眼睛，忆起昨夜的疯狂。
不对啊, 最后的记忆是在沙发上吧？
什么时候上了床、盖了被？
等等，她到过床上吗？
她只记得好像有地板……
难道是后半夜太混乱，她给忘了？
理智回到大脑, 黎今颖后知后觉感受到身上一阵酸痛, 从腰腹到大腿, 酸痛劲儿挥之不去。
她强撑着下了床, 按照工间操的动作左右转了转，又扭了扭，试图赶走肌肉内的乳酸。
她刚欲走动两步去客厅寻人，卧室门就从外面轻轻推开。
迎面的正是她的新婚丈夫，聂浚北。
没穿上衣的版本。
“你……”
黎今颖顿住，见到那一身垂涎欲滴的紧实肌肉后，她一瞬间忘了原本想要说的话。
耳根子可耻地红了。
男色误事啊！
黎今颖目不转睛盯着他望了好几眼，迟迟不肯移开目光：美色它确实抓人眼球啊……
“看够了吗？”
“没……”
聂浚北原本想要放肆她的行径, 但当他捕捉到黎今颖赤脚踏地时，直接不顾她咿咿呀呀的哼叫，一把将她抱起, 轻轻扔回了床上。
“我还得上班呢！”
黎今颖从棉被里探出头来。
聂浚北替她捻好被角, 把放在床头的腕表递给她：“还早呢, 天刚亮不久。昨夜下了一宿的雨，地上凉, 你本来就没睡好……”
黎今颖一听就来劲了，气鼓鼓佯怒道：“那能怪谁啊？我俩加在一起凑不出六个小时睡眠。”
聂浚北故作委屈：“那下次你说继续的时候，我停下再强迫你去睡觉？”
黎今颖被他堵得心虚，蹬了两下脚，不准备正面回答：“身上疼……”
聂浚北立马就正色起来。
“哪里疼？我帮你按按。”
黎今颖偏着身子躲开，浑身写满拒绝：“别了，我怕一会儿走火，上班时间来不及……”
聂浚北长叹一口气，严肃道：“那肯定不会的，你放心，你老公这点忍耐力还是有的。”
黎今颖的声音嗡嗡如蚊虫：“……不是怕你，我怕我忍不了。”
聂浚北：……
于是，在一顿亲亲抱抱的接连袭击中，黎今颖首先向欲望缴械投降摇旗，翻身掀开薄被，压在聂浚北腿上，再度验证了她是个对诱惑毫无招架之力的饮食男女。
时针指向七点半。
黎今颖冲完澡，转身询问浴室氤氲水汽中的男人：“你什么安排？我今天要值夜班。”
“正常训练，那结束后陪你吃饭？”
黎今颖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摇摇头：“不了，我可能没太多时间，你先睡觉吧，我下班大概是早上六点，反正自己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男人的重量从身后压来。
黎今颖用手撑在洗手台上，转头问：“干嘛？”
聂浚北似乎是思量了几秒，才缓缓开口直言：“你不在，我睡不着。”
黎今颖心跳漏了一拍，忍不住笑他：“那你之前那么多年怎么睡的？我是怕影响你训练嘛。”
“不影响”，聂浚北的回答毫不犹豫。
黎今颖没办法，松口道：“那我挤挤时间，下午手术结束一起去吃？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很重要！”
趁着新婚后的第一个清晨。
黎今颖转过头，抬起下巴望向面前周身散发着热气的丈夫，一口气说出她心中的担忧：“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做寡妇，你以后出任务的时候，能不能……想想我？想想我们？”
聂浚北看出她眼里的紧张与认真。
他轻轻将她拢在怀里，低头吻了一下她光洁白皙的额头，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皂角香气氤氲在室内，黎今颖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她侧过脸，蹭了蹭他的下巴，不放心似的追问：“你保证？”
聂浚北闭上眼睛，又郑重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虔诚如同起誓：“我保证，说话算话。”
黎今颖相信他的承诺。
精神世界那块压着的重石终于落地。
穿戴完毕，两人前后脚回到客厅。
黎今颖这才看清新房的模样。
部队里的分房政策目前考量的主要是两方面：一是职级与年限，二是户内人口。譬如，以巫将军和司令员的职级，两人早年就分得了一套带大花园的三室住宅。
黎今颖他们运气好，刚刚从台风抢险回来立了功，升了军衔，立马就弥补了军龄落后大姨大叔们的差距，凭借两人的校级职务成功获得了新修的两室半独立厨卫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与后世流行的loft、大跃层、大平层完全不同。它的内部构造和住宅并无两样，更像是精装版本的商品房，比起普通工房层数更矮，容积率低，并且楼栋并非与普通住宅弄里在一处，而是安置在将军们的大花园独立住宅旁，清净又宜居，几乎能与龙岗的市委大院媲美。
这是她和聂浚北未来的小家。
除了两人的主卧外，还有一间较小的卧室靠着过道，两人目前没有小孩，这里暂时作为储物间安置。
厨房与卫生间在尽头处，装潢相当到位，他们两人几乎没有二次改动。厨房配有吊柜和单独的煤气台、洗菜池、操作台，甚至还给冰箱预留出一方米的位置。洗手间配备了抽水马桶和浴缸，还留出双缸洗衣机的位置，还贴心设有接地三眼插座。
另一侧，是客厅与专门隔出“半室”的餐厅，一些老干部也管它叫会客厅，旁边靠墙处打了一整排木柜用于储物。阳台靠着客厅，四五米长的联排窗户，采光朝南，光线看着就让人觉得治愈。
黎今颖虽然忙，对家里的装修大概还是了解一二。地板用了她挑选的木纹，冰箱、洗衣机、电视机都是她喜欢的款式。
不过，部分也有区别，聂浚北还是坚持给她买了一台录音机，即便她根本连电视都没时间看。
至于其他，就是“老朋友”了。
聂浚北早在两人半月前领证时，就将他那本曾经被归还的配给册，以及他手里的工资银行卡上交给了黎今颖。
为了让黎今颖安心接下，聂浚北还搞了一套滑稽中带着一丝严肃合理的说辞。他称，部队里结婚的大多数军官都把这些交给了媳妇，他不想在男人的讨论中插不上话，落下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名声。
“你食堂的票还够用吗？”
分别前，黎今颖在部队医院门口减速自行车，转头问旁边的男人。
她正欲从随身的零钱包里摸出一把票，让他多吃点补补身体，男人得壮壮的才干得动活。
票还没拿出来，聂浚北就已经骑车离开了。
“够够的！老婆，晚饭见。”
留下黎今颖一个人推着车站在原地。
黎今颖：= =
这么大声很难想不是故意的。
旁边不少同样赶着上班的同僚们纷纷停下脚步，羡慕的讨论声在她耳后响起。
——年轻人就是腻歪哟！
——你不知道啊？这是昨天结婚那对，感情可好了，彩带还没飘完就亲上了！
——年轻人的爱情果然是轰轰烈烈，让人羡慕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条件？
——你看小黎笑得都合不拢嘴，他俩以后的小孩肯定俊得不得了，最好啊，是女儿随她，儿子随小聂！
黎今颖轻咳两声，快步走向病房。
刚一进普外科室楼层，她就撞见正在和麻醉师告别挥手的巫医生。
“师父！”，她走到巫医生身边，“我下午有台胰腺假囊引流，你要不要来指导一下？”
巫医生听见她欢快的脚步，斟酌许久语言，最终还是泼下一瓢冷水。
他摇摇头：“不了，今颖啊，我要去北京了。”
