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气氛很僵硬。


    我微笑着坐在克拉克身旁,手里抓着一把勺子,面对着一碗不知道被玛莎·肯特放了什么东西才做得这么黏糊糊的炖豆子——


    克拉克这十八年里就是靠这玩意儿长到了一米九的个子?


    我偷偷瞥向克拉克,正好看见他紧绷着嘴角的弧度、想努力对玛莎扬起一个微笑。


    “谢谢妈。”我听见克拉克对玛莎说。


    玛莎为此响亮地吸了下鼻子,走过我时,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在我面前哭出来似的——我赶忙低下头,假装对碗里的豆子突然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读心药水已经失效了,但我怀疑玛莎随时都能准备好用泪水对我进行道德上的轰炸。


    成功躲避了玛莎刁难后,我的视线再次漂移到了克拉克用的碗上。这个碗是我们其他人的两倍大,旁边的盘子里,克拉克被分到的干面包和咸肉也是最多的。


    乔纳森·肯特没有给我切任何面包就把砧板和刀收走了,但克拉克假装没看见他养父的冷淡,主动把他盘子里的面包放到了我的面前。


    “咸肉是爸亲自做的,”他打量着我的表情,好像在确认我有没有生气,“和面包一起吃,你会喜欢它的。”他说完往嘴里送了一勺豆子,尝试带动我和他一起用餐。


    在确信克拉克在成年这一天只能吃到这些我不到风餐露宿的极端情况绝不会去考虑的食物后,我简直有些同情克拉克了。


    “今天是克拉克的十八岁生日,”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勺子,暂时不打算往嘴里塞上任何一口夫妇二人呈上餐桌的食物,因为它们对我来说太简陋了,“为什么不考虑杀一头我为你们送来的牛羊,为他做一顿丰盛的大餐进行送别呢?”


    我委婉地提到了我们的合约,肯特先生却在用一副我刚刚辱骂了他的母亲的表情瞪着我看。


    他身旁的肯特夫人在入座时用不安地动了几下,不小心让椅子腿刮蹭到了木地板,发出了不小的噪音。


    这彻底激怒了乔纳森·肯特。


    “我们不会拿你的东西,女巫。”乔纳森把他的勺子重重拍在了桌子上,很难想象他从催眠术当中清醒过来后对于我的存在忍了多久,以至于现在他彻底不打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克拉克也不会跟你离开这里——我甚至都没想到你会厚颜无耻地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


    “爸,晚餐是我邀请她来的,”克拉克冷静地参与到了对话当中,他越过我的头顶看向他的养父,“我邀请她加入我们不只是为了当个礼貌的东道主,想想你们的合约——”


    “狗屁的合约!你竟敢帮这种歪门邪道的下九流说话——难道你只用一个早上就把我这些年教给你的东西全都忘光了吗?”乔纳森不可置信地看着克拉克,“你以后要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王?”


    “一个王不应该苛刻任何一位子民,他应该对他所有的子民一视同仁,”克拉克皱着眉毛回答了他的养父,但我并不为他回答中所展露出来的“宽广”心胸而感到欣慰。


    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王?什么子民?


    为什么乔纳森·肯特会试图把克拉克教育成一个王?


    “是谁说你会成为王?”我看向克拉克,发现他的蓝眼睛避开了我探寻的视线,所以我又把目光转向了乔纳森,“你在试图教克拉克成为一个王?”


    “这是他的命运,女巫,一切都是从他生下来那刻起就被决定了的,”乔纳森的眼里跳跃着壁炉倒映出来的火光,“克拉克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三岁就能举起一块几十年无人撼动的巨石,七岁就已经看完了我的所有藏书,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骑士,终有一天他会受到国王的赏识而迎娶公主——”


    听了乔纳森·肯特违反合约,试图擅自改变克拉克命运的行为,一道热流瞬间就沿着我的天灵盖就涌了上去,凭空让我感觉自己接下来要少活十年。


    被气的。


    到底是谁他妈的允许这个曾经的落魄骑士擅自拿自己那堆破烂思想给克拉克·肯特加戏了?


