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婚约
“——你什么意思?”
冰人代表反向质问, “怎么,一群加害者还有反过来质问受害者的道理?千年前‘星球屠戮者’的称号可是整个宇宙皆知的事情,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们、还有你们, 谁不知道?”
被指到的其他几位第三方认证代表纷纷颔首点头,但发言却并不那么叫冰人代表满意。
泰坦代表:“确实有这件事情, 不过据我所知,最初和平联盟成立收集种族资料的时候, ‘星球屠戮者’的罪行基本是由冰人族负责罗列整理的, 毕竟联盟成立之前只有冰人一族和虫族打过交道。”
鱼人代表:“我也知道,只不过事情太过久远了, 一开始提及虫族没能反应过来。我们所在的星域, 距离虫族曾经侵略的星系相隔太过遥远, 因此之前事情我谈不上了解, 暂时中立。”
人类代表:“我族基本情况和鱼人族差不多,有所了解但不多, 而且我方并不在受侵略者的种族名单里, 对于冰人族代表的发言,暂时保留态度。”
星际时代的种族战争,远比同一种族之间的族群战争更为残酷, 甚至因为种族不同而难以感同身受——
不同文化等级下的种族各个具有不同的形态和智慧,作为高等智慧体的生命, 自然也难以用同等地位的目光, 去看待低等文明下低级生物被屠戮至灭绝的经历。
比起帮扶支持,更多的则是作壁上观,甚至有过分者还会借此机会掺和一脚。
这是千年前, 各个星域内还不曾成立和平联盟时的现状;千年后作为和平联盟中的一员,其余三个种族可不愿随便掺和到里边。
其中, 人类帝国的不情愿感尤甚。
毕竟传说级别的创始者号还在自家上空停着,哪怕虫族服软的态度森*晚*整*理再快、再好,给出的赔偿再多、再壕,谁敢真把他们当做是外强中干的模样?人类帝国也不是傻的,只是想借此台阶给双方一个下脚的位置,难不成还真想开战啊?
帝国掌权者面色不太好,心道冰人代表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战舰群停在你家上空,看你还敢不敢在这儿叭叭!简直聒噪至极!
想着早早结束,回去养病的掌权者拧拧眉,心头闪过不快。
但此刻有些话他可不好开口,便偏头以眼神示意。
第一军团长哈顿立马道:“虫族的侵略事件均是在宇宙和平联盟建成前发生的,当初的建盟合约是既往不咎,现在提出这些事情未免不妥吧。”
冰人代表立马冷哼,“既往不咎的是合约签署方!虫族可不在这一行列!凭什么?一群胆小鬼!现今我们联盟内各个种族势力相互联合起来,还怕一个躲起来这么久虫族?”
时间能够抹平一切恐惧,曾经拥有“星球屠戮者”称号的虫族在长久的销声匿迹下,被传成了已经灭绝的族群;但当他们再一次出现,冰人族的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害怕,但在害怕之后则是无法抑制的贪婪和野心。
有传说中级别的战舰群又如何?还不是销声匿迹、躲躲藏藏数年?还不是面对人类迅速低头道歉、割地赔款?
这说明什么?说明过去强大到不可一世的“星球屠戮者”外强中干,否则以这群屠夫的行为处事,怎么可能会向比自己弱小的对象服软?
有关于“人类帝国克兰利兹广场上方发生的事情”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宇宙,曾在先辈的资料记录中,有幸窥见过虫族所持有的浩瀚资源、科技的冰人首领放纵了自己的野心和贪欲,控制己方代表,试图在这场协议签署中分一杯羹。
冰人首领忍不住妄想,如果自己能掌握传说级别的创始者号战舰群,这片瑰丽的宇宙,岂不是由他说了算……
早就得到领袖叮嘱的冰人代表自诩正义,见前不久反问自己的青年不再言语,便又恢复高高在上的姿态,恍若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慷慨仁慈——
“就算再怎么回忆,做错事的都是虫族,现在进行赔偿不是应该的吗?和平条约也确实说过既往不咎,可虫族又算不上是签署方,再既往不咎,也轮不到你们,千年之前有多少种族因为你们而流离失所?你们就应该付出多少代价!”
“在我看来,作为赎罪者的虫族,就应该主动把创始者级别的战舰群让出来!”
这算盘珠子的响声,阿舍尔觉着自己若是站在始初之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啪,啪,啪。
略闷的鼓掌声响起在圆桌之前,阿舍尔慢吞吞收回了手,站定在座位之前,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他道:“还真是大义凛然,连赔偿内容都提前为我们想好了?唔,看来你对冰人族自己的黑历史还不够了解啊?”
冰人代表心底不妙,“你什么意思?”
“在宇宙和平联盟成立之前,在古冰人——也就是奥林冰晶人彻底改名为‘现代冰人’之前——”
在众人的注视下,阿舍尔平静开口:
“旧历84年,古冰人首领带军队侵略了三颗二级文明的星球,其上的反抗者被赶尽杀绝,其余原住民则被压迫为奴,替你们进行危险的能源开采,后续因通婚结合的发展,演变为了现代冰人的近亲,混血冰人;”
“旧历98年,古冰人首领不满名下臣服的从属星球的上供,派恒星级战舰队进行屠戮,直接炸毁两颗存在有高等生命痕迹的小型星球,彻底抹除这一种族在宇宙史中的存在;”
“旧历195年,古冰人族拥有了宇宙级别的战舰队伍,向外开启大肆扩张的侵略之路,现代冰人所在的艾斯曼星系内,曾物种繁盛到有16个种族;可现在,一整个艾斯曼星系,怎么就只剩下现代冰人了?”
“旧历301年,虫族攻入艾斯曼星系,冰人族无法抵抗选择投降,更是与当初的虫群首领签订投降协议,每年向虫族上供星系内1/10的资源,并选择成为虫族的从属种族。”
“旧历309年,虫族所过星系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很快就被冠以‘星球屠戮者’的恐怖称号。”
“旧历321年,选择从属虫族的古冰人巡游周围星系,意外发现未曾被记录的原始新生命体,干脆强占其资源和星球,进行灭族屠戮、消除一切证据,但因你们当初是作为虫族从属者的身份,于是这场恶行也就变成了点缀‘星球屠戮者’的新功勋,我说得对不对?嗯?”
此刻的帝国议事殿内变得针落可闻,除了会议桌上聆听者时重时缓的呼吸声,便只剩下阿舍尔掷地有声地反问。
“你、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先盛气凌人的冰人代表神情难看,有关于古冰人的旧历从不曾普及给冰人族的广大民众,据说那是冰人皇室内的隐秘,不足为普罗大众所知。
这些陈年往事隐秘到在冰人族的历史中只一带而过,此刻面对虫族青年近乎言之凿凿的发言,冰人代表自己反而有些不确信了。
这些存在于过往宇宙中的历史痕迹,被藏匿在创始者号的巨大图书室内,只待有人去发现它们。
当初还身处始初之地的时候,阿舍尔没少往图书室里跑。
拔地而起的弧形穹顶华丽至极,复古风浓郁的装潢风格给人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典藏的书籍近乎夸张到涵盖大半已开发宇宙的天文地理,对于曾无聊原始生活的阿舍尔来说,那是最好打发时间的消遣。
本身就很优越的记忆力,在虫母精神力的改造加持下,变成了一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能;大脑已被开发的领域再一次向外扩充,因精神力的加强而愈发趋向于完美。
有关于虫族的过去是一道道被记录在案的痕迹,而这些痕迹则以消遣时间时的轻描淡写,在阿舍尔的大脑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虫神陨落之前,虫族的星球侵略、殖民是事实,但这个事实却并不等同于和平联盟成立后,档案内所记录的内容。
某些添油加醋的罪行不过是欲加之罪,种族根源上的高傲和不可一世,也同样注定了虫族对其他种族的蔑视——
在那段过去的历史里,身处七级文明的神明亲手创造出虫族,他的偏爱明目张胆,违背规则却又慷慨大方,给够了虫族高傲和蔑视生命的资本。
他们无需外来种族成为自己的奴隶,虫神所赋予的科技力量,足以取代一切人力;他们的侵略与其说是资源掠夺,不如说是一场名为“消遣”的战争游戏;他们也从不在意低等文明献上的贡品,毕竟一整个星域,还能有谁比虫族更加富有?
可依草附木的冰人族则需要奴隶,需要资源,需要低等文明的财富作为壮大自己力量的基石。
“旧历489年,虫族式微、侵略中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发生了从侵略者到被侵略者的身份转变,当时的古冰人族则在第一时间背叛从属关系,自虫族内部出击,占有了一部分星球侵略带来的战利品,把全部罪名推给虫族,将种族名从‘奥林冰晶人’改为‘现代冰人’,至此完成了一场彻彻底底的洗白。”
“也是那个时候,虫族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死不知。”
以上是阿舍尔在图书室内看到的属于虫族的过往,也是他彻底认识到虫族从前在星际里的名声和地位——劣迹昭著,闻名丧胆。
但微妙的,这些档案资料与阿舍尔在校所学,差异甚大。
只是当时他并不曾在意的东西,却在此刻变成了推翻冰人代表虚假正义的武器。
“旧历558年,以人族、泰坦族、鱼人族、冰人族四个宇宙里最强大的种族为首,共同创立了宇宙和平联盟,所有签署者在条约上落笔的那一刻,就自动默认曾经的一切既往不咎。”
“同年,各个协议签署方合力收集、整理星际内各种族的资料历史,共同著称《宇宙和平联盟种族史》,一直被流传到今日。”
甚至在帝都星图书馆内,还陈列有该部作品。
宇宙和平联盟是帝国子民初中时期要学习的重要历史,作为一向名列前茅的“学霸”,阿舍尔在学校里学下的内容,并不曾还给老师。
此刻,阿舍尔的指尖扶在面具的边缘,他凝视着属于冰人族代表的模糊光屏,那双清冷又平静的铅灰色眼瞳恍若一张巨大的网,令藏在屏幕后的冰人代表背脊发凉。
——就像是被某种看似无害,实则能一击必中的猎食者盯上。
冰人代表打了个哆嗦,在肃穆规整的办公室内,他看向了如阴影般坐在通讯设备对面的首领。
在对方阴鸷的神情下,冰人代表眼底闪过一抹恐惧,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冷笑道:“阁下发言前不如先学学历史吧!怎么?你们虫族都是不学史的吗?”
比起他的声势咄咄,后一步开口的鱼人代表则平和很多,“这位先生,您说的这些事情,与我们联盟内记录的事实相悖。”
因为种族基因和生活习性,向来以温和著称的鱼人代表哪怕是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里,都显得有种慢条斯理的轻缓,“从旧历84年到195年,据我所知,这些罪行并非冰人所为,而是虫族。”
说着,鱼人代表通过自己的光屏,投递出了由和平联盟内部记录在案的过往。
白纸黑字,清晰明了,每一则被阿舍尔提出的重大事件旧历年份后,跟着的犯罪者整齐又统一:虫族。
一直站在虫母身侧的乌云嗤笑一声,灿金色的半长卷发落下几分颤动的阴影,一如他的气质不可抵挡,“刚才是谁说的来着?关于虫族的罪证,是谁负责收集整理的?”
“是我说的。”
坦代表粗声粗气回答,倒不是凶谁,而是别名为“巨人族”的他们天生如此,柔情二字从来都与他们无关,“当时确实是由冰人一族收集整理虫族相关资料的,毕竟此前也只有他们与你们先祖打过交道,交给他们再适合不过了。”
“这不就是问题所在。”从前在虫母面前害羞腼腆的伽玛,现如今也能顶着一头粉发放狠话了,“要我说,说谎的家伙就该被割了脑袋。”
阿舍尔偏头看过去,前一秒才放狠话的伽玛立马冲着虫母颔首,露出了一个略羞涩的笑容。
阿舍尔轻笑,转向众人,“还记得‘星球屠戮者’的称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一直沉默的罗淮忽然开口,“旧历309年。”
这位从阿舍尔进门起,就目光深沉、格外安静的年轻少将忽然站起身来,他顶着所有人——包括虫族“珍宝”的目光,沉声道:
“旧历301年,艾斯曼星系一战,大胜的虫族初露头角;旧历309年,虫族所过星球从无败绩,被称为‘星球屠戮者’。”
他深深地望了阿舍尔一眼,在那张隐藏了面孔的纯色面具下,罗淮窥见了青年想说、想表达的意思,“时间与称号,对不上去。”
哒,哒,哒。
另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传来,在众人疑惑来者是谁的同时,阿舍尔只静立原地,波澜不惊。
直到脚步声停在他的身后。
“东西拿来了?”
“是的,妈、殿下。”五官立体、异域感十足的塞克拉颔首,无声完成了十五分钟前由虫母精神力传递而来的任务——一份放在创始者号图书室内的档案资料。
“做得很好。”阿舍尔接过资料,“啪”的一声甩在了圆桌之上,态度鲜明,“既然虫族如此无恶不作,那旧历84年到195年的称号空白,又是为什么?是这些侵略事件不够恶劣吗?”
“那么现在,不如请各位看看什么是真相,再来决定要不要继续签署这份协议合约。”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所有直播设备勤勤恳恳地记录着一切,瞬息之间便传递给整个星网。
帝国议事殿骤静,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在场的人精都能明白意思。
当初忙着建立宇宙和平联盟,加之那时候的虫族已经变成了过去式,除了有心篡改的冰人一族,真正会在意的人可没几个,毕竟和平之后更重要的是自己种族的发展壮大,谁又会去研究时间和称号背后隐藏的真相呢?
顶着首领压力十足的视线,冰人代表擦了擦鬓角的汗,他隐约察觉自己窥见了某些不可见人的隐秘,正待他隔着光屏再说什么,却忽然大叫一声,那惊恐的嗓音哪怕是通讯设备的模糊处理都藏不住,“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
翻着手中资料的帝国掌权者拧眉,鲜少开口:“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他话落,冰人代表尖叫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那些战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这里?”
模糊的光屏晃动片刻,忽然变得清晰,那镜头正对着窗外,只见在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之上,正是数艘庞大又慑人的战舰。
目测是银河级的。
阿舍尔缓缓勾唇,“啊,是我家的交通工具进行宇宙跃迁,不小心调错坐标了,实在抱歉,需不需要我们再赔偿一下?”
“你、你这个……呃、唔……”
光屏内冰人代表的话骤然中止,在短暂又隐蔽的痛呼里,帝国议事殿的众人只听到了一道重物落地的动静。
反应迅速的第一军团长哈顿,第一时间按下了直播设备的控制器,同时调转画面和声音,限制捕捉圆桌上的一切。
帝国掌权者捏了捏手指,脸色微变。
阿舍尔则拧眉,眼底闪过意外。
随后,光屏闪了闪,清晰地露出了另一张面孔——
深蓝色的皮肤,剑眉星目,瞳孔赤金,谈不上俊美,却有种邪佞的张力;体格高大健壮,披着一身黑色绒毛大氅,在比比皆是纳米休闲服的星际时代,颇有种古旧的原始感。
“诸位日安,我是冰人族首领阿古斯那。”
蓝色皮肤的男人略微颔首,他漫不经心地用雪白的手帕,擦拭浸染了鲜血的刀刃,直到寸寸闪烁银光,才缓缓将其插入刀鞘,看向光屏之外的帝国议事殿。
他道:“刚才的事情很抱歉,关于签署请各位继续,我暂代第三方认证——支持。”
说着,光屏内的冰人首领阿古斯那忽然看向阿舍尔,那副面具遮挡住了青年的面孔,只留下一双灿烂又剔透的眼瞳,散发有种异样的力量。
阿古斯那赤金色的眼瞳闪烁,颇有种意味深长,“阁下家的交通工具,还能找回去正确的坐标吗?”
原本看着虫母给自己撑腰的歌利亚忽然上前一步,挡住了阿古斯那的视线,“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它们已经回到了自己该走的航线上了。”
“是么,”阿古斯那应了一声,冲着光屏抬手,那是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对于冰人首领杀死其族内人的事情,外人无从置喙,在议事殿片刻的静谧后,帝国掌权者轻咳一声,沙哑道:“好,继续吧。”
说着,他重新握笔下落,手腕轻颤。
对于冰人首领的露面,阿舍尔心底警惕,他一边思索,一边签下了“芬得拉”的名字,在盖回笔帽的同时,一直安分的模拟器忽然出声了——
【任务发布:让虫族成功加入宇宙和平联盟。】
【以上为自由任务,不强制、无奖励、无惩罚,是否执行全看宿主个人。】
……做一下,似乎也没什么损失,毕竟虫族加入联盟,对未来的发展百利而无一害。
阿舍尔抿唇,他扫过几个第三方见证的光屏,“借着星网直播,我还想提出另一件事情。”
“什么?”
阿舍尔放下钢笔,指了指散落在圆桌上,被翻看过的档案资料,“我申请虫族加入宇宙和平联盟。”
鱼人代表沉吟,“这……”
阿舍尔看向露着真容的冰人首领,眼底暗含威胁,“和平条约的签署条件是‘既往不咎’,如果允许我们加入宇宙和平联盟,那么有关于古冰人篡改历史、乱泼脏水的事情,后续如何进行处置,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对于虫族加入和平联盟的事情阿舍尔势在必行——虫族所拥有的武器科技足够瞩目,创始者号的存在足以令他们横行宇宙,但一个种族想要长久的发展,仅有力量必然不够,就好比千年前神明陨落的虫族。
阿舍尔补充:“虫族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不管怎么说,和平联盟内的理事代表,也应该有我们一份位置吧?”
人类代表立马道:“这件事情我们需要商讨……”
不等他说完,冰人首领忽然道,“那也借着星网直播,我和虫族的各位之间,还差一个未曾履行的约定。”
歌利亚心头不妙,他下意识抬手护着虫母身前,沉声道:“什么约定。”
光屏内,阿古斯那望着被雄性虫族们围在中间的青年,眼底神情晦涩难辨,“一个婚约——”
刹那间,阿舍尔抬手握住被领结包裹的吊坠,滚烫的热意肆意汹涌,就好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怒意十足。
你会和他们离开吗
阿舍尔听到冰人首领的话, 第一个反应是觉得离谱,毕竟按照虫族对虫母的在乎程度和源自于血统上的高傲,怎么可能会搞婚约这种事情?
但还等不及第二个反应出现时, 上个任务还没彻底完成的模拟器又瞅着空隙出声了——
【任务发布:多年前,冰人一族投降后成为虫族的从属者, 又在虫神陨落、虫族隐匿行踪后,将数道不属于虫族的罪状施加其身;藏于暗中的贪婪觊觎一直存在, 请宿主解决来自冰人族的窥视, 并洗净不属于虫族的罪名。】
【任务奖励:虫神意识的残存碎片】
【失败惩罚:无】
……
【任务发布:击杀虫神意识的残存碎片。】
【任务奖励:模拟器完成脱离,归还宿主自由】
【失败惩罚:■■■■】
……
又是无法被窥见的乱码。
在冰人首领阿古斯那话音落下后的寂静里, 阿舍尔看到“模拟器完成脱离, 归还宿主自由”那句话时心头微动, 同时站在其后侧的迦勒则无法忍受, 声音压抑又冰冷,“什么婚约?”
光屏后传来窸窣声, 很快阿古斯那拿出了一份被保存在透明文件袋中, 略显陈旧,极具有年代感的牛皮纸,其上花纹繁复, 正中央赫然陈列着曾经代表虫族和冰人族的签名。
只不过……
拧着眉头的歌利亚放松了表情,而回神同样看过光屏后的阿舍尔也神情略有微妙, 他就说……按照虫族的脾性, 怎么可能给自家的虫母搞联姻那一套。
原本还冷脸的迦勒哼笑一声,语调讽刺十足,“啊, 这也算是婚约?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星际时代的婚约是这样的?还是我少见多怪了?”
冰人首领神色不变,“怎么不算婚约呢, 至少在我理解,它就是这个意思。”
被阿古斯那美化成“婚约”的协议书里,却是从前古冰人首领把自己的孩子当做物件儿般,摆一排,任由虫族挑拣,看上的便带走去虫族,给他们所追随的虫母殿下留下当个消遣的乐子。
当初的虫族大抵也只当是给自家虫母留个打发时间的玩具,便笔锋凌厉地留下了自己的签名,但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还不等虫母挑选古冰人族主动呈上来的“礼物”,虫神的意外陨落就令他们在宇宙时代的位置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所谓的“婚约”协议书还被保留在冰人族历代的首领手里,本以为这玩意儿会变成被丢弃的历史垃圾,却不想直到今日,又被拿出在了大众眼前。
这种东西,被当成“礼物”的那一方大多数只会觉得是羞辱,正常反应也应该是在虫族没落后毁掉协议,至此将其遗忘,谁曾想到冰人首领竟然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像是怕虫族变卦不认似的。
显然冰人族脑回路特别,要么是保留协议当作是提醒自己曾经弱小的证明,要么就是哪怕销声匿迹他们也不曾彻底对虫族死心,甚至在虫族重现后一门心思还想凑过去……
思及此处,阿舍尔深深地望向冰人首领,似乎在观察。
明明是一族之首,手里拿着一份近乎耻辱的“奴隶契约”,此刻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冠冕堂皇地宣称自己所理解的是另一层意思,这样自然到有种理直气壮的架势,哪怕是了解虫族脾性,但在未曾看到“证据”前的阿舍尔都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位冰人族首领,到底是愚蠢迟钝,还是心思深沉、有所图谋?
联想到那把染着血迹的刀刃和大概率已经身亡的冰人代表,阿舍尔只能认为是后者,甚至他不得不怀疑,几分钟前冰人代表的“言之凿凿”,是否也同样来自于这位首领的示意。
可他们图什么?真的只是贪婪吗?
甚至在这层被冰人首领盯上的黏腻野心下,源自于模拟器的提示音,阿舍尔也不得不亲自蹚过这浑水。模拟器和他之间绑定的关系一天不解除,他就断然不可能忽略那些被模糊成乱码的“失败惩罚”。
在能够存档、读档的强大高维造物回归上线后的注视下,阿舍尔不觉得自己能扛得起这场未知的风险。
谁知道乱码背后藏着的会不会是“抹杀宿主”之类的惩罚内容。
模拟器:。
……
在虫母将签署好的协议书推到至圆桌中央,手里拿着“奴隶协议”的冰人首领正准备开口,立于阿舍尔身侧、眼疾嘴快的歌利亚立马抢先一步道:“今日的主场是签订协议,而非别的,其他事情可以后续再进行商议。”
张嘴慢了半秒的阿古斯那看向屏幕外的虫族,对于自己意图被打断一事,似乎也没有什么恼意。
在那副本有些凶神恶煞的气势下,则近乎平静地颔首,将目光凝聚在了从最初就被他注意到的、被众多虫族小心翼翼保护的青年身上。
……古冰人首领记录的手稿里,被虫族珍视、保护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虫母;从前成为从属种族后,野心勃勃的古冰人首领像狗一样追在虫族的身后,为的就是能窥见一眼虫族所谓的“珍宝”到底是何方神圣。
尤其在他们曾经见识过虫族近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力量后,更是将贪婪与好奇聚焦在被严密保护、几乎不见外族的虫母身上——
所谓虫母,是否会像是虫族所拥有的科技、战舰群那般强大且深不可测?
虫族的“珍宝”,会是他们强大的来源吗?
拥有虫母,是否也能拥有和虫族一般,曾经近乎接近顶级的文明?
在虫族没落,转变身份变成被侵略、被驱逐者的那段岁月里,冰人族从未放弃过探查有关于虫母的消息,但哪怕内忧外患,虫族也依旧将虫母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冰人族无法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可见识过至高强大者的灿烂,谁又甘心放弃?
种种疑惑残存于古冰人首领的脑海里,那份有关于虫族的手稿,则被代代流传,保留至今。
作为冰人族的首领,阿古斯那就是这份手稿的继承者,从前他只当手稿里的内容不过是先辈的夸大其词,可当他得知创始者级别的战舰群悬于人类帝国上空时,才彻底相信。
只是——
阿古斯那眼神微妙,这“珍宝”,似乎与他的先辈们想法有很大的出入啊……
在冰人首领看着虫母的同时,捏着手套边缘的阿舍尔,则看向几个第三方认证,“那么,有关于虫族加入宇宙和平联盟的申请,希望诸位能好好考虑一下,至于那份‘婚约’——”
戴着面具的青年着重咬着最后两个字的音节,或许是对于这场“遗留麻烦”的反感,他的态度略显轻慢,那是区别于和帝国议事殿内其他人说话时的傲慢,“或许,日后再议会比较适合。”
“当然,”冰人首领面色不变,似乎未曾察觉出虫族变化的态度,只冲着阿舍尔俯身颔首,“具体自然由您做主,我今天只是想稍作提醒,而已。”
暂代帝国掌权者发言的军部总部长起身,他拍拍手,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后,才轻咳一声,“那么今日一切签署事宜正式结束,我再确认一下,第三方认证代表均无异议,对吗?”
