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崔珣两日不眠不休, 倒真让他找到了玄诚踪迹。
原来玄诚一个道士,居然剃了头发躲在和尚庙里,让察事厅武侯一顿好找, 武侯将其抓回察事厅后,用刑拷问,但玄诚倒是嘴硬, 一连三日, 都硬是不吐一言。
刘九没了法子,请示崔珣该如何行事, 崔珣正在翻着书案上一幅联珠团窠纹织锦,红色织锦灿若云霞,更衬得他手腕洁白如冷玉,崔珣眼都没抬,只是道:“你们抓到玄诚的时候, 他是什么神情?”
“他有点惊讶, 但又不是太惊讶, 可能是知道我们会来,但没想到我们会来的这么快。”
“既然知道你们要来,若真的忠心为主,就应该提前自尽,以免秘密泄露,他既不愿自尽,就不会嘴硬到底, 继续用刑,一定要他吐出实情。”
刘九回了声“诺”, 便领命离去,他走之后, 李楹便从外面进来,她一进来,便看到书案上那幅联珠团窠纹织锦,这织锦,似乎有点眼熟……
崔珣的书案上,还放着之前蒋良临死前塞给李楹的巫蛊人偶,木偶所穿宫装,和织锦的花纹,是一模一样。
崔珣见她进来,于是拿起那幅火红织锦,递给李楹:“你仔细看看。”
李楹捧着织锦,翻了翻图样:“这好像是太昌十九年,阿耶赐给我的织锦。”
崔珣颔首:“这是扬州彩衣坊进贡的织锦,只在太昌十九年进贡,而且只进贡了一匹,之后,彩衣坊两个兄弟因为争夺家产分崩离析,绣女也四散而去,再做不出这如云似霞的织锦了。”
李楹道:“你的意思是,这木偶所穿的衣服,和阿耶赐我的织锦,是同一匹布?”
崔珣不置可否:“你手上的织锦,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
“沈阙府中?”李楹喃喃道:“难道这巫蛊人偶,和沈阙有关系?”
“这织锦,已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崔珣提醒李楹:“你可还记得,这织锦你有给过谁?”
李楹蹙眉,耳边似乎回响起了那个端庄少女抿嘴轻笑的声音:“明月珠,这织锦红的像火,鲜艳夺目,可真是好看。”
她盈盈笑道:“蓉姐姐喜欢?”
“这么漂亮,谁能不喜欢呢?”
“既然蓉姐姐喜欢,那我就把这匹织锦送给蓉姐姐了。”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圣人赐给你的东西。”
“赐给我的,就是我的了,我自然有权将它送给蓉姐姐,而且,姨母给我做了那么多双鞋,我送织锦给蓉姐姐,是理所应当的。”
李楹咬了咬唇,她对崔珣道:“这织锦,我送给了我的表姊,沈蓉。”
崔珣拿起书案上的巫蛊木偶,木偶穿着的宫装颜色褪去,陈旧斑驳,和李楹手中保管完好的如霞织锦形成鲜明对比,崔珣道:“这木偶,应该不是最近做的,而是三十年前做的。”
三十年前做的?三十年前,这织锦在沈蓉的手里,李楹惊了惊:“你的意思是,这木偶,和我表姊有关?”
崔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或许,你姨母和表姊的死,并不全是因为你表姊要进宫争宠,而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
崔珣点了点头:“等玄诚松口后,一切自将真相大白。”-
但玄诚松口,尚需要一些时间。
李楹摊开掌心,她莹润掌心放着一颗细小香丸,原来她今日不在,是去做香丸去了。
李楹道:“既然你现在找到了玄诚,巫蛊木偶的事情也有了眉目,那,总能够休息了吧。”
崔珣微微一怔,然后他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是这五日你基本没怎么合过眼。”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颦眉蹙额:“我怕再这样下去,沈阙没事,你先有事了。”
她是真的在担心他,剪水双瞳中也盛满了关切和忧虑,她又说道:“这香丸,是用安神的药材调制而成的,点燃后,你能睡着的。”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我想让你休息。”
崔珣看着她掌心的香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李楹微微笑了笑,她将香丸放于火烛上点燃,置于房中黄铜镂空仙鹤薰炉之内,一缕烟雾从仙鹤口中袅袅飘出,淡淡香气在房中悄然弥漫,崔珣卧于榻上,只觉在柔和香气之中,疲惫不堪的心情慢慢归于平静,困意终于来袭,他眼皮也开始变的沉重,他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崔珣睡下后,李楹便来到黄花梨镂雕矮榻前,她盘腿坐了下来,看着睡梦中的崔珣,他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头紧锁,仿佛有无尽的事情没有处理,李楹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她安安静静的,趴在榻边看着崔珣,这几日太过劳累,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清瘦病弱的如同伶仃白鹤,其实,他也不过才二十三的年岁,如他这般年纪的五陵年少,还在银鞍白马度春风,还在一曲红绡争缠头,可他却好像没有过过一天快活日子,阿蛮曾说,五万天威军,都死在了落雁岭,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可李楹却觉得,他也早就死在了落雁岭,他的理想,他的骄傲,他的自尊,都随着那五万天威军,一起葬送在了落雁岭。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反而更加生不如死。
崔珣似乎在被梦魇惊扰,他眼睛紧闭,眉头愈发深锁,长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手指也在颤抖,似乎想拼命抓住什么,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惊醒,李楹犹豫了下,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冰寒如雪,比李楹这个鬼魂手掌温度还要低上不少,而屋内门窗紧闭,还在燃着火炉,李楹吃了一惊,怪不得他这种天气还裹着厚重鹤氅,看来他体内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是三伏酷暑都会觉得阴冷不堪,他的身体孱弱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没有放弃过为天威军昭雪,更是一力担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这荆棘满途,他病骨沉疴,踽踽独行。
李楹心里,一时之间,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手掌放在崔珣掌心,梦魇中的崔珣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握着不松开,李楹没有挣扎,她看着崔珣苍白如雪的面容,轻声说了句:“崔珣,我在。”
崔珣好像听见了这句话,他慢慢安静下来,眉头也渐渐抚平,那痛苦的梦魇似乎终于离他而去,他呼吸稍稍平稳,重新安眠起了,只是手掌仍然抓着李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崔珣这一觉,从朝阳初升,睡到了暮色西沉。
他几乎睡了整整一日,他自六年前落雁岭一战后,便从没睡的这般安稳过,醒来之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他微微侧过头,果然看见了那个趴在他榻边沉沉睡去的纤柔身影。
他掌心还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手掌温如暖玉,连带着他身上那彻骨的寒意都褪去了不少,崔珣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侧头看着她,她睡着的时候,恬静美丽,睫毛如同细密的扇子,轻轻覆盖在眼睑上,面容秀雅柔和,崔珣就这般定定看着她,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他才皱了皱眉头,然后放开她的手,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是刘九,刘九欣喜道:“少卿,玄诚招了。”
但让刘九意料之外的是,崔珣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立刻随他前往狱房,而是说自己随后便去,就将他草草将他打发走了。
崔珣打发完刘九后,他转身,走入房中,将趴在榻边的李楹轻轻抱了起来,放在榻上,又为她掖好被角,这才缓步走出房间,关上木门,前往狱房。
第052章 第 52 章
狱房内, 被拷问到鲜血淋漓的玄诚恐惧到全身颤抖,就像崔珣所说,他根本不想死, 所以在硬撑过三天的刑讯后,第四天,他终于撑不下去了, 若说这世上有人间炼狱, 那定是在察事厅。
玄诚战栗着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到秋水为神玉为骨的青年,青年裹着一身玄黑鹤氅, 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和孱弱,任谁第一眼看到,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清雅病弱的世家公子,但在玄诚眼中,他却是地狱爬出的恶鬼, 不, 比恶鬼还可怕!
