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进了城主府后便未出来。”


    会仙楼里,听完杂役汇报钟离棠的行踪,掌柜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狗屁的城主,嫌他供奉的钱财少了不直说,偏要派人来敲打!


    前任如此,没想到现任也这样,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心都黑透了!


    误会大了的掌柜,咬牙切齿地吩咐:“去我房里拿匣珠宝送给城主。”


    “不,两匣。”


    “是。”杂役应道。


    下一刻,外头一阵嘈杂。


    “走水了!”


    走水便是失火,掌柜慌忙跑出去,刚到门口,扑面而来一团火。


    他下意识抬手,护住脸。


    “啊——”


    手掌忽然剧痛。


    熟悉的黑鳞小兽如鬼魅般出现,幽绿的眼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穹劲的獠牙正咬在他未愈的旧咬伤处!


    掌柜疯狂甩手。


    小龙崽顺势用力,咬下一块血肉,也不吃,嫌弃地吐在地上,龇了龇带血的獠牙:“嗷呜——”


    吓得掌柜转身就逃。


    ——左肩右手有伤,御兽法器坏了,杂役们也在大火中四散不见。


    曾经折磨过无数妖兽灵兽的他,此刻连一头弱小的幼崽都不敢面对。


    被小龙崽慢悠悠的左一口火,右一口火,猫戏耗子一样,撵得从楼外跑到楼内,从前庭连滚带爬到后院。


    直到玩够了。


    掌柜也精疲力尽,靠在后院的老梅树上气喘如牛,目露绝望:“我好歹养了你一个月,就不能放过我?”


    不说还好,一说,想起那些挨打挨骂、吃不饱睡不暖的日日夜夜。


    小龙崽立刻起了杀心。


    “嗷呜!”


    小龙崽低头,犄角尖儿瞄准掌柜的心脏,然后翅膀急扇,咻得射去。


    无力躲避的掌柜瞳孔骤缩。


    说时迟,那时快。


    一张蛛网撒来,兜头罩住小龙崽,把他裹成个茧,砰得坠落在地。


    “怎么弄成这样?”一个中年修士御风而来,右肩上正趴着个鬼面蛛。


    掌柜狼狈极了,衣不蔽体,头发眉毛胡子也几乎被小龙崽烧光:“管事大人您可来了,您不知道今天……”


    接着添油加醋地说了城主派钟离棠闹事的猜测,与小龙崽纵火的事。


    直听得管事心烦意乱,晚上风大,火乘风势,这会已把富丽堂皇的会仙楼烧成断壁残垣,救无可救了。


    损失这么大,回头他怎么交代?


    这时,勉强从蛛茧挣扎出个脑袋的小龙崽,愤怒地朝管事喷了口火。


    不至于伤到金丹期修为的管事,挥一挥衣袖便灭了火,却也燎黑了袖角,不禁叱骂:“你个作死的孽畜!”


    随即抬脚踩住小龙崽的一个翅膀,碾蝼蚁似的,踩住来回碾压。


    咔嚓,咔嚓,是翅骨在碎。


    “嗷呜!”小龙崽疼得大叫。


    见状,恨毒了他的掌柜笑了,找到先前丢在这的狼牙棒,不顾肩痛手伤,双手抓住,大力砸向小龙崽。


    “大人息怒,我帮您出气。”


    小龙崽躲了一下,但被踩着,躲也躲不到哪去,很快身上头上就被砸了几下,鳞飞血流的,模样凄惨。


    喀嚓,他左边犄角被砸断了。


    看着滚到面前的一截漆黑小角,小龙崽瞬间红了眼,边拼了命地挣扎,边噗噗噗,朝掌柜和管事喷火。


    本就不愉的管事被惹恼了,抬起脚,就要踩断小龙崽另一个翅膀。


    “住手。”


    远远传来一声冷喝。


    只见夜色深处,絮雪火星纷飞,残红飘零满地,一人提剑款款来。


    发极白,眸极黑。


    容极绝。


    管事眼里闪过一抹惊艳,脚下一错,踩在了小龙崽的脑袋边。


    “他就是之前那个来闹事的修士!”掌柜指着钟离棠,告状道。


    管事“哦”了一声,缓缓笑了。


    他正愁今夜的损失怎么弥补呢,没想到机会这就来了。若是能把此等美人弄回去,想来一切都好说了。


    “我看就是他唆使这小兽放的火!”掌柜自恃有了靠山,硬气多了,“您赶紧给他点颜色看看,好叫他知道得罪我,不,我们的下场!”