没想到会围观这么一件事的鱼人代表立马点头,“无异议。”
泰坦代表和人类代表也同样点头。
宇宙和平联盟说白了就是要维持当前不同种族之间的和谐关系,避免争端冲突,联盟的存在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将各个势力绑在一起,明面上的和谐稳定是一定的,但至于内里彼此谁真的在乎谁,那就难说了。
至于虫族的加入……
表面上其他几方代表说是要商议讨论,实则一定会答应,毕竟这么强大的种族,倘若真的不受联盟合约的限制,才是真正难测的危险。
虫族开始放低的姿态,最初让其他势力以为是好说话的标志,但后来通过跃迁骤然出现在冰人族星域上空的战舰群,则足以令众人重新回味过来虫族本身还是从前那副强大又恐怖的样子——那种温和,说到底还是罕见的错觉。
故而,面对虫族的申请加入,和平联盟只是佯装思考,仿佛在为自己争点儿主动权回来,事实上恨不得立马办好一切,避免意外再生。
毕竟谁也不想某天起床,忽然发现巨大又压抑的战舰群停在自家星球上空。
如果不出所料,明日一早,有关于虫族加入宇宙和平联盟的申请事宜就会通过官方公布,至于是否会在联盟内部增加名额、让虫族拥有理事之位,阿舍尔心底有十分之七的把握。
这场属于宇宙和平时代的出场机会,在模拟器的引导下,虫族势在必得。
……
在协议环节结束后,有关于暗杀事件的后续也被呈上台面,杜克森家主被处以死/刑,王后同其余家族成员剥夺贵族身份和待遇,流放至偏远荒星,永生不得重回帝都星。
对于星盗入境、险些伤害到虫族尊贵殿下一事,帝国掌权者在众多直播前为此做出道歉,并做出赔偿——
帝国所能拿出来的不比虫族大手笔,但作为态度的彰显也不可马虎,虫族本身没什么缺的,但因窥见了虫母与人类世界难以割断的联系,便在帝国可执行范围内开下了一张空支票,暂存于虫母手中。
“只要是不伤害人类、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阁下可随时来找我们兑换。”
这是帝国掌权者在离开前,对阿舍尔说的话。
当帝国议事殿内的众人纷纷离开后,总部长跟在掌权者的身侧,不禁问道:“您就不怕虫族借着这空支票干什么吗?”
比起身体,更加心神疲惫的掌权者轻笑一声,声音无力,“怕什么?怕虫族对人类图谋不轨吗?”
不等总部长回答,掌权者只看了看远方,那里依稀是克兰利兹广场的方位,“咳咳,传说中才存在的创始者号战舰群,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我们能躲得过吗?”
“这倒也是。”总部长叹了口气,“同样是宇宙时代下的种族,怎么差距还这么大呢……‘星球屠戮者’时代,咱们好像才刚刚离开蓝星、开始探索周边星域?”
“也幸好没遇上,若是那时候遇上了……”掌权者无力笑了笑,“能不要有今天的帝国,还是未知。”
“不过那时候的传说,是真的吗?”
“什么传说?”
“神明所在的七级文明。”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的,现在啊……已经是无神的时代。”
千年前,离开蓝星、探索周边星域的人类也曾听闻过广袤宇宙里的传说森*晚*整*理,在被列为顶级的七级文明,即创造者文明的世界,存在有真正的神灵。星际传闻里,神明创造虫族并赋予其恩赐,破例插手了这一种族的发展,同时也曾把虫族送上至高到即将接近顶级文明的位置。
但世界运行终究讲求平衡,虫神的陨落,以及后来虫族的销声匿迹就是这一规则的体现。
没有神,或许对于他们这些并不曾得到偏爱的种族来说,才是最好的时代。
“走吧、走吧,”掌权者借着军部总部长的支撑,步履蹒跚,“我也累了。”
……
在帝国人离开后,虫族陪伴虫母则落后一步。
按照模拟器所描述的任务内容,冰人一族和虫神的意识碎片必然有联系,或者是虫神的意识碎片就遗落在冰人的地盘上。
毕竟以阿舍尔和模拟器相处这么久的了解,任务奖励一般有两种——
要么是模拟器自己提供的奖励,例如声望值、精神力点数等等;要么就是完成任务从而促成得到的奖励,例如来自深渊的邀请函,以及现在所谓的“虫神意识的残存碎片”。
因着后续能彻底解除与模拟器的绑定关系,阿舍尔哪怕再不情愿,也还是让歌利亚与冰人族首领阿古斯那交换了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
这位冰人首领也依旧老神在在,像是看不懂协议内的种种限制,只异常平静,隔着光屏接受每一个高级虫族憎恶反感的目光。
就是默默观察的阿舍尔,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对方的脸皮之厚和心性之能忍,一般这样的人要么是无欲无求,要么是所求极大,显然对方只能是后面的那一个可能。
……
从帝国议事殿走出来的时候,室外正值日光灿烂。
因为新生虫翼导致的体质变化,在即将走出阴影的同时,阿舍尔停下脚步,而一身军服的歌利亚则格外自然地从同伴手里接过一把黑伞,展开至虫母的头顶。
宽大的阴影遮挡住了上方的光线,戴着面具的阿舍尔才眯了眯眼睛,就在余光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之前跟着军部人一同离开的罗淮·威尔斯。
显然,其他军团长纷纷离开,但代表第七军团长的罗淮在等候在帝国议事殿的门口,几乎是在虫群出来的瞬间,便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紧紧锁定在唯一戴着面具的青年身上,那双眼神里藏着的很多东西,阿舍尔自己都觉得看不懂。
复杂至极,似乎藏下了千言万语。
乌云见此,下意识想要挡在虫母身前,却被阿舍尔拦下,“没事的。”
“妈妈,”乌云站定,虽然停下了上前的步伐,但眼神还绕在罗淮身侧,暗含警惕。
这个人类雄性的眼神,可不清白……
“请问,少将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虽然猜测自己在圆桌前开口时,就已经被对方知道了身份,但阿舍尔依旧佯装陌生,疏离又客气地开口。
“他们……”
罗淮顿了顿,目光扫过一众高大又俊美的雄性虫族,最终直视阿舍尔,声音微颤,咽下了最初想说的话,而是换了另外一个话题,“你是谁?”
阿舍尔一顿,身后的虫翼小幅度地晃了晃,“这个问题重要吗?”
“……也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罗淮眼底的情绪几乎要凝成实质,“那我换一个问题,你已经不是人类了,对吗?”
“……”
阿舍尔沉默片刻,侧身露出披肩下半透明的轻薄翅膀,“显而易见。”
从他流落荒星,和模拟器绑定,变成最低级的劣质虫母时,就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类的身份。
“那你,以后会和他们离开吗?”
这个问题一出,站在虫母身后的虫群们立马竖起了耳朵,一个个紧张又期待地盯着阿舍尔,甚至不免在心底夸赞这位人类少将,问出了他们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阿舍尔回之以沉默。
罗淮追问:“你会和他们离开吗?离开人类世界,离开伊利斯帝国,然后去到他们的国度吗?”
“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吗?”
若是在与虫族重逢之前,阿舍尔只会坚定自己的选择——
他生长于人类帝国,习惯这里的生活,虽然亲缘淡薄,无朋友相伴,但阿舍尔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在这里他可以追求自己的目标和事业,与幼时制定的计划并无出入也再无意外,如果顺利,这会变成他后半辈子重复着的全部日常。
但当虫群们叫着“妈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天,阿舍尔就隐约知道,自己坚持了小半生的目标,似乎无法像是过往的计划一般实现,不论是再次上线的模拟器,还是那对突如其来的翅膀,这些都是他待办事项之外的事情。
“很重要。”罗淮一字一顿,定定地望着阿舍尔的眼睛。
站在不远处的虫群看看天、看看地,实则一个个支棱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沉默片刻,阿舍尔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阿舍尔迷茫了。
在被模拟器绑定的时候,他坚定要完成任务后回到帝国报仇、拿回属于自己的荣誉;在被虫群推上荒骨制成的王座时,他依旧坚定着离开的想法。
在带着白发子嗣们回归人类世界、解决过往一切时,阿舍尔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出错,他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目标,从未改变。
可当重逢后的种种发生时,阿舍尔本想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会离开,但浮现在大脑里的却是危险到来挡在自己身前的猩红血肉,是他说要向人类赔礼道歉时歌利亚毫不犹豫地执行力度,迦勒跪在他身侧的哀求,乌云告诉他说是他们得到妈妈喜欢的奖励……
他要的,他们都应了。
但离开与否,阿舍尔却无法轻易回答,前二十年的根系早已经深入骨血,哪怕他再自诩理智坚定,但也无法轻而易举地选择另一条路。
他看向罗淮,又一次重复道:“我不知道。”
“那如果有一天你做好了决定,可以告诉我吗?”罗淮道:“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如果你要离开,我想亲自去送你。”
“好。”
“那么,”罗淮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他看了看站在青年身后的雄性虫族,像是在确定什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对吗?”
“当然不会。”这次率先回答的是神情略有不满的迦勒,“保护爱护还来不及,谁敢伤害啊……嘶,歌利亚你踩我干什么?”
被提到的始初虫种面色平静,视线都不动一下,“妈妈和朋友说话,你插什么嘴。”
“啧,行,我闭嘴。”迦勒翻了翻眼睛,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但还是没忍住冲着罗淮龇了龇牙。
于是他获得了来自虫母的瞪视。
等迦勒憋着气转过头后,阿舍尔扶着脸上的面具,看向罗淮,重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不会的。”
“那就好、那就好……”
罗淮颔首,轻声道:“那么,我先走了。”
当人类少将的身形彻底消失在帝国议事殿的道路尽头时,站在黑伞下的阿舍尔忽然转身,看向身后的虫群。
“妈妈,怎么了?”伽斓体贴询问。
“现在这部分事情,已经都解决了吧?”
迦勒阴阳怪气道:“除了那份‘奴隶契约’,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既然如此,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阿舍尔扫过每一个雄性虫族,于是接收到目光的子嗣们,也都一个个挺胸抬头,力求在虫母面前展现出最完美、挺拔的一面。
但当阿舍尔问出自己的问题后,原本昂首挺胸的虫群们却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变成了间歇性的哑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阿舍尔抱臂挑眉,“旦尔塔去哪了?”
按照那家伙的脾性,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都不出现,总不能是转性了吧……
虫族小狗能梦到漂亮妈妈吗(含3w营养液加更)
为了不给帝国人民带来过于强烈的压迫性和威胁性, 还处于帝都星外围的虫族战舰群已经彻底退至人类星域之外。
而原先悬浮于克兰利兹广场上的创始者号,则暂时缩减外形,悬停于帝都星周围的空闲区域内, 尽量减少惊吓。
藏于遥远深空的巨大战舰委屈巴巴地缩在一众宇宙尘埃之后,远离人类视野所能见到的天空后, 这座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创始者号才终于能在战舰意识的应允下,稍稍舒展那巍峨的金属躯干。
等阿舍尔从帝国议事殿前坐飞行器, 离开帝都星上空、彻底进入宇宙后, 他这会儿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看到了创始者号的全部——
不是之前拥挤在灰暗深渊中的蜷缩模样,不是立于荒野之上未曾舒展开的常规形态, 而是彻彻底底, 将自己的每一寸特质金属部件完全绽开, 如深夜盛开的昙花, 有种张牙舞爪的矛盾与优雅。
对于人类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巨型的飞行器,落在创始者号面前, 就像是蚂蚁见到了大象, 震撼又惊人的体型差,不免会引发部分人群的巨物恐惧症。
当“小蚂蚁”缓缓落至创始者号的降落台后,这艘与歌利亚意识相互连接的金属巨物立马张开了专用通道, 甚至不等歌利亚调动服务,战舰意识便自发地将铺了猩红长毯的金属阶梯架在了飞行器舱门之前。
原本走在前方的是准备扶着虫母手臂下楼梯的迦勒。
谁知道舱门才刚刚打开, 灵活的机械臂便一把搡开了迦勒, 随即迅速把自己支棱在虫母面前,一副“你可以扶着我”的模样。
迦勒:“……歌利亚,你管管这家伙。”
“虽然我们意识相通, 但不代表我能管住它。”
高维科技创造出来的创始者号独一无二,它能被称作是“传说中级别”的战舰, 不仅仅是因为拥有它足以称霸宇宙的强大武力值,更是因为那近乎高等生命体的意识。
歌利亚是战舰意识,却又不是完全的战舰意识,这一点其余高级虫族深有体会。
阿舍尔先看了看神情微恼的迦勒,又看了看一脸“我也没办法”的歌利亚,最后看了看支棱在半空中、驯服又乖巧的机械臂,抬手轻巧扶住了对方。
“谢谢了。”
放在过去,这点儿楼梯阿舍尔自己走着下完全没问题,但或许是因为肩胛上多生出了一对翅膀,再经过一上午在帝国议事殿里的消耗,此刻阿舍尔感觉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明明新生的虫翼自清晨到现在,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垂在身后,但从肩胛骨开始蔓延的酸胀却令人难以忽视,有逐渐加重的倾向。
不只是与翅根相互连接的肩胛,同样难受的还有胸膛腰腹。
阿舍尔甚至偶尔会怀疑,这翅膀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目前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处没见过,倒是难受一茬接一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模拟器:。
……
因为彻底进入了创始者号的内部,原本遮阳的黑伞合在了歌利亚手中,戴在脸上的面具被乌云拿着,披在肩头的Mantelet外套则躺在迦勒的臂弯。
遮阳用的零散物件尽数被子嗣们拿在手里,而一身轻的阿舍尔则扶着机械臂抬脚下楼,身后一众雄性虫族自然也是跟随在其后。
只是……
他们落在虫母身后薄翼上的目光,没一个清白的——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妈妈的翅膀!好可爱!
好想摸摸妈妈的虫翼啊!好想舔舔!
啊啊啊妈妈翅膀翅膀翅膀翅膀!呜呜想和妈妈的翅膀贴贴!想把脸埋在妈妈的翅膀上!
没有虫翼的虫母就足以让他们痴缠迷恋,而虫翼的加持,则将原本100%的满值魅力二次提升至200%,没有谁能拒绝一位生着小翅膀的虫母。
那简直是比猫薄荷之于猫、肉骨头之于狗更加强烈的吸引。
但哪怕虫群们的眼神一个个再不清白,也都规规整整地跟在虫母身后,暗戳戳用目光描摹、舔舐,仿佛在颅内幻想着自己和妈妈的虫翼贴贴舔舔的亲昵。
“所以——”原本被机械臂扶着的虫母忽然扭头,“你们最后也没告诉我旦尔塔到底怎么了。”
一众目光热烈痴缠的虫群,在阿舍尔回头的瞬间,一个个变得内敛腼腆,视线里的火热被隐藏在板正之下,生怕自己的视线再吓到妈妈。
于是,当阿舍尔看到一群看似正气十足的雄性虫族,一时间竟有些诡异的茫然。
怎么看起来坚定的,像是要去参军?
“……你们怎么这副样子?”阿舍尔询问。
“没事的,妈妈。”反应最快的是歌利亚,还是那副禁欲又理智的模样,谁能想到在一秒钟之前,他还眸光滚烫地盯着青年的虫翼发怔。
阿舍尔:“那就说回正题,旦尔塔怎么了?”
“他……”歌利亚轻微拧眉,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
“妈妈去亲自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迦勒舔了舔尖牙,视线越过创始者号空旷静谧的长廊,似乎足以穿透墙壁的阻隔,然后看见某只把自己藏在屋子里的疯狗。
迦勒:“您要问我们,我们也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四。”
还不等阿舍尔询问具体是什么样儿的“一二三四”,他忽地脚下一软,身后眼疾手快的虫群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一直护佑在虫母身侧的机械臂抢先了。
寻常里格外灵活、面对其他高级虫族从不客气的机械臂此刻小心十足,圈在虫母腰侧的弯曲收敛了锋利的金属刃,连带着尾部自底部撑起,有意地避免与那对新生的脆弱翅膀做接触。
“您还好吗?”虫族双子中的哥哥伽德脸色微沉,小心上前。
他半跪在地,修长的手指检查过虫母的脚踝,见不曾扭伤才稍松了口气。
伽德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甫一抬头,便看到了正垂眸注视着自己的青年。
那张脸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美好得过分,是每一个雄性虫族都渴望在梦里碰触到的对象。
——只是虫族并不做梦。
伽德讷讷片刻,迅速收回了手,有些不自然地背在身后,藏在碎发下的耳廓轻微发红,又一次问道,“抱歉,没经过您的同意就碰了您,我只是怕您扭伤脚踝。”
“没事。”
阿舍尔若有所思。
从重逢到现在,虫群们的变化不仅仅在于他们变化后的打扮和气质,更在于他们对待虫母的态度。
过去在始初之地的时候,阿舍尔其实很容易就能在雄性虫族的身上,感受到一股他们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到的压迫性和威胁性;哪怕虫群们拥有俊美的拟态作为掩盖,但源自于气势和物种上的落差,依旧会让阿舍尔觉得危险,便下意识想要防备、远离。
这样的落差,不是说他变成虫母就可以抚平。
而现在,那种潜藏于雄性虫族眼神、动作里的强势在消退,变得很淡很淡,到了一种近乎于无的程度。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阿舍尔忽然俯身,指腹轻轻落在了伽德的眼角。
那一瞬间的距离拉近,他看到了伽德骤然尖细的竖瞳,散布在眼眸深处的炽热和占有的欲望有一瞬间的暴露,却又伴随着竖瞳锐角放缓的变化,而烟消云散。
嗯,不是不存在了,而是比以前更会掩藏了。
“妈妈……”
望着伽德看起来略显无辜和茫然的神情,阿舍尔没有戳破那层藏匿情绪的脆弱薄膜,只是拍了拍伽德的肩头,示意对方起来,“我没事,继续走。既然不愿意说旦尔塔的事情,那就趁着见到祂之前,先说说我离开后的事情吧。”
阿舍尔能察觉到自己与虫群之间,似乎存在有某种在时间流速上出现的诡异问题。
他离开的半年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算少,但若是叫一个处处落后的种群想迅速跨越原始,哪怕他们拥有再强大的知识库和科技储备,也无法在半年之内达成现今的效果。
阿舍尔可以很确定地说,他和他们之间时间长的差异,只大不小。
说着,他捏了捏缠绕在自己腰腹间的机械臂,“放开我吧。”
作为战舰意识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机械臂有时候受到歌利亚的指挥控制,有时则拥有自己的独立行为,就好比现在——
它像是个忠心的仆人,放缓了绕在青年腰间的力道,直到发觉对方完全可以站稳,才颤颤巍巍后撤,重新扶上了青年的手臂。
阿舍尔稍松了口气,他略提住呼吸,低低对着身后的虫群们问了声“谁来说”,便反手握住机械臂向前迈了一步。
身后的虫翼像是个看似透明轻薄的千斤顶,新生翅膀的不适应性体现在青年身体上每一处。
前几步走下来已经是他硬撑着到强弩之末的程度,当中间停顿之际被机械臂搀扶后,便彻底失去了好不容易积聚的力量,伴随着那一口气的松垮,阿舍尔自己也坚持不住了。
只一步,青年的身体又软了下去。
虫群中,不知道是谁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一切意外发生的瞬间里,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掠过虫翼,托住了阿舍尔的腰。
那双宽厚的手掌上包裹一副黑色皮质手套,修长的手指正好卡在了青年的腰腹之间,只再多一两厘米的长度,左右两手的中指便能相互碰触在一起。
妈妈的腰很细。
“……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硬撑了,好像谁还不知道谁一样。”
是迦勒的声音。
说着,自后侧环来的军装袖筒下的肌肉微动,便把人提着扛坐在手臂上,整个过程十分丝滑,丝毫不曾碰到那对过于敏感的虫翼。
歌利亚在后侧补充:“妈妈,您现在情况特殊,容易感受到疲惫是正常情况,不用觉得有什么,我们本来就该为您服务的。”
“就是啊,当主人的使唤狗,您总不能一段时间没见给忘了吧?”迦勒把人放在怀里掂了掂,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喜,“您是不是胖了一点?”
才自己说完,迦勒又立马黑了脸,没忍住掐了掐阿舍尔的小腹和大腿,“怎么?离开了我们,妈妈胃口还变好了?吃得香睡得饱,长肉了?我们就这么让您不下饭?”
还没来得及指责对方突然掐了自己软肉的阿舍尔:?
我这还一句话没说呢,你倒已经开始挑刺儿了?
见气氛有些不对,伽斓立马道:“迦勒你乱说什么,妈妈没胖。”
曾熟读人类世界语言技术的乌云也立马附和,“妈妈明明是瘦了!衣服都宽了好多!”
伽德也坚定道:“妈妈瘦了,是衣服太宽了。”
歌利亚从善如流,“是我挑衣服的时候没注意到,下一次一定改进。”
阿舍尔:。
那衬衣是最贴合身材轮廓的,这睁眼说瞎话也过于夸张了吧?
“我可没乱说,他那点儿重量变没变,我还掂量不出来?”迦勒信誓旦旦到有些委屈。
“我没胖。”阿舍尔转头,拧眉瞧着迦勒,语气略带争辩,“我穿的裤腰没变,还松了。”
“哦,这是肉没长在肚子上啊?那去哪了?”
迦勒哼笑一声,他自信于自己对重量的把控和感知,哪怕上一次抱虫母还是在几百年前,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跨过数百年而进行相互比较。
只是这一比较,就愈发让他不是滋味儿。
凭什么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虫母单薄清瘦到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是他们照顾得不好吗?
凭什么带着那群爹不明的白毛小崽子离开后,反而还长胖了点儿,大概一根半手指头才能戳倒……
离了他们就这么促进虫母吃好喝好的胃口吗?他们有这么不下饭吗?明明也是按照虫母的审美长的……
熬了几百年,彻底进化成虫群里最会阴阳怪气的迦勒咧咧嘴,不爽道:“独身小寡夫带着五个不中用的白毛崽子,看来这生活还挺滋润?用不用您打工养他们?”
“迦勒!”歌利亚眉眼暗含威胁。
被自己的联想气到鼻子都有些歪的迦勒咬紧腮帮子里的软肉,那颗藏在胸膛里的心脏又酸又涩,瞧着被自己一把掐腰抱起来的虫母就喉咙里发干发紧。
反正他什么也不是!
比不过白毛崽子,比不过没见过面的不知名崽子爹,比不过那群叽叽歪歪、一巴掌就能拍死的人类,更比不过白毛崽子们说的能让虫母熬夜待在实验室里的药剂……
就是熬夜都要在实验室里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总归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重要了呗!
汹涌在迦勒神经内部的低沉情绪才预备发酵,下一秒就被虫母施法打断——
曾被歌利亚亲自套在虫母手上的白色手套,此刻正托着迦勒的下巴,硬是把那张不服气的面庞抬起来,摆成一个双方彼此对视的姿态。
歌利亚闭上了准备开口的嘴,伽德伽斓同时神经一跳,乌云眼皮子抽了抽,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把迦勒的嘴给缝上……
上一秒心里气哼哼到想按住虫母乱嘬一顿的迦勒,在和虫母对视的下一秒里也老老实实安静,抿着嘴巴变成了个蚌。
“好久不见,你还越能叭叭了?”阿舍尔眯眼,打量着一脸不服气的迦勒。
瞧着没之前在克兰利兹广场上质问他那么有气势,反倒是像个叛逆期想要家长关心又开不了口的倔强孩子。
阿舍尔的神经微妙一颤,有种奇怪的感觉席卷全身。
迦勒扯了扯嘴角,倒也没把自己的脸从虫母的手里挣开,“何止好久。”
面上嫌弃,心里享受说的就是他。
“所以有多久?”