黎今颖刚刚浮起的嘴角瞬间凉僵住，她追问：“什么时候？怎么都没风声……”
“今天就要走，晚上的火车。本来留到今天，就是为了看你结婚，一拖再拖，也是时候了。”
他带着黎今颖往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尽量简单地解释这段调职：“我们的腹腔论文发出去后反响很好，肝脏领域是我毕生的追求，恰好北京军区替我联络好附属大学，实验项目、医院研究方向都很合适，加上你也让我很放心……”
黎今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前几日，巫医生忽然意味深长的那段对话，就是在为他的离开而提前铺垫。
走进办公室。
巫医生打开抽屉，拿出他提前整理好的一份病例名单：“大部分病人我已经交代好了，剩余这几位较为复杂，北京那边也有许多病人在等，我实在没有办法主刀，病人那边也解释清楚了……上台前，你和老主任商量着来，交给你盯，我才放心。”
黎今颖将梗在喉咙的情绪咽下去，点头应允：“嗯，我会和主任商量好的。”
“主任老了，考虑得的确更全面，但是专业层面他给不了你太多指引，要是遇到决定不下的病例，还是可以给我这个老头子拨个电话，我们一起约个时间讨论。”
黎今颖又“嗯”两声。
她背过脸，用手指快速拭去眼角的泪水。
“别挂着这张脸出去啊，你可是我巫守仁的接班人，不，比接班人还要厉害！你要研究的东西可不简单，我还真教不了你太多。”
巫医生说得乐观，话语带着玩笑意味，明显是不想让她为突如其来的分别伤感。
屋内送进一阵雨后的春风。
黎今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给了巫医生一个拥抱，同样学着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道：“那你可得尽快封上院士，让我这个徒弟沾沾光！”
巫医生笑着连点两下头。
他看向早已放在办公室角落的行李箱。他孑然一身，来也匆匆，去也简单。这趟去北京，以他的年岁，恐怕今生不会再有机会回到部队医院了。
趁着分别前夕，他第一次回抱了徒弟。
“今颖，你会走得比我更远，未来就看你了。”
第113章 军令状
“黎老师, 刚才的胃空肠吻合太精彩了，但我之前在学校看到书本案例里大多采用外引流术，我们为什么这次要用内引流啊？”
三小时手术结束, 黎今颖刚和家属沟通完，就被这批实习医生包围在住院部走廊。
黎今颖把办公室门打开，示意这群实习生进屋聊, 不要堵在走廊门口，免得打扰病人休息。
她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在等候区的聂浚北。两人四目相对, 她无奈摇摇头, 用口型说了句“等我”。
巫医生已经乘车离开了。
她作为师父首肯的接班人, 总得把师门“倾囊相授”的传统给延续下去。
关上门, 她拿出病历表，递给所有人传看。
“彩超上面可以看到他的囊壁成熟且较厚，加上这位病人年纪不到三十，代谢好无基础疾病，用Roux-en-Y并发症肯定会更少，复发率低，术后也能更快恢复。”
实习医生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
方才主动问问题的男学生再次感慨：“哇，怪不得彩色多普勒这么贵, 科学改变技术啊！黎老师，你的第一笔经费花在这里也太值了！”
“又不是花
我的钱，你感叹什么劲儿？得亏院办和心脏外科那几位老狐狸下手快, 现在国外机器都刚出来没多久, 我们能拿到进口仪器, 恐怕中间有不少人跑断腿呢。”
人群拿着彩超病例左右传阅。
“好牛的机器，科学太伟大了！”
“是啊！你看, 真的能看得好清楚……”
“黎老师，你都不兴奋的吗？跨时代啊！”
黎今颖突然被cue。
她内心OS：等到21世纪还有更牛的超声内镜，甚至都可以不用外科手术，就能把人给救了。
不过，瞧见他们兴奋的模样，明明她在记忆中已经操刀过多次同类型的手术，依然忍不住被气氛感染，切实体会到为什么网络上会有那么多人赞同“八九十年代是最好的二十年”。
时代带来的飞跃感再难取代。
遥想十多年前，黎志兴为了给破破烂烂的卫生院搞到一台X线机，从审批到采购到落地，愣是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搞定，病人们不得不跑到省城才能有机会用上最新的医疗资源。
可是如今，光是他们医院就配有多台B超和X光，如今还专门成立了彩超室，未来或许还会有更精密的便携式超声。
实习医生们又拉着她问了许久。
自从开始带实习生，黎今颖能感受到这群年轻人对她的态度是悄然变化的。
从一开始的恭敬疏离，到现如今她每次上台都有一群人争着抢做助手，期间的转变并非是时间长混熟了，也并非是因为实习评分，他们是真的发现能从黎今颖身上学到技术。
学医是一条既孤独又自虐的路，能坚持下来的人，无一不是怀揣着一颗悬壶济世的赤子之心。
半个小时过去。
问题海终于见了底，实习生们手里的本子记了好几页，离开办公室前，都还在热烈讨论：
——我好像爱上肝胆胰科室了，成就感太强了！有点纠结正式分配的时候到底去哪里。
——女生还是不建议来肝胆胰吧，太吃体力了，我觉得你还是选产科好。
——怎么，就因为先天精力有差距，外科就不欢迎女人了？那你别跟着黎老师啊！
——我好心给你建议，你真是……
黎今颖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她多看了一眼说话的女学生。
医院里实习生众多，但性别比例百分之八十都是男生，偶尔出现的女生反而更容易让人记住。
她记得这个女生，姓崔。每次有多余的助手位时，崔医生总是把手举得高高的——在一群男学生堆里，崔医生一米六出头的个子实在是泯然众人。
“崔医生，你留一下。”
黎今颖叫住了走在实习生队伍末尾的她，同时走到办公桌面前，打开抽屉翻找。
崔医生误以为黎今颖要批评她。
毕竟，她刚才为了给自己出口气，把黎今颖的名号搬出来用了用，说不定会被训斥……
想到这里，她头埋得极低，垂在腿边的双手开始不自然蜷曲，连脚尖都在绷紧。
黎今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递给她一只从商店新买来的润唇膏：“头垂那么低，就更看不到你了……给你，看你刚刚问问题的时候嘴上全是干纹，别得唇炎了，很麻烦的。”
崔医生受宠若惊。
自己跟在黎今颖身后已经快大半个月，还从未见过她的温柔一面，只记得黎今颖在每周考评成绩上六亲不认的严厉出击。
她双手接过，犹豫半秒还是决定认错：“谢……谢谢，对不起，黎老师，刚才我就是气不过，不是故意那么冲……”
黎今颖摇摇头：“没事。”
顿了两秒后，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多嘴：“你同学说得也对，先天差距很残忍。你看我们科室，同类型的大手术，往往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趴地上了，其他男医生还依旧保持兴奋，游刃有余。”
崔医生咬咬唇，心有不甘：“那难道我们女生就不能对强度大的科室感兴趣吗？谁规定了外科是男人的天下！”