    钟离棠恍若未闻,垂眸看着惨兮兮的小龙崽,目光沉静平和,没有责备的意味,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怜意。


    偷溜出来的小龙崽却觉得他的视线颇有压力,与之对视不过一瞬,便心虚地低下了头,还差点埋进雪里。


    “这位道友看着面生,不知师承何门何派?”管事出于谨慎,问道。


    钟离棠这才看向他,与他肩上的鬼面蛛:“不过是一介散修罢了。”


    正在装鸵鸟的小龙崽愣了一下,总觉得类似的对话好像在哪听过。


    究竟是在哪呢……


    许是想的太用力,他的眼前,依稀又出现了幻象。


    炎炎烈日下。


    与他相似,体型高大但比初见时小很多的兽,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啪——


    一条紫金玉骨鞭破空抽来。


    虚弱的兽扭头想躲,却动作缓慢,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也让小龙崽瞧见了他头上缺失的左犄角。嗯?这点也与他一样?


    小龙崽不禁怀疑对方就是他。


    难道是未来的他?


    不等细思,那兽开始痛苦地呻i吟嘶吼,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挣扎。


    犄角翅膀尾巴陆续消失。


    兽变成了人!


    精壮的身躯赤i裸着,蜜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宛若流淌的蜂蜜。


    浓密微卷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墨绿竖瞳,茫然地看着自己本应是爪子的手。


    也看得小龙崽目瞪口呆。


    然后被接二连三甩来的鞭子抽醒,疼得共感了那兽或者那人的小龙崽龇牙咧嘴,算是记住了这个仇。


    “住手。”


    熟悉的冷喝令小龙崽扭头看去。


    “你是哪个?报上名来!”鞭子的主人,语气嚣张不满,“居然敢在本少的地盘,打搅本少教训一头偷吃了主人的宝物才化形的小废物?”


    “某姓谢,一介散修罢了。”


    分明是钟离棠!只是瞧着更消瘦单薄了,明明在酷热的夏日,却裹着厚实毛绒的狐皮大氅,走近时散发出的寒气,令人仿佛回到了凛凛冬日。


    像是察觉到了小龙崽的视线,幻象里的钟离棠看了过来。


    然而他眼上覆着冰绡。


    又能看见什么呢?


    小龙崽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在他走神的瞬间,幻象坍塌。


    现实继续。


    管事脸上的笑容扩大。


    散修?那便是无门无派,没有靠山了。至于掌柜所说的梅城城主?不过是个凡人,好处理得很。


    敏感地察觉他的恶意,回了神的小龙崽,立即嗷呜嗷呜地示警。


    然后被嫌吵的管事,命令鬼面蛛吐丝,封住了嘴巴。


    “呜呜呜……”小龙崽十分暴躁。


    “偷兽讹诈可以不计较,但你纵兽放火造成的损失却不能不说。”管事笑得虚伪,“不过我做不了主,不若你随我回去,与能做主的说?”


    “若我说不呢?”


    钟离棠心里一沉,管事不能做主,看来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我观你步履沉重,病气缠身,想来修为不高且身体不好,还是答应为妙。”管事收了笑容,摇头叹息道:“否则,只能强行请你去了。”


    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却是话音一落,就先下手为强了。


    “去!”管事大喝一声,肩上的鬼面蛛应声吐出千千丝,万万网。


    铺天盖地的袭向钟离棠。


    “呜呜呜……”小龙崽着急地叫。


    钟离棠面无惧色,不紧不慢地换手,横剑在身前,骨节分明的右手握在剑格下,眼都不眨地缓缓往外抹。


    柔软的掌心被锋利的剑刃划破,鲜血涌出,把银白长剑染成猩红。


    饮了血,白光一闪,宝剑借着血中的灵气,化作一张古朴典雅的琴。


    ——通体漆黑,漆下隐现龟背、梅花断,琴底篆刻着“凤鸣九霄”。


    低眉垂眼,把琴斜抱在怀,沾着血的修长手指勾挑抹打,弹出清透苍古的琴音,和着溅出的血珠一道,化作漫天泛着冰冷气息的血色灵箭。


    “铮——”


    蛛网和丝不堪一击,碎成齑粉。


    余下的一些血色灵箭,半是没入管事、鬼面蛛与掌柜的体内。


    半是射入熊熊燃烧着的会仙楼里,眨眼间,便熄了大半的火。


    只有趴着的小龙崽逃过一劫。


    “噗……”管事弯下腰,吐出血和内脏碎块,“你、你究竟是谁?”