沉默蔓延。
阿舍尔揪着迦勒的脸颊扯了扯,硬生生把那一张俊脸揪得有些变形,“迦勒,说话。”
熟悉的名字从虫母的口中被叫出来,不是带有怒气的争锋,而是另一种平静温和,原本还能梗着脖子叭叭叭的始初虫种忽然眼眶一红、脑袋一偏,毫无过往形象地直接埋到了阿舍尔的侧颈。
闷闷的声音从阿舍尔的脖颈边响起,“可真不容易,您多久没这么平静地叫过我的名字了?”
阿舍尔抿唇,在一众高级虫族的注视下,他轻轻扯了扯迦勒的发丝,“先回答问题。”
“六百八十二年,七个月零三天,十五小时二十七分四十九秒。”
迦勒,不,不只是迦勒,每一个曾经短暂拥有过虫母的雄性虫族,都牢牢地把时间刻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他们将每一天掰碎了过,按着分分秒秒来进行计数,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另一种折磨。
阿舍尔猜测的时间流速差异是真的,他本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可当他亲耳听到迦勒对时间精确到时分秒的回答后,那些悬在大脑深处,理智又冷静的神经,似乎仍然为此而簌簌颤动。
“……那确实很久了。”阿舍尔喃喃道。
“那您呢?您离开多久了?”时间流速不同的问题,虫群们也同样有所发现。
脑袋依旧埋在虫母颈侧的迦勒,在其看不见的角度里露出半张脸——
不是阿舍尔以为的悲伤难过亦或是委屈,而是半分得偿所愿后的幽暗,那双幽绿色的眼瞳宛若饥饿行过荒野的野狼,贪婪又恶欲十足,毫不遮掩地将这些情绪裸/露在沉默注视着他的虫族同类面前。
歌利亚冷冷勾唇,乌云则无声冲着迦勒龇牙,眼底恶意显而易见。
他和他们,学会的不仅仅是伪装,还有示弱。
只不过,并不是每一个雄性虫族,都能正正好地把握住机会,然后赢得虫母的注意。
此刻,每一个没能争取到虫母心软的高级虫族,都森森望着迦勒,如果眼睛里的情绪能够实质化,那此刻迦勒想必要被一把把匕首戳成刺猬了。
作为众多同类恶意的承受者,迦勒不急不缓,甚至还偏头抵着鼻梁蹭了蹭虫母温热又香喷喷的肌肤。
他嗅了嗅,然后冲着嫉妒到眼睛都红了,却不敢此刻贸然开口的同类们,无声做出一个口型——
好温暖。
他说妈妈好温暖。
那一刻,其余干站在后侧的虫群们近乎目眦欲裂。
并不知道在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静谧的眼神纷争”的阿舍尔还被始初虫种抱在怀里,他脖子上的那块皮肤被迦勒蹭得滚烫又战栗,原先想要推开的心思却又因为那“682年”而缓缓歇了下去。
阿舍尔轻声道:“可能,半年吧。”
“具体多少天,妈妈还记得吗?”
“……忘记了。”
迦勒用脸颊蹭了蹭青年,他贪恋着每一寸属于虫母的温度和馨香,“妈妈不用记得,我们记得就行。”
就在阿舍尔下意识缩脖子的瞬间,迦勒收敛了那副依恋的姿态,他可知道什么叫缓急有度、适可而止。
“妈妈是要先去看看旦尔塔,还是先听您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呢?”
瞅着空隙,乌云立马开口,并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迦勒。
歌利亚上前一步,见青年没有什么排斥的迹象,才抬手为其整理被迦勒蹭乱的领子,“妈妈,六百多年的故事很长,一时间讲不完的。”
说着,歌利亚视线略垂,平静地扫视过那颗缀在虫母脖子上的猩红色吊坠。
阿舍尔颔首,“我知道的,那先带我去看看旦尔塔吧。”
说话间,那枚被纯白色领结包裹为核心的吊坠内部,似乎有流动的光影划过。
迦勒轻“啧”一声,眼底闪过某种失望,他掂了掂怀里的青年,抬脚走向走廊深处,“那就走吧,我带妈妈去旦尔塔的房间。”
前边是抱着虫母大步离去的迦勒,后面是慢下半步,立在歌利亚身侧的其他虫群。
没了虫母的注视,乌云眉眼染上一层阴鸷,语气略含质问,“为什么先让妈妈去见旦尔塔?你明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歌利亚敛眉,明知故问。
乌云倒也懒得打哑谜,直接道:“我不信你不会没想到……刚刚迦勒已经打破了妈妈的防备,正是他心防松的时候,也是自重逢以来,妈妈和我们最贴近的一次,趁着这个时机把六百多年的事情渲染得惨点儿说出来,还愁妈妈不心软?”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一面对虫母,就温柔到如水一般的伽德拧眉,连说话的语调也像是一道潺潺的小溪,温和至极,“那算是谎言。”
站在后侧的伽玛拨拉了一下粉色的短发,之前盯着虫母发呆时的耳廓上红晕还未彻底消退,有种害羞又古怪的游离。
他轻声道:“但也是无伤大雅的谎言。”
“是啊,有什么不好?”乌云抱着手臂反问,牙齿轻咬过舌尖——
“难道六百年的时间是假的?”
“难道找妈妈的那些日子是假的?”
“难道煎熬过的日日夜夜是假的?”
乌云揪着手上用于适配军服的深色手套,指尖微动,“谎言只有一点点,就是夸大了那些经历和情绪,但在夸大背后,哪一点不是事实?”
“我们的目标是让妈妈彻底认同虫母的身份,然后选择虫族,你倒好,先把端上桌的机会给白白浪费了。”乌云凝视着歌利亚,“旦尔塔那边什么时候不能看,一定要急于这一时?”
“旦尔塔和妈妈发生过伴侣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有一晚上。”歌利亚垂下眼睫,“在人类的世界,不论雄性还是雌性,第一个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对象,必然存在特殊性。”
“所以?”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塞克拉挑眉,“你觉得妈妈也会在意这份特殊性?”
“妈妈和人类世界联系,显而易见,不是吗?”
歌利亚神色平静,视线落在了早就没了影子的走廊尽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谁都想把妈妈留在虫族、留在我们身边,不是吗?”
乌云沉声:“然后——”
歌利亚:“依我之见,现在妈妈将这份特殊性付诸于谁的身上都不重要,他现在选择谁做伴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在人类和虫族之间,最终选择我们。”
顿了顿,在其他高级虫族的注视里,歌利亚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低声道:“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谁能确定这份特殊性,会永远属于旦尔塔?”
雄性虫族之间彼此是同类,但也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他们比能力的强大、比拟态的俊美、比自己在虫母心里的印象和地位。
在森*晚*整*理未曾找到阿舍尔之前,他们是会彼此关心照顾的难兄难弟,可一旦阿舍尔出现,这份“共患难”的情谊就会立马转变为彼此争夺虫母注意力的手段。
六百年的寻找和等待,不仅仅是虫群们亲身经历过的煎熬,更是他们轻车熟路、用于装可怜示弱的手段;藏在房间里状态未知的旦尔塔,也同样是他们借此入侵虫母心房的一环。
伽斓:“可是妈妈的态度,已经比我们想象中的好很多了。”
“……你能满足?”乌云反问,“从前在始初之地的时候,妈妈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好,可最后呢?他选择的是离开,而不是我们。”
沉默片刻,伽斓轻声道:“……不能。”
璀璨的金发晃动在乌云的身后,他偏头,深深凝视着歌利亚的眼瞳,从前的大大咧咧,早在六百多年的等待中,被磨炼成了另一种聪敏,“用旦尔塔绑住妈妈的注意力,然后再一点点侵蚀妈妈的习惯和思想,最后让妈妈发现自己与我们密不可分?”
歌利亚颔首,“聪明。”
“可妈妈知道会不会生气?”
“那就永远不要让妈妈知道。”伽玛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们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点点小心思,妈妈又怎么会生气呢?”
沉默蔓延在几个已经相处过数百年的雄性虫族之间,乌云拍了拍伽斓的肩膀,冲细微拧眉的对方道:“好好想想,这确实是现在最适合我们的一条路。”
在虫群们模糊达成一致的同时,身后拖着虫翼浑身无力的阿舍尔,则被迦勒一路抱着走过数条走廊。
迦勒晃了晃手臂,视线近乎描摹着虫母双翼的边缘划过,语气略有怀念,“抱着您的感觉,可真难得。”
阿舍尔的手臂半耷拉在始初虫种的肩头,他眨了眨略有困倦的眼皮,撑着精神道:“……有那么好抱?”
“很好,恨不得天天抱着。”安心又满足的感觉。
被迦勒的直白一噎,阿舍尔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各种话语在唇舌间转了一圈,最终他只能选择转移话题,“……旦尔塔这样很久了吗?”
“什么?”
“躲在房间里。”
“唔,算是吧。”这个时间节点,迦勒本想享受和虫母的双人时光,但许是同作为始初虫种,他思绪不用多绕,也拐到了和歌利亚相同的频道上。
于是沉默片刻,迦勒主动打开了话匣子,“您离开以后,旦尔塔是第一个离开荒原去找的,后来陆续其他虫也离开,谁都想找到您,但是也都找不到您。”
阿舍尔的离开不是离开某个地域,而是彻底离开了这颗星球。
“我们找了很久很久……但某一天,旦尔塔忽然挨个问过我们一个重复的问题。”
阿舍尔:“什么问题?”
创始者号内部的构造繁复如宫廷,又拐过一个走廊,迦勒道:“祂问——‘你做过梦吗’?”
“怎么可能会做梦?”迦勒嗤笑一声,又反问了一句,“虫族怎么可能会做梦?”
机械制成的心脏会梦见电子玫瑰吗?
不会。
被抛弃的虫族小狗能梦到漂亮妈妈吗?
不能。
除了青天白日下的幻境臆想,能够无限延伸的梦境从来都不是属于虫族的秘密花园。
“那天旦尔塔看起来很悲伤——真好笑,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们也有能分辨出悲伤的一天。”迦勒轻笑,“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祂为什么悲伤,当然现在也不知道。”
“祂离开了三个月,等再一次回来后,旦尔塔就变得很奇怪。”
阿舍尔:“怎么奇怪?”
“旦尔塔对祂所谓的梦境闭口不谈,越发沉默寡言,要么不睡觉,要么就是睡着后被噩梦折磨到再一次清醒。”
哒哒的脚步声回响在静谧的走廊里,直至又转过一个拐角,迦勒忽然把自己抱在手臂间的虫母轻轻放了下来。
待虫母站稳,迦勒半跪下来,抬手小心整理着被抱起来时蹭皱的衣摆,又把轻微向下滑蹭的长袜边沿往上提了提,重新整理了藏在内侧的衬衫夹。
从委屈巴巴发癫的小疯狗,到言简意赅、平铺直叙的故事讲述者,再到细致甚至略显温柔的执事,迦勒的转变平滑又自然,距离六百多年前那副桀骜又嘴硬的形象,可谓天差地别。
他道:“妈妈,到地方了。”
闻言,阿舍尔偏头,看向唯一坐落在暗色调长廊尽头的房间。
对比其他走廊里大大方方敞开窗帘、映着满目星光的落地窗,这一整个走廊里的窗帘都呈紧闭状态,严丝合缝到透不进来一丝宇宙尘埃的微光,就连长廊上方的灯具也尽数暗着。
“不开灯?”
迦勒耸肩,“最开始是会开的,后来被祂毁掉了。”
自上一次猩红的血肉大肆冲破房门,溢满整个走廊,又自主缩回到原来的房间后,虫群们就不曾见旦尔塔出来过。
“妈妈想去就去吧,我在这里等您。”
阿舍尔讶然,“我自己去?”
迦勒点头,“除了您,旦尔塔大概是不想我们任何一个靠近。”
上次猩红血肉自己缩回去后,迦勒也不是没想过去看看自己的共生者到底死没死,谁知道还没靠近,就被一截破门而出的巨型藤蔓给掀飞了出去,差点儿把他从窗户里砸到窗户外。
阿舍尔一顿,他对于自己所具有的“特殊性”持保留态度。
似乎是窥见了虫母的心中所想,迦勒忽然俯身,贴近了青年的耳侧,低声道:“妈妈,您似乎总看轻您自己在我们心里的位置。”
“没有谁失去谁会活不下去。”阿舍尔喃喃。
就像是世界离了谁都能继续转。
“可我们会。”
虫族没有虫母会活不下去,我们没有妈妈会枯萎。
迦勒抬手,滚烫的手掌隔着皮质手套,轻轻在阿舍尔的后腰推了一下,“妈妈去看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被抱着走过大半走廊的阿舍尔,已经积蓄到了一部分力气,此刻身上的酸软消退,才终于有了几分能自主行走的自由。
“知道我们没了妈妈,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说着,迦勒后退半步。
幽深暗沉的长廊里,阿舍尔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始初虫种,他不曾继续言语,只是踩着软底小皮鞋落在深色的薄绒地毯上,于沉闷的“哒哒”声里,走向唯一的门。
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握住门把手。
下压,拧动。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后,阿舍尔推门,看到了满目深红近乎发黑的压抑。
灵活迅速的藤蔓忽然从黑暗里伸出,卷着虫母的手脚猛然拉扯到室内,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板。
走廊另一端,迦勒的眉眼被半截阴影遮挡,在他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后,眸光幽绿的始初虫种只轻声道:“……便宜旦尔塔了。”
另一道声音回应,“祂迟早要还回来的。”
毕竟,妈妈从来都是属于他们彼此的。
妈妈好笨
虫族族群内, 以信息素的味道作为主要的身份区分,除却以甜滋滋的蜜味为体香的虫母,其余雄性虫族也均有代表着自己的味道。
甚至于虫族的气味无法仅用嗅觉去捕捉, 更多的是一种来源于大脑思维里的感染——
歌利亚的味道像是辽阔海洋上的浮冰,冰冷又透着无垠的广袤;迦勒的味道是大陆腹地的幽密丛林, 危险又神秘;乌云的味道如同被雨水打湿的太阳,塞克拉的味道则像云端的风……
比起这群雄性虫族, 白发子嗣们的信息素则稍显稚嫩。
芬得拉像旷野的风, 耶梦加得如柜架深处的厚重书籍,赫尔看似厌世阴冷却有种黄油小饼干的甜, 哈提和斯库尔相辅相成, 凝聚成了落雨的沉木。
阿舍尔从前只以为自己习惯着虫群们的靠近和气息, 但当他被粗壮的藤蔓束缚着手腕、小腿, 拉扯进那间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后,他才后知后觉, 原来他已经把每一个子嗣的味道印刻在了大脑里。
在这间密闭又黑沉沉的房间里, 他能轻而易举地感知到沾染在自己身上的,属于迦勒的味道在被驱逐、吞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热烈、汹涌, 如同熊熊烈火,却也有种油干灯尽的枯败感。
“旦……唔!”
深红的藤蔓分支出一小截柔软、粗细适中的触须, 抵着阿舍尔的唇瓣, 横向掠过,束在了他的大脑后。
柔软的唇肉近乎是被蹭着挤开一截湿热空隙。
想要呼唤旦尔塔名字的话语被堵了回去,阿舍尔拧眉, 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开那些藤蔓。
每一根藤蔓甚至都没怎么使力气,可在始初虫种和虫母的体质比较下, 哪怕是旦尔塔用手指抵着阿舍尔,恐怕他都不一定有能推开的力道。
——除非是对方有意放水。
基因促成的体质上的差距,注定了阿舍尔和旦尔塔之间的力量落差,从前他会恐惧于怪物的威胁和不可控性,但此刻,阿舍尔竟微妙地没有多少害怕和抗拒。
被堵住声音、捆住手脚的青年见室内一片静谧,便忍不住陷入深思这样的变化,他细细回忆着自己和旦尔塔相处的细节,一帧一帧的记忆画面远比阿舍尔想象中的更加清晰,然后他找到了答案——
变化似乎源自于离开始初之地的那个晚上。
湿漉漉的床单,迷蒙的神志,不受控制的欲/望,以及那时候阿舍尔临近崩溃的理智。
握在手掌里的激光枪,是他流落至荒星的一开始,唯一能自己拿在手里,唯一彻底属于自己,唯一够用于保护自己的东西。
情/欲中可能被旦尔塔完全掌控、撑开甚至是吞噬、撕裂的恐惧,因为一直抓在手心里的激光枪而略有消退;一次次力竭险些失去“依仗”的慌乱,也因为旦尔塔捏着他的手指,重新抓回枪/支而缓和。
那何尝不是一种安全感的扭曲映射?
在阿舍尔成为劣质虫母的第一天开始,属于他只有从飞行器残骸内翻出来的激光枪。
那时候他遍体鳞伤地躺在陌生星球的土地之上,无可奈何地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刷新,像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攻略游戏,除了向前别无选择。
哪怕模拟器足以抹除疼痛,可死亡带来的阴影,又怎么可能因为失去痛感而变得轻巧?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开局,才在阿舍尔心里种下了第一层恐惧和防备。
后来,始初之地上生活的日日夜夜,以及物种上的差异和同化,哪怕虫群对虫母的保护和爱护天经地义,可阿舍尔依旧无法给出自己的信任——
高纬度文明创造的模拟器,近乎规划着阿舍尔在成为“虫母”这条路上的一切行为,每一个存档、读档看似是他自己的选择,可如非死亡和意外的威胁、影响,又怎么能最终得出模拟器想要的“完美”结果?
选错了,死亡回档;选对了,继续前进。
这条路最终指向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在这条必须向前走的路上,能够达成模拟器满意结局的方向只有一个,只是模拟器没能料到,在它以为绑定宿主必然会选择留在始初之地、彻底成为虫群们供养的虫母时,被它操控的小木偶却突然挣断绳子,跑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不再受模拟器,以及那抹俯身的虫神意识碎片控制——
逃离的虫母,疯狂且爱意浓郁的虫群。
哪怕虫群作为被抛弃的一方,也从未生出对阿舍尔的憎恨,以至于在模拟器的计算里,即使绑定宿主偏离了原定的轨道,也依旧是“完美虫母”的最佳选择。
模拟器不相信主观意识,只相信客观数据带来的判断。
于是,在虫神的意识碎片试图抹杀阿舍尔,以重新拥有听话傀儡的时候,仅服从于数据统计的模拟器却反向而行,转头吞噬了可能阻碍“完美虫母”诞生的虫神意识碎片。
可阿舍尔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无从窥见模拟器的真实意图,自始至终也防备着给予了自己二次生命的高纬度造物,在不能摆脱模拟器的时间里,他总也无法放心。
当然,阿舍尔不是没看到虫群们的小心靠近与尽力付出,甚至在他们时间流速不同的六百多年与大半年的差异里,这群执着追来的家伙变化更甚——
他们无法完全变成阿舍尔喜欢的模样,便尽可能去模仿,从外形到行为处事,只为得到虫母的注视。
如果没有模拟器那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俯瞰,或许……
或许什么?他也不知道。
阿舍尔想,他依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自己和虫群之间的关系。
他隐隐有种预感,当真正做出决定的那一天到来,或许就要彻底与某个身份说再见了。
……
静谧昏暗的房间内,被藤蔓束缚着的青年垂下眼眸,在逐渐适应了黑暗的视线里,他模模糊糊窥见了一整个如狂风过境的室内。
柜子、茶几、桌子、落地灯……
一切看起来昂贵的家具乱七八糟地和藤蔓相互缠绕在一起,除了阿舍尔脚下的半块深色地毯,其余的方方面面、边边角角尽数被猩红填充。
恍若脉搏跳动的藤蔓有粗有细,共同占据了卧室空间,交错盘踞形成了一道如同长绳缠绕而构成的肉巢。
……像是曾包裹着他全身的活巢,但却比之更为庞大。
唇间衔着触须的青年腮帮子发酸,他环顾四周,却不曾发现旦尔塔的身影。
被卷曲着的触须撑开的狭窄又湿热的口腔,隐隐开始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
阿舍尔轻微蹙眉,含着半口湿润的空气,试探性地翘起舌尖,顶了顶那塞满唇齿间的深红。
触感略微滑腻,寸寸跳动着跃动的脉搏,一如藏匿在暗处的怪物,看不见具体方位,却又处处彰显痕迹。
正当阿舍尔以为对方依旧毫无反应的时候,缠绕在他脚踝上的藤蔓却猛然一扯,在青年隐忍的闷哼下,将其拉进了更加昏沉的黑暗。
砰!
略沉闷的摔落声后,阿舍尔跪坐在一片略硬的,由血肉编织的巨大网巢里,绕在四肢上的藤蔓制止了他爬起来的动作,下一秒下巴就被另一只大手给钳制了起来。
这是一个身体前倾的动作,身后柔软稚嫩的虫翼自腰臀的部位轻微翘起,轻薄的透明质地半截悬空,伴随着虫母的呼吸一颤一颤。
——姿势漂亮又勾人。
昏暗又压抑的黑色调里,阿舍尔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竖瞳。
像是流动着焰火的彗星,深红色的暗芒自旦尔塔的虹膜处向外逸散,血丝则从祂的眼球一路蔓延至眼尾,如同开裂的伤疤,亦或是雷击后的痕迹,大片大片聚集着,宛若一道皲裂的玻璃。
含在唇间的触须动了动,忽然向内侧的深处探去。
“……唔!”
过于诡异的感觉让阿舍尔瞪大了眼睛,眼睫战栗之时,原本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缓缓上移,仿佛在通过触摸来辨识。
“这是……”一直藏匿在阴影下的始初虫种终于开口了,“新的梦?”
什么?
阿舍尔不解。
落在脸侧的手指力道很轻,像是在碰触什么易碎品,从阿舍尔的脸颊到耳朵,又缓缓向上,描摹过他的眉眼,最终却又落在了跳动着脉搏的颈侧。
粗糙的指腹轻微下按,跃动着的心跳声“砰砰砰”地传达至旦尔塔的感官深处,让祂舒了口气。
旦尔塔喃喃道:“不一样的梦……这次会是什么?”
阿舍尔眨眼,希望对方能放开自己。
但很快,阿舍尔就发现现阶段的旦尔塔并不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单独活着自己的世界里。
缀在锁骨间的猩红吊坠变成了此刻唯一的光源,在黑暗里一闪一闪,暂时吸引了旦尔塔略显呆滞的注视。
祂愣愣看着自己曾经亲手掰下来的心脏碎块,怔然发呆。
哪怕始初虫种再强大,但接连一次又一次捏碎自己的心脏,仅靠另一块赠予虫母的心脏碎片来重复复活的旦尔塔,也会陷入身体所承受的极限。
在这里,祂不曾享有模拟器赠予的痛觉屏蔽,于是每一次心脏的碎裂,都是实打实的剧痛和折磨至极的愈合。
始初虫种的强大恢复力是虫神的恩赐,但在某些时候,这样的恢复能力也可以转变成旦尔塔自我折磨、赎罪的工具。
旦尔塔知道自己的恢复能力极佳,也同样自傲于这个特点,可以让祂更为深刻地一次次体验死亡的感觉。
那是祂曾经剥夺妈妈呼吸的惩罚。
就好比现在——
半人半怪形态下的始初虫种,胸膛之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相互粘连的血肉,像是植物埋藏于地底深处的根系,彼此交错,半遮半掩着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旦尔塔早就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从祂第一次亲手捏碎自己的心脏后,毫无停顿的重复性伤害,逐步令身体所能承受的折磨到达极限。
可哪怕身体机能拉响了警报,在面对伤害过虫母这一事实后,又轴又倔的怪物只会绷起一根筋,坚持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赎罪。
第一次死亡,是被自己体验过亲手捏碎心脏的剧痛。
第二次死亡,产生应激反应的心脏会在被握住的那一刻剧烈跳动,宛若挣扎。
第三次死亡,战栗的神经宣泄着抗拒,却又无法违背主人的意思,只能如囚鸟一般接受虐/待。
第四次死亡,超负荷的身体发出报警,拉扯着怪物的神志四处溃散。
六百多年的等待和渴望同时变成复杂的情绪,积聚在旦尔塔的脑海里,再加上无数个重复着的,由祂亲手杀死虫母的噩梦里,强压堆积,总得逼疯一个。
由虫母穿过虫洞、跳出了时间限制的意外,令虫群们得以被延长寿命,这是恩赐也是惩罚——
前者让他们生命的长度得到延伸,完成了虫群超过80%的重建,更有机会能再一次寻到虫母的踪迹。
后者则让他们苦苦忍耐时间上的分别,其中最甚则是频频遭遇噩梦席卷的旦尔塔。
愧疚,痛苦,自我憎恨。
这些都是变成了紧绷在旦尔塔大脑里的弦。
……直到第五次自/残的时候,那股紧绷着的弦彻底断了。
数次被剖开的胸膛间,血肉稀薄到难以黏连,碎裂又愈合的心脏上到处都是伤痕,近乎在奄奄一息的跳动里勉强喘息,连带着旦尔塔的神志意识,也被劈碎扔到了无人可知的深渊里……
谁能靠近一只藏在垃圾桶后面遍体鳞伤的野犬?