她似是纠结这个问题已久，声音有些颤抖，说完后才意识到似乎不太合适，又赶紧找补：“黎老师，我……我今天可能情绪不太好！”
黎今颖比她高几厘米。
她并不认可外科不适合女人的潜规则。待到未来技术发展，男女体力的差距会逐渐被诸如达芬奇机械臂等填平。彼时，女人的耐性与细腻，乃至于共情通感，都将成为攀登的天生优势。
黎今颖温柔拍了拍崔医生的肩膀，鼓励道：“别想太多，决定就去做！毕竟，凡事都没有那么绝对，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加油呀！”
她握拳在脸前晃了晃。
崔医生原本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嗯！”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办公室。
聂浚北瞧她摘下白大褂，从等候区走过来，问：“笑得这么开心，怎么了？”
黎今笑着摇摇头，看向崔医生稚嫩的背影，转身道：“没什么，好像能理解当初金教授放我离开时的想法了……走吧，吃饭！”
*
第二天清晨，黎今颖临时请了半天假。
肖蓉他们的假期余额见底，需要要搭中午的火车回龙岗，原本商量的是让聂浚北送一送，临到夜班结束，黎今颖却反悔了。
谁知道这一面错过后，下次再见到她的这对天赐父母还要等多久？
“现在家里都安了固定电话，哪里需要你这么夸张还要来送……你昨晚不是才上了夜班吗？”
肖蓉看见她那张挂有积年黑眼圈的脸，心疼早就压过了感动，忍不住又叨了两句：“如今你师父去了北京，你们军区怕是没有人再镇得住你了，我看啊，家里恐怕只有你欺负浚北的份儿。”
“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黎今颖替肖蓉翻直大衣领子，“我可是我们医院的模范员工，先进骨干，不能这么胡说。”
“骨干的代价就是不要命地工作？”
黎今颖弱弱低下头。
明明前世已经有过血的教训，道理都清楚，然而，等她真干起活，来早就把这些定律抛到脑后。
救人面前，她顾不上那么多。
肖蓉翻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话题，转而提起：“你和浚北什么时候休晚婚假去旅行啊？”
黎今颖：“还没找到时间，可能等忙完这一阵子，师父那边有几个病人我得盯到术后稳定才能放心。”
“闺女，时间是永远不够用的”，肖蓉叹了口气，“我和你爸结婚的时候没有机会去旅行，现在连见证你的人生大事，都得填一大堆申请材料，等到我俩真正退休的时候，又有几年健康的时间可以去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黎今颖掐断她的后续：“呸呸呸，别说这种话！您老身子骨硬朗又结实，不准再提了啊。”
或许是前几次在月台送别太过伤感，他们这次送站选择将车停在了站外检票口附近。
母女俩寒暄许久，嘱咐从“熬夜记得多补血”与“值夜班吃饭也要规律”，到“固定电话安装贵得心口发疼，常拨电话联系才能回本”，又到“别太早生孩子，相应政策又能多享受二人世界”，两人在短短几分钟里把家长里短唠得满满当当。
反观另一边。
气氛就没有那么温馨了。
黎志兴望向替他们拎行李的女婿，他把手放在大衣兜里，挑眉问：“来一根？”
聂浚北摇头，严词拒绝：“……我不抽烟。”
黎志兴干笑两声，试图隐藏他方才的试探，从兜里掏出一条威化巧克力：“哈哈，谁和你说是香烟的？拿着，你不吃留给颖颖吃。”
聂浚北看出岳父的鬼主意，大概明白了黎今颖最爱的钓鱼执法技巧到底从何而来：“好。”
下一秒，黎志兴又装作不经意询问。
“诶，小聂啊，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可以约着打打牌啊，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很爱玩纸牌的。”
聂浚北接招：“我没怎么玩过牌，不太会，别嫌我学艺不精就行。”
“哦～”，黎志兴在心里的无形清单上打了个勾，又继续说：“那还是算了，我也不爱玩牌……那迪厅呢？沿海应该比我们龙岗更流行吧？”
聂浚北：？
这回听懂了，岳父是在扫雷呢。
他沉吟片刻：“颖颖工作比我忙，我给她打好辅助就够我们小家忙活了，没时间搞名堂”，说完他似乎觉得还不够赤诚，再度表示：“有时间也不会去，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
黎志兴这回终于买单。
他从聂浚北手里接过箱子，擦身而过时，意味深长来了句：“你可得记住今天说的话……”
眼神乍看还是平日温和的黎书记，眨眼间，镜片背后却寒意瘆人，让人不敢猜测黎志兴未说出口的下半句究竟是何威胁。
下一秒，黎志兴又挂回和煦笑意。
“走吧，孩子们送一趟车站也麻烦，颖颖！爸爸妈妈进站检票了啊，你和浚北好好的，注意身体。”
“嗯！拜拜～”
黎今颖走过来，挽住丈夫，另一只手不断挥舞，直到父母消失在视野中才罢休。
“你和我爸刚才说什么呢？”
黎今颖和肖蓉叙说母女情时，眼睛瞥到了他们俩人鬼鬼祟祟说话，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聂浚北挽过她的肩膀，把她带回轿车。
“没什么，立军令状呢。”
“嗯？什么？”
“别问，乖乖回去睡觉。”
黎今颖被他塞进后排，脑子里晕乎乎猜测两位已婚男人刚才究竟在交流什么经验，很快沉沉睡过去，倒在皂角香味的肩膀上。
第114章 冒险者
清明节前夕。
黎今颖站在医院门口, 送走了巫医生留下的最后一位病人：“奶奶，记得按时回来复查哦！”
老奶奶驼着背颤颤点头，眼角皱纹沟壑又深了几分：“好～肯定记得。”
“那你可得乖乖听你女儿的话, 肥肉可不能再吃了啊，高脂对你的身体很危险。”
黎今颖刚嘱咐完，旁边挽着老人的中年妇女立即跟上：“妈！你不是最听黎医生话吗？记住了啊, 真的得忌口，回家后不能偷偷摸摸吃！”
中年妇女放完话，转头朝黎今颖微微鞠躬：“谢谢你, 之前的事儿对不起……”
黎今颖摆摆手, 笑着目送他们离去。
巫医生留下的病人里, 这位奶奶的家属是最难搞定的, 他们对她这个“徒弟”提出的新技术不放心，术前一直不太配合，幸好靠着黎今颖三天两头的赤诚真心，最后问题迎刃而解。
等到母女俩消失在医院门口，黎今颖才终于卸下大石，在初春阳光的见证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交差了啊！”
身体舒展，精神也轻松。
门口保安叫住她, 调侃道：“黎医生，你这是准备把每个病人都亲自送出院啊？”
黎今颖走到他的工作亭面前，晃了晃食指：“这位老太太不一样！她有慢性病, 过去是我师父的病人,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故事, 你师父呢？怎么这段时间都是你在值班。”
年轻保安长吁一声：“我师父退休了呀！翻完年办的仪式，你当时休假不在, 不然肯定得请咱们医院的一枝花过来参加嘛！”
黎今颖笑笑，准备往办公室走去。
距离巫医生离开已经一个多月，距离她成为已婚人士也是同样的时间。
