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女官在外禀报,说张家姑娘来了。
贵妃的脸色冷了冷,倚回到凭几上,慢声道:
“宣她进来吧。”
洛溦举目望去,见门开启处,款款行入一人,竟正是之前跟何蕊说话的那位貂裘少女。
张妙英看到洛溦,亦是微微一愣。
之前她去见何蕊时,洛溦站在侧阶边的石栏畔,虽然戴着兜帽,但淡绯银丝宝相纹的裙裾和水玉栀子花簪都露在外面,下颌侧颜雪肤晶莹,匆匆一瞥之下,倒也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此刻见她坐在贵妃身边,方知原来这便是太史令的未婚妻。
张妙英收敛情绪,上前行礼,“姑母。”
贵妃淡声问道:“刚才惊扰圣驾的那个女眷,是不是你上回带进宫里见过我的那个何姓女子?看着眼熟。”
祭祀之后,妙英没有资格随侍圣驾,只得留到最后才下了含章台,之后又被父亲叫去说了几句话,中途却已有仆婢将期间发生的诸事报到了她跟前,皆是一清二楚。
她迟疑一瞬,不敢撒谎:“回姑母,就是她。”
张贵妃柳眉轻蹙,“本宫早就告诉过你,你是本宫力荐的齐王妃人选,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省得被人揪到错处!那等冒冒失失、上不得台面的人,你少去结交!”
顿了顿,“崔氏还说,今晚夜宴,你打算带女伴一起去朝元殿,不会就是想带那姓何的吧?”
妙英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攥了攥袖口,下意识抬头,飞快朝洛溦瞥了一瞬。
她与何蕊交谈时,洛溦就在旁边,虽然未必听到了她们的聊天内容,但只要此时开口,证实她去找过何蕊,那姑母便一定会对自己彻查到底。
若让姑母知道自己的打算,必是会勃然大怒。
洛溦感觉到妙英的注视,移目与对方的视线交汇一刹。
她迟疑片刻,弯下腰,伸手捏了捏垂落的裙摆,发出一声略带懊恼的叹息:“唉呀。”
张贵妃闻声转过头,“怎么了?”
洛溦忙告罪道:“娘娘恕罪!我裙上浸了雨水,不曾留意,现下恐怕是弄湿了地上毡毯,还望娘娘恕罪!”
贵妃皱了皱眉,暗道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一惊一乍的。
不过她倒也因此想起先前皇帝的交代,将注意力移回到洛溦身上。
贵妃打量了一下洛溦的身形,看上去比自己纤细许多,倒与侄女的颇为相似。
“妙英,你带宋姑娘下去,从你赴宴的衣裙中挑身合适的给她换上。”
贵妃吩咐妙英,又强调叮嘱道:“切勿落了下乘。”
妙英如蒙大赦地应了声,领着洛溦出了水阁。
此时屋外的雨又下大了些,宫娥们放下回廊两侧的雨帘,又置放帛屏,将往来的空间遮挡得丝雨不入,宛若晴笼。
洛溦跟着张妙英,进到她歇息的偏阁。
妙英命婢女将自己的妆奁和衣箱送到内室,又令她们退下,自己亲自引洛溦站去镜前,逐一挑选衣饰。
她将一条连珠纹衣展开,凑至洛溦身侧,犹豫了片刻,低声轻轻道:
“刚才多谢宋姑娘替我解围。”
妙英身为门阀嫡女,自幼见惯了世家女眷间的明争暗斗,也明白以宋家眼下的处境,自是应该百般讨好姑母。没想到,宋洛溦愿意冒着惹恼姑母的风险,不但瞒下了自己见过何蕊的事,还帮忙解了围。
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洛溦从铜镜中觑了眼张妙英,见她神色略有讪意,显然并不习惯承陌生人的情,道:
“我也是替我自己解围,不值得张姑娘言谢。”
妙英疑惑抬目,“替你自己解围?”