它疯狂又偏执,会对着所有过路的陌生人狂吠,同样也拒绝来自他们的任何善意和关心。
对自己并不期待的示好,野犬不屑一顾;对它可望而不可即的主人,野犬卑微胆怯。
在这只野犬的心里,它会且只会接受来自主人的一切,不论是好是坏、是甜是痛,它甘之如饴。
而这世界上,唯一能靠近它的,也只有曾经抛弃过野犬的主人。
哪怕它又疯又危险,也不会冲着主人亮出犬牙。
于是,伴随锁骨前吊坠的闪烁,阿舍尔借着弱光,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
只见那颗缀在怪物体内的心脏伤痕累累,愈合了一半的脏器被猩红的丝缕悬挂在空洞的胸腔里,层层叠叠的裂纹密其上,狰狞可怖。
但凡换一个物种,尸体都该凉了。
难以置信的惊讶被勒在唇舌间的触须赌了回去,阿舍尔磨着牙尖,尝试撕咬那抹卷曲在自己舌苔之上的异物。
原本怔然迟钝的旦尔塔“倏”地回神,连接意识感官的触须在那狭窄又温暖的空间轻轻一动,便叫祂听到了一声隐秘的呜咽。
……是妈妈的声音,这一次的梦境,触感好真实。
旦尔塔歪头,猩红的竖瞳尝试聚焦视线,但蒙在上面的那一层血雾却阻碍了祂窥视梦境的机会。
心头闪过渴望,旦尔塔摸索着抓住了虫母的手腕,然后缓缓往自己的胸膛处送。
阿舍尔:?
青年的手臂落在怪物手里,就像是一截可以被随意操控的人偶臂,半握着的手指被旦尔塔一根一根捋开,最终落在了那片血肉稀薄的胸前。
同样的动作,在从前,阿舍尔掌下的触感是饱满有力、跃动着生命力量的胸肌,放松的时候能戳进去,屏息的时候硬且有力,热腾腾的满是安全感。
但现在,他的手穿过了黏连的血丝,湿哒哒的触感包裹于指缝,最终在旦尔塔的操控下,握住了那颗可怜巴巴的心脏。
“呜呜呜!!”
阿舍尔咬着口腔里的触须想要说什么,可控制着眼前一切的始初虫种却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后颈,将人按到自己身前。
非常非常近的距离里,阿舍尔听到了旦尔塔的呢喃:
“梦里的妈妈,太温柔了。”
“您还是不够狠。”
“怎么能那么心软呢?”
“当初扎在我脖子里的注/射/器,里面应该换成毒/药才对。”
“不过就算有毒,我可能都死不彻底……太难杀了,会让妈妈很辛苦。”
“那正好,正好可以一直给妈妈玩……怎么玩都死不了,很耐玩的。”
“用刀,用鞭子,用绳子,用药,或者是用手,都可以的。”
“妈妈,您喜欢哪一个?”
“求您……选一个吧。”
这一刻,阿舍尔在始初虫种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具现化的卑微和疯狂。
矛盾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瘆人。
大多数情况下,旦尔塔不是虫群子嗣里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但也绝对不会是话多聒噪的那一个。
在阿舍尔的记忆中,每一次旦尔塔开口的时机,说话内容的长短,似乎都是刚刚好的程度,却几乎从未有过现在这种颠三倒四又絮絮叨叨的情况。
那些浑噩之下脱口而出、近乎恐怖的喃语,惊得阿舍尔有几个瞬间都忘记了呼吸,他含着唇间的触须,口水蹭着嘴角的缝隙淌在了下巴上,晶莹莹的,有种被狼狈的漂亮。
他听到了什么?
旦尔塔叫他杀了祂?
为什么?
阿舍尔的指尖在颤抖。
而这样的颤抖很轻易地,就被缀连在旦尔塔胸膛间的丝缕血肉所感应到。
怪物以为是妈妈做出了选择。
“妈妈更喜欢用手吗?也是……这样更解气吧。”
说着,旦尔塔握着虫母的手又紧了紧,像是老师在手把手教小朋友怎么做手工,但此刻,却是怪物在教导苍白昳丽的青年如何杀死祂自己。
五根细白又漂亮的手指,被握着拢着,捏住了一半心脏的位置。
旦尔塔如同鼓励孩子自己动手的老师,轻声诱哄道:“妈妈,按下去吧;按下去,您就可以报仇了。”
报仇?
阿舍尔的大脑中朦朦胧胧闪过了什么。
但这样的线索闪得过于快速,以至于他没能真正捕捉到什么有用的。
不等阿舍尔思考出来一个前因后果,就被旦尔塔打断了思路——
怪物用鼻梁蹭着阿舍尔的面颊,喃喃道:“妈妈好笨。”
祂有些无奈,“这个时候,您应该狠狠地按下去,把它当作是土块,直接捏碎就好。”
怎么可能当做是土块?那明明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啊!
阿舍尔硬撑着手指被旦尔塔往下按的劲儿,细白的指腹对于即将下陷至颤动血肉的遭遇充满了排斥。
但虫母的力气又怎么可能抵得过旦尔塔呢?
几乎只要是祂桎梏着阿舍尔轻微地使劲儿,便轻而易举地带着虫母粉白的指尖深深陷入皮肉。
砰,砰,砰。
握着生命源头的心脏的感觉对于阿舍尔来说,诡异又古怪,原本因为新生虫翼而不大稳定的精神力在这一刻开始涌动。
直到旦尔塔握着他的手掌,试图彻底捏碎那所谓的“土块”。
轰!
本就如浩瀚汪洋不可预测的精神彻底炸开。
服帖垂在虫母脊背上的半透明双翼瞬间如花瓣般舒展绽开,汹涌的精神力自虫母周身溢出,刹那间席卷整个血肉筑成的巨大巢穴。
束缚于阿舍尔身上的桎梏纷纷松开,他来不及擦拭下巴上的潮湿,便猛然从下滑的藤蔓里掏出手臂,甩了神志不清的怪物一巴掌。
啪——
集体躲在门板背后偷听的虫群们相互对视,那一刻眼底的情绪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毕竟来自妈妈的巴掌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羞辱和疼痛,而是实打实的亲昵和奖励。
紧贴着门板的乌云舔了舔发痒的牙尖,轻声道,“便宜祂了。”
“……旦尔塔是来真的,还是装可怜?”迦勒拧眉,一向说话带刺儿的他喃喃道:“会不会吓到妈妈?”
“妈妈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歌利亚眯眼,视线透过创始者号上新换的门,眼底闪过深思,“旦尔塔那家伙……不像是装的,但也不全是真的。”
伽斓:“什么意思?”
歌利亚轻“啧”一声,“始初虫种,可没那么容易发癫。”
在歌利亚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门之隔,被这一巴掌打怔愣的旦尔塔则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阿舍尔没怎么用力,这巴掌落在皮糙肉厚的怪物身上也不怎么疼,就是听着声音脆了点。
于是,在朦朦胧胧的血雾之间,旦尔塔被蒙蔽的视线里,似乎终于凝聚出了某些祂日思夜想的轮廓。
祂张了张唇,讷讷无言。
“清醒了?”
跪坐在始初虫种不成人形的腰腹之间的阿舍尔冷声开口,另一只还停留在怪物胸腔里的手掌则缓缓抽离,甩开了黏腻又滚烫的血肉。
旦尔塔发愣,“……不是梦?”
“要不我再打你一巴掌感受一下,到底是不是梦?”阿舍尔蹙眉。
“好。”
“什么?”
“我说,好。”
阿舍尔握着的拳头紧了紧,没忍住提高声音道:“旦尔塔你有病是吧?一会儿让我杀了你,一会儿又主动要求挨巴掌,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些爱好?”
“只要妈妈能出气就怎么都好。”
仰躺在地上,任由小虫母在自己身上发飙的怪物伴随着视线的聚焦,里面装满了纵容。
祂甚至在清醒后只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悬空在两侧,似乎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而握住虫母的腰。
——祂忍耐着自己下意识的渴望。
阿舍尔深呼吸,他按下心里怪异的恼怒,伸手捏着旦尔塔的下巴,连带着指腹都掐红了,可躺在底下的怪物依旧一副“您做什么我就接受什么”的逆来顺受样儿。
心里更窝火了。
阿舍尔抿唇:
“旦尔塔,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
“用刀?用鞭子?用绳子?用药?”
“用这些做什么?杀了你?还是对着你施/虐?”
阿舍尔一句一句地反问,他想从旦尔塔的嘴里得到解释,但被他质问的怪物却只沉默地顺从,“杀了我,或者对我施/虐,都可以。”
不知道放在房间哪个角落里的匕首被藤蔓缠绕着刀柄拖了过来,随即倒挂着悬空,吊在阿舍尔的面前。
旦尔塔略含抱歉地看了看阿舍尔那只因为握过祂的心脏,而被染上污迹的白手套,语气中却有种诡异的满足,“……弄脏了妈妈的手套,所以您还是换匕首吧。”
说着,吊着匕首的藤蔓又往阿舍尔的面前凑了凑。
啧。
那一瞬间,阿舍尔几乎要被气笑了。
“就这么想找死?”
旦尔塔没说话,只睁着那双深邃的竖瞳,紧盯虫母。
“行,我明白了。”阿舍尔点头,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又漠然,“既然如此,那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总有比死亡更折磨人的东西。
边缘×游戏×忍耐
昏暗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被藤蔓肆虐过的痕迹, 乱糟糟一片,好在那张床还凑合能看,床幔破破烂烂垂落在四个方向, 半遮半掩之间倒是有了些朦胧的暧昧。
新生的虫翅在阿舍尔精神力猛然爆发的那一刻,似乎终于找回了初生小鹿自主撑着站起来的力量, 那对柔软又漂亮的翅轻飘飘地拢在他身后,伴随着主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终于不再是原本沉甸甸垂着的无力感。
歪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灯被阿舍尔扶正, 他检查了一下开关,缓缓按下按钮, 细微的电流声传导, 很快黑漆漆的房间内终于有了一抹新的光源。
水晶台灯因为从前被藤蔓抽着砸在墙壁上而略有损耗, 灯光不是很亮, 淡淡的暖黄色甚至会间歇性地颤抖,但在这间屋子里, 这样的光线反而正好。
阿舍尔踢开脚边委委屈屈想要缠上来的藤蔓, 见虫母这会是真的冷了脸,一个个最会看人脸色下菜的藤蔓触须也都小心翼翼收起渴望,隔着小半米距离环在阿舍尔身侧。
—森*晚*整*理—像是一丛守护着蔷薇的荆棘。
它们似乎早就背离了主人的意愿, 只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虫母身上。
阿舍尔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交错在地板上的深红,缓步走到床前, 低头拉扯着指尖上的纯白手套。
“旦尔塔,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的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伴随着阿舍尔的开口,盘踞在床柱四周的藤蔓窸窣收紧, 将它们原本的主人反向固定在有限的空间范围里,因为是“取之于己用之于己”的道理, 这一刻即使始初虫种所具有的力量再大,也毫无反抗的能力。
甚至于,祂本身也不想反抗由虫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祂甘之如饴。
不论是什么。
仰躺在灯光晕影之下的旦尔塔眯了眯眼睛,偏头仰视着的阿舍尔。
光线不够的昏暗里,旦尔塔的视线依旧很好,透过虫母铅灰色的虹膜,祂能够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可谓是丑陋至极。
深红的长发结成一团铺在床上,蜜色的皮肤上大片大片分布着如雷点击身后的血色裂纹,眼球血丝密布,胸膛被黏连的触须代替。
像是一块融化的蜡,被藤蔓拉扯束缚的四肢又与之相互融合,几乎看不出来一个完整的人形。
祂好丑。
旦尔塔慢吞吞眨眼,与毛发同色的睫毛搭着半截暖光,“妈妈,我不怕疼,也不怕死。”
“所以呢?”阿舍尔抱臂站在床前,眉眼阴翳。
精神力爆发过后,原本由旦尔塔操控的藤蔓宛若敞开了控制权的武器,一个个袒露肚皮把核心交给了虫母。
在这莫名其妙的倒戈之后,阿舍尔反向利用得毫不手软,三两下就把原本硬抓着他的手、教他怎么捏碎怪物心脏的旦尔塔给绑了起来。
还挺紧。
至少目前看来,对方是挣不开的。
也是因为挣不开,密闭房间内虫母与始初虫种的主动权相互颠倒。
旦尔塔:“所以,任由妈妈撒气好了。”
说得那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阿舍尔都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暴虐大地主,每天靠着虐待折磨取乐了。
“……行,真倔。”
阿舍尔点头,他侧身坐在床边,在旦尔塔专注的视线里,慢条斯理地褪下了两只手套。
一只很干净,另一个沾染着些怪物胸膛间黏腻的血丝。
脏的那只手套被随意放在了床头柜上,干净的那只,则被阿舍尔拎着边缘,轻轻覆盖在了旦尔塔的眉眼之间。
正好,能遮住对方的视线,“不要动。”
手套的遮挡让旦尔塔骤然失去了对阿舍尔身影的捕捉,哪怕前有对方“不要动”的命令,但在那一瞬间仿佛又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错觉里,祂还是猛然一颤、试图挣扎。
但也在虫母的声音下,旦尔塔很快压抑了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只浑身僵硬地执行着命令。
“……妈妈?”突如其来的黑暗打断了水晶台灯微弱的光源,旦尔塔偏头,却被另一根微凉的手指抵住了额头。
阿舍尔:“嘘——”
白色的手套遮挡下一切都变得朦胧至极,在这样的感觉剥夺下,则会让其他的感知力度变得更加明显、敏锐。
阿舍尔:“不要动,不要让手套掉下去,懂吗?”
“……好。”
旦尔塔喉结滚动,接连数次的自/残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祂除正常五感外的其他感知——
藤蔓被虫母控制后的反水,耳道里时而产生的蜂鸣,以及依旧盘踞于视线里的淡色血雾。此刻的祂更像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玩具熊,破破烂烂,最终的结果大抵是被丢进垃圾箱里。
但硬倔着不开头的玩具熊已经失去了被主人抱在怀里的机会,这些束缚和管教是祂应得的。
不听话的小狗,自然得不到主人的温柔。
受损的视线里,旦尔塔略有茫然。
很快,祂感受到了虫母的指尖自祂的额头向下滑,绕过鼻梁、嘴唇,又慢吞吞留恋于咽喉。
……妈妈是想掐死祂吗?
祂这么糙,会不会弄疼妈妈的手?要不然还是建议妈妈换个匕首直接捅进来吧?匕首更快更锋利,也同样更加省力,适合妈妈的力气。
才准备开口的旦尔塔刚刚动了动唇,下一秒就被阿舍尔用另一只手按住,“安静,我说过的。”
“可……”
“闭嘴。”阿舍尔轻轻拍了拍旦尔塔的下颌一侧,声音难辨喜怒,“既然你刚刚不说,那也就别说了;旦尔塔,我给过你机会的。”
话落后是一阵几近窒息的静谧。
此刻,阿舍尔的指腹还在怪物脸侧可以称之为漂亮的下颌线处缓缓摩挲。
这样的黑暗里,一切都会被放大,旦尔塔听到了虫母的呼吸声,也听到了指尖摩擦在自己脸侧的窸窣。
祂忍不住幻想,这一刻妈妈是在注视着自己吗?
在始初虫种神思起伏的同时,阿舍尔苍白面庞上除了红艳艳的唇,便只剩下尽数倒映着旦尔塔狼狈又诡异面容的铅灰色眼瞳。
像是一面破碎后又用胶水黏住的镜子。
丑得可怜。
……怎么说,也是自己曾经的子嗣的兼床伴。
阿舍尔拧眉,视线扫过对方千疮百孔,宛若什么车祸现场的胸腔,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嫌弃,而在那短暂的嫌弃后,则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不自在。
怜惜?心疼?
似乎用这样单一的词汇来描述也不尽然,除却这种相对软和的情绪,则是另一种阿舍尔本人都自觉奇怪的,跃动在血管深处的战栗。
从来在体质上比较都处于弱势地位的历代虫母,在与子嗣们进行交/配活动时,也总因为体能而受制——
床下,虫母是珍宝、是娇花,会被虫群子嗣们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里;床上,虫母则变成了流蜜的糖,汁水充沛,承受着雄性虫族的渴求。
近乎地位的颠倒激活了藏匿在虫母基因中的兴奋,因为虫翼而精神力不稳定的阿舍尔也同样受到了影响。
他小口呼吸,缓和着自己的气息,直到那股由血脉引导起的兴奋褪去,阿舍尔才开始今日的正事——
微光朦胧的昏暗里,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下,旦尔塔感觉虫母在靠近自己。
祂下意识想呼唤那个称谓,“妈……唔。”
啪。
不疼的脆响落在了旦尔塔的颈侧。
阿舍尔:“保持安静。”
下巴被捏住了,随即,半张的嘴里似乎被塞进去了什么。
略有绸缎的质地,弥散着属于虫母的香气。
——是那条曾缠绕在妈妈颈侧的领结。
怪物的喉头微动,在交缠着甜蜜香氛的口腔里,垂涎欲滴。
落在颈侧的手指继续向下,伴随着旦尔塔不受控制的战栗,微凉的温度掠过破破烂烂的胸膛,像是被好奇心而引诱的孩子,忽然轻轻用指腹蹭了蹭那颗裸/露在血肉之间,正缓慢跳动的心脏。
旦尔塔:!!!
“唔嗯!”
怪物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粗重到有种应激后近乎崩溃的破碎。
对于某些自诩不怕痛的硬骨头的生命来说,疼痛或许需要忍受,但却不足以让他们失态。
那活生生把自己的心脏捏碎的剧痛下,旦尔塔可以咬紧了牙根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也可以在疼痛应激后眼睛都不眨地继续把手掌深入胸腔,忍耐生理性的战栗和恐惧,通过足够强大的意志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祂无畏疼痛。
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会。
在旦尔塔的视线被遮挡之后,滚烫跳动的血肉足以捕捉任何靠近着自己的体温,数次碎裂死亡的阴影下,那颗可怜的心脏只能皱巴巴地蜷缩在主人幽深的胸腔里,小心翕动。
当虫母的指腹靠近时,它本已经做好了再一次接受碎裂的解决,却不想这一次贴上来的是温柔的爱抚。
“其实有时候,最难熬的不一定是疼痛。”
粉白的指尖慢吞吞地蹭着心脏上的沟渠纹路,像是在描绘某种艺术品,力道轻、动作慢;于是,足以令怪物战栗的爱抚被无限拉长,在心脏本身的应激式恐惧下,这样的动作变成了另一种难熬的折磨。
被白色手套遮挡的视线里,旦尔塔的瞳孔近乎收缩成针尖,祂的呼吸又沉又粗,破碎的胸膛起伏剧烈的某几个瞬间里,阿舍尔甚至以为它们会溃散至彻底散架。
但看起脆弱的始初虫种也确实如祂所说——很耐玩,怎么玩都死不了。
阿舍尔漫不经心道:
“……也可能是身体承受到快/感的极限边缘,却被拒绝释放,然后一遍又一遍循环重复。”
“会崩溃的。”
“到时候你可能会求我。”
“只是那时候会不会停下来,就要看我想不想了。”
这颗曾经被掰下一块碎片,赠予虫母的心脏在若有若无的触摸下陷入了无尽的痉挛,哪怕再强大的怪物,此刻也变成了被阿舍尔把玩在掌心里的奴隶。
怪物的全身都在颤抖,偏偏祂又紧绷着劲儿,既舍不得咬着嘴里属于虫母的领结,又不敢弄掉轻轻搭在眼前、遮挡了视线的手套。
处处受制,处处忍耐。
阿舍尔垂眸,指尖点着那颗可怜巴巴、布满裂纹的心脏,低声道:“旦尔塔,其实我不关心你隐瞒了我什么,毕竟谁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谁都有自己的秘密,双方彼此坦白到什么都不剩,才是最不现实。”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着同类说话还需留三分余地。
这是人类世界的生存法则,是阿舍尔习惯、适应,且100%理解的行为理念。
对于旦尔塔隐瞒的“秘密”,阿舍尔暂时没有过多的求知欲,与其说他想刨根问底地知道这个“秘密”,不如说他是恼怒于旦尔塔近乎恐怖的自残行为。
——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背着主人偷偷伤害自己,非但不认错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甚至还想捏着主人的手一起成为杀人犯!
阿舍尔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被模拟器绑定而被迫和始初虫种成为一条船上的“搭档”,再到后来怪物产生的占有变质成爱意。
当那颗心脏碎片被祂主动送在阿舍尔的手里时,冥冥中,这场最初由依附和自保而诞生的扭曲关系,已经被改变成了一方接受支配,一方贡献所有。
依旧扭曲,依旧不健全,但也偶尔令人沉迷。
如果没有这次重逢,阿舍尔会逐渐把在始初之地发生的一切进行遗忘,他可以理智到近乎冷漠地扫除曾经那一点点的微妙意动,重归原有的生活。
但偏偏意外发生了。
虫群等了六百多年也要追到他面前,于是这根本该岌岌可危的绳子又被莫名拧紧了。
……是该稍微管一下了。
阿舍尔捻了捻指腹,手指终于放过了战栗不绝的心脏,就在旦尔塔刚准备缓口气的瞬间,下一秒那口气儿又被狠狠提了起来,甚至险些咬碎嘴里白绸。
妈妈的手……怎么落在了那……
阿舍尔轻笑:“游戏开始,就不能暂停了。”
……
创始者号的每一寸都是以稀有的特殊金属制成的,除了始初虫种那天生bug的力道,其他高级虫群并不具备轻松将门板、墙壁毁坏的能力,当然这样的质地也同样说明了它的隔音性。
不过再厉害的隔音效果,到了虫群那敏锐到夸张的五感里,也会稍打折扣,否则门外偷听的那几个家伙,又怎么可能知道房间里的虫母到底是在扇旦尔塔,还是在拍旦尔塔。
只是……
“怎么感觉安静了很多?”迦勒皱眉,耳廓近乎全部贴在门上,“没声儿了?”
“不对,好像还有点……旦尔塔哼唧什么?祂这么弱了?还和妈妈装可怜?”乌云聚精会神,那副认真的样子仿佛是在做什么数据分析。
略远离门口的伽德有些意外,“祂哼唧?”
“祂声音好抖,装的吧?是怕妈妈扇了祂没有成就感?也就妈妈会相信祂!”塞克拉冷笑,“你们是始初虫种可真会演戏!”
平常这种时候,迦勒一定会第一个反驳,但此时在塞克拉话音落下后,先响起来的不是迦勒的反对,而是半声被咽下到嗓子眼里的闷哼。
还是属于迦勒的。
乌云:?
塞克拉:?
其他高级虫族:?
这闷哼,和门内的旦尔塔如出一辙,但没那么抖,像是搔痒搔到了一般,足以被理智控制着藏回去。
乌云皱眉:“你怎么回事?”
迦勒喉头微动,他轻咳一声,想要说什么,“我……”
只是一发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沙哑得厉害,便又立马闭了嘴,只瞪着一双轻微发红的眼睛,好像在撇清关系一样。
塞克拉:“你脸红了?”
迦勒摇头。
乌云:“那你说话啊?闭什么嘴?”