她和聂浚北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休婚假：这个月她得处理手上堆积的病人，下个月聂浚北又得带队去海上特训，这一岔又不知道是多久，更不确定等聂浚北回了驻地，她是否又得一周七天扎根在医院。
等等，说起来……
她好像已经三天没回过家了。
黎今颖脚步顿住，倒退回到走廊墙的镜面前，仔细瞧了一眼她的打扮：好像还穿着前天的衣服。
聂浚北这两天去省里做报告分享去了，家里没人，她也就不必抽时间回去，有手术就上台，没手术就看材料、做模拟，剩下的零星时间在办公室倒头睡觉，成功达成了72小时未曾离开医院的成就。
“坏了，我怎么变成师父那样了……”
黎今颖用手掌轻轻拍打额头。
就在她准备抽个时间回家换身衣服时，普外大科室的主任叫住了她：“黎医生！等等，有个病人需要你去一趟！”
黎今颖提起十二万分精神。
等了几秒，却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
按照平时的逻辑，急诊那边摇人都是抢时间夺生命，通报时也不会吞吞吐吐，十秒钟内最好就把最核心的诉求说清楚，等到碰面时，她差不多也能就盘算出大概的应对。
很快，她反应了过来。
“不是急诊？”
科主任点头，左右看了一眼走廊的环境，最后还是不放心，拉着她进了办公室。
黎今颖在此处没见过这种阵仗。
但她上辈子在首都的附属医院工作时，还是有幸接触过“VIP病人”。他们大多是各自领域做到极致的行业大牛，出于保密或是媒体的缘故，不宜挤在普通门诊里就医。
不过，他们挂在嘴里的“VIP”并非是指点头哈腰的特殊礼遇，其实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主要是避免引起医院内部不必要的聚集和混乱，无论是医院还是病患，都不想让一堆记者或是无关群众挤在病房外面探头探脑。
黎今颖心里有了准备。
果然，她猜中了。
科主任严肃开口：“是咱们军区以前的老首长，人已经七十多了，上周刚才确诊了胰头癌。”
黎今颖心里一惊。
——那不就是聂涛和师父他们的长官？
“为什么不在确诊医院做手术？”，即便问这个问题十之八九是多此一举，黎今颖还是得问清楚。
“做不了啊，没人能做，也没人敢做。”
科主任给出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黎今颖心里大概有数。
她跟上科主任的脚步，两人快步往楼上的单人病房走去，上台阶的两分钟里，她已经大致了解病人的基础情况。
讲完病情，科主任又提了几句老首长曾经的功勋，最后不忘忧心提点：“唐司令现在七十多，咱们驻地很多人，包括我和现在司令员，都是当年他提拔起来的，给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有压力……”
黎今颖汗颜，腹诽：那干嘛还要提！
直到两人快要走进单人病房区域时，科主任才终于说出了后半句。
“虽然唐司令想要手术，但你和我都清楚，很多胰腺恶性肿瘤是不适合开刀的……”
他一向惜才，也明白年轻人的拼搏之心，但是珠穆朗玛峰的挑战并非一蹴而就，人类的血肉生命也不是山脉，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试错。
“一会儿你不要压力太大，能开就开，放手去做”，话语至此，他忽然一转，“但是，如果你也判断开不了，那么我来负责劝唐司令选择其他综合治疗，别害怕。”
黎今颖轻轻“嗯”了一声。
单人病房设置在住院部南苑的单独楼层，黎今颖还是第一次来。刚踏进第一脚，她就注意到设置在楼层口的站岗台，一位警卫连的同志朝他们两人敬了个礼。
“这位是肝胆胰的黎医生。”
科主任为她背书介绍。
警卫连同志朝她点点头。
黎今颖回之以礼。
踏进病房区域后，黎今颖很快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军区老首长。
病房内人不多，除了躺在床上的病患本人，旁边还有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正在照顾他。此外，沙发上有个黑色披发的女人在看书。
“唐司令，这位就是黎医生。”
科主任把她往前引了引。
黎今颖上前简单介绍。
她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无情打断。
旁边的披发女人已经放下了书，上下打量一圈黎今颖后，有些不屑：“这么年轻？看上去比我还小，技术真的能行吗……”
“静栩！”
唐司令剜了女人一眼，声音明明有气无力，也依旧透露出几分威慑。
黎今颖笑笑，装作没听见。
科主任适时插进话缓解气氛：“这位是唐司令的爱人，任书记。”
任书记面露抱歉，温柔道：“黎医生你好，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我女儿，唐静栩，她也是担心老唐，实在抱歉。”
唐静栩依旧不是很信服，嘴上只能闷闷先应付了一句：“抱歉。”
“没事没事。”
黎今颖摆摆手，接过任书记递来的确诊病历，从各项指标，翻到CT片，又看到一张磁共振，心中感慨：上海的医院都已经有如此精度的磁共振了吗……
翻完确诊医院的病历表，她又上前近距离观察病人。唐司令的皮肤和巩膜已经慢慢变黄了，乏力症状很明显，自述这几日都疼得起不来床。
黎今颖又翻看了一遍今天的最新数据，敏锐发现与前一份确诊医院所做的临床检查对比，唐司令的各项指标正在极速恶化。
情况不妙，很危险啊。
科主任适时找了个借口，把她带到外面讨论。
与此同时，唐静栩走到母亲面前抱怨：“就不该来这里，巫叔叔都已经去北京了，咱们就去北京找他啊！又不是非要死磕东部。”
“不是那么简单，上海的医生已经说了，这个手术他们做不了，放眼全国也不一定能有人做得了！”
唐静栩急坏了，按照常理她根本无法理解：“那巫叔叔呢？徒弟肯定不如师父吧？”
病床上的唐司令咳嗽两声。
母女二人同时把关注点投射在他身上。
唐司令说话有些费劲，语速很慢。
“你巫叔叔说了，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是他给我推荐了黎医生，你也是姑娘家，别小瞧别人……”
“爸！”，唐静栩帮他顺了顺气，心中始终觉得太过冒险，“难道就一定要开刀吗？不是说可以化疗？或者……”
她想要说的那句“静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的这位将军父亲缺点和优点集于一个词——喜欢冒险。但凡有一线生机，他必然会放手一搏。
唐静栩在心中祈祷。
尽管希望渺茫，她如今也只能希望这位黎医生真的是远超同龄人的天降英才吧。
病房外。
黎今颖和科主任两人步至走廊，又往另一头迈了好几米，才开始小声交谈。
“怎么样？你觉得能开刀吗？”
黎今颖点头：“可以，但必须要尽快，每拖一天，拖一个小时，就多一份危险，最晚三天内就得开……不，最好今明天。”
科主任并没有因为她的发言而欢喜，反而更加忧心。他同样是顶级院校的外科出身，当然开刀的风险性会有多大。
他反应很快，立即否决：“我不同意！我们已经讨论过，保守治疗是最万全的。”
“他情况很危险，一直在恶化，这样下去，可能最多三四个月，基本就是等死。”