    我眯起眼睛打量乔纳森,没有从他的眼里看见燃烧的父爱——我只看到了他自己那份被旧伤掩埋后又因为克拉克的出现而再次燃烧得轰轰烈烈的野心。


    他没能在自己的时代里当上王,所以他现在想让克拉克成为一个王。


    就凭他那点见识和出息?我想到初遇乔纳森时的景象,觉得他这个笑话讲的太过分了。


    他最多只能算是普通人的道德标杆,成为王距离他还太远了。


    “你想当国王吗?”我没理会在桌子那头的乔纳森·肯特,而是将一只手轻轻盖在了克拉克的手背上,“说出你的想法,克拉克。我要听真话。”


    “我……”克拉克皱着眉头回望着我,语气迟疑,没能肯定我的问题,也没能说出一句反驳他父亲的话来。


    他看起来像是对这一切没有想法,原因是肯定的,因为这他妈的只是他养父自己的愿望。


    “短短半天,你把他的思想腐蚀了!你这个可恶的女巫!”乔纳森没能得到一个来自养子的满意答复,他拍案而起,把不满发泄在了我的头上,“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邪术,但这些都到此为止了!”他伸手探入口袋。


    就算是拥有超级动态视力的克拉克,也没能阻止他的父亲掏出一个没有封口的罐子,气势汹汹地把里面的内容物朝我泼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养父会突然站起来朝客人泼洒一罐蘑菇粉。


    我也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提前拿走了一罐蘑菇粉,乔纳森身上居然还有一罐,因此被劈头盖脸的粉末泼了整整一身。


    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就不能让我roll一个敏捷判定以此来躲过乔纳森的袭击呢?


    ——我的骰子真是充满了喜欢利用任何机会让我受苦的恶趣味。


    “如果你们只是老老实实地完成合约,”我闭着眼,抬手擦掉了一些眼睛上的粉末,避免让更多的真菌粉末钻入眼睛,“我也不会想把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有些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诉克拉克。”


    被点名的克拉克已经看呆了,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晚餐的走向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其实我们并不是第二次见面,乔纳森·肯特,”我看着发现粉末对我无效后身体开始发抖的乔纳森,语气淡然,“我早在你还不是乔纳森·肯特的时候就认识你。你那时是个落魄的骑士,被自己侍奉的领主找借口赶出了封地,因为你的妻子是他最喜爱的情人。”


    “爸曾经是个骑士?”克拉克惊讶地看向他的养父。而他旁边的玛莎·肯特在我提到本该除了他们自己这附近无人知晓的往事时,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逐出领地只是一个噩梦的开始,你和妻子被曾经的领主无数次刺杀,因此迫切地想要处理掉追踪者、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一个酒馆里的旅行者帮了你们,还帮你们取了新的名字,乔纳森·肯特和玛莎·肯特。”我扬起一个微笑,“如果你们记性再好一点,也许你们还会记得那个旅行者的化名是菲尔。”


    “菲洛希尔……菲尔……所以那个旅行者就是你。”乔纳森喃喃自语着重新坐了下来。玛莎捂住了脸,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默默地在她的掌心里哭泣。


    “你们安定了下来,但贫困和始终生不出孩子的阴云笼罩着你们,直到博德之门的菲洛希尔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拜托你们抚养一个婴儿,并且承诺了一笔可观的报酬。”我看向克拉克,发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好像被这个故事迷住了。


    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和他有关的故事。


    “这个住所是我亲自挑选的,克拉克,因为你和你的养父母在这里不会遇到战乱,也不会遇到强盗,”我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我没有将你抚养长大,只让你在我身边待了六个月。你刚出生就来到了我身边,我没有任何带孩子的经验,也没有把你养育成一个正直的人的自信。但我相信,一个曾经的骑士有足够的道德水准引导孩子走上正路,一个曾经侍奉过领主的继承人的女性有足够的经验照顾一个年幼的婴儿。”