青年修长手指慢条斯理的翻动着木桌上的数十根长钉, 长钉长约两寸,尖锐顶端泛着凛冽寒光,狱卒讨好道:“少卿,才钉了两根钉子,他就嚷着要招了。”
玄诚想到适才刑罚的残酷,不由吓到两股战战,青年瞥了他一眼, 然后嘲弄般的弯起嘴角,淡淡说道:“玄诚,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若有半字虚言,我便将这剩下的钉子,都钉到你骨头里去。”
玄诚哪里敢不应,他涕泪横流:“少卿请问,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场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东方既白之时,崔珣从察事厅出来,前往了大明宫-
崔珣在前往大明宫的路上,遇到了沈阙。
沈阙虽被圣人下令软禁在府,但他却借口要带新妇回门大摇大摆出了府,见到骑马前去大明宫的崔珣时,沈阙轻蔑一笑,攥着阿蛮的手,拉她一起下了马车。
他拽着阿蛮,昂首看着骑在马上的崔珣,冷笑道:“崔珣,今日是阿蛮三朝回门,她虽没了哥哥,但盛家还有一些亲戚,我适才带她回去,她那些亲戚是千恩万谢,说阿蛮是走了八辈子大运,才能嫁给我沈阙当妾室,你身为她的旧识,不应该恭喜恭喜她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蛮咬着唇,眸中隐隐有羞愤之意,她试图挣脱沈阙的手,但沈阙手臂却如铁铸之钳一般,将她紧紧攫住,她根本挣脱不得。
崔珣漠然看着刻意挑衅的沈阙,就跟看一个将死之人一般,片刻后,他轻笑一声,没有理会沈阙,而是夹了夹马肚,马儿慢悠悠越过沈阙,往前走去,沈阙一愣,他恼羞成怒:“崔珣!我知道你抓了玄诚,哼,我告诉你,就算玄诚招供,我也不会有事!你想扳倒我,下辈子吧!”
崔珣看都懒得看他,只是嘴角挂着讥讽,带着察事厅武侯扬长而去,沈阙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气急败坏,阿蛮终于挣脱了他的手,她嗤道:“沈阙,你这样有意思吗?”
沈阙回过神来,他怒道:“你这个贱人,连你也敢嘲弄我?”
阿蛮无畏的看着他:“崔珣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拿我气他,算是打错了主意!”
沈阙冷笑:“我告诉你,就算我打错了主意,你也别指望我放过你!”
阿蛮闻言,没有哭泣,没有哀求,反而鄙夷的看着沈阙俊美、但暴戾的脸:“沈阙,你就算不放过我,又能怎样?像你这种靠折磨一个女人来发泄仇恨的男人,即使杀了我,我也瞧不上!”
沈阙勃然大怒,他抬起手,欲掴向阿蛮,阿蛮一点也不害怕,她讥讽道:“你打呀,你也只配找我撒气了!”
她性烈如火,双眸中满是不屈和坚韧,嘴角还含着一丝冷笑,沈阙想起他强行占有她那日,她就是这般瞪着他的,她不哭,不闹,不求饶,一双眼睛就是死死盯着他,那天夜里,明明受辱的是她,但是被挫败的却是他。
他知道,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征服她。
沈阙气的牙齿咬的咯吱响,那巴掌最后也没打下去,他转身上了马车,然后命令车夫驱车而去,将阿蛮一人抛在街坊之上-
崔珣进了大明宫,他没有去朝会,而是径直来到蓬莱殿,将玄诚的供状呈给珠帘后的太后,供状足足有数万字之长,太后看时,一直不发一言,蓬莱殿寂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一直到太后一字一句看完时,她才将供状一把扔到地上,不断起伏的胸膛泄露了她内心隐隐的怒气。
崔珣首先开了口:“太后,玄诚已经招认,的确是沈阙勾结蒋良,从宫中盗取太后的榆翟,以猫鬼谋害太后,蒋良事败后,又是沈阙将蒋良藏匿于国公府,躲避察事厅的追捕,除此之外,沈阙还曾要求玄诚开坛做法,取太后性命,但玄诚道术不精,这才没让沈阙得逞,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沈阙抵赖不得。”
太后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吾待沈阙,不薄。”
崔珣道:“太后待沈阙的确不薄,但沈阙想必无法忘怀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故而对太后怀恨在心,就算太后再怎么厚待他,他也不会感激太后半分。”
珠帘之后,太后久久未语,她心知崔珣说的是实情,半晌,她才咬牙道:“吾知晓沈阙恨吾,但吾不知,他恨吾到了如斯地步,甚至不惜冒着抄家身死的风险,也要害吾的性命。”
崔珣匍匐跪下,语气淡然:“沈阙谋害太后,证据确凿,按律理应处斩,请太后发落。”
他说完之后,太后却犹豫不答,崔珣知道太后大概还是念及姐妹情分,他于是道:“太后,臣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
崔珣从袖中拿出巫蛊人偶,让内侍递给太后:“这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是用以诅咒永安公主的巫蛊之术。”
听到“永安公主”四字,太后身子猛得一颤,她接过巫蛊人偶,看着上面插着的长长银针,手指慢慢攥紧,眸中也隐隐有了震怒之意,但面上神情,却并没有太意外的神色,仿佛她早就知道这巫蛊人偶的存在。
崔珣抬眼,从徐徐摇曳的珠帘缝隙,窥得太后面上神情,他心中更加下了定论,于是道:“太后,这巫蛊人偶所穿织锦,乃是三十年前之物,而三十年前,沈阙尚未出生,这人偶和他应无关系,但此物乃是在沈国公府中搜出,就算与沈阙无关,也与国公府其他人有关。”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她愠怒道:“崔珣,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斗胆猜测,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另有玄机,而这玄机,就在永安公主身上。”
他话音刚落,太后就厉声道:“崔珣,这并非是你该管的事!”
“此事的确不是臣该管的事。”崔珣不卑不亢:“但是太后既不愿杀沈阙,又任凭沈阙仇恨太后,此等做法,定然后患无穷,猫鬼之案,或将重演,太后不顾念自己的性命,难道不顾念先帝与太后的三十年心血吗?”
听到三十年心血,太后愣了一愣,崔珣道:“太昌新政,利国利民,如今朝堂以卢裕民和裴观岳为首,意图废除新政,让太后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太后真的甘心为了一个沈阙,将利刃递予卢裴二人之手,让大周重新回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太后咬牙不语,显然内心在剧烈挣扎,崔珣垂眸,又说了一句诛心之语:“当今天下,是用永安公主的性命换来的,太后,要让永安公主白死么?”
听到这句话,太后蓦然站起,厉声道:“崔珣!你是不想活了?”
崔珣眉目淡然:“太后可以杀臣,臣死不足惜,可永安公主,不能白死。”
“崔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念及沈国夫人,不愿杀沈阙,但留下沈阙,有万般祸害。太后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也应念及新政与永安公主。若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另有玄机,请太后向沈阙言明,若沈阙幡然悔悟,不再仇恨太后,太后可以不杀他,可若沈阙仍然执迷不悟,太后也没必要留他。”
崔珣说完后,就不再言语,珠帘后,太后捏紧手中巫蛊人偶,人偶身上,数根生了锈的银针根根插入心脏,良久,太后缓缓道:“崔珣,你说的对,就算阿姊对吾恩重如山,但明月珠,也不能白死,今日,吾就将所有实情,全部告知沈阙,若他还憎恨吾,那阿姊这唯一的儿子,吾也,留不住了。”-
金吾卫拘来沈阙,太后又请来隆兴帝,隆兴帝坐于主座,而太后也撤了珠帘,坐于隆兴帝身侧。
太后的位置,一抬眼便能看到隆兴帝表情,隆兴帝显然有些紧张,他今年二十有三,容貌和李楹长得十分相似,都是一样的秀雅出尘,他性格偏温柔懦弱,百姓都评价他至仁至孝,说他若有先帝一半的狠戾,那当今朝政,不会还有一半仍然把持在太后之手。
隆兴帝小声说道:“阿娘让朕来蓬莱殿,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审一宗案子,想让吾儿也听一听罢了。”
隆兴帝顿时不敢作声,金吾卫已经带来沈阙,将他强押下跪,沈阙自知大祸临头,但脸上神色还是桀骜非常,看向太后眼神也少了平日伪装的恭敬,而是多了几分不屑和嘲讽。
太后见他这般神情,怒从心起,她将手中供状扔到地上:“沈阙,你作何解释?”
