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明显不在李楹的预料范围内,李楹愣了愣,她活着的十六年受尽宠爱,从未被一个臣子当面这般顶撞,她想了想,然后期期艾艾道:“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唐突,但是,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我想去投胎往生,所以我要找到杀害我的人,能不能请你帮帮我?”
但她的诚恳,却只换来崔珣的一句:“那与我何干?”
李楹有些难堪,她绞着手,道:“如果你帮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崔珣轻笑了一声:“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
“我……”李楹语塞,她只是个孤魂野鬼,她的确没有什么能够报答崔珣。
她低下头,咬着唇,也不知如何能说服崔珣了,崔珣见状,也不欲理她,而是摆出送客的架势:“你走吧,我没有兴趣帮一个鬼魂。”
李楹不想走,崔珣是唯一能看见她的活人,更是察事厅的四品少卿,除了他,她想不到还能找谁,她只觉十分迷惘,于是低声道:“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找谁了……”
崔珣如同听到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他道:“你来之前,莫非没有打听清楚我的为人么?”
李楹怔住,她当然知道崔珣是什么人,他名号莲花郎,人如其名,貌若莲花,靠着一张脸做了她阿娘的入幕之宾,人言他人品卑劣,睚眦必报,是个十足的小人。
但就算他是一个这般坏的恶人,她如今,还能求谁呢?她怕极了寂寞,她不想再呆在荷花池,不想再陷入永恒的黑暗了。
崔珣似乎已不想和她多费唇舌,而是道:“我要去察事厅审案,你想跟,便跟来吧,只是十有八九,你马上会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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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不太明白崔珣的话中之意,但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崔珣,来到位于义宁坊的察事厅,崔珣径直去了狱房,李楹一直跟在他身后,除了崔珣,无人能看得到她。
一踏进狱房,李楹立刻被四面八方凄厉的哀嚎吓得顿住脚步,狱房燃着无数个火盆,火盆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热的如同四月天,狱房里狱卒都打着赤膊,只有崔珣踏进去的时候,还又冷的裹了裹身上厚重的黑色大氅,一张脸苍白的如同地狱爬上的恶鬼,狱卒们恭恭敬敬行着礼:“见过少卿。”
崔珣并未搭理他们,他裹着黑色大氅,一路走到最里面的狱房,李楹则回过神,她赶紧捂住耳朵,一路小跑跟着崔珣,走进里间狱房。
李楹一走进,立刻被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的掩鼻欲呕,然后又被挂在刑架上的血淋淋的人吓得倒退几步,不,刑架上那已经不能称为人了,他遍体刑伤,奄奄一息,肋上白骨都出来了,双腿似乎也被夹棍夹断了,以一种扭曲的角度被绑缚着,李楹自幼在宫廷长大,备受宠爱,何曾见过这种骇人场面,她吓得跌倒在地,双手捂住眼睛,根本不敢再看。
崔珣似乎早已预料到她这副表现,他并未理睬李楹,而是从黑色大氅中伸出瘦到嶙峋的手腕,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的拨动着火盆里的烙铁、钳子、长针等刑具,似乎在思考哪一个刑具更有用,狱房内狱卒大气都不敢出,片刻后,崔珣才从火盆里挑选出一根烧红的烙铁,他握着烙铁把手,面无表情瞧着烙铁冒着的白烟,然后走到那囚犯面前,慢慢道:“我再问你一次,汉阳王是不是要谋反?”
那囚犯被拷打至半死不活,仍费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他牙齿都被火钳拔掉了,一张嘴也血淋淋的:“崔珣……某乃太原王氏子孙,官至汉阳王府长史,你无诏抓某前来,意图屈打成招,不怕东窗事发……被圣人惩处吗?”
崔珣只淡淡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汉阳王是不是要谋反?”
王长史哈哈大笑:“汉阳王没有要谋反,倒是你,诬陷朝臣,酷刑逼供,一定会不得好死!”
崔珣再无耐心,那根烧红的烙铁也蓦的按在王长史被拷打至露出白骨的胸口,王长史发出一声惨痛凄厉到不似人的哀叫,然后昏了过去。
跌坐在地的李楹捂住耳朵,她浑身都在发抖,崔珣只是将那烙铁嫌恶的随手扔到一边,然后吩咐狱卒道:“盐水,泼醒。”
吩咐完狱卒后,他不经回头看了看李楹的方向,本跌坐在地捂住耳朵的李楹已经消失不见了,想必是被吓破了胆子离开了。
这也在崔珣的意料之中。
王长史被盐水泼醒,剧痛之下,他猛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口鼻喷出,溅了崔珣一身,狱卒忙递上帕子,崔珣嫌恶的擦着被血溅到的手,狱卒慌道:“崔少卿,犯人快不行了……”
王长史连遭酷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崔珣仔细用帕子擦着手,头也不抬:“死了便死了,他不还有儿子么?”