洛溦笑了笑,“以后我倚仗贵府的时候怕是会不少,提前跟张姑娘和睦相处,不就等于提前为自己将来的困境解围吗?”
而且,她也实在不愿意让话题一直往何蕊身上扯……
张妙英怔了怔,忍不住又仔细看了洛溦一眼。
女孩肤色瓷白晶莹,眼眸透亮,神情中有种让人喜欢的纯然洒脱,跟她所熟悉的世家女子感觉很不一样。
难怪刚才父亲召自己去训话时曾说:“那宋氏女儿出身虽低,但太史令肯在前夜赶在所有人之前,就将这姑娘救出了大理寺,还带回了长公主府,足见对她还是有些偏爱的。”
妙英对洛溦弯起嘴角:“宋姑娘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太史令的谶语,连圣上都奉若神谕,将来只怕是我指望宋姑娘替我解围才是。”
她家世虽好,烦恼却也不少。
姑母想要她嫁给齐王为妃,但圣上忌讳外戚做大,更属意让虞相的女儿做正妃、她为侧妃。
齐王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将来身边的女人既多、又皆出身豪族,她若不能成为正妃,日子将会何其难捱?
所以,她本打算把何蕊引荐给齐王。想着齐王对贵妃安排的侍妾皆看不入眼,或许是因为常年戍在边塞,会更喜欢何蕊那种泼辣外放的女子。一旦何蕊占了那个侧妃名额,自己又博了齐王好感,将来婚事、封位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是没想到,那丫头属实不中用……
以后,自己若能靠着与洛溦交好、攀上玄天宫的关系,或许,能再找出别的办法也未可知。
两个女孩年龄相仿,讨论着衣裙首饰的话题,慢慢便熟络了起来。
因张贵妃亲手给洛溦簪了金钗,不便摘下,妙英最后便择定了一套略显华贵的绯蓝衣裙,与发饰搭配,又取了披帛腰饰等物,一一点缀。
洛溦对着镜子,默默将一身行头估了个价。
“我穿了这身,张姑娘你怎么办?”
“你不必客气。如不介意,今后我们名字相称便好。”
妙英一面低头整理着配饰,一面道:“至于衣物,我有好几套衣饰备用,而且圣上宣口谕要姑母带你更衣,你若不换,就是抗旨,真要追究起来,可是会掉脑袋的。”
洛溦见妙英颇为了解宫廷中事,斟酌问道:
“适才贵妃娘娘说要我‘切勿落了下乘’,你可知是要跟谁相比?总不会……是公主吧?”
妙英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她是世家大族为将来入主中宫而培养的女儿,凡事难免权衡利弊,三思而行。但现下既然有意与洛溦交朋友,又感激对方适才解围,倒不介意稍稍透露几句。
“不是公主。公主她……或许会为难你,但圣上好像并不愿她跟太史令结亲,所以她就算闹,也会有圣上压着。”
妙英抬起眼,声音放轻,“是太后打算将王家的女儿指给太史令,才最让我父亲和姑母头疼。”
洛溦思忖问道:
“那样的话,你父亲从自己家挑个姑娘,不是更合适吗?”
妙英摇头,“想要嫁给太史令,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们有冥默先生作主,自是天作之合,谁都不得不允。就算要送别的姑娘,也得等你成了正妻才有可能的。”
原来如此。
洛溦心道,张家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他们以为,自己跟沈逍婚约的阻力只在太后,殊不知,“天命”是假,她的解药功效也就还只剩一年时间,沈逍又对她厌恶至极,迟早会想办法除了她这个阻碍。
到时候,办不成张家的事,又已把太后得罪了,她爹和宋氏一族的前途,岌岌可危。
妙英见洛溦似有愁色,以为她是在为将来接纳别的女子而忧心,道:
“就算有别的女子,也越不过你这个正妻的。以后我姑母若跟你提起这事,你可千万别这样伤心失神的,一定要尽量表露得配合,免得她觉得你不可靠。”
她有心提点洛溦,“姑母她执掌后宫十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却也与皇后没有什么差别,想要达成的事,不管用什么方法,总是会达成的。你凡事按照她的心意来做,方不会给自己和家人惹麻烦。”
连自己这个亲侄女一旦行事不合她意,也毫不留情面,更遑论那些非亲非故之人?