沈阙瞥了眼状纸,他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玄诚的画押,他连捡都懒得捡,就承认道:“不错,是我干的。”
崔珣站于沈阙一旁:“所以,你承认是你勾结蒋良,以猫鬼谋害太后?”
沈阙干脆道:“承认。”
他此言一出,隆兴帝就惊惧而起:“沈阙,你为何要这般做?”
“为何……”沈阙看向太后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哈哈道:“圣人问我为何?若有一人,杀圣人的母亲,杀圣人的阿姊,难道圣人,不会想着报仇吗?”
第053章 第 53 章
隆兴帝还未说话, 太后就一字一句道:“沈阙,你阿姊沈蓉,是吾所杀, 但是,她该死。”
沈阙冷笑,他瞪着太后, 讥嘲道:“想进宫侍奉先帝, 就是该死吗?先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说到底, 你就是怕阿姊年轻貌美分了你的宠爱,所以你才杀了她!”
“若沈蓉真的只是想进宫侍奉先帝,那吾根本就不会杀她!”太后将巫蛊木偶一把掷到地上:“这,才是吾杀她的原因!”-
平山郡夫人沈蓉,死于她二十岁那年。
沈蓉出生的时候, 她的姨母姜灵晔尚未进宫, 在她人生头四年的记忆里, 只有身上补了又补的衣衫,还有家中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以及阿娘在月光下熬着夜缝制鞋子的样子,她虽然只有四岁,但仍要帮阿娘洗衣、做饭、干活,她的家穷的让人绝望,但最让人绝望的是, 她压根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她阿耶是商户,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等, 她阿耶还和她外翁一样,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商人,等她长大了,她也会走上她阿娘老路,继续嫁个没什么出息的商人,继续过这种让人绝望的穷苦生活。
但这一切,在她四岁那年,迎来了转机。
因为她的姨母姜灵晔,入宫了。
她的姨母长得十分美貌,而且十分聪明,外翁的经商账本她整理的清清楚楚,连十年前谁欠了外翁几文钱她都能记得,若非外翁外婆不许姨母抛头露面经商,或许,她也能做一个成功的女商人。
姨母这般聪明美貌,提亲的人自然踏破门槛,大部分是门当户对之人,也有一些富户仰慕姨母的美貌,想重金纳姨母为妾,外翁有些心动,姨母却全部拒绝了,外翁不解的问姨母:“富户你都不嫁,那你想嫁给谁?”
姨母只是平静道:“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何不寻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做他的妾?”
谁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自然是大明宫中的圣人。
姨母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大周庶人百姓,除了屠商穿皂色服饰,其余都是穿白衣,屠商的地位在良民里是最低的,她嫁了商人,生下女儿,再嫁商人,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永生永世,都在阶层里的最底层。
她决定不了投胎,但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既然上天赐予她漂亮的容貌和聪慧的头脑,她费尽心机也要拼上一把。
姨母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这循环往复的命运,外翁外婆自然是不赞成的,但是阿娘却赞成,阿娘跟她说:“你姨母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心气太高,与其让她嫁个商户郁郁不乐,倒不如无论成败,都让她试一试。”
阿娘其实也没觉得姨母能成功,毕竟这世上美貌女子太多了,但阿娘疼惜她唯一的妹妹,所以愿意拿出所有让她赌一把,姨母没有合脚的鞋,也没有华丽的衣服,担心过不了花鸟使的眼,阿娘便将自己唯一一双好鞋脱下给姨母穿,又拿出家中所有积蓄,给姨母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当时姨母感动的泪眼涟涟,说道:“阿姊,若我真能飞上枝头,我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姨母便这般进了宫,谁也没想到,这个穷到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的少女,能一入宫就得到当今天子青睐,一步一步,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皇后-
沈蓉四岁之前的人生,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不堪回首,四岁之后的人生,也可以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鸡犬升天。
姨母入了宫,封了妃,她家里的生活也好了起来,阿娘不用熬坏眼睛帮富户做鞋了,阿耶不用走街串巷吆喝卖货了,她也不用穿补了又补的衣服了,她还能时常进宫,陪伴姨母,还有姨母的女儿,她的表妹,永安公主李楹。
相比于她以前的生活,表妹李楹,可以说生而尊贵,她一出生便是天子最疼爱的女儿,除了以佛经中的至宝明月珠为乳名外,更是赐了最富庶的广陵郡作为她的封地,她的父亲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面前,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千般宠爱万般纵容,不过幸好,李楹的性格并没有因此变的骄纵,而是十分温柔善良,对待她这个表姊也十分尊重,只是或许一个人的性格在四岁就能定型,她四岁前的经历对她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她对李楹友好,和善,恭敬,但从未交过心。
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姨母这时候已经封了贵妃,她的家族也不再是商户,父亲被封了三品官员,可以说是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姨母曾问过她阿娘,有没有中意的青年才俊,她可以向圣人请旨赐婚,阿娘转告她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只因姨母十几年前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何不寻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做他的妾?”-
沈阙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不敢置信:“你是说,我的阿姊,一直野心勃勃,要入宫争宠?”
崔珣也微微皱眉,在传言中,一直是太后迟迟未诞下男婴,沈国夫人为了保住家族利益,想送女儿沈蓉进宫侍奉先帝,而太后出于妒忌,毒死了沈国夫人和沈蓉,这也坐实了太后不念亲情、心狠手辣的毒妇骂名,这个故事里,沈蓉的形象,是美丽柔弱、身不由已、无辜可怜的,但没想到,真正想进宫的,是沈蓉。
太后想起那段往事,不由苦笑:“沈蓉不愿嫁人,阿姊来找过吾,她旁敲侧击,言语之中,透露出想送沈蓉入宫的意愿,吾当时大惊失色,这大明宫是何等地方,姑且不说郑皇后虎视眈眈,就说其他妃嫔,哪一个是好相处的善类?吾刚入宫之时,在贤妃寝宫为婢,先帝夸吾眼睛甚美,贤妃嫉妒之下,不仅对吾大加挞责,更让人挖掉吾之双眼,若非先帝及时赶到,吾早已命归黄泉。沈蓉只看到了吾做贵妃的风光,却没看到吾从宫女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所受的苦与难。”
太后向来不愿示弱,她从未在人前提过她做宫女时的辛酸,这还是第一次她在隆兴帝面前吐露从前秘事,隆兴帝脸上不由变了神色,声音也发颤道:“阿娘……”
太后喃喃道:“吾当时不仅拒绝了阿姊,还告诉她,有吾在一日,是不可能同意沈蓉进宫的,吾本意是为沈蓉着想,却没想到……反而害了明月珠。”-
沈蓉被拒绝之后,大失所望,她问母亲:“姨母真的是那么说的?”
沈国夫人点头,她忧心忡忡道:“蓉儿,算了吧,我们家如今的地位,长安城大把男人随便你挑,何必非要入宫嫁皇帝呢?”
沈蓉生了气:“不,我不要其他男人,我就要嫁给皇帝。”
她抿了抿唇,眼前浮现太昌帝英姿焕发的模样:“既然姨母不帮我,我便自己想办法。”-
沈蓉想的办法,第一步,便是挑起姨母与郑皇后的争斗。
姨母不同意她进宫,郑皇后更加不会同意她进宫,她们是后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她要让她们俩斗得两败俱伤。
沈蓉于是便唆使沈国夫人,买通郑皇后身边侍婢,放出假消息,去挑起姨母对郑皇后的仇恨。
沈国夫人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你买通郑皇后侍婢,替你姨母打探消息,那我还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让侍婢说一些郑皇后没说过的话,让你姨母愈发讨厌郑皇后呢?”