黎今颖说话也不客气，同为医生，她相信科主任看得出来，这场手术就是唐司令最后的机会。
她继续说：“主任，我真的能开，我做过好几次胰十二指肠切除。”
科主任沉默了。
他又接着问了好几个问题，诸如她的类似病例开腹经验，又譬如开台后她如何重建消化系统。
最终，他明知道答案，还是不死心问了一遍：“你有多大把握？”
“风险很大，我不敢保证。”
黎今颖先按照惯例回复，随后想了想，实话实说：“五成吧，但只是现阶段的结果来看，您也知道肿瘤始终在变化，我不确定打开后是不是这样，但比起直接宣判，肯定值得一试。”
科主任在门口纠结了许久。
末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走吧？”
“您批准了？”，黎今颖没想到他会松口，立即噼里啪啦补充了一长串需要立即重新获取的检查，还不忘解释，“我看唐司令之前做了磁共振，我们医院的精度要差一些……”
“你啊，真是跟你师父一模一样！这次手术要是成功，经费会有的”，科主任感慨一句。
黎今颖迅速进入手术前的备战状态。
等到她和科主任获取手术许可，迅速确认手术时间后，她兴奋到不知疲倦地在图书室里翻看国内外案例文献。
翻页时，她瞥见露出一截的袖口，才忽然意识到：对了，她本来是要回家换衣服的！
第115章 攀高峰
黎今颖在医院忙活了两天。
终于等到最后一次术前报告上, 唐司令的各项功能数据略有好转，手术团队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就是最好开台的时间。
预约手术室, 通知家属。
整条流程下来，不到两小时，唐司令就已经被推到了手术楼层。
“爸, 如果看到白光，不要去……”
手术室外，黎今颖和搭档手术护士一起推着病床往前, 唐静栩已经哭成了泪人, 呜咽跟在旁边。
唐司令轻轻点头, 声音虚弱：“你都多大的人了, 还哭……不做手术的话，我怎么出席我家囡囡的婚礼呢？”
唐静栩哭得更厉害：“什么婚不婚礼，对象都还八字没一撇呢…… ”
“病人要进手术室了，家属就先送到这里吧。”
黎今颖插进话，刚好对上给唐静栩的目光。
黎今颖处理过难搞的家属。
但是像唐静栩这样的还是少见。唐静栩是药学出身，筹备手术这两天，每天都能理出一长串清单，逮着黎今颖和麻醉医生问问题。
麻醉医生是个有脾气的老江湖, 当他发现唐静栩是焦虑症作祟，十个问题里八个都是没用的叨扰时，他就开始避着她走。
黎今颖逃不掉。加上她是主刀, 不能对家属不耐烦, 只能把原本挤出来回家的时间抠掉, 一心一意对待唐静栩的条条质问。
要不是她心理素质强大，恐怕真的会被长官独女的阵仗吓到撂挑子不干。
“黎医生, 我爸……”
她刚哭过的眼睛有些发红，配上她这几天的行为，周围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以为唐静栩要在临阵之前给主刀团队上压力。
任书记赶忙拉住唐静栩，宽慰：“你爸福大命大，黎医生和主任搭档上阵，肯定没问题的。”
唐静栩梗了梗喉咙，轻点头，不再开口。
旁边的任书记朝黎今颖温和一笑，似是鼓励。
手术室大门打开。
黎今颖和科主任前后脚开始刷手。
“紧张吗？”，科主任已经多年没有做过助手，他为了配合黎今颖的消化道重建，这两日同样没有回过家，“我其实挺紧张的。”
不仅仅是他，这台高难度手术的所有人都趁着这两天高强度磨合，只在开台前为了保持精力睡了六个小时。
黎今颖重复了一遍七步洗手法，也跟着点头：“肯定紧张，但目前为止还能平衡，我都为了这台手术沐浴焚香了，老天总得眷顾一下吧？”
“玄学可不是科学啊，你那是太多天没回家了，你师父今早还给我打电话呢，问我怎么看你这台手术……”
黎今颖没想到巫医生如此关心：“那您怎么说的？病人稳定之前，我不敢给师父打电话，害怕他骂我自满。”
科主任笑出声音。
他将手术举在胸前，回答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我给他说，没时间！忙着研究怎么给他徒弟打辅助呢！”
黎今颖扑哧笑出声。
刷完手，紧张感稍微平复。
她跟在科主任身后，走进手术台。
唐司令还醒着，麻醉医生正在为他调试确认最后的配比。他瞧见黎今颖，脸上用尽力气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黎医生……不管今天手术成不成功，你肯定会出名的。”
黎今颖摇摇头，回答他：“唐司令，这不是病人需要考虑的事情，放心，我们所有人都会尽全力。”
麻醉医生和巡回护士都已经准备完毕。
导尿、引流管、静脉输液通道通畅，无菌台的纱布、纱垫、各式缝针缝线尽数清点，
唐司令安静躺下戴上面罩。
全麻诱导剂从静脉输入管缓缓进入他的躯体，麻醉医生又根据实时血压调整镇痛与血管活性药物剂量。
气管插管麻醉结束后。
手术室同时跟着陷入寂静。
黎今颖站在主刀位，深呼吸两个回合。
她上一次成功运用腹腔镜完成该手术已经是上辈子的故事。即便这一世她已经进行了多次传统OPD开腹手术，但依旧没有过临床前例，此时此刻就是她今生的第一次攀峰冒险。
护士的播报声音响起：“……患者73岁，男，为胰头癌患者，现进腹腔镜下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预计总手术时间7小时。”
一切准备就绪。
黎今颖看向麻醉医生，再次强调：“手术时间较长，术中检测辛苦了。”
麻醉医生点了下脑袋。
他当然知道这场手术意味着什么。在这短短两日内，他们所有人都明白黎今颖要尝试的是目前还未有成功案例的手术方式，也明白躺在手术台上的首位病人是何人。
他心中的紧张与激动两种情绪相互交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准备面对这张大战。
无论结果如何，不成功，便成仁。
切口打开。
黎今颖聚精会神探查。
病人的实际情况和她预料的差不多，病灶暴露是个问题，她能否完整切除钩突就是第一步关键。
“肝针。”
“超声刀。”
“切割闭合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巡回护士不断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的细汗。
“胃体成功离断。”
“注意淋巴结清扫。”
手术团队没有人插话嬉笑。
从前有局部麻醉的病人抱怨，称手术时医生和护士聊了两句家常，让他觉得很慌张。
实际上，黎今颖他们清楚，偶尔能聊两句的手术往往风险较小，当手术室真正陷入屏息不语时，才意味着真正的危机。
手术进行到六小时，切除终于有惊无险完成。
黎今颖却在这时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对面的科主任已是满头大汗。
黎今颖看了一眼挂钟时间：“黄护士，你帮我告知家属最新情况，另外，可能手术时间要推迟。”
旁边的二助不解：“不是已经切干净了吗？”
科主任看出缘由，指引道：“剩下的难度不相上下啊！”
胰肠吻合。
消化道重建的质量将密切关系到唐司令的术后安全，关系到他的胰瘘的发生率。
又是一场大战。
手术室外。
家属已经得知了肿瘤切除的最新状况。