    身后是未灭的火,他的头发眉毛却结了一层霜,冷得说话都在颤抖。


    近几百年,钟离棠深居简出,他未见过认不出,但这冰冷森寒的灵力,不久前,他却曾远远地见过。


    月前,封印在星州昆吾山的凶兽冲击封印,喷出的异火幽黑如墨,所过之处生灵不被烧死也被毒死,死物则被腐蚀殆尽,连渣和灰都不剩下。


    为阻止异火蔓延,挽救苍生,钟离仙尊舍生忘死,一剑霜寒,镇压了凶兽,也一夕间白了头,修为尽失。


    传说中,钟离仙尊便是容色清绮,琴剑双绝……管事越想越怕。


    钟离棠正欲答。


    突然从前头呼啦啦涌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青年,着白衣,背负剑,打眼瞧见钟离棠,又惊又喜地喊了声:“小师叔!”


    管事登时脸色煞白,心如死灰。


    他认得来人,正是凌霄宗宗主首徒洛如珩,修为已是金丹期大圆满。


    钟离棠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有事交给弟子们就好,何须劳您亲自奔波,待师尊回来知道了,定不饶我们……”洛如珩收到消息,说梅城来了位他的师叔,将信将疑地来了。也幸好来了,否则真怕没了修为的小师叔出什么事——


    看看烧成废墟的会仙楼、受伤的管事与掌柜二人,又瞅瞅颈上缠着白纱,手上还淌着血的钟离棠。


    洛如珩想,看来事已经出了。


    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他扭头对跟来的梅城城主吩咐道:“速速派些人灭火,以免蔓延。仔细些,若有受困的人救不出来,可大声唤我……”


    哪怕不甚清楚现场的状况,也迅速做出了应对,钟离棠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提醒道:“此处设有地下斗兽场,用的是妖兽灵兽,起火后,多半逃了出去,恐伤及城内百姓。”


    这事凡人不好办,洛如珩便吩咐跟来的几个修士护卫出去抓捕驱赶。


    不过——


    洛如珩皱眉瞥了眼梅城城主。


    “我上任才半年!”梅城城主赶紧摆脱嫌疑,“掌柜行贿我收了,不过是想稳住他,好看他想干什么。”


    “应是前任城主知情不报!”


    洛如珩面色稍霁,然后转身朝钟离棠鞠了一躬,告罪道:“弟子稍后便传信族内,定会彻查此事。”


    钟离棠“嗯”了一声。


    “小师叔,不知这两人该如何处置?”洛如珩又指了指掌柜与管事。


    一个奄奄一息的凡人,一个重伤的修士和他蔫了吧唧的灵宠。


    钟离棠想了想,淡淡道:“凡人便依凡律处置,我曾听闻凡间皇朝曾下禁奢令,以兽斗戏就在其列?”


    洛如珩点了点头:“在。”


    罪不至死,但他看掌柜的样子,怕是撑到判决之日都难,该!


    “至于这位御兽宗的管事……”


    依照仙门的规矩,各宗门皆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但为了缓解人妖两族日益严重的冲突,钟离棠曾与妖王有约,仙门可御兽食兽,却不可有凌虐折辱之举。


    ——妖兽有望诞生灵智,成为灵兽,而灵兽一旦化形,便是妖族了。


    “暂且押回凌霄宗。”


    所以这事,钟离棠管定了。


    交代完毕。


    他走到还在与身上嘴上蛛网斗争的小龙崽身边,俯下身,单膝跪下。


    “如今,你可愿留下?”


    钟离棠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被剑划破的伤口如白玉有瑕,叫人可惜。


    小龙崽望着他映出自己的眼睛,空落落的心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盈满,叫他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冲动。


    “呜呜呜……”


    说不出话,着急之下。


    小龙崽尾巴一甩,把桃心的尾巴尖儿搭在钟离棠滚烫潮湿的手心上。


    钟离棠手指合拢,捏了捏。


    手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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