“我这是为姨母好。”沈蓉说道:“姨母自从生下明月珠后,就畏首畏尾的,哪里有当初爬龙床的野心和锐气?我知道,她怕她跟郑皇后斗失败了,连累明月珠,但是难道她不跟郑皇后斗,郑皇后就会放过她?简直可笑。”
沈国夫人劝道:“你姨母向来心里最有主意,她入宫之时一个字都不认识,如今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了,我看她一直在读各种书,圣人还时常和她讨论朝政,或许她的心思,未必放在后宫争宠上面,而且她现在步步忍让,愈发显得郑皇后咄咄逼人,朝中已经有不满郑皇后的风声了,我们耐心等待,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姨母就会赢的。”
沈蓉对此嗤之以鼻:“一个没有儿子的贵妃,怎么赢?何况郑皇后只是脾气坏了点,并无大的过错,再这样等下去,如果郑皇后死在圣人前头还好,死在圣人后头,那姨母就是下一个戚夫人,咱们家,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沈国夫人唬了一跳:“蓉儿,你不要吓我。”
“阿娘,你听我的。”沈蓉说道:“我这是在帮姨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怪我们的。”
沈国夫人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答应沈蓉,买通郑皇后身边侍婢晚香,去挑起郑皇后与姜贵妃之间争斗-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尤其是沈蓉指使晚香,污蔑郑皇后给李楹送下了毒的参汤,成功让姨母对郑皇后的憎恶到达了极点,接下来,便是怎么给姨母推一把,让她彻底斗倒郑皇后。
沈蓉心中很清楚,她进宫其实最大的障碍不在于姨母,而在于郑皇后,宫中已经有一个专宠的姜贵妃了,郑皇后是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姜贵妃的,而且相较于姜贵妃,沈蓉更加年轻,更加貌美,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少女呢,太昌帝也是男人,自然不会例外。
要进宫,要专宠,就先要彻底铲除郑皇后。
至于如何彻底铲除郑皇后,沈蓉将目光,投向了表妹李楹身上。
第054章 第 54 章
当沈蓉向沈国夫人说出自己的盘算时, 沈国夫人惊诧的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抖索道:“蓉儿, 你莫非是疯了吗?”
“我没疯。”沈蓉说道:“只要明月珠一死,我们便嫁祸给郑皇后,姨母对郑皇后要害她和明月珠深信不疑, 到时候姨母一定会要求圣人废后, 圣人那般疼爱明月珠,他会同意的。”
沈国夫人只是恐慌摇头:“蓉儿, 我们可以另外想法子,为什么要明月珠的性命呢?明月珠她是你的表妹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阿娘,能攀上九重天的女人,谁不残忍?薛太后对圣人杀母留子,圣人生母柳美人下葬时, 以发覆面, 口含米糠, 薛太后这是要让柳美人下地府也有口难言,她不残忍吗?这是近的,远的比如前朝的胡皇后,为了自己能登后位,将如花似玉的三个女儿都送给突厥和亲,她不残忍吗?还有姨母,她当初为了进宫, 掏空了阿娘的所有积蓄,她也不想想, 如果她没有成功,阿娘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 难道不残忍吗?”
“你不要说了!”沈国夫人始终不同意:“明月珠那么善良懂事,你怎么能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要扳倒郑皇后,根本就不是为了你姨母着想,而是为了让你自己能进宫!蓉儿,我们家的富贵已经够多了,这日子阿娘以前想都不敢想,你何必还要执迷不悟呢?”
“阿娘,不是我执迷不悟,而是靠别人得来的富贵,有自己得来的富贵安稳吗?姨母如今是宠冠后宫,可是她年岁大了,又没有儿子傍身,五年后,十年后,圣人还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吗?阿娘,我们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我们没有退路的,我不想回到以前那种苦日子,姨母可以给她拼一个前程,我为何不能给我自己拼一个前程?”
沈国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她好像不认识自己这个从小抚养长大的女儿了:“蓉儿,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变的这样野心勃勃,变的我都不认识了?”
沈蓉笑了:“阿娘,我从来没有变过,我的身体里,留着和姨母一样姜氏女的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能得到的,我也能得到。”-
或许就如沈蓉所说,姜氏女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平凡的野心,姜贵妃的成功,激起了姜氏女的前赴后继,沈蓉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在沈蓉的计划中,李楹之死,可以一箭双雕,既可以废了郑皇后,又可以让姜贵妃痛彻心扉,从而无暇顾及她入宫一事,而那大明宫里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是圣人,也是父亲,他也会哀恸爱女,在他伤心的时候,她可以利用李楹表姊的身份,对他多加慰藉,温柔乡也是英雄冢,他会爱上她的。
沈蓉对她的计划很自信,她找来行巫者,秘密用巫蛊诅咒李楹,又指使晚香,在郑皇后寝宫埋下巫蛊木偶,嫁祸郑皇后。待李楹身死,她便可以入宫为妃,到时郑皇后垮了,姨母年纪大了,这后宫,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她相信,大明宫的凤座,即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蓬莱殿中,隆兴帝瞠目结舌:“沈蓉这般胆大,姨母难道就任凭她胡为?”
太后叹了一口气:“当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她母亲的身份,就远远超过她其他身份了,阿姊对吾,是曾真心实意,但若将吾与沈蓉放在一起,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的女儿。”
沈国夫人是这样,太后又何尝不是这样?沈国夫人选择了沈蓉,太后又何尝不是为了李楹杀了自己的姐姐和甥女?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母亲的天性。 -
沈蓉在她的计划中,猜对了郑皇后被废,猜对了姜贵妃哀痛欲绝,也猜对了姜贵妃再无暇反对她入宫,但她唯独忽视了一个人。
太昌帝。
李楹之死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郑皇后被废,郑筠被杀,太昌帝却仍然无法忘怀爱女,时常来到她生前居住的凤阳阁小坐,一坐便是大半日,沈蓉总是会适时出现,自李楹死后,她借口陪伴姜贵妃,一直住在宫中,她会来凤阳阁陪伴太昌帝,会说一些以前和李楹的趣事,太昌帝喜欢听李楹的事情,沈蓉便会一直说,说到后来,就是些宽慰太昌帝的话:“人死不能复生,明月珠若在泉下有知,也定然不愿看到圣人如此为她伤怀。”
太昌帝抚摸着李楹的瑶琴,红了眼眶,沈蓉恰到好处落下泪来:“我有时候,真恨不得落到荷花池的是我,这样,也不会让圣人伤心至此。”
她眼角泛红,眼泪如同珍珠般一颗一颗滑落,身体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柔弱的柳枝,太昌帝果然说:“蓉儿,你莫要这样想,明月珠的生命固然宝贵,你的生命也很宝贵。”
沈蓉拭着泪,她望着太昌帝英武的面容,咬着唇,楚楚可怜的点了点头。
太昌帝因为思念李楹,感染了风寒,风寒迟迟未愈,咳嗽声断断续续响起,沈蓉目露担忧神色,她跪在地上,怯怯的伸出手掌,在太昌帝的胸口处轻轻抚摸着,试图帮他顺气,她仰起的脸,年轻、美丽,眼眸之中盛满了仰慕和柔情,抚摸着太昌帝胸口的纤弱指尖若有若无,浅浅撩拨着他隔着衣裳的肌肤。
这样一个倾国倾城,又善解人意的少女,极少有男人能够抵御。
但是沈蓉忘了,她眼前的帝王,虽然也是一个男人,可更是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精明如薛太后,曾经斗倒过满宫妃嫔,但在这个帝王面前,却最终还是落得个活活饿死的结局,下葬之时,以发覆面,口含米糠,重现了太昌帝生母柳美人的惨状。
沈蓉一次一次前来凤阳阁宽慰太昌帝,一次比一次动作暧昧,当她自以为太昌帝也对她动了情的时候,太昌帝却找到了日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的姜贵妃。
他说道:“你的甥女,有问题。”
他还说:“若她真的哀恸明月珠,就不会在明月珠的瑶琴面前勾引她的父亲,姜灵晔,你是时候从你的病榻上起来,好好查一查了。”-
这一查,便让沈蓉彻底梦碎。
沈阙呆若木鸡,他怒道:“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阿姊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太后冷笑,她甩给沈阙几份竹简:“这是沈蓉的供状,还有她找的那个巫女供状,以及晚香的供状,你好好看看,可是吾的一面之词!”