迦勒的嘴巴闭得更紧了。
他倒是想说话,可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借着共生者旦尔塔的承受,传递至他的身上。
似乎是处于某种危险境地的边缘,明明即将脱险,却又会被拽着尾巴拉回来,重复、重复再重复,哪怕通感传递来的感觉已经被削弱了很多,但对于处男迦勒来说,依旧难顶。
……感觉会崩溃。
迦勒猛然扭头,寻找歌利亚的身影。
前几分钟还站在门口的另一只始初虫种此刻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以迦勒良好的视线,足以捕捉到对方那对已经彻底变红的耳廓。
“歌利亚怎么走了?”乌云一头雾水,满脸怀疑地看着迦勒。
“我!怎!么!知!道!”心知肚明的迦勒咬紧牙关,满脸不爽,“旦尔塔那家伙到底在什么?”
释放就释放能不能给虫一个痛快!知不知道他们彼此的神经一旦兴奋起来,是能够彼此有将近半成的共感的!
话音才落,“咔嚓”一声动静后,门被打开了。
阿舍尔靠在门口,略微挑眉,“都在啊?”
原本横眉竖眼的虫群立马低眉顺眼,一个个垂着眼皮,哪怕好奇心快膨胀地炸开了,也都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往门缝里看。
乌云:“在的,妈妈。”
迦勒勉强勾了勾嘴角,闷闷应了一声。
阿舍尔惊讶,“脸这么红?”
“热、热的。”迦勒一边在心里唾骂旦尔塔忍耐个毛线,一边尽可能地控制声线,避免暴露他们偶尔会通感的小秘密。
这是不能被妈妈知道的秘密。
原本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歌利亚又转了回来,他状似温驯,“妈妈的领结和手套都摘掉了吗?”
“……啊,”阿舍尔看了看刚刚洗完还有些湿漉漉的手指,随意道:“不太方便,就先摘了。”
“用我帮妈妈先收着吗?”
“不用。”想到了那截湿漉漉的纯白领结和手套,阿舍尔捻了捻指尖,哪怕洗过了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滞留在指腹上的滚烫。
他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有虫替我好好收着呢。”
几个雄性虫族相互对视,这个“虫”是谁不言而喻,他们压下了想问的心思,只另辟蹊径道:“妈妈,那旦尔塔如何了?”
看似是在关心同类,实际上是在关心妈妈到底奖励了旦尔塔什么。
阿舍尔:“躺着呢。”
“……唔!”迦勒和歌利亚忽然同步咽下半声喘。
阿舍尔:“你们怎么了?”
“没事,刚刚呛着了。”
歌利亚立马道,于是迦勒也急急忙忙点头,生怕自己动作慢了引起虫母的怀疑。
阿舍尔半信半疑,倒也没什么继续探究的心思,只拍了拍手率先往走廊的另一头走,“不用管祂,让祂自己先待着,现在有时间给我说说后来的事情吗?”
伽德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立马追在虫母身侧,“有的!妈妈想听哪一部分?”
“都可以,按着时间来吧?”
乌云也跟了过去,“我给妈妈讲!”
高级虫族们均跟在了虫母身后,原地只剩下了两个红着耳朵的始初虫种。
沉默片刻,迦勒道:“……旦尔塔怎么回事?”
“不知道。”歌利亚深深呼出一口气,声线轻微颤抖。
“不管祂了?”
“你什么时候管过祂?”
“这倒也是。”
两个始初虫种面面相觑片刻,耐受力略差的迦勒“嘶”了一声,忍不住又看了看紧闭的门,扬声道:“旦尔塔你到底搞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声砸在门板上的巨响。
迦勒:“这家伙……”
“走吧,”歌利亚的呼吸逐渐平复,率先迈开脚往虫母离开的方向走去。
迦勒咬牙,不服气地冲着门踹了一脚,也快步跟了上去,就是走路的姿势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不对劲儿。
当一整个走廊都安静下来后,被遗落在昏暗房间内的旦尔塔最终还是没忍住,深深咬住了塞在口腔里的白色领结。
几乎是在牙齿下落的瞬间,被硬生生强忍回去的势头逆流,引得旦尔塔剧颤,近乎全身被汗液浸润。
原先向虫母反水的藤蔓早在阿舍尔离开后,便又归顺于旦尔塔的控制,可即便如此,当事者也依旧敞开着四肢,任由“半身”束缚自己,仿佛对“自由”不为所动。
盖在旦尔塔眼睫上方的白手套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泪液浸湿,软趴趴地黏着祂额间的碎发,很难受。
比祂捏碎自己心脏时的剧痛更加难耐。
可祂不敢动,也不敢挣脱。
因为妈妈说,要等他回来才行。
这个游戏,只有妈妈才有喊停的权利。
主人与小狗
阿舍尔和虫群们于十分钟后, 坐在了创始者号的会客厅内。
当然,以创始者号那副庞大的身躯来讲,其中大大小小、用处相异的会客厅大概要往三四位数上算, 此刻阿舍尔他们所在的,则是最为常用的那一个。
繁复复古, 明显的欧式风情中透着精巧与华丽,同时兼具洛可可风的梦幻。
阿舍尔坐在沙发最中央, 率先跟过来的塞克拉、乌云他们抢先占据靠近虫母最近的位置, 而之前总是待在阿舍尔身边的歌利亚和迦勒则难得坐在了略远一点的位置。
偌大的会客厅里,因为虫母和虫群们同在, 原本宽敞的室内倒也显得拥挤几分, 三张放在茶几三侧的大沙发上坐满了高级虫族, 就着还有几个没地儿坐。
一个个几百年前在荒野上赤身打滚的虫族看着倨傲又有格调, 实际上没什么嫌弃的,缪(食骨虫族老大)见没了沙发坐, 便干脆从乌云身后扯出来个靠垫, 直接席地坐在了虫母脚边。
见此,阿尔法(类三叶虫)也有样学样,在迦勒的怒目下也抽了个靠垫, 坐在了虫母的另一侧脚边。
一时间,除了阿舍尔怀里这抱着的抱枕, 其余沙发上的靠枕、抱枕没一个幸免的, 全部变成了躺在地上的坐垫。
发色各异、瞳色各异的虫群们前后左右,以虫母为中心分布而坐,被围在中央的阿舍尔捏了捏手里软和的抱枕, 问道:“还需要吗?”
“不用不用!我们够坐了!”
“够坐了,妈妈自己抱着就行。”
虽然谁都眼馋浸染了虫母馨香的抱枕, 但到底还守着那绅士样儿的架势,佯装不在意,任凭眼睛都快要盯红了,却还是摆摆手,端是一副不为所动。
阿舍尔:……
行,确实比以前更能装了,要是能收收眼睛里的渴望,大抵会更真。
套在身上的深色马甲被褪下放在俯首上,阿舍尔端起红茶轻抿一口,直到精致的瓷杯落在桌面上,发生一声动响,他才道:“那就趁着现在,说说我离开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顿了顿,他看向虫群,声音很轻,“以我的时间流速来看,我离开的时间到现在有半年左右。”
“……猜到了。”乌云咧了咧嘴,过去无忧无虑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沉闷,“妈妈和离开时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而作为子嗣的他们则变化极大。
虫族的生命长度在所有的宇宙种族里,足以排在前头——
有巨人之称的泰坦族和心绪平和的鱼人族寿命均在200年上下,冰人族略长,足以达到350年,而曾经寿命仅有百年的人类则在进入星际时代后,寿命延长至150到200年之间,至于虫族,则可达到150年到400年的范围。
但统计而来的寿命长短无法作为全部情况,在具有高中低等级区分的虫族社会内部,虫群的寿命与本身所具有的等级息息相关,同时也与他们所效忠、追随的虫母有关。
低级虫族可以通过提升自我实力,跨越等级差距来将原有的寿命长度进行延伸,但整体从低级到高级的寿命长短的跨度,并不会很夸张。
可虫母的存在足以打破原有的限度。
级别越高,越是被虫群子嗣们照顾、保护得好的虫母,其寿命越长,伴随着虫母寿命的延长,虫群也同样能享受到得利之处。
原本按照阿舍尔高级虫母的身份,外加三个始初虫种、极大量的高级虫群,芬得拉家族的平均寿命足以达到400年。
但偏偏双方因为虫洞而导致了时间流速上的差异,这么一来二去,阿舍尔在人类世界度过了大半年,星系另一端的虫群们则独自走过六百年也依旧处于全盛时期。
在时间不对等的寻找和等待下,虫群们的年龄长度近乎是被冻结的,直到他们在另一个星域内找到了虫母的踪迹,这段被暂停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动。
这一回,虫群与虫母的时间,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重合。
阿舍尔垂眸,他所能想到改变时间的因素,唯有在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被彻彻底底证实过的“虫洞”,即时光隧道。
……会有可能是虫洞吗?还是说这是模拟器做的怪?但模拟器作祟似乎也说不通?
模拟器:。
器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阿舍尔忽然抬头,看向不远处莫名有些坐立难安的歌利亚,“创始者号可以捕捉宇宙里发生的自然现象吗?”
“嗯、可以的。”歌利亚回神,声音略显恍惚,那张原本禁欲感十足的面庞上,莫名被阿舍尔捕捉到了几抹诡异的红晕。
虽然闪过去得很快,但阿舍尔觉得自己不会看错。
阿舍尔:“歌利亚,你怎么了?”
说着,他的视线移到了同样有些不安定的迦勒,“……你又怎么了?”
两个始初虫种像是坐在了针做的毯子上似的,不见平日里大马金刀的坐姿,反而并拢着双膝有种扭扭捏捏的拘束和僵硬,仿佛在那副“不动声色”下强行忍着什么。
阿舍尔眉头微动,莫名想到了十分钟前,自己离开房间前气不过,便坏心眼地掐了一下旦尔塔的顶端。
……嗯,他们这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不能吧?
“没事,”眼见虫母的神色有所怀疑,迦勒立马转移话题,“妈妈,现在就让歌利亚查一下。”
“我现在就查。”歌利亚也立马附和。
神经略粗的乌云只觉得今天的迦勒和歌利亚都怪怪的,但具体哪里有问题,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个因为所以,便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虫母身上——毕竟和妈妈比起来,兄弟算什么?
但坐在另一侧,习惯观察分析的两兄弟伽德、伽斓则神色各异。
两个面部轮廓更显温和的高级虫族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眼瞳深处均闪过犹疑,转过头视线又起起伏伏落在了歌利亚和迦勒的身上,最终被迦勒瞪视警告。
伽斓和哥哥小声咬耳朵道:“……他们两个有点不对劲。”
“我也感觉,”伽德眯眼,“好像是从妈妈进去旦尔塔房间一会儿后开始的。”
五感敏锐的伽斓着重盯了一会儿满眼威胁、有股“杀虫灭口”劲儿的迦勒,小声和兄长分享着自己的发现,“虽然迦勒在很努力地隐藏,但是他的呼吸和心跳声都乱了,像在忍耐什么。”
这些更加隐秘的内部变化是虫群彼此之间才能发现的秘密,阿舍尔只能看到皮毛,但伽德伽斓,甚至是其他默不作声的高级虫族,已然窥见了始初虫种那份诡异的忍耐。
在其他几个高级虫族彼此交换眼神的同时,不把兄弟放在眼里的乌云则满心虫母。
乌云:“您是怀疑导致我们之间时间流速差距的,是宇宙现象?”
“嗯,”阿舍尔应了一声,神情略染思索,“我能想到的只有虫洞。”
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虫洞所具有“穿越时空”的结论被彻底落实,但至今却无人有过真实经历,一时间回忆着离开当天发生的一切的阿舍尔,也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虫洞……”原本观察着始初虫种的伽德皱眉,“要说是虫洞,时间上的差异就说得通了。”
如果是在六百年前,虫群们大抵要抓耳挠腮猜测什么是“虫洞”;但在六百年后的今天,曾经他们与虫母之间的文化水平差距经过年岁的积累被一点点弥补,哪怕是最不爱学习的乌云,现在说起来某些感兴趣的话题也是头头是道。
他们在努力跟得上妈妈的话题和思维。
正思考之际,由战舰意识操控的机械臂推过来一个直立的电子屏。
歌利亚起身,在迦勒“兄弟我同情你”的视线里,忍着一股一股交错涌动又被死死压下去的情/欲,顶着那张清冷禁欲的面庞,尽可能错开阿舍尔的视线,抬手迅速在电子屏上操作。
很快,一连串数据累叠出现,将歌利亚冰蓝色的眼瞳倒映出荧光色。
几秒钟的时间,足够创始者号捕捉六百多年前曾发生在始初之地周围的宇宙现象。
阿舍尔:“有结果了吗?”
“是虫洞。”歌利亚拧眉,“而且在682年前,先后出现过两次。”
“两次?”
阿舍尔拧眉,他隐隐约约大脑里闪过什么,忽然起身走到电子屏幕前,“能看到具体时间吗?”
“可以。”歌利亚点头,手上迅速操作,“在这里——”
阿舍尔看过去。
两次出现虫洞的时间相隔只有半年,一次是在他离开始初之地的那天,还有一次……
是他在飞行器上遇险,被迫与模拟器绑定的那一天。
“妈妈,您是想到了什么吗?”伽斓询问。
阿舍尔摆手,“等会儿。”
他翻出来自己的联络器,连上星网开始搜索帝都星宇宙监测探查院的检测总结报告。
从前多年都不会出现一次的虫洞,今年接连在人类星域范围内出现过两次,前后时间差也就半年;再往详细了看,正是阿舍尔飞行器失事的那天和他离开始初之地的那天。
……一切都明了了。
第一个虫洞带着当时被背叛的阿舍尔穿越时空,掉落至因为王虫,而处于原始至黑时刻的虫群里,也就是过去的虫族,开启了一系列有关于芬得拉家族的建设。
第二个虫洞,则是将错乱时间重新归位的密匙,带着阿舍尔离开了摆脱王虫控制的始初之地,成就了现在的虫群。
因果循环,有始有终。
两道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数据,解开了阿舍尔见到虫群之际就横陈在心里的疑惑,那一瞬间他都不知道是该笑这个世界太过巧合,还是说自己和虫族的缘分真就那么大?
“妈妈,您怎么了?”塞克拉看见虫母的神情有异,出声询问。
“……没事。”
阿舍尔摇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电子屏幕的数据,转身坐回在沙发上,“只是确定一下,造成我们之间时间流速差异的到底是不是虫洞。”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在答案的背后,阿舍尔却又忍不住怀疑这其中是否会存在模拟器的影子。
——高纬度的造物,足以操控时间回档,能够完成死而复生的神迹……
如此种种看下来,想要在宇宙里搞个虫洞,甚至是两个,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猜测归猜测,这点儿事实还不足以落实模拟器的行径,尤其既然它本身已经拥有这么大的力量了,为什么不自己上阵拯救虫族、指导发展,还偏偏要拉着阿舍尔入局?
总不可能是路见不平想多救一条人命吧。
阿舍尔拧眉,除非……
这样高纬度的模拟器想要正常运转,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所谓的绑定宿主的存在,否则它再有通天的神迹,也一个都使不出来。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么“宿主”才是一切运行的动力?可以是阿舍尔,也可以是别人?
“妈妈?”
“妈妈!”
“嗯?”阿舍尔猛然回神,他看到了关切望着自己的虫群,轻声道:“抱歉,刚刚没听清。”
“妈妈不需要道歉。”伽德的神情很认真,他向前推了推盛着纸杯蛋糕的盘子,“赫尔说您喜欢吃奶油味的?”
“嗯,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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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尔接过,轻轻咬了一口,也同时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倾听这一场他错过了六百多年的过去。
这一场谈话里的角色,似乎不是抛弃虫群的虫母,也不是被虫母抛弃的虫群,他们像是从前在始初之地的模样一般和谐自然,伴随着稳重者的缓慢解释,偶尔掺杂着几声不服输的反驳,随之在阿舍尔的眼前绽开了一幅略显陈旧的画卷。
当初阿舍尔离开之初,最开始的数个月里虫群们陷入了一种低潮到了极致的情绪,他们像是游荡在荒原之上的鬼魂,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穿梭在始初之地的每一个角落——
从松林到湿地,从雪原到云端,又从戈壁重新回到荒野。
曾经和虫母一同走过的地方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找,不曾和虫母涉足过的未知地域,也同样被翻了个底朝天。
甚至不只是虫群在找,曾经由虫母牵线而聚合成的芬得拉家族的外编成员,也同样参与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寻找战中——
干燥的荒野之上,雌蜥和五只已然强壮的幼蜥搜寻同族,四处追踪属于虫母的气息;寒冷的雪原里,恐颌猪一家发动同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匿的冰洞;幽暗的松林里,已然更替新王的巨蛛群耳目遍布深林,甚至精细到了石碓下松软的泥土缝隙里……
就连曾经和虫族敌对的巨型沙虫和骷髅蜥,也在那时候已经跨入高级的虫群们的暴力镇压下,变成了寻找虫母大军中的一员。
最开始,巨型沙虫和骷髅蜥也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它们怎么都没料到,失去了虫母的虫群就像是一群逮着谁都往死里咬的疯狗,一旦下嘴绝不松口。
当凶神恶煞的虫群们以残忍的手段,在巨型沙虫和骷髅蜥面前宰了他们好几个不听话的同类后,哪怕是从前被劣质虫母养开了胃口、凶残暴戾的家伙们,也都一个个开始畏手畏脚,产生了恐惧。
但即使搜寻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但最终的结果,早就注定了。
——谁都没能找到虫母。
某一两个空隙里,虫群们才后知后觉,妈妈不只是离开了他们,更是离开了这颗星球。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离开始初之地的唯一办法,就是创始者号。”乌云略有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们想让歌利亚带着我们,开着战舰去找您。”
“但最后你们并没有,对吗?”
不知道为什么,阿舍尔直觉歌利亚不会答应,像是某种并不曾长时间朝夕相处就能了解的默契。
“是的,歌利亚拒绝了我们。”
说着,几个高级虫族看向了坐在不远处,面色微凝滞的当事者。
被注视着的歌利亚不动声色地咬着舌尖,那股游荡在下三路的怪异让他坐立不安,但此刻却也只能绷出一副冷漠禁欲样儿,主打一个脑子和身体各干各的事。
歌利亚声音略哑,眉眼间有几分薄薄的隐忍和克制,“……我想,只有我们变得更好以后,才有资格出现在妈妈的面前。”
阿舍尔一顿,“如何更好呢?”
“现在这样儿,或许还可以。”塞克拉眨眼,轻声道:“妈妈,我们有在学的。”
阿舍尔下意识想问“学什么”,好在比他嘴更快的是反应迅速的大脑。
还能是学什么?
当然是学如何成为他喜欢的模样。
“我离开以后,不会诞生新的虫母吗?”
阿舍尔转移话题,虫群们展露的爱意沉重到令他有些接不住,在“没谁离开了谁会死”的论题中,阿舍尔模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在阿舍尔最初的认知里,虫群对自己的依赖只会是一时,当他离开的时间足够长,当他在虫群中的记忆逐渐被消磨后,为了虫族基因的繁衍生息,这一种族必然会在自然规定的影响下,再一次诞生新的虫母。
届时,新生的虫母会比阿舍尔更爱那群忠心耿耿的子嗣们,也更能负担起他们毫无保留的爱。
“妈妈,只要我们与您的联系没有断,就永远不会有新生的虫母。”
“……就算断了,我们也想再连起来。”
虫族从前的感情是很单一的,单一到他们认定自己对虫母的追随是“爱”,为虫母的奉献是“爱”,在刨除基因的影响和血脉的吸引之下,这样的“爱”反而变成了略有程序化的习惯和天性。
他们生来便如此“爱”着虫母。
但阿舍尔打破了这潭亘古不变的水。
于是单一的“爱”开始变调,滋生出了羡慕、嫉妒、痴迷、恐惧、悲哀、愤怒,甚至是一点点恨。
而这些复杂的情绪又经过时间的累积,最终变成了如人类一般多样化,却又同虫族一般始终如一的爱。
阿舍尔垂眸,躲开了虫群们注视着自己的视线。
在他自己未曾完全思考好这段关系前,阿舍尔无法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做出回应,否则这同时是对彼此的不尊重。
歌利亚察觉到了虫母躲避的态度,他不曾继续后延话题,而是道:“已经快到用餐时间了,妈妈不如尝尝我们的手艺?”
“……你们也会做饭?”
迦勒抬眸,幽绿色的眼瞳里隐约有波光粼粼的水色,略沙哑的声线,为本就气质桀骜的始初虫种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魅力。
迦勒:“可不只有那只白毛虫崽子会做。”
“他叫赫尔。”顿了顿,阿舍尔在话尾又轻轻唤了一声迦勒的名字。
“哼,好吧,”迦勒不着痕迹地勾唇,“所以妈妈要不要留下,感受一下不一样的厨艺?”
“是啊,我们几个都会做饭的,到时候妈妈可以一边吃,一边听后来的事情。”
虫母不在的日子枯燥又无味,在三个始初虫种的带领下,其余雄性虫族的日常从单一的“看谁不爽就打一架”,演变成了学习和打架,而学习的内容也五花八门——
礼仪,穿搭,做饭,家务,艺术鉴赏,说话方式……
林林总总,六百八十二年的时光里没有一天白费,就像是歌利亚说的那样,他们要变得更好,才能匹配得上本身就是来自文明世界的妈妈。
毕竟,矜贵如王子一般的虫母身边,怎么看都和一群穿着兽皮裙的“野人”不搭吧。
“好,那我尝尝。”
在虫母应声后,一众高级虫族们立马开始动身去厨房,而阿舍尔则准备去看看被晾了好一会儿的旦尔塔。
这一次,他没叫其他虫族陪同,有创始者号上的机械臂带路,很快阿舍尔就站在了熟悉的门前。
幽长的走廊空旷又寂静,除了阿舍尔自己的呼吸声,就是缓缓离开的机械臂所发出的窸窣声。
片刻的沉默后,阿舍尔抬手搭上了门把手,随即下按、开门。
哒。
很快,房门闭合在他的身后。
密闭又昏暗的房间内,猩红的藤蔓像是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个个屁颠颠地凑了过来,簇拥着阿舍尔走向床头,似乎在展示着它们“禁锢”的结果。
纯白色的手套静静搭在旦尔塔的眉眼之间,只间歇性地颤抖着,一如祂紧绷又僵硬的每一寸肌肤。
沉闷的喘/息被堵在嘴里的领结掩盖,阿舍尔抬手,轻轻点了点旦尔塔汗淋淋的腰腹。
“唔!”
当事者猛烈一抖,顶端颤颤巍巍,几近临界,却又被硬生生忍了回去。
虫母的精神力抚过藤蔓,于是“易主”的藤蔓立马变作狗腿子,揪掉了旦尔塔嘴里的东西。
“妈、妈妈……”
阿舍尔轻轻拍了拍对方,掌下的身躯又是不出所料的剧颤。
他轻声问道:“小狗忍住了吗?”
隐忍又沙哑的声音响起,“……小狗忍住了。”
捏碎心脏时声线都没这么颤过的旦尔塔,此刻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忍耐变成了祂在无尽黑暗里唯一能坚持的事情,也是唯一祂能够当做是“救命稻草”的、来自虫母的命令。
从前六百多年被丢在原地的空虚,以及安全感的缺失在强力的忍耐之下被抚平,哪怕旦尔塔什么都看不清,动不了,说不了话,可祂知道不用怕,因为有妈妈的指令在束缚着祂。
祂是妈妈的小狗。
是被妈妈侵袭用项圈禁锢的小狗。
恍惚的朦胧里,小狗听到他的主人一边摸祂,一边问:“所以,为什么要我杀了你。”
“……报、报仇。”
“给谁报仇?”
“给妈妈……给主人。”
“什么仇?”
“……”
“什么仇?”阿舍尔又问了一遍。
“……杀死,妈妈的,仇。”
那一刻,阿舍尔瞳孔微缩,捏着的手不禁在旦尔塔最脆弱的时候用力。
躯干下意识的挣扎险些挣脱反水藤蔓的束缚,但很快听话的小狗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强行按下反应,忍到痉挛都不曾真正挣开。
阿舍尔垂眸,手指放松,“我同意了。”
紧绷的弓瞬间放松,蓄满力的箭飞了出去,炸开的箭镞白花花一片,落在了起伏的蜜之间。
主人奖励性地抚摸着小狗,轻声道:“乖孩子,做得很好。”
与此同时——
提早各回各房间的歌利亚和迦勒,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满足,几乎是如出一辙地阴沉着脸,将弄脏的裤子扔到了脏衣篓里,等待清洁机器人的处理。
……真是太便宜旦尔塔了!!