任书记听完，要不是黄护士拉了她一把，她差点就倒在地上，等她缓过劲后，泣不成声：“……太好了，太好了！”
唐静栩则是久久不言。
手术是父亲坚持要求，她有医学常识，明白其中要害，早在刚才分别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她没想到黎今颖竟然真的可以做到。
这时，聂涛和司令员也赶到。
唐司令是他们俩的老首长，加上当年把聂涛他们父子从西北调回来的缘由，聂涛对唐司令的感情极深。
他还是在来的路上才得知，唐司令因胰头癌入院。聂涛不知道什么是胰头癌，但他知道常识——胰腺的癌症被称为“万癌之王”。
更要命的是，走到手术楼层门口，他才听清主刀的是自己的儿媳。
“……唐司令怎么样了？”
任书记情绪激动，还喘着气调整呼吸。
一旁的唐静栩注意到两人，回答道：“黎医生已经把肿瘤切完了，正在做吻合。”
司令员也跟着松了口气，安慰道：“没事，小黎是天才，肯定没问题的，浚北呢？他不是也在路上？”
聂涛看了一眼腕表。
“快了，他这几天有任务，也是才回。”
唐司令对他们父子有恩，他来时并不知道主刀人是黎今颖，估计聂浚北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新婚妻子正在里面扛着巨大压力。
“说曹操，曹操到。”
司令员正准备再问，就看见聂浚北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浚北，这里！”
聂浚北小跑着过来。
开口和他们一模一样，询问病人情况。
得知最新进展后，聂浚北松了口气。
若不是当年唐司令把他调出来，又把他推荐进部队，恐怕他是没有机会从军的，更别提机缘巧合下和黎今颖重逢。
对了，黎今颖呢？
恐怕又在哪里加班熬夜呢。
他刚才匆匆回家放了行李，发现家里丝毫没有人气，离开时是什么样，回家时就是什么样。
“浚北，主刀是今颖。”
聂涛插进话，小声提了句。
聂浚北惊讶抬起头，有些诧异。
手术室外本就安静，父子俩的谈话声被一旁的家属听得清清楚楚。
唐静栩这时惊呼：“黎医生是……？”
司令员替他们回答：“哦对，黎医生是浚北的爱人，两位年轻人上个月刚办完婚礼呢。”
唐静栩愣在原地。
当初父亲想要帮聂涛离开西北时，她正在念大学，对这段记忆印象深刻。
唐静栩做事严谨，父亲是个冒险家，她可不是。她早在昨天就已经查过黎今颖的资料，明明毕业于上海，却选择来军区工作……
她很聪明，几个来回就已经想通。
倘若当年他们没有帮忙，或许连环反应，父亲也不可能找到敢为他开刀的医生。
或许，这就是她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善缘。
时钟滴答滴答。
所有人都安静坐在走廊左右两侧的座椅上，屏息等待同一个结果。
究竟今晚是属于黎今颖的传奇登封？
还是她将会当着所有亲近家眷的面，宣布那个令众人扼腕叹息的坏消息？
第116章 早餐
当指针指向凌晨两点时, 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黎今颖和科主任一前一后走出来。
两人刚才就已经商量好，黎今颖通知家属, 科主任去嘱托围术期的护理监测。
大门一开。
黎今颖一个人走向家属。
唐静栩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大，表情无一不在期待着黎今颖宣布“手术成功”。
“手术比预期时间长, 主要是视野探查和钩突切除，不过切除很成功，吻合也很顺利, 剩下的需要术后观察, 不排除有并发症的情况。”
唐静栩和任书记对视一眼, 她率先问：“那大概要多久才能确认……”
“三天左右, 确认完毕顺利的话，唐司令一周后应该就可以出院。”
下一秒，黎今颖被家属猛然抱住。
她张张嘴，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到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几位熟人，转而问：“你们……”
司令员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复：“我们老家伙们来看老首长”，他瞥向另一人，笑道, “他也是。”
“谢谢！谢谢你！”
唐静栩一连说了好几遍。
黎今颖被她抱得有些难以呼吸。
好不容易松开后，她一边喘气，一边答：“应该的, 应该的……”
唐静栩坐下开始安慰母亲。
黎今颖看向站在前方的聂浚北, 正欲朝他走去, 就被一声呼唤打断。
“黎医生！科主任那边找！”
黄护士小跑过来，叫走了她。
黎今颖望着聂浚北, 叹了口气。
聂浚北笑着摇摇头。
“来了。”
黎今颖不再回头看，迅速跟上。
等到她从病房出来时，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聂浚北正站在走廊等她。
“瘦了。”
黎今颖苦笑：“是吗？”
聂浚北走过来，瞧见她在大战过后的疲惫面容，有些心疼：“回家吗？能回家吗？”
黎今颖听见他这句温柔的问候，十个小时的高强度手术后劲才开始缓缓上头。
疲惫不堪，腰酸背痛。
她原本紧绷的神经，在见到爱人的这刻终于像卸了气的皮球，瞬间塌陷：“我有点……站不稳。”
紧接着，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先歇口气吧，急也急不得。”
黎今颖在聂浚北的搀扶下，先坐到旁边的座椅上喘口气。等她缓过劲来，才拒绝道：“不行，万一唐司令有什么严重并发症，我得第一时间赶到啊，我去休息室睡一觉就行。”
聂浚北心中叹气。
他替黎今颖擦去额头和鬓角的汗水，应下：“好，那我守着你。”
“不好吧。”
黎今颖出于害羞，下意识拒绝。
“你们休息室不能进吗？”
“倒也不是……可是人家都是带小孩，小孩在桌上写写作业，练练钢笔字啥的。”
“那黎老师也给我布置个作业呗？”
黎今颖被他逗笑。
最后她还是带着聂浚北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在手术楼层的尽头。
外侧有一张大长桌，平日白天被小孩们霸占，黎今颖他们偶尔会在这里吃零食聊案例。最深处摆了两张上下床，其中一张床上还搭着黎今颖的红色小被子。
聂浚北一眼看见了本该出现在家中的物件，幽幽开口：“你这是住在医院了吗？”
黎今颖心虚笑笑：“这几天情况特殊嘛……”
聂浚北没再继续话题，劝她抓紧时间休息：“睡吧，等食堂开了，我拿饭盒帮你打点东西回来垫肚子。”
黎今颖脱下鞋，躺上床。
十小时的手术占据了她太多精力，不到一分钟，她的困意迅速袭来。
迷迷糊糊之间，她能感受到聂浚北半蹲下身子，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黎今颖翻过脸，似梦呓般哼哼一句：“不要，我臭死了呜呜…… ”
聂浚北轻笑一声，用手轻轻替她捻好红色小被子，像是在回应她：“明明很香。”
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
聂浚北没有再打扰她。
*
黎今颖没有睡太久。
心里悬着事时，精神始终无法完全放松。