此话一出,濒死的王长史瞪大眼睛,嘴中含糊怒骂:“崔珣,你不得好死……”
崔珣轻笑一声:“我如何死,不劳王长史操心。”
他慢慢走到王长史面前,端详着他血肉模糊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王良,六年前,你在裴观岳的帐下当差吧?落雁岭的事情,你定然清楚,只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便不动你儿子。”
听到崔珣的话,王长史瞳孔却瞬间放大,他惊惧到牙齿开始颤抖起来:“落雁岭……落雁岭……原来你是为此而来……”
他语无伦次,话音模糊,崔珣皱眉,他靠近了些王长史,想去听清他喃喃的话语,但是王长史只是惊骇到连说了几句“落雁岭”,然后便垂下头,再无声息。
狱卒快步前来,抬起王长史的头,探了探他鼻息:“崔少卿,他……他吓死了……”
居然就这般吓死了……崔珣在绯红衣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他漠然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王长史,道:“扔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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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李楹想必是被崔珣的颠倒黑白和酷刑逼供吓坏了,再也没来找过崔珣,只是没过两日,太后却宣崔珣入宫觐见。
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燃着熏香,香气袅袅,珠帘之后,太后侧卧于榻上,她撑着头,闭着眼,太后素有头疾,想必如今头疾又发作了,才会用熏香缓解。
崔珣跪于乌木地板之上,他虽跪的笔挺,但额上已隐隐有汗珠沁出,太后却似乎故意为难他一般,久久没有喊他站起,良久,才说了句:“崔珣,你胆子愈发大了。”
崔珣垂首:“臣知罪。”
太后嗤笑一声:“知罪?你趁着王良回长安探亲,出动察事厅探子将他抓来,严刑拷打致死,其后更弃尸荒野,你可知王家人找回的,乃是一具残缺不全的身体,如今王家人嚷着要告御状,让皇帝给他们一个交代。”
崔珣默然不语,只道:“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太后语气之中已隐隐含了一丝愠怒:“王良虽只是汉阳王的长史,但好歹是太原王氏子孙,你怎么敢!”
崔珣垂眸道:“汉阳王对太后心怀不满,意欲纠集亲贵,犯上作乱,臣也是为了太后着想,才抓了王良,想让其吐露汉阳王罪证,没料到那王良不经打,没拷打两下就死了。”
太后听后,却只是冷声笑道:“崔珣,崔望舒,你真当吾已年老昏聩?王良六年前所任何职,你以为吾不知?”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依旧平静的像面镜子,他以额触地,叩首机械道:“臣有罪。”
太后又是冷笑一声:“你也无需告罪,自你任察事厅少卿以来,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遭了,如今皇帝亲政,门阀势大,吾总要给他,给太原王氏一个交代,你就去紫宸殿外面跪着吧,跪到散朝再起来。”
这个惩罚,虽无关痛痒,但极具侮辱性质,紫宸殿乃是上朝场所,这便意味着崔珣将在所有官员面前颜面扫地,饶是如此,崔珣仍然不辩解,不求饶,只是沉默叩首:“臣领旨。”
他正欲起身,太后却闭着眼睛,撑着头,忽意味深长说了句:“崔珣,有些事,已成定局,该忘便忘,否则,不但害了别人,更害了你自己。”
崔珣眸中变了变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古井无波的淡然,他顿首道:“臣谢太后指点。”
说罢,他便拖着跪到僵硬的伤腿,一瘸一拐起身,慢慢朝殿外而去。
在他身后,侧卧在榻上的太后慢慢睁开眼,透着微微摆动的珠帘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良久,才叹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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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时分,长安城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紫宸殿外,大雪积了厚厚一层,大周规定五品以上官员须每日早朝,官员们三三两两进紫宸殿时,竟意外发现殿外跪着一人。
那人眉目低垂,绛红官袍被雪花打湿,紧贴在身上,显得身影更加清瘦,鸦羽般的长睫上落满雪粒,雪花飘落在他的眉间,顷刻融化成冰凉的水滴,和额上沁出的汗珠一起沿着鼻梁滑落,几缕发丝从官帽之中垂下,湿哒哒的贴在冷白如玉的脸庞,他垂在衣袖外的手已经冻的通红,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更加惨白至极,他似乎跪了很久,身躯已经在微微颤抖,但是脊背还是挺的笔直,洁白雪地之中,他独自一人跪在那里,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群臣愕然后,然后纷纷交头接耳:“那不是崔珣吗?这是怎么了?”
“听说他拷打死了王良,太后罚他跪在紫宸殿外,直到百官散朝。”
在守岁宴上对崔珣十分不屑的卢司业愤愤道:“若换做旁人,在百官面前罚跪兴许还算是个惩罚,要脸的兴许跪完就羞愤自尽了,但他崔珣哪里还要脸?罚跪对他来说,算什么惩罚?”
“谁说不是呢?他打死王府长史,结果连罢官都不用罢,只是跪跪,太后对他可真是好的很!”
“唉,可怜了王长史,听说被找到的时候,尸首都被野狗啃的差不多了。”
卢司业攥紧拳头:“天理昭昭,崔珣一定会有失势的那一天!到那时,吾等定要将他千刀万剐,告慰冤魂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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