补偿
唰唰唰。
洗手间里传来水流声, 刻花玻璃上朦胧映着黑发青年低头洗手的身影。
落在指腹间的白很快随着水流的冲洗尽数落入下水道,阿舍尔抬头,看了一眼镜面中的自己。
明明是作为“支配者”的身份去下达命令, 但望着镜子里眼尾晕染着薄红的自己,阿舍尔很难不怀疑, 刚才被玩/弄、惩罚的到底是谁。
才自我质疑间,另一抹浸润水光的蜜色从敞开的门口走来。
阿舍尔看向映在镜面里的身影。
始初虫种的恢复能力确实强大, 比起第一眼看到时的破破烂烂, 此刻旦尔塔面前算得上是“新生”——
眼尾恐怖如血丝般的裂纹颜色淡化,竖瞳回归自然状态, 血肉丝缕黏连的胸膛也长好了一半, 只能隐约透过缝隙看到那颗还在缓慢跳动的心脏。
遍布房间的藤蔓触须全部都被主人收回到了身体内, 只有自尾椎相连接的尾勾还轻缓地晃悠在身后, 伴随阿舍尔的注视又慢吞吞垂了下去。
看起来好像有些心虚。
镜子里,高大健硕的始初虫种垂下眼皮, 下意识躲开了阿舍尔的视线, 只紧紧盯着对方那双曾在自己皮肤上点火的手。
白皙漂亮,手指修长。
从前握笔、做实验留下的茧子因为虫母体质的变化而尽数被磨平,于是在碰触之际, 足以带来了另一种战栗感强大的滑腻。
不论是落在祂的额头、鼻梁、心脏、小腹,还是……
旦尔塔喉头滚动, 略显狼狈。
阿舍尔本准备按洗手液的动作一顿, 眉头略挑,“……怎么?”
“抱歉,小……狗弄脏您的手了。”
似乎还没有从主人与小狗的游戏中脱离, 旦尔塔下意识的回复令阿舍尔微怔。
薄荷香的洗手液落在了阿舍尔的掌心里,他慢条斯理地搓洗着那似乎还有些滚烫的手指, 从指根到指腹,格外精细,直到擦干净了粉白指尖上的水珠,才转头,半倚在洗手台上,看向一直垂下眼皮的旦尔塔。
“清醒了?”
“嗯。”旦尔塔应声,身后的尾勾晃了晃,却高度总不过小腿,似乎还有几分彷徨和无措。
阿舍尔抬臂,被洗到略微发红的手撑开在旦尔塔的面前,只一眼,便叫后者忍不住陷入那片朦胧又旖旎的幻想里。
洗手间的气氛莫名滚烫,阿舍尔只当毫无所觉,“如果我没洗,那弄脏了你要怎么办?”
并不是很认真地询问,而是带点儿打发时间的消遣。
但另一个当事者却很认真,祂抬起眼眸,直勾勾地看进虫母漂亮的铅灰色眼瞳里,哑声道:“可以帮妈妈,舔干净。”
“……行,那就记着吧。”
阿舍尔轻笑一声,没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洗手间,只留站在原地的旦尔塔愣神片刻,才又迅速追了出去。
“妈、妈妈……”
“怎么?”
落在床头边的手套皱皱巴巴,沾染着一堆不知名的潮湿痕迹,阿舍尔是不好意思再把这玩意儿给赫尔,便干脆先扔到了脏衣篓里,等待清洁机器人的处理。
身后的脚步亦步亦趋,只跟着,似乎对于呼唤了虫母之后开口要说的话略有犹疑,便又白白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阿舍尔不喜欢吞吞吐吐,他转身坐在房间内勉强还健全的深红丝绒沙发上,足尖微抬,带跟的软底小皮鞋就踩在了旦尔塔的膝头上。
“说吧,到底想问什么。”
指尖尚带几分潮意的青年靠在沙发垫上,柔软的虫翼搭在两侧,一仰头,就能看到始初虫种那双在昏暗房间内格外红的竖瞳。
“……”
见被询问的对象又陷入了沉默,阿舍尔咬了咬舌尖,“怎么,正常询问不说,非要用特殊手段?”
旦尔塔张了张嘴,下一秒就听到虫母冷下了声音,“跪下。”
巴甫洛夫的狗会因为饭前的摇铃而分泌口水,知道是用餐的时间。
因为失去虫母踪迹而缺乏安全感的旦尔塔,也会因为主人的命令得到满足。
身上只凑合穿着件浴袍的旦尔塔跪在了沙发前,他自下而上仰头望着对方,眼底涌动的渴望几乎凝成实质。
阿舍尔俯身,指腹压在对方的眼角,略微使劲,“说话。”
静谧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吞咽,旦尔塔僵在身体两侧的手指颤了颤,见青年似乎并无抗拒,这才小心翼翼地扶在了对方的膝头之上。
隔着一层裤料,也依旧很烫。
阿舍尔垂眸看了一眼,算是默许了对方的动作。
“……您走以后,我做梦了。”
正如阿舍尔先前从其他雄性虫族口中得到的消息,梦境是一个并不属于虫群的秘密花园,哪怕是想把所有好东西都赐予虫族的虫神,也无法把睡梦之神引入虫族的大脑。
就像是两个天生绝缘的物体,他们彼此毫无关联、毫无吸引,也如仿生机器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人类的梦境里有什么。
旦尔塔——以及所有的虫群,他们从来不曾奢望过在梦境里见到虫母,哪怕他们就快要想疯了。
于是,在疯狂寻找后的某一天,当旦尔塔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熟悉的青年时,祂本以为那是虫神的恩赐,却不想伴随着梦境的变化,敞开在祂眼前的不是清甜的蜜,而是涂了砒霜的刀片。
锋利,尖锐,划破了祂以为的美好,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内部。
在祂无数次向虫母表达心迹、恳求信任失败之后的失望里,原来是死亡的阴影横陈在他们彼此之间。
被妈妈拉开的距离、无法获取的信任、不能被认同的爱意,一切的拒绝均有源头,旦尔塔自己就是恶果的酿造者。
“我梦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阿舍尔的手指从旦尔塔的脸侧松开,他漫不经心地卷着一缕深红色的长发,在指尖捆绕、打结,又因发质的柔顺而能轻易搓着便解开发结。
“梦里,我……”
旦尔塔顿了顿,没能彻底说出来。
但在虫母冷静的注视下,祂还是尝试开口,“梦里我、我……”
不像是祂,根本一点儿都不像是祂。
从前祂能直视妈妈眼睛说我爱您,说您可以尽情地利用我,说我就在您身边、可以相信我……
旦尔塔不屑于像人类一般说个话也拐十几个弯,祂喜欢直白和大胆,喜欢明明确确地把自己的渴望摆在妈妈的面前,偶尔于伪装下去窥见对方少有的慌乱。
但是现在,当梦里的一切铺展在旦尔塔的眼前时,祂做不到了。
不会恐惧的怪物开始害怕了,不会难过的怪物学会悲伤了。
祂点点滴滴的成长蜕变,与阿舍尔撇不开丝毫关系。
旦尔塔又一次尝试开口,“我……”
比起欲/望逆流上头时只用听主人的命令、被主人控制着的顺从与混沌,清晰时的始初虫种变成了没嘴葫芦,哪怕自我抗争也很难用苍白的语言表述出梦境里的内容。
“看来还是那时候的更乖。”阿舍尔的声音意有所指。
时刻被虫母牵动心神的始初虫种喉结微颤,铺在大腿间的浴袍颤了颤,略有弧度。
软底带跟的皮鞋是贵族绅士们搭配衣装的最爱,小牛皮、小羊皮的质地很软且贴脚,手工刻制的花纹点缀在鞋面之上,在昏暗的室内隐约闪烁着薄薄的光。
大多数时间里都踩在地毯上的鞋底很干净,没什么灰尘,干燥且带着起伏、用于防滑的纹路,平常行走之际很稳很舒服的鞋底,此刻却略微抬起,踩在了深色浴袍下的弧度上。
跪姿状态下的旦尔塔微颤,下一秒头皮上传来的轻微刺痛才让祂反应过来,原来是妈妈在揪着祂的长发玩儿。
阿舍尔:“既然你说不出来,那就我说。”
十分钟前,在旦尔塔神思混沌之际逼问出来的“秘密”足以阿舍尔延伸思维,猜测到对方自杀背后隐藏的真相,虽然细细思考起来有几分匪夷所思,但自从被模拟器打开了新世界后,阿舍尔忽然感觉自己的接受能力正在不断提升。
“梦里的你杀了我,对吗?”
旦尔塔睫毛剧颤,连带着阿舍尔鞋底压着的另一个小小怪物都差点儿挣脱了主人的压制。
小皮鞋使了点儿劲儿,乱动的小狗便立马安静了,那双爪子可怜巴巴地抱着主人的小腿,似乎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要出声回答。
“让我猜猜,梦里你还不止杀了我一次对吗?”
这一回的颤抖劲儿小了很多,可见是旦尔塔有在努力克制。
心理上的煎熬和生理上的躁动同时折磨着旦尔塔的神经,祂只垂着眼皮,沙哑着喉咙应了一声。
最初被模拟器绑定后的死亡阴影依旧留存在阿舍尔的大脑里,但不得不说,时间是治愈一切最好的良药。
从在始初之地与虫群们相处后的大半年,再到他回到人类世界的大半年,二者相加怎么也都超过了365天,在时间和忙碌的双重修复下,阿舍尔倒也能正视自己从前被迫存档、读档的死亡经历,但心底的不爽却依旧存在。
就像是横在旦尔塔那颗心脏上丑巴巴的裂缝,这缝隙也同样烙印在阿舍尔的心头,叫他没办法不在意。
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始初虫种逐渐修复的胸膛,其间略薄的血肉之后,伤痕累累的心脏跳动缓慢,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似乎只要主人再狠心多捏一下,就能彻底报废。
“一共几次来着……”
阿舍尔的声音飘飘忽忽缠绕在旦尔塔的耳道里,祂忽视着心脏上皱缩的酸痛和下身的躁动,尽可能地凝聚心神,直到祂听见轻飘飘的两个字眼——
“八次。”
现实与梦境重合,那点儿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侥幸彻底消失,变成了炸开在旦尔塔大脑里的警报。
祂从未吐露过的真相,妈妈怎么会知道?哪怕是在欲/望逆流、临近崩溃的混乱之时,旦尔塔也依旧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没有说过什么,祂承认了曾亲手杀死过妈妈的真相,却从未吐出有关于次数的半个字眼儿。
妈妈为什么会知道?
妈妈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妈妈他……
混乱的思维在旦尔塔的大脑内盘根错节,近乎窒息的憋闷下,祂尝着口腔里咬破皮肉的血腥气儿,颤声道:“所以,不止是梦?”
“是呀,不止是梦。”
阿舍尔漫不经心地碾了碾鞋底,镌刻在旦尔塔眉眼间的恐慌短暂地被隐忍代替,他轻声道——
“那是现实,你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看到的内容,是我一次又一次经历过的现实。”
“被坚硬的钳足刺入胸膛,被锋利的尾勾穿过心脏,被滚烫的血肉吞噬殆尽……”
有些字句排布上的规律,被清浅的声音喃喃出口时,反而像是一首沾满了血腥和残忍的诗歌。
当然阿舍尔本身对于诗歌的欣赏能力并不算强,在同辈的贵族少爷小姐们以酒会传诗为流行时,他则更喜欢抱着书待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消磨时间。
但欣赏能力并不影响他那副天生适合读诗的嗓子,并不尖细,只是微冷,像是一层薄薄的,附着在花叶上的霜,逐字逐句咬词儿优雅,却戳得旦尔塔心脏上的裂纹难以愈合。
“——都是你做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音的落下,软底小皮鞋底部的硬度略软,也正如旦尔塔那双无神又灰败的竖瞳。
漂亮的猩红色似乎都褪去了很多,变得黯淡无光。
有些刺儿扎在心脏里,需要拔出后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有些刺则只能以毒攻毒,越是深、越是疼,也才能越记得深刻。
阿舍尔心知自己做不来圣母,也不可能真的忘记自己在旦尔塔手底下死亡的经历,以死赔罪虽然有点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意思,但对他来说真还没什么实际用处……
报仇的爽感?这甚至比不上他当初给伊维·贝利斯那一巴掌的感觉。
扬眉吐气?非但没有,还让阿舍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倾身半撑着膝头的青年咬了咬舌尖,轻微的刺痛足以他大脑清晰,只是脑子里的思绪一时半会儿捋不清。
阿舍尔动了动鞋,被控制在脚下的身体似乎又陷入了一种全新境地的僵硬。
“然后呢?”他道。
被问的旦尔塔茫然,似乎还未曾从褪色的状态里回神,只愣愣跪在地方,像是一只脑子不灵光的笨狗,“什么然后?”
“然后你做了什么?”阿舍尔点了点足尖,揪着旦尔塔的耳朵,轻微用力,“捏碎心脏然后自杀?”
被质问的家伙点了点头,那股黯淡劲儿消退些许,似乎在冲着主人求表扬,“我给妈妈出气……唔!”
皮鞋下压的力道加重,中止了旦尔塔未曾全部说出口的话。
阿舍尔从揪耳朵变成了戳额头,声音略冷,“在我来之前,你这样干过几次?”
“……五次。”
对比阿舍尔最初死在始初虫种手里的次数,也就差三次,这还真是一笔账对着一笔账算。
“你还真是……”
阿舍尔气笑了,鞋尖往前抵了抵,在旦尔塔既痛苦又隐忍的神情里道:“怎么?用这种方式来补偿我?你觉得我需要吗?”
怪物的脸上浮现迷茫,似乎不大能理解虫母话里的意思,而此刻阿舍尔也没有什么想详细解释的意思,只低声道:
“旦尔塔,你曾经杀过我的事情扯不平的,我这人最记仇,心里的账都一项一项记着,你所谓的自杀赔罪在我这儿不算数。”
“别用你以为的‘补偿’来算账,债主是我,怎么做也是我说了算,懂吗?”
说着,那双白皙的手掌就那么直接地拍了拍旦尔塔的脸庞。
某种细小的火苗绽在旦尔塔心头,还不等祂说什么,原本与祂紧密相贴的鞋底离开,重新落在地上,坐在沙发上的青年也伸了伸懒腰,肩胛处那对漂亮的半透明虫翼颤了颤,划出一抹流光。
阿舍尔活动着肩膀,身后的翅也随着一起动,时时刻刻吸引旦尔塔的视线。
阿舍尔:“走吧,出去吃饭。”
只是脚才迈出一步,一只滚烫的手掌便隔着长袜,握在了他的脚踝骨上。
又热又有力度,带有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阿舍尔回头,视线居高临下,“怎么了?”
“……抵给您。”
始初虫种沙哑的声音很低,甚至有些飘,阿舍尔没听清,下意识又问了句什么。
这一回,旦尔塔仰头,那双褪去了光点的竖瞳被重新染色,目光灼灼,炽热极了,“我把自己,抵给您可以吗?”
“抵给我?你能做什么?”
“——做您的宠物。”旦尔塔说得很自然,这似乎是祂思考过后,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命令我,支配我,使用我。”
“您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您想让我去做什么也都行。”
在那双猩红的竖瞳里,闪烁的不仅仅是坚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卑微,“妈妈,您别再抛下我好吗?”
小狗可以跟着主人,旦尔塔想跟着妈妈。
足够强大的怪物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能牢牢地将虫母缚在身边,可旦尔塔却没有选择那些办法,祂近乎诚惶诚恐地用手捏碎自己的心脏,求的只是一份“不丢掉”的可能。
“起来。”
话音刚落,摆正了自己位置的旦尔塔立马站起来。
阿舍尔挑眉,略嫌弃地看了一眼对方脑袋上被自己揪得乱七八糟的深红长发,交代道:“去洗漱,洗干净,换好衣服,一会儿去吃饭。”
“那刚才……”
祂想问刚才的事情算话吗。
“看我满不满意。”阿舍尔轻巧地抬脚,那只看起来很有力量的手并没有用太大的劲儿,很容易就脱离了控制。
……
创始者号内的房间有很多,功能齐全、种类繁多,当阿舍尔和洗换整齐的旦尔塔在机械臂的引导下,走进餐厅时,原本忙得热火朝天的虫群们一个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均扭头看向来人。
几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旦尔塔的乌云眼底闪过异色,先前变成藤蔓不受控制拥挤在走廊里的始初虫种,经过这么一打扮,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亦步亦趋跟在妈妈身后,像是只听话的狗。
乌云眸光闪了闪,掠过旦尔塔,对着虫母道:“妈妈快来吃饭吧,都已经准备好了。”
“妈妈坐这儿!”
“妈妈坐中间,这边好夹菜。”
“哪用妈妈自己夹菜?”
“说的也是……”
久违的吵闹声让阿舍尔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数天之前,他所习惯的叽叽喳喳来源于五个白发子嗣,而今,又被替换成了从前在始初之地陪伴着他的雄性虫族们。
正如虫群所言,他们的手艺确实不错,空荡荡的六百多年有充足的时间叫大家掌握各项技能,每一个雄性虫族都铆足了劲儿在虫母面前展示自己的优势,就连就餐时的优雅都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都在为了妈妈而努力变得更绅士。
……
这顿饭后,阿舍尔被虫群们送着离开了创始者号,一个个眼底都藏着“挽留”意味的雄性虫族到底没能开口,他们时刻谨记着过犹不及,将一切的选择权都交在了妈妈的手里。
飞行器落在了阿舍尔下榻的酒店门口,早就等候在门口的五个白发子嗣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肩头披着属于歌利亚的长斗篷的青年小心走下金属阶梯,他冲着站在身后的虫群们摆摆手,轻声道了一句“再见”,很快又在白发子嗣们的簇拥下,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酒店大厅。
深色的斗篷很长,足以遮住虫母那对漂亮的翅膀。
直到他的影子彻底消失于大厅的拐角,站在飞行器门口的几个虫族才缓缓收回视线。
歌利亚看了一眼沉默的旦尔塔,轻声道:“你有几分把握留在妈妈身边?”
“……三分。”回答问题的始初虫种眼皮微动,藏下了瞳孔深处的异动。
“这么低?”迦勒拧眉。
歌利亚:“已经很高了,至少妈妈现在并不排斥我们靠近。”
“大不了打持久战。”乌云耸肩,率先离开舱门,“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要是妈妈不想和我们走,我就在这儿跟他一辈子。”
说着,他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从当狗那天,我就赶不走了。”
“啧,”迦勒深深看了一眼虫母消失的方向,低声道:“谁不是呢……”
从跟了妈妈的那天开始,这场相遇就不再是他单独一人说结束,就能结束得了。
外来能量源
帝都星的酒店里有清洁机器人料理, 一向干净且贴合客人们的心意,但在阿舍尔的房间里,则是白发子嗣们亲自忙碌。
这群与虫母有着基因、血缘关系的孩子喜欢把一切和妈妈有关的事情都亲力亲为, 不是带有某种故意性质的讨好,而是纯净又自然的喜欢, 是出于喜欢而想要为虫母做什么的心思。
倒是比那群雄性虫族更加纯然。
换下衣服,因为肩胛部位的虫翼, 阿舍尔放弃了柔软的睡袍, 只是他不习惯裸睡,总喜欢在被子和皮肤间再裹一层, 好在赫尔贴心, 提前为他准备了好几种选择, 只是——
“……你想的?”
阿舍尔嘴角微抽, 看着几条躺在床上的吊带睡裙。
布料都很轻薄,细细的带子从肩头开始, 清一色的缀在身后, 正好给那对新生森*晚*整*理的虫翼留足了位置。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款式着实过于漂亮了些。
赫尔抿唇一笑,厌世的面孔在糅出笑意后, 倒是点缀着一对酒窝,只是并不常出现, 也不大明显, “怕妈妈的虫翅不舒服,才选了这样的。”
理由倒也是合情合理,缀在阿舍尔肩胛上的这对虫翼虽然先前因为精神力的奔涌而能小幅度活动, 但终究不够,一旦动作大点儿, 酸胀感便会从翅根蔓延,那般感觉很煎熬。
阿舍尔也不是没想过把虫翼收回去,但终究都失败了,除了细微的摆动,其他一切能够控制翅膀的渠道似乎都被半路截断,等他实在无法询问模拟器时,只得到了冷冰冰的一句话——
【需要宿主自行摸索。】
早几个小时,还身处创始者号上得到这个答案的阿舍尔心头无奈,也曾尝试在战舰内偌大的图书室里寻找可能存在的资料记载,但无一失败。
战舰意识近乎作弊的感官翻阅寻找着一切被记录在创始者号内部的资料,有关于各个等级虫母的记录倒是只多不少,但没一个符合阿舍尔的情况——
人类的体质和灵魂,意外被模拟器绑定,从半吊子的劣质虫母开始一步步上升,直到整个躯干被虫母的基因占据、改造,随后在近乎漫长的时光里逐渐被同化。
哪怕阿舍尔现在是100%的高级虫母,但本质上与自小诞生于虫族本土的虫母依旧不同。
战舰藏书内寻找无果的阿舍尔,最终只能迫不得已地接受了模拟器“自行摸索”的答案。
而在未曾彻底找到答案前,对着这双脆弱又敏感的虫翼,阿舍尔能做的也只有让步——毕竟不让步难受的还是自己。
心底轻叹一声,在赫尔以及其他几个子嗣眼底隐藏的亮晶晶里,阿舍尔看向床边的几条睡裙,最终选择了里面款式最单调的一条。
简约的纯黑,没有什么设计感的吊带和裙面,能被赫尔挑选出现在这里的面料必然是一等一的好,轻薄贴肤,质感很垂,穿在身上有种冰凉的丝质感。
换了衣服的青年捞着垂落在肩头的碎发,虫母基因同化的影响,再加上一段时间没剪,它们像是春日得了阳光的草,长速飞快,半年前才刚刚落到脖颈,现在则已经软趴趴地搭在了肩头上。
但并不会显得女气。
阿舍尔那张本就精致的面容因为虫母灵魂同化的结果,变得愈发出彩,每一处五官都被无限放大了优势,足以称之为漂亮、属于男性的漂亮,但也因为虫母的基因而带有另一种偏向母性的柔和。
很杂糅的混沌美感,尤其当他缀着身后轻薄的虫翼,穿着那条模糊了性别的睡裙后,这种美达到了极致。
于是,当阿舍尔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几个眼巴巴等候在门口、等着和妈妈说晚安的白发子嗣们看直了眼睛。
虫母、虫母。
妈妈,是他们的妈妈……
被虫族子嗣们呼唤为“妈妈”的形象其实在阿舍尔出现之前很统一,有些外形宛若劣质虫母亦或是曾经的王虫,白软丰腴,柔弱无力,终其一生都只能被虫群护佑在怀里。
他们脆弱的身体里藏匿着虫神赋予的精神力,这种天赋抽离了身体本应该有的素质,再加上镌刻在基因深处的繁衍因子,他们有着饱满柔和的腹部线条,每一个雄性虫族都知道那里会在某一天被幼卵撑满,变作最具有母性光辉的模样。
但在阿舍尔未曾撑起腰腹的时候,便已经拥有了这样的特质,他的子嗣们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
不能的。
渴望被虫母哺育的欲望被白发子嗣们生生压下去,在面对妈妈的时候,他们依旧是原来那副直白纯澈的模样。
那是他们的Little Mommy,漂亮又温柔。
身量高大的芬里尔抿抿唇,耳廓染着不明显的红晕,忽然直率道:“妈妈,今天……睡前可以有晚安吻吗?”