沈阙呆了下,便颤抖着去捡那几份竹简,他展开一一看了起来,越看,脸色就越惨白,竹简里所写,人证物证俱全,根本就是证据确凿,无法反驳。
太后徐徐说道:“沈蓉做了这样的事情,吾自然留她不得,但念在阿姊份上,吾还是愿意给她一个全尸,于是便赐她毒酒一杯,让她自尽赎罪。”
但是太后没有想到,沈国夫人拼了命要救沈蓉。
大理寺的囚室里面,刚生下沈阙的沈国夫人叩的满头是血:“灵晔,是蓉儿一时鬼迷心窍,她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她吧!”
当时尚是姜贵妃的太后面容之上,满是悲凉神色:“阿姊,你爱女心切,我难道不爱女心切吗?沈蓉是你的心头肉,明月珠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沈国夫人哭求道:“我知道,是蓉儿错了,你打她,骂她,流放她,怎么都可以,但是你不要杀她,你给她留一条命吧!”
姜贵妃哀痛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姐姐,她摇了摇头:“谁伤害了明月珠,我就要谁的性命,就算是沈蓉,我也不会放过。”
“不要,灵晔,你就当念一念阿姊的赠鞋之恩,算阿姊求你了。”
“阿姊,我就是念你的赠鞋之恩,否则,你以为你还有命吗?”姜贵妃含泪道:“谁都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你的女儿要杀我的女儿啊!她做的是错事啊!你怎么可以不阻止她,反而帮她呢?你还是我的阿姊么?不,你不是!我以后,也不愿再见到你!”
沈国夫人羞惭交加,她看向狱卒捧着的毒酒,忽然她踉跄爬起,冲上前,将毒酒一饮而尽。
姜贵妃大惊失色:“阿姊,你做什么?我没想杀你!”
毒酒药效发作的很快,沈国夫人瘫倒在地,口鼻都流出鲜血,她艰难爬向太后,拽住她的裙角:“灵晔,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若没有我赠给你的衣鞋,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祸事?但是,你是九天的凤凰,我不能误了你……明月珠的性命,我赔给她,你放过我的蓉儿,就当阿姊,最后一次求你……”
姜贵妃眼泪簌簌而下,往日沈国夫人对她的照拂也一一出现在眼前,她望着沈国夫人,那句“好”字却迟迟不肯说出口,直到沈国夫人圆睁着眼睛死去,她都没说出那个字。
囚室里,沈蓉发髻散乱,已经哭到浑身颤抖,她的哭,到底是哀痛,还是害怕,无人得知。
姜贵妃闭上眼睛,压抑住自己纷杂的心绪,她缓缓睁开眼,眸中神色和太昌帝愈发相像,她一字一句道:“沈蓉,你母亲死了。”
沈蓉慌乱的爬向姜贵妃:“姨母,姨母,我知道错了,你看在阿娘的面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姜贵妃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你母亲是为你而死的,她最是疼爱你,姨母今日便送你,下去为她尽孝。”
沈蓉一呆,她抓着姜贵妃的衣摆,惊惶道:“不,姨母,阿娘已经用她的命抵了明月珠的命了,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
但姜贵妃只是嫌恶的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出,她转过身,对狱卒道:“送她一杯毒酒,让她,上路。”
第055章 第 55 章
雕栏玉砌的宫殿中, 梁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炯炯龙睛静静的看着殿下众人,似乎也在为这出因野心而起的人伦惨剧感到悲悯。
沈阙木然瘫跪在地上, 太后望着他,缓缓说道:“沈阙,你的母亲和姐姐, 的确是因吾而死, 但关于此事,吾自问并未对不起她们一分一毫, 为了不让她们背负杀戮公主的罪名,吾宁愿被人唾骂毒妇二十九年,吾自认为已做到仁至义尽,你若仍憎恨吾,吾也无话可说。”
太后话语之中, 隐隐暗含对沈阙的失望和杀意, 隆兴帝听出她话中含意, 不由看向沈阙,崔珣也抬眸,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望向沈阙,但生死系于一线的沈阙却失魂落魄,脸上早已没了刚进蓬莱殿时的嚣张桀骜,良久,他才惨笑一声:“我恨了你二十九年, 如今你告诉我,我恨错人了, 一切是我阿姊罪有应得,我阿娘的死, 也是被我阿姊连累所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太后听后,默然片刻,她说道:“吾不愿阿姊唯一的儿子成为罪人之后,故而二十九年都隐忍不语,没想到,反倒害了你。”
沈阙喃喃道:“你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过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话中隐有悔意,但却仍然不愿低头向太后认错,太后长叹一声:“沈阙,你勾结蒋良,用猫鬼害吾,吾可以原谅你,但是……”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牙道:“吾不能让明月珠白死……”
她刚想说出对沈阙的判决,忽然殿外有人来报:“太后,姜国公求见。”
太后父亲只有太后与沈国夫人两个女儿,当初太后被封为皇后之时,太后父亲也被追封为姜国公,先帝又从姜氏一族中选了一个干练子侄,让他过继给太后父亲,袭了国公爵位,当作给太后培养的外戚势力。
如今姜国公因为重病在身,已经许久没上朝了,但不知今日为何强撑病体,来到这蓬莱殿。
太后即使诧异,仍然召他觐见,姜国公拄着拐杖,气喘吁吁走进大殿,太后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姜国公谢过太后和圣人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丧魂失魄般的沈阙,然后恭恭敬敬的拿出一个木匣,说道:“太后,此乃沈国夫人旧物。”
内侍接过匣子,递给太后,太后打开一看,却发现是一双精美的绣花云头鞋。
姜国公说道:“太后,二十九年前,沈国夫人将这匣子交给臣保管,她说,这是为永安公主十六岁生辰做的鞋子,她还说,若将来有一日,她的儿子惹怒太后,让臣务必将此物送予太后。”
太后怔怔看着绣着如意云纹的云头鞋,耳边似乎回绕起当初她与沈国夫人的对话:
“阿姊,明月珠有尚衣局给她做鞋,都穿不完,你眼睛不好,不要给她做了。”
“灵晔,以前阿姊做鞋贴补家用的时候,你总是会眼巴巴的看着,问我:‘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我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你大了,不需要我为你做鞋了,我便想将欠你的鞋履,为明月珠补上,阿姊就算眼睛不好,每年做一双,还是没有大碍的。”
她劝不动沈国夫人,之后沈国夫人真的每年都在李楹生辰,为她做一双鞋子,但是李楹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沈国夫人却没有做,太后虽觉得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沈国夫人怀了身孕,事情太多忘了吧,忘了也好,沈国夫人的眼睛一天差过一天,她也不想让她做。
没想到,那双鞋,沈国夫人早就做好了,只是那时候沈蓉已经在筹谋如何杀害李楹了,沈国夫人羞愧之下,不敢送给李楹。
太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她这个阿姊,一生苦命,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又被女儿连累,横死在大理寺,阿姊对她的心是真的,对明月珠的心也是真的,但她太爱自己的女儿了,才会误入歧途,做了错事。
阿姊大概是预料到了自己结局,才会在怀着身孕的时候还辛苦做了一双鞋子,只为保全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太后缓缓睁开眼,她对沈阙道:“沈阙,吾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在长安,吾会将你流放到岭南,就当给阿姊,一个交代了。”
岭南离长安距离一千七百里,山高路远,困苦不堪,沈阙到了那里,又有小吏看管,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再谋害太后了。
但这处罚,相对于沈阙犯下的罪过,已经算是从轻了,至少,沈阙保住了一条命。
沈阙没有求饶,也没有谢恩,只是木然任凭左右千牛卫将他带下去,但他走之前,太后忽问了他一句:“沈阙,你以猫鬼谋害吾,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同党?”