    “……这就是为什么你选择了爸和妈来养育我。”


    “你的身世,你的来历,我还有很多东西想告诉你,很多知识想传授给你,”我看见克拉克的眼里闪过了什么,有点不确定那是不是泪花,“所谓合约不过是一张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废纸,我真正想要的只是让你明白,你有多少可能性在这个家以外的地方等着你。”


    克拉克的嘴唇颤抖着,像是想对我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他还在努力消化这些信息。


    “他是我的儿子。”乔纳森·肯特声音颤抖着说,“我把他养育成人——”


    “我给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而且从没说过这个孩子属于你,可以任由你支配,”我冷冷地转头看着他,“我现在会尊重你的态度只是因为我想尊重克拉克的选择,想不想去外面打听打听,博德之门的菲洛希尔的脚上到底沾染了多少地精血?”


    当初和我一起被传送到这个世界的斜角地精们一个不落的全被我找了出来,这是为了避免它们的繁衍生息干扰到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


    这个过程很是曲折,但并不孤独,我沿途交到了不少朋友,其中一个甚至和我在整个大陆旅行了两年,帮我找出了所有逃窜在外的地精。


    为了以绝后患,我对它们用了很残忍的手段,那绝不是乔纳森现在想听的东西。


    一时间,壁炉前安静极了,我只能听见火舌噼啪响着吞噬木头的声音。


    “爸,妈,”克拉克·肯特从他的盘子里抬头,坚定地看向肯特夫妇,“我决定完成你们和菲洛希尔定下的合约——我想知道更多。”


    “她这是在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我的孩子,”玛莎以泪洗面,“你真的狠心丢下我和你年迈的父亲吗?我们要那些金币和牛羊有什么用?我们老了,不能远行,这些钱基本花不出去,也没有力气照顾那么多家畜。”


    “我希望你们可以尊重我的决定,哪怕只有这么一次。”克拉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其实一直都在利用我的与众不同,我听得见你们说什么,我一直什么都知道。”


    玛莎白了脸色,哭泣也停止了。


    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郁结于心——他们的亲情里混杂了太多东西,这让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了不想离开彼此却又想要逃离彼此的怪圈。


    这对肯特夫妇不是最适合克拉克成长的夫妇,但已经是我能在猎魔人世界当中找到的最好的一对组合了。


    这之后,我们终于按照合约进行了交接,我带走了克拉克,说好的报酬归他们,克拉克还带走了一些他喜欢的零食和个人用品。


    就在我准备和克拉克一起离开肯特宅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村子里挂着的那颗人头。


    它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现在非常想用【死者交谈法术】了解一下。


    但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背着一点行李已经整装待发的克拉克从我身后把尖顶帽扣在了我的脑袋上。


    “你忘了你的帽子,监护人。”


    “哦,别这样叫我,这听起来像是你在叫我妈妈一样,”我忍不住上扬的嘴角,高兴地抱住了克拉克的一只手臂,“你终于是我的了——我是说,我的责任,我绝对不会像乔纳森一样控制你的未来。”我严肃着脸对他保证道。


    “嘘,别在门口说这些,爸会——我是说,乔纳森听见会不高兴的。”克拉克尴尬地朝我笑了笑,然后突然抬手用常年干农活而粗糙的掌心蹭过我的脸,“你脸上的这些粉末好像还没有清理掉,没关系吗?”


    “回去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我不适应地躲开了克拉克的触碰,他太高了,他这么对我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我会把爷爷介绍给你认识。”


    “你有个爷爷?”


    “well,不是亲爷爷,”我耸了耸肩,“但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所以我直接管他叫爷爷。”


    看见克拉克茫然的眼神,我把刚刚躲开的手掌牵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小声提醒他说今天以后也会是他的爷爷。


    “他会很高兴这个家终于热闹起来了,”我对克拉克说,“他已经烦透了天天只能看见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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