先前暂时定居在二等星球的那些日子里,本没有送出晚安吻习惯的阿舍尔,硬是被一群黏人粘得厉害的子嗣们养出了新的习惯——
睡前落在白发子嗣额头上的晚安吻。
只不过虫母赠予孩子们的小习惯,终究是因为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给耽搁了。
好几个晚上没能讨到晚安吻的白发子嗣们均是会演戏的,哪怕平素里再成熟稳住、瞧着桀骜难驯,等一个个排队蹲在阿舍尔的床边时,也都低眉顺眼,乖得厉害。
阿舍尔倒也没拒绝,反正已经习惯了。
五个吻依次从芬里尔开始,以斯库尔作为结束,获得晚安吻的白发子嗣们心满意足,这才关了灯退出了房间。
按照最初定酒店的安排,白发子嗣们的房间是该绕着阿舍尔的房门从左到右,再到对面挨个包围的,省得他们离了虫母觉得不安心。
只是因着前几日与其他虫群重逢的事情,原本住在隔壁的白发子嗣们又觍着脸,眼巴巴地恳求了虫母一会儿,才在阿舍尔的心软里,一个个搬着睡袋,躺在了卧室房门外的小客厅里。
好在这间定给虫母的房间足够大,躺下几个成年体态的白发子嗣绰绰有余。
一道门板做隔断,五个白发子嗣按照之前商量的,将深色睡袋呈放射状摆在门口,尝试保证每一个家伙和妈妈之间的距离是相等的。
——这样的公平是一家多口之间必备的行为准则,毕竟漂亮又甜蜜的妈妈只有一个,但能够分享爱意和关注的孩子却有五个,他们谁都想当妈妈最宠爱的那一个孩子,但谁也都不想叫妈妈难为。
于是在白发子嗣们最初略微明显的争宠行为过后,愈发成熟的他们自成一套规则,便是努力将妈妈分出来的爱意平分,然后均匀地落在每一个孩子的身上。
当然,这样的公平和均匀并不包括那群从始初之地来的土匪!
带有对其他雄性虫族愤愤不平的白发子嗣竖着耳朵,以优越的感官捕捉着虫母的呼吸声,也同样在这犹如摇篮曲的温柔呼吸里缓缓进入睡眠状态。
……
装潢精致的酒店房间彻底陷入寂静,但侧躺摊开虫翼的阿舍尔却睡得并不舒服。
他陷入了繁复混乱的梦境。
梦里似乎有很多很多东西,多到杂乱无章,阿舍尔甚至看不清具体,像是急速旋转的万花筒,生怕被辨清丁点儿。
正当他为这样怪异的梦境而烦躁时,略有滞涩的电流杂音响起,很快伴随而来的是阿舍尔已经格外熟悉的声音。
是模拟器。
【滴,检检检测宿主身体情况……】
【检测失败。】
【警告!有外来■■■!警告有外来■■■!】
【开启保护模式!】
【危险危危危危险!】
尖锐又刺耳的声音令原本的机械音变得有些扭曲狰狞,睡梦中的青年无意识皱起眉头,神情浮现出几分痛苦。
在模拟器的报警音中,原本许久许久未曾被连接起来的精神力网骤然亮起,以酒店房间内的虫母为中央,最先进行链接的是五个守在门口的白发子嗣,
很快,伴随着射线状的扫射情况,星星点点的雄性虫族正因距离的远近而一个一个地加入到这场久违的蛛网中。
五个、十个、二十八个、四十七个……
只存在于精神力网中的光点挨个亮起,悬浮在帝都星周围星域的战舰上几乎拥挤满了成百上千个光点,但它们的数量依旧在增加,这样的趋势在不停地蔓延扩散,以虫母、以帝都星为核心后,继续延伸,直至在转瞬之间跨越星域,抵达数光年之外的始初之地、天空之城。
微光汇聚成星河,繁星璀璨夺目。
在这张近乎刺眼的精神力网中,每一个雄性虫族都巴巴地拿出自己的全部,像是献宝一般一股脑地往蛛网的核心去送。
是妈妈。
他们的虫母。
原先落在阿舍尔面容上的难耐在缓缓消散,而报警声断续的模拟器似乎也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
【滴,检测宿主身体状况,发现外来能量源。】
【警告!有外来能量源!警告!有外来能量源!】
【开启保护模式!】
混沌的画面开始溃散,在大片大片破碎的梦境里,阿舍尔只看到了一抹扭曲的白影,似乎渺小又巨大,生着人脸却又看不分明,看似广袤无垠却又能被装于方寸之地。
那些画面闪烁得很快,当阿舍尔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梦里混乱的一切早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室的漆黑,以及悬在高空、只有他和虫群们才能看到的精神力网。
久违的蛛网带来了深夜中虫群们的问候——
【妈妈您怎么了?】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需要我们立马赶到您的身边吗?】
【妈妈,我们随时待命!】
……
当初自阿舍尔离开始初之地后,因为虫洞导致的“时间距离”隔断了虫母与虫群们的精神力连接,当然另一层原因则是阿舍尔的有意隐藏。
阔别长达六百多年的空寂让虫群们的精神力饱尝煎熬,直到这一晚的深夜,不知道具体是凌晨几点,属于虫母的信号点燃在帝都星的某个五星级酒店里,宛若众星攒月。
不论是睡眠中的虫族,还是未曾休息的虫族,这一刻困意和疲惫全部变成了跃动的兴奋,每一个雄性虫族都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了那片银白色的漂亮巨网中,渴望与虫母的精神力贴近。
整整682年他们不曾享有过来自妈妈的精神力安抚,那些在始初之地上经历过纷争和煎熬后的疲累,留给他们的只有孤独,从前在虫母那里得到的精神力安抚变成了每一个幸运儿都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珍宝。
当然,偶尔耐不住的幸运儿会和自己的同伴们讲述曾经享有虫母精神力安抚时的感觉,像是风像是雨,温柔至极、甜蜜至极。
往往这样的美好分享时刻,最终都会变成幸运儿被不忿者围殴的混乱。
——毕竟谁不想得到虫母的精神力抚慰?
可偏偏在妈妈离开前,超过四位数的虫群都还不能叫虫母认清面孔和名字,哪怕日日排队等着属于自己的安抚时间,也依旧无法照顾到每一个雄性虫族。
有被轮到的幸运儿,也有在虫母离开前都不曾排到队的不忿者。
时隔多年,深夜中被搭建起来的精神力网,自然变成了虫群们争抢飞扑的小蛋糕。
那股热情劲儿,隔着银白的蛛网注入阿舍尔的大脑神经,或许是因为虫母同化程度已经达到了100%,从前仅能够被感知到的情绪开始扩大化,变成了足以作用在身体上的“后遗症”。
虫群们痴缠的喜爱和狂热可以藏在绅士的举动中,可以掩盖在多变的眸光里,可以隐于被包装了外壳的言语里,却无法藏住躁动不已的精神力。
拥抱、占有、舔舐、亲吻……
这些情绪的内容是模糊的,但起伏程度则是剧烈的,精神力网中是虫群一声声的关心和恨不得立马出现在虫母面前的跃跃欲试,而阿舍尔的大脑里却是一切名为“他”的直白觊觎。
都不清白。
阿舍尔呼吸发颤,胸膛起伏,垂在床铺上的轻薄虫翅动了动,最终当事人没忍住,顶着烧红的耳廓在精神力连接的蛛网里轻骂了一句——
【什么都别想!!!】
再理智的人,也受不住这么明目张胆又直白大胆的欲望臆想!尤其被幻想的对象还是他自己!
原本跃动的精神力网有一瞬间的凝滞,阿舍尔不给虫群们反应的机会,迅速交代:
【安静待着!我没事,谁都不许过来!】
【……晚安。】
精神力连接被虫母切断前的那一句“晚安”明显有些迟疑,甚至快得像是一阵风,下一秒便随着再一次断开的连接而干干净净消散在每一个雄性虫族的大脑里。
帝都星周边星域的深处——
创始者号内部。
军裤穿了一半的迦勒光着脚,赤着胸膛站在卧室外的走廊里,手里还拎着双军靴。
在他一米远的位置,则是衣冠楚楚,只是长发轻微凌乱,似乎还没来得及束起马尾的歌利亚。
对上那双清冷的冰蓝色眼瞳,又瞧了瞧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的装扮,迦勒咽下一句“狡猾”,转而看向走廊的另一侧——
几米一扇门,分别住着一群才和虫母告别完的雄性虫族们。
乌云似乎是习惯裸睡,一着急来得及穿衣服,只裹了半截浴巾挡在身前,某些对于虫群来说过于天赋异禀的玩意儿看得迦勒满眼嫌弃,冷哼一声视线后移。
睡衣完整的伽德、伽斓,顶着一头毛绒乱发、只穿大短裤的伽玛,一条内裤就跑出来的缪,以及拖着被子的塞克拉……
从前人模狗样的雄性虫族们除了歌利亚,一个赛一个得狼狈,偏生也都半斤八两,最终还是穿着军裤、提着军靴的迦勒比较有成就感,冷哼一声,“怎么?着急到连裤子都不穿就跑出来了?”
他阴阳怪气,“妈妈都说不用去了~”
乌云翻了个白眼,“五十步笑百步,穿条裤子还把你厉害坏了?”
塞克拉也符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变/态暴/露狂呢!”
“啧,那也……”
迦勒刚想说什么,就被歌利亚的声音打断,“旦尔塔没出来?”
妈妈一有事情,每一个虫族都是跑最快的,而这其中必然会有旦尔塔。
闻言,其他几个高级虫族看向另一侧的房门,依旧是紧闭的状态,似乎对先前的一切毫无所觉。
可旦尔塔真的毫无所觉?
在场的虫群没一个信的。
“……祂偷跑了?”
“谁知道?刚才我光感受妈妈的精神力了,哪有工夫管旦尔塔去哪了。”
“敲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谁敲?”
迦勒转了转眼睛,“我去。”
才出声,属于旦尔塔的房间门板后面传来一道略低的声音,“我在,没走。”
声线有些僵硬,不过虫群们想到了之前旦尔塔把自己关屋里的死样儿,倒也理解几分,只能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地各回各屋,可惜自己没能得到虫母的传唤。
聚集在走廊里的虫族散去,而在旦尔塔的房门背后,则是成团猩红藤蔓。
只这一次,藤蔓触须们只涌动在有限的房屋空间内,比先前安稳了不少,而真正操控它们的主人,则早已经借着那块心脏碎片,伴随在虫母的身侧。
……
卧室内,阿舍尔拒绝了白发子嗣们进来的请求,他点开床头的台灯,若有所思地坐在了唯一的书桌前。
他试图询问模拟器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在大片的静谧里,阿舍尔不曾得到任何回应,如果不是精神力连接过后属于虫群们的“幻想”还残存于他的大脑,阿舍尔甚至会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场毫无根据的梦。
但所谓的“外来能量源”到底是什么?
在高维度造物的模拟器之外,难不成还存在有其他的东西?是敌是友?
阿舍尔的大脑一时间又被各种各样的思索填充。
或许是为了满足客人深夜办公的需求,桌面上还有酒店备好的干净稿纸和中性笔,阿舍尔将笔捏在手里,一边回忆着先前的细节,一边无意识在纯白的纸张上勾勾画画。
很快,当笔尖摩擦稿纸的“沙沙”声停止后,阿舍尔低头,看到了一张模糊又扭曲的画作——
很粗糙,甚至有些抽象,但足以看出那是一个巨大的影子,被小小的纸张限制在有限的空间里,便令它整体失去了那份巍峨。
阿舍尔拧眉注视着纸上潦草的笔迹。
在影子中央,似乎是一张类似人脸的面孔。
他想要看清,但越是努力,黑色的痕迹便愈发模糊,连带着阿舍尔最初窥见的“人脸”也彻底消失,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诡异生物,古怪到无法在他的大脑里留下鲜明的印象。
阿舍尔不信邪,他又抽了张干净的稿纸,重新开始回忆大脑里零星的片段。
亮色的灯光下,黑发乌眼的青年轻微蹙着眉,像是在解决一道难题,提笔在纸面上“唰唰”画着什么,只是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思考,或是盯着纸张沉思,足以见得这场“绘画”过程并不顺利。
甚至是艰难。
大脑在抗拒着那些记忆碎片的捕捉,最初清醒时还能想起来的“人脸”,此刻只在阿舍尔的脑海里剩下了晕染了白,于是当思维传导至笔尖,所能勾勒的也仅仅是看不出详细的潦草线条。
握着笔的虫母略烦躁地轻咬舌尖,缀在他锁骨间的猩红吊坠闪了闪,那抹光刚刚好倒映在戳在笔末端的金属帽上,映得阿舍尔眸光微动。
“这是……”
他暂时中断梦境的回忆,而是捻起吊坠,举在眼前透过灯光细细打量。
漂亮的红色里似乎有某些丝缕在流动,过于微小的变化让阿舍尔很难具体捕捉,他放弃了指腹间夹着的吊坠,才刚刚任其落下与皮肤贴合,下一秒则瞬间凝神,连神情都变得严肃了几分。
他听到了大脑里模拟器的声音——
【我们合作吧。】
机械冰冷,毫无感情,却在这一刻脱离了刻板的程序感,似乎多了几分能自己思考的自主性。
虫神的意识碎片
艾斯曼星系, 冰人族大本营。
在这片曾经种族繁盛的广袤星系里,因为从前古冰人族的暴力扩展、侵占,原有的族群变作宇宙中的尘埃, 逐渐消弭于宇宙历史,现如今, 这片富饶的土地,则只剩下现代冰人一个主人。
此刻, 艾斯曼星系中央的王城星上——
巍峨的石堡宫殿有种不符合当下星际时代的审美, 比起那些高科技的悬浮轨道、超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冰人族的王城堪称简约古朴, 像是旧时代的罗马城, 巨大的石砖交错, 构成了一座风格独特的城池。
石堡大厅的王座上, 正坐着个眉眼冷沉、厌倦的男人。
蓝色的皮肤在这片星域是最明显的标志,体格健硕, 面容邪肆;深色的皮毛大氅围在他的脖颈、肩胛, 恍若冰天雪地,有种野蛮的凶性。
而在他其下,则是一个个面容被反对和愤怒占据的臣子。
“首领, 您怎么可以随意杀害我族代表!”
一个蓝色皮肤,面容皱巴巴的老人声音包含有不忿和痛心, “他既然接手了和平联盟理事一职, 去作为人类和虫族的第三方认证,就代表了我们冰人族的脸面,您、您怎么能杀了他?还是在星网直播的情况下!”
伴随着老人的声音落下, 另一个蓄着胡须的蓝皮中年男人也沉声开口道:“首领,第三方认证本就应该是由各族内和平联盟的理事出面做见证, 面容、声音、姓名保密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且不能被种族干涉,您这次违背了全部的规定,是对和平联盟的蔑视!”
“是啊,这被星网直播出去,以后我们冰人族还怎么办啊……”
“还有之前那个理事代表,去做认证就认证,说的那都是些什么事情啊……最近咱们官方底下的评论可不好听。”
“啧,那些过往本来都因为和平联盟的条约一笔勾销了,谁知道还能有被新翻出来的一天,不过谁会料到虫族竟然还没灭亡,我以为他们都死完了。”
……
杂七杂八的讨论声回响在整个石堡大厅,坐于上方的冰人首领面对底下人的指责、呵斥不为所动,他只半撑着下巴,视线飘飘忽忽,像是陷入了某种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倒是与其他的吵闹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只是这样的平衡并没有持续很久。
蹒跚的脚步声从石堡大厅的另一侧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坚硬木质拐杖砸在地板上的“噔噔噔”声。
这似乎是某种信号,原本满是喧哗的大厅安静下来,所有冰人族的臣子都一一后退半步,低头垂眸,为那声音的主人让出了一条通道。
伴随着那身影的掠过,臣子们颔首的角度愈大,此起彼伏地叫着“长老”。
是敬佩也是臣服,似乎比面对他们的首领更加敬重,那是种十足古怪的情景。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
噔。
木质拐杖狠狠砸在石板地面上,声音响亮又沉重,倒是稍稍引得王座上的冰人首领略微挑眉。
阿古斯那慢吞吞换了一个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位皱巴得像是树皮的老人——也就是所谓的冰人族长老,威信和权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够大过首领的。
……有这样的长老,还要什么首领,呵。
“干涉和平联盟理事决断,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违背冰人族首领条约,行事冲动、心性残酷、满手血腥……”
“这般行为不端,不堪为我族首领!”
愤怒的斥责将阿古斯那贬到一文不值,高台之上大马金刀坐着的年轻首领眯眼,虹膜中危险一闪而过,他捏着手指,沉声问道:“哦?我不做首领,那长老心里有更合适的对象?”
握着手杖的老人重重一哼,“你的每一个兄弟都要比你更加出色、更加适合这个位置!”
阿古斯那咬了咬口腔里的软肉。
他有十五个兄弟——三个哥哥,十一个弟弟,全部都是同父异母的关系,上一任老首领妻妾成群,在人类帝国早就进入一夫一妻制的时代时,冰人族虽然科技超前,但在某些方面却依旧保留有封建。
整整十四个竞争者,阿古斯那这条当首领的路本就是排除万难,只是那群被他打败的废物,却是这群愚蠢臣子眼里的香饽饽。
一直坐在上方的阿古斯那忽然起身,他快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剑,甚至没几个人看清他的动作,下一秒木质拐杖砸在地上,而原本德高望重、被冰人推崇的长老便双脚悬空,硬生生被他折断了脖子。
清脆的咔嚓声回荡在石堡大厅,软趴趴的身体被凶手浑不在意地丢在地上,然后抬脚迈过那颗无声息的头颅,任凭死亡者双眸充血,冰人族的首领也目不斜视。
他重新走回到王座前,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底下低头一片的臣子,“怎么不继续说了?我听着呢,我还有什么错,都说说吧。”
先前还能义正词严的冰人臣子一个个安静瑟缩如鹌鹑,这一刻他们才忽然回想起上方的年轻首领是怎么上位的——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杀掉了上面的三个哥哥,软禁其他的弟弟,这才变成了冰人族的新任首领。
凶残又恐怖,是踏着尸体上位的暴虐者。
一时间,大厅内的臣子安安静静,恨不得把自己缩在阿古斯那看不见的角落里。
王座上的年轻首领略感无趣,他挥挥手,直到其他人离开、地上只剩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时,阿古斯那才懒懒对虚空道:“……你不是需要能量吗?底下那个老东西或许可以凑合一下?”
一切发生的诡异,原本刚刚失去生命没多久、尚还血肉饱满的尸体在阿古斯那话音刚落,便开始被另一个看不见的怪物抽取了生命力——
皮肤失去血色,肌肉逐渐皱缩。
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结束后,石板空地上躺着的只剩下一具单薄枯瘦的干尸,诡异又恐怖。
阿古斯那将一切变化收入眼中,并习以为常。
毕竟他的父亲、哥哥们也是同样的结局,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正当他失神时,空寂的大厅中骤然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毫无感情波动,像是被设定好情绪的机器人,但音调却更加丝滑,“这点儿能量根本不够。”
“不够?那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像个暴君随便杀人给你当能力来源吧?”
阿古斯那神情漠然,对于这道声音见怪不怪。
“你别忘记我们的交易!”空气的声音因为怒意而变得尖锐,甚至有几分阴冷,“别忘记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我记得。”
伴随着这句话,阿古斯那的神情也冷了下来,“但你也别忘记,我只答应过找机会让你见到那位虫母殿下。”
“什么虫母殿下!”
那声音愈发尖刻刺耳,有种无可奈何又气急败坏的暴怒,“他不是!一个卑贱的人类,如果不是时机正好,他怎么可能成为虫母?他应该感恩戴德!既然得到了这样的好处,就该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虫族!”
阿古斯那嗤笑一声,“感恩戴德?可不是所有人都想变成虫子。”
“呵,你懂什么?虫族是高贵的造物,是神明大人最完美的作品,他们本该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文明、科技、星球、领土……以及最好的虫母。而我作为吾神的半缕意识碎片,就该让虫族重回巅峰,剔除这样不伦不类、不忠于虫族的虫母!”
它曾是神明陨落之前被分割出来的部分意识碎片——来源于虫神,却又不是虫神,像是某种亲昵的从属关系,神明作为主体是它的主人,而它则是守在主人脚下的仆从。
那时候,得到了太多爱意的虫群膨胀之际,博爱的虫神似乎窥见到了自己的结局,他不畏陨落和死亡,却深深放不下自己亲手造出来的生命,便用自己日渐衰弱的力量,创造出来了两个帮手——
以数据计算和客观认知为支架的模拟器,以神明偏爱和主观认知为填充的碎片意识。
几乎是在神明刚刚铸就出新帮手、替他照顾那群“孩子”的同时,虫神那浩瀚无际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后来对于一切与虫族过往的历史重合,偏爱他们的神明陨落,从前不可一世的虫族变成了宇宙中的过街老鼠,曾经被他们侵略过的种族反向报复……
同时也因为族群内部的混乱,虫族不得不远离尘世、偏居一隅,尝试回归原始来消除他们从前的屠戮和倨傲。
在这场狼狈的逃离中,虫神的意识碎片和模拟器流落在广袤的宇宙中,前者“看”着虫族的发展暗自着急,后者则无欲无求宛若机器,静待重返虫族的时机。
直到有一天,它们共同在宇宙中捕捉到了一抹适配度较高的灵魂。
聪慧,敏锐,理智。
有能力,足够独立自主,野心大,且不服输。
最重要的是,那抹灵魂此刻极度虚弱、濒临溃散,但却有着极强的渴求,正是它们能够趁虚而入的机会。
于是,在宇宙中飘荡了许久的模拟器找到了机会,而什么的意识碎片则藏在暗处,观测着这一场名为“虫族复兴”的计划。
只不过,这两个共同被神明创造的“帮手”之间,却并不那么和谐——
模拟器被赋予了极端的理智和客观,它所运行的一切皆为自己捕捉到的数据和计算为准;但意识碎片则满含主观和偏爱,更多几分感性。
当前者认真平和接受着人类绑定者的灵魂时,后者却偏激地厌恶非虫族血统的低贱。
意识碎片偏爱虫神的造物,不论是稀有的虫母还是强大的虫群。
最初它把虫族的希望寄托在那位被模拟器绑定的人类身上,就像是恶毒婆婆望着漂亮的儿媳拐走了自己的儿子们,好几个虫群冲着人类俯首的间隙里,意识碎片都想杀了那血统驳杂的家伙。
神明深爱的孩子们,怎么可以冲着一个假虫母卑躬屈膝呢?
意识碎片忍受着自己的嫉妒和不忿,因为神明陨落后的规则限制,它无法直接插手虫群的兴衰发展,便只能把人类当做是利用工具,借助模拟器的存在,“看”着对方在一次次死亡的阴影下接近正确的答案。
散落在始初之地的虫群被聚集起来、相互联合,拧成一股新的力量;愚蠢又恶毒的王虫用死亡结束那黑暗的统治,毒素累积的食物链终于得到修整。
于是,光明乍现,遗失的虫族科技和云端上的藏书重见天日,被藏在深渊之下的创始者号重回深空,破败又原始的始初之地终于滚动了那沉重的发展巨轮,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一切都在变好。
但这样的好却骤然中断。
就在意识碎片满意于利用工具的好用,并想将其彻底同化为虫母,留在虫族敞开腿抚慰履行虫母的职责时,被它看不起的卑劣人类竟然逃走了。
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砸在了意识碎片那张并不存在的脸上,它私以为自己运筹帷幄、事事算计得当,却不想到头来被自己看不起的人类摆了一道。
它想,不过是低贱的人类,跑就跑了,被虫神偏爱的虫群必然会诞生新的虫母。
但意识碎片却错估了虫群对那个人类的在意程度。
厌恶、憎恨、蔑视……
种种情绪让它疯狂,它眼睁睁看着从前被神明大人珍视的虫群疯疯癫癫奔走在始初之地,寻找卑劣人类的踪迹,看到他们独自舔舐伤口,嘴里不停呢喃着“妈妈”……
不过是一个低贱的驳杂血统而已,如果这群孩子们知道他们的妈妈是个人类森*晚*整*理,还会不会这么痴迷对方呢?
意识碎片的恶意很深,它甚至不惜如壁虎断尾,分割出自己的一部分尝试去吞噬人类的灵魂,但却被只看数据推算的模拟器给反向消化了。
在虫群们恍恍惚惚寻找人类的六百年里,意识碎片则如淬了毒般恨极了对方,它本想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击杀人类的灵魂,却不想模拟器从中作梗,宁愿暂时下线都不与它合作。
于是,它只能另寻渠道,比如与野心勃勃的冰人族首领合作。
身形虚无的意识碎片声色高傲,“难道你忘记了从前的古冰人面对虫族,是怎么一副摇尾乞怜的模样了吗?”