昔日被送进齐王府的那些女子,因为入不了齐王的眼,退回到姑母手里,多的是被直接杖杀了的,实是如同草芥一般。
洛溦回过神,向妙英诚心致谢:“我明白,多谢你提点。”
到了黄昏时分,张贵妃派人来传,让二人随她一同乘辇,前去参加朝元殿的夜宴。
朝元正殿是皇室与宗亲入座之处,此时已是金银焕彩,龙涎焚香,琉璃灯影中翩跹着宫娥美人,奉杯执盏,躬身穿行于殿廊之间。
张贵妃执掌后宫诸事,来的比其他人略早。内侍官与礼部侍郎也已候在殿门口,禀奏和请示夜宴的各种安排。
贵妃上了主位旁的侧座,聆听奏报,吩咐宫人引领洛溦和妙英各自去入座。
洛溦的座位,被安排在了主位的左下首,与尚未到来的沈逍相邻不远。因是年轻未婚女眷,按照规矩,案前又悬了垂纱,遮挡住了面容。
她在帘后坐定,四下打量着入目之处的金奢华贵,青鸾螺钿的漆案,描金掐丝海棠花的托盘,成套的琉璃碟盏……随便选上一件,都能抵普通人家整年的粮钱。
洛溦伸出手,取过装着甜果酪浆的琉璃盏。
偏这时,一名贵妃身边的女官进到帘后,躬身禀道:
“娘娘说宋大人也到了偏殿,让宋姑娘过去见他一面,顺便帮着提醒宋大人几句,莫要在旁人面前说错了话。”
她爹来了?
来得正好。
张贵妃这时候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多半是想让自己把她的那些拉拢之言转述给父亲,让她爹定下心来,在外人面前做足效忠张氏的模样。
洛溦亦有无数的诘问,等着跟她爹对质。
她放下琉璃盏,站起身,跟着女官出了正殿。
殿外夜色已重,宫灯璀璨,主仆二人从廊桥下了白玉阶,向偏殿行去。
谁知刚转过殿角,忽见一高大身影自殿侧转出,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女官毫无讶色,朝那人俯身行礼道:
“齐王殿下,奴婢把人带来了。”
洛溦又惊又愕,定定看了女官一眼。
待回过神,抑住心绪,敛衽行礼:“民女参见齐王殿下。”
也对,齐王是张贵妃的儿子,自然差得动她身边的女官。
只是这样神神秘秘地找自己来,也不知是为何事?
她有些忐忑,但想到齐王是半个张家人,算起来,如今和自己也是同一“阵营”的,大概……也是想提点告诫她几句,要对张家忠心之类的……
萧元胤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洛溦的身上。
灯前近看,她的五官容貌,其实还有着小时候天真清稚的轮廓,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殊色中又有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
还真的……是她。
“民女?”
萧元胤负着手,冷笑道:“还真当自己是渡瀛轩卖点心的奴婢了?”
洛溦想起自己曾在玄天宫对齐王谎报身份,心头骤怵。
欺君是死罪,欺骗位同储君的齐王,大约也得是算是死罪。
她忙拢了拢裙裾,跪地道:“上次臣女骤见两位殿下,一时失措,说错了话,还望殿下恕罪。”
萧元胤见洛溦突然跪了下来,剑眉倏拧,“你起来。”
洛溦斟酌一瞬,从善如流,利索地站起身来。
萧元胤见她起得如此利索,仿佛之前的下跪就是做做样子,忍不住眉心又拧了一下,冷声质问道:
“本王问你,今早在含章台,你是不是在何蕊的跪垫里动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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