早上七点，她刚睡了四个小时不到，就朦朦醒来，眨了两下眼睛后，注意到聂浚北已经消失。
黎今颖坐起身，很快下床。
扎头发时，她才注意到桌面上摆了一个铁饭盒，和一张裁剪过后的纸条。
【多少吃点。】
笔锋草莽。
她认得出来，这是聂浚北的字体。
黎今颖打开饭盒，里面盛着几块还热乎的玉米糕。她边整理仪容边吃，平时她是不爱吃这类糕点作早餐的，若是时间允许，黎今颖还是喜欢坐在堂内，来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不知道是她前一日累坏了，还是丈夫送早餐的缘故，她今日不到两分钟就把饭盒内的金黄色糕点一洗而空，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也不说多买点…… ”
黎今颖擦去嘴角的碎屑，盖上盖子，没有过多猜测与留念。她知道，聂浚北多半守了她一晚上，送完早餐后肯定是先回驻地工作了。
推开休息室的大门。
黎今颖脚步匆匆，快步走到病房层。
科主任并不在。
他年纪大了，昨天一场大战下来，现在还在办公室里躺着回复精神。
“黎医生，你来了。”
唐静栩从走廊的座椅上醒来。手术刚刚结束，还不允许他们探视，无奈之下，唐静栩只能把原来单人病房内的床位让给母亲，自己在门口将就一晚，守着观察室内的父亲。
黎今颖朝她微笑一瞬，转而进门，接过护士递来的观察报告，低头翻开许久。
“目前看上去没有胰瘘，没有动脉瘤，还是按照快速康复原则处理，病人有苏醒过吗？”
黄护士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黎今颖有些担忧，她确保手术没有疏漏，切除很干净，吻合很漂亮。一般来说，十小时以上手术的全麻病人在两个小时左右就能醒来，如今算算已经四个小时。
“再观察一下，如果到下午还没醒的话，帮我请神外的同事来看看。”
“好的”，黄护士点头应下。
黎今颖调整两下呼吸。
她可不想出门见到家属时，给唐静栩看到一张焦头烂额的表情，那怕是吓也要吓死。
“黎医生，怎么样了？”
果然，刚一出门，唐静栩立刻抓住她询问情况：“我父亲还没醒吗？会不会是麻醉药物反应了？还是有并发症呢？”
黎今颖宽慰他：“你别着急，你也清楚，每个个体对药物反应不一样，再等等吧，我还有别的病人需要去处理，有问题你随时找黄护士。”
唐静栩缩回手，抿唇不语，只是点头。
随后，黎今颖离开了特护病房。
原本她为了配合聂浚北昨天出完任务回家，今天和明天是她准备请假调休的日期，为了能让这两日减负，不打扰她的“二人世界”，黎今颖特意把这两天的手术提前做完，空出了时间表。
如今，她没有别的手术安排，只能按正常的工作流程，查房、教学生、处理文书。
就在她查完房吃完午饭，刚准备再去看一眼唐司令的情况时，迎面就在楼梯间撞上了一脸慌张的唐静栩。
“黎医生！黎医生！”，唐静栩喘着粗气，眼角挂着泪水，一见到黎今颖，她马上痛哭流涕：“我爸醒了！科主任也来了，你快去看看他！”
黎今颖心里的石头落地。
还好，还好醒了。
特护病房内，科主任已经检查了一遍基础体征，又看了一遍术后的检测数据。
见到黎今颖，这位中年男人露出了二十年前见到巫医生的同款表情，甚至还要更加热烈。
“黎医生，成功了！你看，原本异常的功能指标都在好转，也没有任何并发症的情况。”
黎今颖对她的技艺有自信。
但术后不容骄傲，她复查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再挂个CT和超声看看。”
科主任表示赞同：“行，再看看影像要好一些，你们这批年轻医生现在比我们老一辈还要喜欢求稳啊！”
两个小时后，影响结果出炉。
黎今颖和科主任两人都等不急，一左一右同时翻看报告，最后对视一眼。
“你去说？”，科主任想到他人至中年还能有这么一回经历，对黎今颖越看越满意，“是你想出来的，主刀医生该去告诉家属这个好消息了。”
“那您呢？”，黎今颖同样很兴奋。
科主任拍拍手，露出平日行政大主任的派头：“我？我现在肯定是赶紧联系期刊啊，这么一场跨时代的手术，错过就不是人了！”
科主任哼着小曲扭着老腰走了。
黎今颖拿着手里的报告，终于笑出声。
她快步来到特护病房门口。
任书记和唐静栩同时在病房外张望，她们至今还没有获批入内照顾。
“唐小姐，任书记！”
黎今颖行至她们面前，释然道：“各项报告都很正常，我确定肿瘤全部切除干净，但还是需要观察半年左右，一定要定期来复查……”
她滔滔不绝说了许多。
唐静栩还没反应过来：“黎医生，怎么就在说复查了？”
黎今颖忍不住取笑她：“你这个时候怎么慢半拍？你们可以探视了，按照黄护士的嘱托来就行，顺利的话，唐司令三四天后就能下床，一周后就能出院。”
第117章 告别与重逢（上）
沿海的晚秋似乎总是来得迟一些。
部队医院门口的银杏树都快掉完白果了, 黎今颖还未感受到属于下半载的凉意。
“黎主任，剪彩你都没去吗？”
今天是肝胆兼胰腺中心剪彩的日子。
黎今颖作为新任命的胰腺中心主任医师，原本应该和科主任一左一右站在院长的身旁。
不过,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能寻了个借口，临时出逃。
王如霞拎着行李箱，看向前来送别的好友, 不免为她感到不值得：“胰腺中心的成立可就这么一次，咱俩以后在北京还能见呢，何必错过亮相风光的好机会？你是不是傻！”
“我才不傻, 那些虚头巴脑的有科主任顶着呢, 再说了, 好友送别也是一期一会的重要时刻！”
“哎, 我看你这个傻样，应该是没办法像你师父那样封院士了，巫医生怎么教出你这样的死心眼？”
黎今颖顺着往下说：“一家出一个院士已经不得了，有我师父顶着就行，我就负责做做手术，切切肿瘤，然后送送你。”
王如霞被她哄得双颊热红。
她看着黎今颖，想到面前女人近半年来的开天辟地的技术, 再度确信：她放弃升儿科副主任的机会去进修求学，不见得是一笔亏本买卖。
黎今颖往前迈步的雷雳速度，实在是太过激励人心。
自从唐司令的手术见报登刊, 黎今颖开拓创新的能力在学界彻底出了名。论文竞相转载, 扬名海外, 若非黎今颖不爱搞学术文章那一套，她甚至可以收割如今全球的大多数研究所青睐。
很快, 手术的长尾效应迎来变局。
首先是唐司令出院后，主动帮他们医院牵头，帮助黎今颖设立胰腺专业组，拉来不少从业多年的专科护士和影像人才，再度壮大她的团队。普外科主任也很给力，迅速将这个主意并入新设立的肝胆胰中心，还出手促成了科学基金的成立。
值得一提的是，曾经怎么看黎今颖都觉得不靠谱的唐静栩，在这轮变革中始终冲锋在第一线，替他们搞定了不少进口医药公司。
不过，她倒不承认是欣赏某个人的缘故才决定入局，而是作为曾经的“病患家属”切身体会到了看病难、治病贵。唐静栩因此放出话，称她接下来会将工作重心放在国产药物的研制上，争取以后不用朝海外医药大宗们让渡低头，就能拿到同样高质量的诊治。
“以前刚考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妈还说，等我去了学校就会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看！果不其然，现在我是给你们垫底那个。”
王如霞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她的困境。