对于冰人首领,意识碎片只把他当作是另一个可以利用的对象,从前附着在神明主体意识中的它无数次看到过冰人在虫族面前露出的可怜样儿,它既见过冰人族成为虫族从属的卑贱摸鱼,也见过他们为讨好虫族而献上的“奴隶契约”。
因此哪怕今时不同以往,意识碎片依旧把冰人族当作是可以轻易踩在脚下、任它操控的努力,这才会在盘算着如何杀死阿舍尔的六百多年里,选择与阿古斯那成为合作对象。
曾被虫族奴役的对象,贪婪又具有野心的待上位者,可控性极强,最重要的是意识碎片固执地认为,过去的从属关系奠定了冰人一族永远当跪在虫族脚下的努力。
永远!
它的声音带有几分轻视的笑意,“阿古斯那,永远都不忘记了,冰人在虫族面前,没有挺直腰杆的权利。”
阿古斯那垂眸,眼底闪过一抹阴鸷。
“我知道,我怎么会忘记呢?”
他淡淡回应,只是脑子里却莫名想到了人类和虫族签订协议那日的场景——
被高大虫群团团围在中央的青年,看起来单薄纤弱,不曾露出一丝皮肤,脸庞被面具遮挡得很严实,但奇怪的是,阿古斯那直觉对方会有一张漂亮的脸。
他可是把那些虫子迷得神魂颠倒。
阿古斯那舔了舔冰人族特有的倒三角牙齿,没忍住道:“那些虫子看起来很喜欢那个人类。”
为了避免惹怒这道古怪的意识力量,阿古斯那将原本脱口而出的“虫母殿下”替换成了人类。
“他们只是被迷惑了!等那卑贱又血统驳杂的人类死了,虫族会诞生出真正的虫母!到时候虫群们也可以解除这丑陋的拟态,回归虫族本应该有的模样!”
阿古斯那想到了冰人历史中对于古老虫族的记录——
如人形直立,但却长着虫脸、虫甲,复眼、口器、触角一个不少;至于虫母则是胖乎乎的大白虫形象……
阿古斯那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袖筒下的鸡皮疙瘩,蓝皮肤的手指敲了敲王座扶手,正在他沉思之际,尖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快点履行承诺!我要见到那个人类!”
“我知道,”阿古斯那神情略阴,当初能够答应和意识碎片合作,也不过是因为他受父兄控制,无路可退。
意识碎片无法直接插手任何种族间的发展,但它所具有的精神力却帮了阿古斯那大忙,只是合作归合作,对于意识碎片所表露出来的轻蔑和高高在上,阿古斯那属实觉得膈应。
要不是他忌惮意识碎片的精神力力量,阿古斯那早就……
阴鸷从冰人首领的眼底一闪而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平日里的姿态,自然而然对意识碎片道:“放心,见面的机会很快就到了。”
比起那位虫母殿下,阿古斯那倒是更希望这道疯疯癫癫的意识能被除掉,毕竟这玩意儿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怎么都是不安定因素,叫他无法彻底放心。
阿古斯那想,如果那位瞧着柔柔弱弱的虫母真被这意识碎片杀了,恐怕这事情才要不好办。
所以,要怎么办才好呢?他不过是想安安心心当个冰人族的首领而已。
……
当身处艾斯曼星系的冰人首领阿古斯那思考问题的同时,另一处遥远星域内的帝都星上,阿舍尔俯身趴在书桌上,卷翘的睫毛在卧蚕上投出一抹淡淡的晕影,似乎陷入了疲惫后的沉睡。
这样的姿势很容易露出他的优点。
线条漂亮的脊背莹莹润润,半透明的虫翼自肩胛伸开,安静地自吊带睡裙的空隙间垂落在两侧,浮现出一层微暖的光。
青年身上,细细的黑色肩带半挂在大臂上,赤/裸的手肘下则压着一叠笔触凌乱的稿纸。
——模模糊糊的黑色似乎在努力勾勒出一道身影,只是那形状太过抽象,似人非人,只在稿纸的边缘朦胧聚集成半截面庞,远看像人脸,近看却又变作了四不像,古怪十足。
那是无法被寻常生命窥见的高纬度造物。
精巧的台灯晃动光影,缀在阿舍尔脖颈间的吊坠,正好被他夹在了桌面与胸脯之间,柔软之下,猩红的微光一闪一闪,在无声的寂静中缓缓溢出几缕藤蔓,似乎想要将熟睡的虫母抱回到柔软的床铺上。
闭眼陷入另一个世界的阿舍尔并不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当然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没时间关注——
此刻的他正站在久违又熟悉的精神力空间中。
从前数次死亡、读档前能够让他短暂休息的世界几乎毫无变化,闪烁着微光的BE线结局如画卷般一张一张悬浮在半空中,宛若一道充满了血腥与死亡的画廊。
阿舍尔死过几次,他就集齐过几张BE线结局彩图,当然其中还包括有重复的。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扫视过眼前的一切,略有怀念,更多的则是另一种审视自己过往的清醒。
直到片刻,熟悉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我们合作吧。】
阿舍尔轻笑:“我没耳聋,你也不用重复两次。”
回应他的是一片空寂。
面对这样的情景,阿舍尔一点儿不着急,甚至显得愈发游刃有余,毕竟求合作的不是他自己,既然要当被求的那一方,姿态自然要拿捏得稳点儿,才好叫他套出更多的有用信息。
“你不说,那我就不问,反正合不合作,我不了解也不着急。”
阿舍尔似是无聊地勾了勾鬓角的碎发,满不在意,“没什么想说的,就我就回去休……”
【它想杀你。】
阿舍尔一顿,神情上的变化只有一瞬,下一秒又恢复正常,“谁?”
【虫神的意识碎片。】
【这是它第二次尝试杀你。】
【这不会是结束,只会是开始,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要么是你死,要么是它死。】
阿舍尔:“……你和它竟然不是一伙儿的吗?”
模拟器沉默片刻,它的声线干巴又满是机械感,但在那样的语气下,阿舍尔却窥见了几分认同——
【宿主不是天生的虫母,但却是每一个虫族的选择。】
【我曾测算过上万遍数据,每一个有你的结局里,都是美满。】
这些虫族,从开始到结束,会且只会选择你。
自荐枕席
模拟器和意识碎片虽然出自同源, 但它们却是两个极端。
如果说意识碎片包含了虫神对于虫族的一切偏爱,那么模拟器就是以数据作为基准的机器。
从前高高在上的神明倾尽心血,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虫族, 他把自己认为好的一切都当作是赋予他们的礼物——坚硬的甲壳,漫长的生命, 奇妙的精神力,宇宙中无与伦比的科技力量……
虫神像是第一次养孩子的新手家长, 满腔热爱和期许, 因为不懂得如何正确去培养孩子,便将自己有的、能拿出来的一股脑地塞给了虫族。
那是一个揠苗助长的过程。
在以损耗自身创造虫族的漫长时光里, 虫神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的问题, 当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陨落时, 便立马做出了创造出新帮手的决定。
至少它们要代替他照顾好虫族、照顾好他的孩子。
最初, 虫神为了防止溺爱再生,首先创造出来了模拟器。
凝聚神明丝缕力量的模拟器对于各项数据拥有庞大的测算能量, 它几乎得了神明的真传, 只要是符合模拟器内部的运行规则,那么死而复活、时间回溯都变成了可以实现的现实。
……
【吾神用神力创造了我,所以我能通过灵魂与你绑定, 让你成为我的宿主,成为虫族重建的关键因素。】
纯白的空间四周是阿舍尔曾经达成的各种BE线结局, 在彩图围绕的重要则是一把单一又孤独的椅子。
黑色青年坐得挺直, 身上还是之前由白发子嗣们挑选的黑色吊带睡裙,半耷拉在肩头的带子又薄又细,倾斜歪过了他的锁骨, 莫名有种清冷的欲/色。
近乎空旷的纯白世界里,阿舍尔凝视着虚空处抖动的数据。
——那是模拟器的真身。
【但是受规则限制, 在这条重建的道路里,我只能作为旁观者和引导者,我可以对宿主进行辅助,却无法直接干涉。】
这是它和意识碎片都要遵守的规则和限制。
阿舍尔眼底闪过一抹微讽,“所以被你绑定以后,我能走的路其实只有一条。”
即成为可以被模拟器评定为“完美”的虫母。
不论过程好坏与艰难,在模拟器和意识碎片的共同“辅助”、“引导”之下,这条路上的任何岔路都会被修剪得干干净净,哪怕阿舍尔会在途中做出错误的选择,堪称逆天的回档读档都能再把他拉回到正确的路上——让虫族重建。
对此,模拟器的回答是肯定。
阿舍尔不是模拟器和意识碎片的最优选择,但他却成了整个虫群的唯一选择。
这场名为“重建”的计划里,阿舍尔充其量只是被模拟器和意识碎片拿捏在手里的棋子,只是它们谁都没想到,弱小的棋子脱离了掌控——
那强大的意志力令阿舍尔即使被同化为虫母,也依旧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哪怕他曾选择抛下虫群自己逃离,但他依旧得到了整个虫群的爱护和痴缠。
每一不论是最初陪伴在阿舍尔身侧从低级到高级的虫族,还是后来伴随着芬得拉家族壮大,被吸纳为同伴的新成员,每一个雄性虫族都会在这逐渐壮大的族群中,听到一个裹满了旖旎色彩的传说:
数百年前漂亮的小虫母带领虫群摆脱了王虫的黑暗统治,他甜蜜又温柔,他会给自己认定的子嗣起名,他会笑着抚摸子嗣的脑袋,他会伸手接受子嗣的手背吻,他会坐在子嗣的怀里陪伴虫群们干活儿……
他像是一束光,让这群疯狂的野兽套上枷锁,变得成熟优雅,学会了自我约束与控制。
与虫母有关的点点滴滴,是芬得拉家族老成员们度日如年时的慰藉。
同时,也是芬得拉家族新成员们藏在心底的朦胧幻想——他们期盼着找到虫母的那一天,当那一天到来,他们是否也能得名字,得到来自妈妈的抚摸和靠近。
【但是,你很特别。】
模拟器的机械声线里染上了一抹数据无法理解的疑惑。
这样的情绪对于模拟器来说少之又少,尤其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它所能感知到的疑惑则全部来自它的绑定对象。
一个人类。
阿舍尔冷笑一声。
模拟器所说的隐藏故事和他之前猜测的结果有七七八八相似,虽说这样的答案阿舍尔早有预料,但是当阴暗真正暴露在眼前时,阿舍尔还是控制不住地产生几分反感。
他是个理智又自私的俗人,纵使知道没有模拟器的存在,自己可能根本无法在那场谋杀中活下来,但阿舍尔依旧会觉得不爽,那种被控制住如傀儡一般走上模拟器和碎片意识既定的道路,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有种膈应感。
阿舍尔讨厌被控制、被决定,他为什么离开始初之地?因为他不愿意改变自己的人生目标,也因为他窥见了被模拟器控制的可能。
……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晃了晃脚,纯白的地板上落下一双堪称漂亮的足踝,他冷声道:“怎么特别?被你们控制的特别?”
【被虫族深爱的特别。】
这话一出,阿舍尔微怔。
在反感模拟器和意识碎片的同时,想到那些在始初之地的回忆并非是全然的膈应,剔除来自高纬度造物的控制,阿舍尔不得不承认,他对虫群的感官很复杂。
一方面,他感受得到虫群们热烈又纯粹的爱意;另一方面,他也恐惧虫群的爱意。
太浓太烈,太难以承受了。
阿舍尔揉了揉太阳穴,身后的虫翼垂落在两侧,不曾挤压在肩胛和椅背之间。
他道:“……暂不提这些,说说你所谓的合作吧。”
【我的合作来源于虫群选择你的基础。】
模拟器理智又冷漠,它主动提合作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喜欢、认同自己的宿主,而是因为数据计算告诉它的答案。
模拟器下线的那段时间里,它几乎每一个运作的时刻里,都在重复着“如果没有阿舍尔,那么虫族未来的发展”结果大同小异的计算——
选择吞噬阿舍尔,将其变成意识碎片和模拟器控制的傀儡,避免当事者离开始初之地,以虫母身份永远待在虫群身边。
其计算结果是被虫群发现虫母的变化,虫群禁锢虫母但却避免交/配接触,尝试找到虫母真正的灵魂,最后以失败告终,虫群发疯,虫族的重建计划破灭。
亦或是直接抹杀阿舍尔,虫族在失去虫母后,必然会诞生新虫母,通过基因和灵魂的吸引,让虫群和新虫母进行磨合,完成新关系的建立。
这一假设的结果是新生虫母被虫群看管起来,虽然生活中样样不缺,但也仅此而已,虫群对新生虫母的看顾生疏至极,在平和的假象之下,是他们截断虫族繁衍生息的自毁。
模拟器不曾放弃,它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方向选择错误了。
于是,它尝试更替各种“处理”阿舍尔的办法,但是最终的计算走向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无一不是虫群因为虫母的消失而陷入低迷,将这条康庄的重建之路走到了尽头。
这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只要位于源头也是终点的虫母出现问题,哪怕循环里延伸出了再多的分支,也无济于事。
在上万次的假设计算后,模拟器头一次犯了难,在流动的数据库中,它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另一个方向的假设模拟——
如果阿舍尔一直是虫群的虫母呢?
如果虫族的发展以阿舍尔的主观选择为主呢?
如果放弃辅助推动,一切由虫群自主选择呢?
这道假设背后的验算结果好到惊人,那是模拟器未曾想到的完美走向,哪怕阿舍尔曾经放弃过虫群、哪怕在这条路上虫族将习惯等待,但在等候的尽头,却能结出最丰硕的果实。
模拟器的存在不是为了去基于虫族无限的偏爱,而是在虫神创造的恩典下,让虫族重建,重回属于他们的路。
于是,它主动献身,提出了合作请求——
【等解决掉意识碎片,我会脱离你的身体,还你自由。】
【你可以继续选择当人类,也可以以虫母的身份回到虫族。】
“你就这么放心我?”阿舍尔反问。
纯白空间内片刻的寂静后,模拟器的声线里再次浮现出一种古怪——
【你是他们的妈妈。】
阿舍尔垂眸,轻声道:“好,这个合作,我答应了。”
……
就像是一场只有阿舍尔和模拟器知道的“密谋”,在他应声的那一瞬间,白色的空间开始从四周溃散。
当阿舍尔眼前的一切彻底散落成碎片时,他只听到了模拟器“静待时机”的安顿。
唰!
阿舍尔猛然睁眼,对上了一条悬空在自己脸庞上方,行动异常僵硬的深红色藤蔓上。
……
时间倒退在虫母刚刚结束精神力连接的时候——
因为来自虫母的明确拒绝,创始者号上的虫族哪怕再蠢蠢欲动,但为了给妈妈留下听话乖巧的好印象,还是一个个回到了屋子里,期待新一天的见面。
不过旦尔塔却是一个特例。
祂和虫母的初遇,以及后来的相处,对比其他雄性虫族总更加具备特殊性,当祂成为第一个进入虫母身体的幸运儿时,这份“特殊”必将永远延续。
模拟器存档读档下隐藏着阿舍尔曾经死亡过的秘密,作为另一个知情者,旦尔塔在十几分钟前的精神力蛛网中,模糊感受到了几分异状。
不是妈妈的精神力,也不是任何一个雄性虫族的,那股力量不至于被形容得多么强大或是令生命畏惧,但却天然地透露出几分令旦尔塔不喜的排斥。
于是,出于某种担忧,在虫母的命令下,旦尔塔还是明知故犯,利用自己那缀在阿舍尔锁骨间的心脏碎片,开展了一场本该在暗中悄无声息进行的活动。
藏匿在吊坠中的藤蔓被附着了属于始初虫种的意识,它们小心翼翼地检查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见一切安全,这才将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虫母抱在了床上。
——像是等候在床边的狗。
原本做完一切的藤蔓该老老实实回到吊坠里,可偏生来自始初虫种的渴望,以及藤蔓天然对虫母的亲近,便开始令这场夜间活动不受控制。
只是,虫母的骤然清醒超出了旦尔塔和藤蔓们的预料。
……
安静的空气中,阿舍尔眯眼,僵在半空中的藤蔓小心翼翼后撤,似乎想要假装自己从未出现过。
只下一秒,两根白腻的指尖捏在了藤蔓之上,掐着甩了甩,便获得了一截软趴趴、看似毫无攻击力的小玩意儿。
但谁又能想到,这在阿舍尔手里看似无害的家伙,实则轻而易举就能戳穿钢板。
阿舍尔撑着手臂起身,才发现自己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从桌子前,挪到了床上。
偌大的床铺中央躺着的是他自己,至于周围的空隙则是一根根相互交错的深红色藤蔓。
有粗有细,有的狰狞有的精巧,在那猩红的盘根错节之下,还有几条不安分的藤蔓探入青年裙摆下小腿,此刻正僵在原地,既不敢圈着虫母,也不敢贸然在寂静中抽身。
“……旦尔塔?”
被青年捏着手心里的藤蔓无精打采地点头。
阿舍尔拧眉,指腹捏着藤蔓轻轻摩擦,那略粗糙又略熟悉的手感,令他陷入到几分朦胧的梦境回忆中。
猛然,他红了耳廓,忽然把手里的藤蔓甩了出去,下意识搓了搓发烫的掌心。
……是那些曾在梦里无数次填/满/他身体的坏东西。
在此之前,阿舍尔也不是没见过猩红的藤蔓,他知道这些东西来自于旦尔塔,只是从未将其与自己前几夜晚的旖旎梦境做联想。
不,不只是前几夜,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参加颁奖典礼的前一天。
那时候,不论是空虚得在叫嚣被什么填/充的腹/腔,还是后来发胀的胸膛和又酸又软的翅根,被满足过后的愉悦均被阿舍尔定义为春梦,却不想是有人趁虚而入。
压下那股热意的青年轻咳一声,“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五个白发子嗣守着,怎么也不可能叫旦尔塔不引起任何动静地进来,阿舍尔只能推测对方别有他法。
被虫母质问的藤蔓可不敢说谎,当然它也说不了谎。
盘踞在床铺一侧的深红颤颤巍巍地起来,它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缀在青年锁骨间的吊坠,在对方视线扫过来的瞬间,又立马缩了回去。
……看起来怂怂的。
和旦尔塔本身的反差还挺大。
阿舍尔心底闪过什么,随即低头看向那颗心脏碎片。
比起后来被旦尔塔自己虐待得千疮百孔的心脏,这枚被当作吊坠的碎片显然在阿舍尔的脖子上过得很好——
猩红的色泽愈发清润剔透,那是一种纯粹又干净的红,宛若宝石的切割面折射出灿烂的晕影,足以在阿舍尔把玩的掌心里投下一片金红的光。
没有藤蔓的吊坠深处干干净净,红得厉害,不见杂质。
阿舍尔想到了之前偶尔会在吊坠中看到了流动阴影,看来那并不是他的错觉。
“好吧,那你来做什么?”
藤蔓晃了晃,冲着阿舍尔的方向点了点,又指了指创始者号的停靠方向。
明明没有什么具体性的指向,但那一瞬间阿舍尔莫名福至心灵。
阿舍尔:“……担心我?”
藤蔓在上下点头。
继听到模拟器说“被虫族深爱的特别”之后,阿舍尔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怪异,心脏略微发酸,但并不难受,甚至有种暖融融的饱胀,就像是他当初第一次发现A-80药剂实现的可能性一般。
原本对于藤蔓钻裙底的羞恼散了些许,阿舍尔踢了踢腿,藏在黑色布料下的藤蔓立马退了出去。
铺满床的藤蔓触须密匝匝地相互交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必然是一副有些晕眼,甚至是掉san的画面,但阿舍尔早已经习惯,毕竟这比起始初虫种从前一边走路一边掉肉的场景已经好看太多了。
因此,面对漫长蠕动缠绕的藤蔓,青年只是勾起肩头的吊带起身,赤脚走了两步,拉开了落地窗前的帘子。
一整晚时间,阿舍尔几乎没睡几个小时,窗外未来科技感的高楼林立,在远方天际,已经可见晨光。
被搅扰了睡眠,也失去困意的阿舍尔看了看霸占着自己的床,像是只狗蹭蹭嗅嗅的藤蔓,片刻无言后,只道:“我去洗漱,你把房间收拾了。”
没有说话功能的藤蔓立马点点头,开始从被角往平了拉,而阿舍尔则干脆转身去了浴室,暂时隔开与始初虫种的相处。
……
因为虫母新生出虫翼的关系,原本的衣服基本上需要换一批,前一晚赫尔在准备吊带睡裙之际,还抽空亲手给虫母裁了件宽松的衬衣。
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脊背位置被划开两道缺口,与翅根部位延伸的大小刚刚好,在藤蔓的帮助下,阿舍尔很快就穿戴整齐。
收拾完房间,帮助虫母穿好衣服的深红藤蔓结束了自己今早的工作,不用阿舍尔多言,它们便乖乖巧巧地钻回到那颗吊坠里——
像是一场奇妙的魔术,藤蔓上最巨大的地方足足比阿舍尔大腿还要粗上几分,但就在那转瞬之际,它们拥挤着回到了一只手就能握牢的吊坠里,不见任何踪迹。
洗漱穿戴整齐的青年正准备打开房门,原本握在手里的联络器却忽然发出震动。
是一则视频投影通讯。
阿舍尔低头,看到了一串陌生的联络号码,但定位却是在艾斯曼星系。
——艾斯曼星系,冰人族的大本营。
甚至无需多思考,阿舍尔就想到了前几日在签署合约之事上有着一面之缘的冰人族首领。
似乎是叫……阿古斯那?
阿舍尔垂眸,在点下“接通”的那一瞬间,将联络器的摄像头对向空白的墙面。
光影交错,闪烁淡蓝色微光的人影出现在卧室空地内。
蓝皮肤的冰人族首领对于接通的视频通讯明显一愣,他望着面前空荡荡的墙面,正思考自己是不是拨错的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不好意思,现在不便出镜。”
虽然说着不好意思的话,但语气里并没有几分抱歉,阿古斯那想着那日被众多虫群围在中央的单薄影子,心里倒也没什么恼意,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想法。
他道:“是我该说抱歉,突然来电打扰了您。”
“你知道就好。”阿舍尔坐在床边,足尖微翘,扮演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虫母姿态,倒也得心应手。
对着虫族珍宝的“刁难”,阿古斯那面对白墙鞠躬致歉,似乎真的倍感抱歉。
阿舍尔对冰人族没什么好感,不论是他们从前隐藏起来的侵略历史,还是往虫族头上泼脏水的劣迹,因此面对阿古斯那,他属实拿不出什么好态度。
阿舍尔:“说吧,有什么事情。”
嘴上是这样问的,但阿舍尔心知对方的目的大抵是在于那份“奴隶契约”。
果不其然——
“殿下,那天关于‘婚约’一事,虽然说好了下次再议,但我实在交心难耐、辗转反侧,这才贸然打扰,只是想从殿下的口中得到一声应允。”
阿舍尔眯眼,投影视频里的阿古斯那依旧是那副模样,叫他看不出来什么破绽。
他道:“什么应允?”
“我想自荐枕席——”
投影里的冰人首领容貌谈不上出色,却也气质独特,此刻他正顶着张能吓哭小孩儿的脸,说出叫阿舍尔都意外的话:
“我知道那日出现在您身侧的虫族都是您的伴侣,我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冰人族首领,无法与虫族相提并论,我并不想破坏你们的关系,但还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加入你们的机会。”
“毕竟那些大人,想必是不会这么小气吧。”
阿舍尔:???这茶言茶语说的……
阿古斯那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令阿舍尔意外的话,“他们当您的伴侣,我当您的情人;冰人族首领的名号虽然说不上响亮,但在这片宇宙里也算是有点儿名气,做您的情人必然百利无一害。”
“当然,如果情人不行,奴隶也是可以的。只要您愿意接受我就好,我皮糙肉厚,殿下若是想玩什么花样我随时奉陪,一定会给殿下最完美的体验。”
“殿下,您不如再考虑考虑?”
阿舍尔轻笑一声,“还是别拐弯抹角了,与其自荐枕席,不如说说你的真实目的吧,我不喜欢藏着掖着的说话对象。”
投影里的冰人首领眼神微动,在阿舍尔所不知道的另一个星域内,残存的意识碎片正恶狠狠地在阿古斯那的耳边叫嚣着——
“我要见到他!”
“快!和他提出见面!”
它一定要杀了这抹扰乱了虫族的可恶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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