太后说这话时,眼睛瞥了眼隆兴帝,隆兴帝愣了一愣,他脸色发白,眼中似有含屈神色,沈阙呆愣摇头:“不,此事是臣一人所谋,和旁人无关。”
虽是沈阙答话,但太后却一直瞧着隆兴帝,片刻后,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圣人对沈阙的处罚,有无异议?”
隆兴帝勉强笑道:“阿娘做的决断,朕自是没有异议的。”
太后点了点头,她看着沈阙被千牛卫押走,然后才道:“吾也乏了,圣人若无其他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隆兴帝默然颔首,他起身,太后又道:“崔珣留下。”
隆兴帝顿住脚步,他看了崔珣一眼,脸上不由露出厌弃和憎恶神态,崔珣垂眸,对太后说了声:“诺。”-
蓬莱殿外,花团锦簇,绿树成荫,隆兴帝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份美景,他也没有回自己的神龙殿,而是急急去了惠妃所在的含凉殿。
隆兴帝走后,蓬莱殿里只剩下崔珣和太后二人,太后问道:“崔珣,你适才一言不发,是否心中另有盘算?”
崔珣鸦睫遮住双眸,他从巫蛊木偶中猜到沈国夫人之死另有因由,或许错不在太后,而是在沈蓉,于是他自玄诚口中取得沈阙犯案的铁证后,便马不停蹄来了蓬莱殿,他知晓太后向来对沈阙纵容,此次不一定会杀沈阙,故而极力游说太后说出当年实情,就算沈阙不死,也要让他恨无所恨,形同废人。
他这一出,将太后也算计进去了,事情进展果然如他所料,太后没杀沈阙,但沈阙也和废了没两样,裴观岳阵营又折损一员大将,他心知他此时应该见好就收,但,他却犹豫了。
崔珣小心斟酌言辞,还是问道:“太后,臣有一事,不得不问。”
“何事?”
“天下行巫者,有蒋良这种本事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招摇撞骗之徒,沈蓉以巫蛊诅咒永安公主,但永安公主落入荷花池前,身体并无抱恙,所以,沈蓉她的确意图杀害永安公主,但其实,她并不是杀害公主的元凶。”
太后抬头,锐利眼神淡淡瞥向崔珣:“哦?那你觉得谁是元凶?”
这句话,已经隐含警告之意了,但崔珣却没有闭嘴,反而继续说了下去:“不是太后。”
太后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问:“为何不是吾?”
“太后对待要害自己的沈阙,尚且能够念着旧情饶过他性命,又如何会为了皇后之位,去杀害永安公主呢?难道皇后之位,比太后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崔珣眼神平静:“所以,也不是太后。”
太后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一言不发,蓬莱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息,崔珣垂着眸,一副恭顺谨慎模样,但身躯如修竹般挺直,半点都没有后退的意思,太后忽轻轻一笑:“崔珣,你说的对,沈蓉没有杀害明月珠,吾也没有杀害明月珠,沈蓉找的那个方士,的确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明月珠落水,与巫蛊无关,而吾一生之中,亲缘淡薄,数十年来都只有明月珠一个女儿,明月珠又是那般好,吾就算舍了自己性命,也绝不会害明月珠分毫。”
崔珣打探到想要的答案,他思量了会,又试探性的问了句:“江州王那篇檄文,流传甚广,既然太后与公主薨逝无关,为何太后要承受这不白之冤?”
太后许是看出崔珣心思,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以前,很是聪明。”
崔珣微微怔了怔,太后又道:“但是最近,你有些变了,不该说的话,你说了,不该做的事,你做了。”太后似笑非笑:“还是说,你遇到什么红颜知己,让你这只恶犬,想挣脱犬绳了?”
崔珣垂眸,鸦睫微微颤抖,他恭敬道:“臣不敢。”
“方才圣人看你的眼神,你也看到了,圣人憎恶你。”太后悠悠道:“若无吾的庇佑,如你这般的名声,少不得被推上刑台,凌迟处死,你若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就永远不要再问。”
崔珣薄唇紧抿,他跪下叩首道:“臣,领旨。”-
太后和崔珣谈话期间,隆兴帝则侧卧在惠妃阿史那迦腿上小憩,阿史那迦身穿大周铠甲,英姿飒爽,脸上纹的莲花纹颜色灼灼,她轻轻按揉着隆兴帝的太阳穴,隆兴帝半梦半醒间,忽说了句:“惠妃,朕害怕。”
阿史那迦去握隆兴帝的手:“圣人不要怕,妾在这里。”
“朕总是能梦到,阿娘废了朕的模样。”隆兴帝握着阿史那迦的手,和长安贵女细嫩如丝绸的手不同,阿史那迦的指腹和掌心都带着薄茧,那是惯常用弓箭的突厥女子才有的,有她在身边,他似乎安心了些,他梦呓道:“朕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讨好阿娘,无论是当太子,还是当皇帝,朕都在讨好她,朕希望她能看朕一眼,可是在她的眼里,似乎什么都比朕重要,阿姊比朕重要,权力比朕重要,就连崔珣,也比朕重要。”
听到崔珣,阿史那迦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连带着右脸的莲花纹也更加艳丽生动起来,她手指抚过隆兴帝的鬓角,漫不经心道:“怎么会呢?崔珣在太后的眼里,就是一条狗而已,怎么能和圣人相比呢?”
“如果阿娘只是将他当一条狗,为什么三年前要力排众议将他从大理寺救出?为什么在他屡次作恶时都放过他性命?”隆兴帝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莲花郎,美如莲花,朕讨厌这个人,他让朕成了天下的笑柄,朕一定会杀了他……杀了他……”
隆兴帝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又沉沉睡了过去,阿史那迦手指抚着隆兴帝俊雅脸庞,这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也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
但她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莲花郎……
不,不是莲花郎,是她一个人的,莲花奴。
第056章 第 56 章
东市,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一辆三马马车循着青石板,马蹄轻扬, 徐徐前行,车帷随着车轮轧在青石板上的“咯吱”声轻轻飘飖,露出马车里昳丽如莲, 又苍白胜雪的脸。
有年轻女郎停了脚步, 好奇张望,三马马车, 这应该是个四品官员,马车里的面容霞姿月韵,色如春晓之花,定然就是察事厅少卿崔珣了,马车从大明宫驶出, 想必是崔珣进宫面见太后了, 不知道长安城又有哪些官员要倒霉了,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容貌,偏偏有这么狠毒的心肠。
众人窃窃私语,但又不敢不避让崔珣的马车,崔珣端坐在马车中,帷裳外有几句不堪议论随风钻进他的耳中,他面上神色未变, 腰上挂着的鎏金银香球香气袅袅,清雅芳香萦绕鼻尖, 崔珣垂首,看着轻微摇晃的鎏金银香球, 他心中只想着,该如何将沈蓉的事情告诉李楹。
从李楹的只言片语中,他也能感受到李楹十分尊重她这个表姊,沈蓉喜欢扬州进贡的联珠团窠纹织锦,李楹二话没说就大方让给她,但是她哪里知晓,沈蓉是要这个织锦,去制作诅咒她的巫蛊木偶呢?她将沈蓉当姐姐,沈蓉却将她当向上爬的青云梯,她尊重敬爱沈蓉,沈蓉却恶毒到想要她的性命。
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赋予真心,无论是未婚夫郑筠,还是沈国夫人和沈蓉,她都以诚相待,但这些人,却每个都想要她的命,真是何其悲哀。
马车外面熙熙攘攘,一股诱人甜香扑鼻而来,马车应是经过了食肆,崔珣手指徐徐挑起帷裳,果然看到了以经营糕点盛名的福满堂。
崔珣心中动了动,于是让车夫顿轭,自己则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福满堂里面,福满堂内部装饰得精致典雅,店铺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有玲珑剔透的樱桃饆饠,有酥脆可口的麻葛糕,有形状精美的透花糍,店铺掌柜认出崔珣,讨好的问道:“崔少卿,这次又是来买糖霜吗?”