好友在领域内大放异彩，她怎么可能看着不眼红？羡慕嫉妒肯定是有一些，但不至于让她那颗包容万象的医者之心黑化。她作为黎今颖这段军旅生活的全程见证者，彼此相伴进入部队医院工作，又看着她步入恋爱、踏入婚姻，包括眼下胰腺中心成立……王如霞是真心为黎今颖感到高兴。
做他们这一行的前辈常说，搞外科的都是争强好胜的狼，没有野心的那批最终会在一次次差距中掉队，最后泯然众人矣。
大家都是十年磨一剑，她不想湮没于人海。
她有野心。
谁说儿科医生=大小感冒+肠胃发烧？
王如霞本就比室友们大几岁，明年立春一到，就即将奔三。俗话说三十而立，她却在二十九岁这一年搞了个大新闻——不是结婚，不是生子，而是找到了她的“真名天姨”，成功被女教授看中，申请到了北京的博士进修。
黎今颖笑着迎合她：“你属于是暗中努力，惊艳所有人，瞒得我们太苦了！到时候等你进修结束，咱们再来比一比？”
王如霞也不谦虚了，直言：“当年学校的缝合大赛要不是我让你，谁是冠军还不一定呢～”
“好好好～去北京也算是回家了，在外面飘了这么久，这次终于能回去看你的两个妹妹了！”
王如霞想到这里，原本不舍的心终于被即将和家人见面的喜悦所替代。
她看似在抱怨，实则笑得合不拢嘴：“如娇的儿子已经要上小学，如莲也刚刚生了女儿，我回去就是做姨妈的人咯！”
“那你可得提前准备好压岁钱，做父母很累，做姨妈很爽，你肯定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酷酷长辈～”
王如霞被黎今颖戳中，笑着说：“我爸妈不催我结婚就皆大欢喜咯！”
黎今颖想到曾经一起志愿台风灾区的骨科大夫，忍不住小声追问：“那位呢？真没戏了？”
王如霞苦笑一瞬。
她曾经是个无比憧憬爱情的少女。但是，王开勇带给她的打击很大。在此之后，王如霞好几次都差点坠入爱河，可是每当摇摇欲坠之际，她总是害怕地缩回脚，宁肯把自己关在原地孤独设防，也不愿意再去轻易选择信任。
最终，王如霞抬起头，像是释然：“他很好，是我过不去，别耽误人家。”
天时地利人和。
她一个都没占据。
既然笃定不敢交付真心，不如就算了。
黎今颖犹豫半晌。
她很想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明明犯错的是王开勇，凭什么最后遍体鳞伤的是两个女人？
可是，未经他人苦。旁观者泄愤的话说起来固然简单，倘若真的脱出口，未尝不会成为隐约戳向王如霞的无形之刃。
“那就做你喜欢的事情，等你开学后可得给我寄一张盖有北京邮戳的信吧？”
王如霞点头：“最爱寄信的是苏琴，以后我可以和她竞争一下通信频率。”
“那估计悬，我刚收了一封她的信”，黎今颖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弯折后的牛皮纸，“你已经落后一分了。”
王如霞握拳轻轻锤了一下她的肩膀。
两人从女兵宿舍一路走到驻地门口。
道路尽头的公交车缓缓驶来。
时间已经愈发接近分别。
王如霞忽然放下手里的行李，给了黎今颖一个紧紧的拥抱。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北方姑娘的豪爽：“好好过日子，好好做手术，别太早生娃，知道了吗？”
黎今颖被她突如其来的劲道压得呼吸一滞，声音干哑：“知道……保重。”
“保重”，王如霞拍了拍她的薄背。
公交车到站。
车门打开，王如霞背着半人高的行军背包，朝她不断挥手：“记得我说的！”
黎今颖朝她摇摇手，脑袋点头如捣蒜：“记得呢，到北京打电话写信都行啊！”
这一站上车的人并不多，司机并未停留太久。
黎今颖正欲再说两句时，车门紧紧合上。
公交车扬长而去。
黎今颖在原地静静伫立许久。
等到车尾消失在视野之中时，黎今颖缓缓拿出兜里那封戳有西藏邮戳的牛皮信封。
苏琴很爱写信。
或者说，在她所在的雪域高原，除了写信也没有别的通讯方式与娱乐手段。
她的通信频率时缓时快，这也取决于邮政的效率，而后者只能看老天爷心情。要是撞上大雪封山、地震封路，送信速度怎么也要慢一些。
拆开信封。
信笺纸上方是熟悉的学校校徽。
圆滚滚的字排开，看得人很亲切。
【颖颖，展信佳。你结婚时我和蒋珂因为工作都未能参与，只能手写一封祝贺信希望你能明白这份祝福心意。对了，还是之前那个帅哥对吧？】
黎今颖轻轻笑出声。
时间一晃，苏琴出发援藏已经近五年。
【上次义诊时，又从新支援的医生那里听说你攻克LPD手术的事情，为你感到高兴。刚巧，回驻地时低头就在浅浅的雪层里，见到了一束土缝中的野花。】
【你知道吗？这里海拔四千米，常年大雪，花草很难成活！所以，我摘了一小束下来，放在了信封里，希望你也能共赏这份奇迹。】
黎今颖狐疑“嗯”了一声。
她摇了摇信封，果然发现内里有一份用手掌大布匹小心包起来的白色野花，看不出种类，却神奇般地还未枯萎。
黎今颖下意识低头闻了闻。
有一股淡到转身即逝般的浅浅芬芳。
她接着往下读。
【藏民们说雪域高原上叫不出的名字的花都叫格桑，寓意美好与幸福。希望，这一束格桑能替我跨越千山万水，将这份奇迹送至你手心。】
【祝安好，幸福。】
【苏琴。】
黎今颖默了许久。
她难以抑制地想到那个小小身影：苏琴一人背着医疗挎包在高原凛冽寒风中穿行，从边防哨所走到雪域藏寨，作为带来健康的“金珠玛米”，陪边陲藏民度过一个又一个冬长夏短的四季轮回。
在她的想象里，苏琴始终都是笑着的。
黎今颖收起信件，小心翼翼将那束奇迹般的格桑包回布料中，放进外兜，朝医院走去。
沿途，霜气裹着秋风扑她满怀。
燕雀停留在路边新筑的高压电线上，时而飞过楼檐，穿过树丛。
走到驻地门口。
门卫保安的收音机声音调得很大，或许是接触不良的缘故，主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黎今颖只能听到“住房改革”几个字。
“黎医生，怎么才回来！”
保安小哥见到是她，从包裹处拿出两本书：“又是上海的金副院长寄来的，得你本人签收。”
黎今颖接过笔签名。
这些是金婷给她推荐的进口参考书。
金婷在今年成功升任军医大的副院长。她得知黎今颖手术成功的消息后，比所有人动作都要快，当天晚上就给她打来电话，道了恭喜。
黎今颖拆开表面的牛皮纸，露出书皮的英文。
虽然她和金婷没能做名义上的师徒，但这些年，金婷始终记挂着她这位“师妹”，结婚礼金、先进论文、道喜贺电，每一项来得都恰到好处。
黎今颖抱着书，垂眸一笑。
师姐也能算大半个师父吧？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
保安大哥又一次叫住她。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从亭内探出半个身子，指向礼堂那侧：“对了，聂团长找你呢，好像很急的样子，你往那边走，应该还能撞上！”
黎今颖一愣。
她仔细回忆最近和聂浚北商量的种种事项，忽然意识到了究竟是什么“急事”，向保安道谢后，她就连忙准备快步小跑过去。
难道说，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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