崔珣点了点头,掌柜点头哈腰道:“这次糖霜里面加了桃花,口味更加清甜,崔少卿要不要试试?”
掌柜取出一块糖霜,殷勤递给崔珣,崔珣摇头:“多谢,某不爱吃糖霜。”
掌柜疑惑了,不爱吃糖霜,还来买糖霜?那是给别人吃的?可是崔珣这个活阎王向来独来独往,没听说他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啊,掌柜虽然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只得包起一包琥珀色的糖霜,递给崔珣,崔珣付了钱后,便提着糖霜,上了马车,车轮滚动,悠悠往宣阳坊驶去-
春和景明,桃柳争妍,马车在离崔府不远处停下,崔珣打发了车夫回察事厅,自己则提着包着糖霜的油纸,缓步往前走去,煦色韶光中,他果然看到那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纤柔少女坐在青石台阶上,托着腮,等着他回来。
他脚步不由慢了些,春风吹拂在身上,让他体内那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寒都缓解了不少,少女似乎看到了他,她眼睛一亮,脸上绽放明媚笑容,欢欢喜喜的站起朝他挥着手:“崔珣,你回来了?”
崔珣嘴角也不由轻轻扬起,他快步走到少女身边,将包着糖霜的油纸递给她:“我给你带的,福满堂的糖霜。”-
书房外面,李楹坐在地上,双脚垂于廊下,口中含着加了桃花的福满堂糖霜,她听着崔珣说着沈蓉的事情,听到最后,她垂下眼眸:“所以,表姊为了进宫当妃子,想用巫蛊置我于死地,姨母也没有阻止她,是吗?”
崔珣轻轻点头,他微微侧目,看向李楹,李楹脸上,果然露出难过神色,是的,怎么会不难过呢,那般真心相待的亲人,居然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杀了她,她怎么会不觉得心伤呢?
李楹只觉心口被大石压住一样,闷的难受,还好口中糖霜细腻清甜,冲淡了她心中的伤怀,她喃喃道:“崔珣,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对不起过一个人,为什么他们都想让我死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崔珣静静说道:“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李楹撇过头问他:“就像天威军吗?”
她忽然提起天威军,崔珣微微一怔,他默然无言,李楹心中微微叹气,他还是不想说。
他既不想说,她也不再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以前总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我有时候会想,这八个字,真的存在吗?若非我离开了荷花池,王燃犀还在舒舒服服的做她的金城郡夫人,所以善恶终有报这句话,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话语之中,带了一丝迷惘,崔珣看着她,他似乎有些紧张:“他们要害你,那是他们的过错,与你无关,你没必要为了这些人,去打碎你一直坚守的本心。”
李楹侧头望他,他眉头微微皱着,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如今泛起点点涟漪,李楹笑了笑:“你怎么比我还想让我坚守本心?”
崔珣愣了愣,他移开目光,慢慢说道:“因为,公主是天上的明月,明月,是不应该染上尘埃的。”
李楹看着他,他侧脸苍白如寒玉,她忽问道:“若我是天上的明月,那你是什么?”
崔珣大概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怔愣了下,脑海中回响起今日在马车上行人的窃窃私语,响起太后的那句“恶犬”和“犬绳”,他弯起嘴角,自嘲道:“大概,是地上的污泥吧。”
李楹抿了抿唇,望着他,他长长的鸦睫低垂,遮住雾一般的双眸,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移回视线,她忽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不是,你是望舒使。”
崔珣闻言,又是一阵怔愣,然后他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李楹也抿嘴笑着,两人坐在廊前,一阵风起,满院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有粉色的,有白色的,花瓣在空中轻盈的起舞,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
李楹伸出手,接住一片悠悠而落的白色海棠花瓣,她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因为表姊要害我,就要去打碎我一直坚守的本心。”
崔珣本要掸落落在他手背上的一朵海棠花,闻言,他动作滞了滞,他说道:“是么?”
李楹点了点头:“人,总要相信些什么吧,即使我有时候,会有些怀疑,但也不至于为了表姊,去改变我的本心,她还不值得。”
崔珣闻言,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说道:“是的,她不值得。”
李楹口中糖霜已尽,她又从油纸中拿出一块,含在口中,清甜滋味再一次融化在口腔之中,她说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很高兴。”
“何事?”
“你说阿娘,亲口承认不是杀我的凶手,我真的很开心。”李楹眉宇间露出松快神色:“虽然我一直说,我不相信是阿娘杀了我,但其实,我心中很是害怕,我害怕我错了,我害怕阿娘真的因为权力弃我于不顾,但还好,我没有错。”
崔珣轻轻颔首:“太后说,她就算舍了性命,也绝不会害公主分毫,她一直很挂念公主。”
李楹微微笑了笑:“所以,这次还是我赌赢了。”
崔珣也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时,眼中那欺霜赛雪般的冰寒似乎都融化成了一弯春水,容颜璨璨如朝霞,将这满院的海棠花都比了下去,李楹看着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朵海棠花,他手指修长,手背苍白如冷玉,配上灼灼红色海棠花瓣,显得红的愈发浓郁似火,白的愈发孤清如雪,李楹忽说道:“崔珣,你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吃糖霜吧?”
崔珣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李楹拿出一块糖霜,递给他:“其实糖霜很好吃的,你可以试一试。”
崔珣看着那块琥珀色的糖霜,并没有接过,李楹说道:“我小时候,心里难过的时候,阿娘就会给我吃一块糖霜,她说吃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我试了试,果然是这样,后来,我就喜欢上了吃糖霜。”
她想了想,斟酌着言辞,说道:“崔珣,你心里,装了太多事情了,应该,很是辛苦吧,你试试吃一块糖霜吧,吃了,就没那么苦了。”
崔珣还是没有接,他确实不喜欢吃糖霜,他三岁丧母,父亲不慈,继母不爱,兄弟不睦,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心里苦的时候,可以吃一块糖霜,后来他大了,更加不喜这些哄骗孩童的玩意,但李楹却锲而不舍的伸着手,莹润手掌上静静放着那块琥珀色的糖霜,大有一副他不拿她就不放手的架势,崔珣顿了顿,还是从她手掌拿起那块糖霜,含在口中。
糖霜一入口,丝丝甜意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桃花清香的甘甜顺着味蕾,一路沁到心中,宛如春风般,将心中雾霾渐渐驱散,李楹看着他,问道:“好吃么?”
崔珣含着糖霜,含糊点了点头,李楹莞尔笑了笑:“那以后,你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就不要自己熬着,吃一块糖霜,好不好?”
崔珣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随风飘落的海棠花瓣,花瓣落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素洁花毯,伴随海棠花的淡淡香气,让人心中不由变的宁静平和,他口中含着甘甜糖霜,再次,含糊点了点头。
第057章 第 57 章
沈阙认罪后, 猫鬼一案也算是正式了结,只是裴观岳指使手下道士截杀蒋良,显然他对此也是知情的, 崔珣本想追查那个道士下落,但裴观岳十分狡猾,提前遣散了所有道士, 让崔珣想查也无从查起, 只能作罢。
沈阙被太后下令流放到岭南,除了两个幼子, 其余妻妾均要随行,他妻妾都是名门贵女,吃不了这苦头,加上沈阙虽长得俊美,但向来薄情, 和他同床共枕这些年, 从没得到过他半点真心, 于是好几个都选择和他和离,崔珣也找太后求了个恩典,放阿蛮与沈阙和离,让她不需要随沈阙去岭南流放。
但让崔珣意外的是,阿蛮却不愿留在长安,反而愿意陪沈阙去岭南,崔珣惊愕不已, 寻到阿蛮询问因由,阿蛮只道:“留在长安被其他人欺侮, 和去岭南被沈阙欺侮,有什么区别么?况且沈阙如今意气消沉, 也没那个心力折辱我了,我到了岭南,也许还能有另一片天地,留长安,只能重复以前的日子罢了。”
崔珣道:“你留在长安,我不会让其他人欺侮你。”
阿蛮看着他,忽嗤笑一声:“我知道只要你崔珣愿意,无人敢欺侮我,但是你愿意,我不愿意,你背叛了天威军,背叛了阿兄,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受你的恩惠。”
崔珣咬牙:“你何必为了和我斗气,拿自己生死开玩笑。”
“斗气?”阿蛮眉眼都是不屑:“崔珣,我不是和你斗气,我是瞧不起你,你的钱我都嫌脏,你的恩惠我更嫌脏。”
崔珣薄唇紧抿,双眸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痛楚,他说道:“你嫌我脏可以,但是你不可以跟沈阙去岭南。”
“凭什么?”
“就凭他是杀你阿兄的凶手!”崔珣道:“你之前在你阿兄坟前问我,问你阿兄是不是死于山匪劫杀,我如今告诉你,他不是死于山匪劫杀,而是死于沈阙之手!所以,你不可以跟他去岭南!”
阿蛮双目圆睁,秀丽脸上都是震惊神色,手紧紧握成拳头,她死死瞪着崔珣,胸膛起伏:“你不要为了让我留在长安,就胡言乱语。”
崔珣道:“我胡言乱语?六年前,天威军被困落雁岭,你阿兄受郭帅之命前来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时,被沈阙设计诱杀,尸首埋于通化门外,六年后尸骨才得以重现天日。盛阿蛮,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莫让你阿兄死不瞑目。”
阿蛮身体开始颤抖,她脸色苍白:“你说沈阙杀了我阿兄,好,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杀我阿兄?”
“他不想让你阿兄进通化门。”
“他为什么不想让我阿兄进通化门?”
崔珣咬着牙,他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知道他不能说,此事背后牵扯千条万缕,并非阿蛮一个孤女能够承受的,况且阿蛮又性烈如火,说了,反而会害其性命。
他闭口不说,阿蛮反而讽刺的笑了:“你说不出来了吗?那行,证据呢?你把证据拿出来。”
崔珣心中无力感更甚,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此事已过六年,没有证据。”
阿蛮呵笑了声:“没有证据……所以,你是想凭你的几句话,就让我相信你?崔珣,一个投降突厥的你,一个背叛天威军的你,如何能让我相信?是,沈阙不是什么好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阿蛮声声质问,崔珣却一句都无法反驳,他张了张口,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阿蛮鄙夷道:“崔珣,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今后我盛阿蛮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阿蛮深恶崔珣,崔珣根本无法说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随着沈阙一起踏上流放之路,是日碧空如洗,崔珣站在山坡上,看着官道上戴着镣铐的沈阙被押送而行,沈阙诸妾俱已散去,只留下其妻和阿蛮愿意陪他前去岭南,沈阙之妻身体羸弱,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阿蛮朝押送的解差说了什么,几人停下休息,不一会儿解差就赶了辆简陋的马车过来,阿蛮扶沈阙和沈妻上了马车,自己则从荷囊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解差:“几位郎君,此次路途遥远,还劳烦几位照顾了。”
她将一切打点的妥妥贴贴,那几个解差接过碎银,嬉皮笑脸道:“听说沈阙污了小娘子的身子,这才将小娘子从崔珣的手中抢了过来,如今沈阙落了难,小娘子怎么不跟了崔珣,反而要跟沈阙去岭南受苦?”
阿蛮木然道:“我一条贱命,去哪里不是一样,何况我夫君只是一时落难,但他到底还是圣人的表兄,太后的外甥,想必在岭南也呆不了多久,我又何必担一个见风使舵的骂名。”
几个解差互相看了一眼,阿蛮这话倒提醒了他们,沈阙再怎么落难,那也是圣人的表兄,得罪不起,于是众人恭恭敬敬道:“小娘子说的对,这一路上,小娘子也无需担心。”
阿蛮点了点头,她转身钻进马车,将刚装满水的革囊递给沈阙和沈妻,沈妻说道:“辛苦妹妹了。”
沈阙则眼神复杂,一言不发,片刻后,才说了句:“为何?”
阿蛮垂首,只说道:“我认命了。”
只是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脑海中,却回响起那日沈阙被判流放,他自宫中归来,喝的酩酊大醉,嘴里喃喃说着很多她听不懂的话,什么阿姊,什么阿娘,还说什么他恨了二十九年,发现是一场笑话,最后他口中居然囫囵说着“天威军”、“盛云廷”几个字。
天威军?盛云廷?赏春宴时她就奇怪,阿兄只是一个小小虞侯,沈阙四品中郎将,到底为何对他那般仇恨?如今他口中又说出“盛云廷”三字,她更是奇怪。
她要随沈阙去岭南,她要弄清楚,但现在,不用她弄清楚了,一切已经有了答案。
阿蛮低眉,藏起眉眼间的那一抹愤恨,她撇过头,掀起马车帷幔,望向山坡,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暗绯身影,她面上没什么神情,只是放下帷幔,垂下头去。
此去岭南,生死难料,她虽只是一介弱女子,但也有一身铮铮铁骨,兄仇不报,她盛阿蛮,誓不为人-
马车悠悠驶离官道,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崔珣才抿了抿唇,回过头。
他意外的,看到了李楹。
他愣了一愣,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楹微微笑了笑:“知道今日阿蛮要走,你定然心里难过,所以来陪你。”
崔珣也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有些许黯然,他慢慢说道:“我已去信给桂州都督,让他多照顾照顾阿蛮,其余的,只能靠她自己了。”
李楹大概知晓桂州都督张弘毅,此人乃是朝中清流,因为不结党不营私,又喜欢直言进谏,不太得人喜欢,所以被外放到桂州做都督,既是清流,想来定然是看不上崔珣的,崔珣此次给他写信,一定是极尽低声下气,他回信之时,对崔珣又定是百般羞辱,而崔珣向来自尊心极强,这般求一个看不上自己的人,他心里肯定不是很好受。
李楹抿了抿唇,忽说道:“刚才上山的时候,看到蔷薇花开了一路,特别好看,你陪我去看看,好么?”
崔珣点了点头,他和李楹一起,沿着山下小路走去,果然看到了一片蔷薇花海。
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红的灿烂奔放,如耀眼云霞般艳丽夺目,李楹与崔珣朝花海走去,她忽问:“崔珣,你是十四岁的时候,去天威军的吗?”
崔珣怔了下,然后点头,李楹又道:“你在天威军,呆了三年?”
崔珣又点了点头,后面李楹就没说了,因为三年后,就是落雁岭一战,天威军全军覆没,崔珣也被突厥俘虏,人人都说他投降了突厥,但李楹却觉得,他没有。
可这段经历崔珣不愿讲,李楹也不再问,她只是道:“天威军的主帅,叫郭勤威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崔珣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起郭帅,但他仍回忆了下,说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平易近人,关爱下属,和士兵同吃同住,自己的赏赐和俸禄全部分给部下,大家都很喜欢他。”
“你也很喜欢他么?”
崔珣颔首,少女语气轻柔,让他郁卒的心情慢慢变的平和,他喉咙动了动,说道:“我……视他如父。”
李楹轻轻点头:“那天威军其他人,也应该是很好的人吧?”
崔珣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庞,他顿了顿,道:“他们出身寒族,大多家徒四壁,也没念过什么书,但在郭帅的教导下,都学会了赤忱待人,我,视他们如兄。”
李楹默然,如父……如兄……所以短短三年的相处,能让他如今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去一次次弯下他如修竹般的脊背,世人都说此人无情无义,无君无父,乃卑劣之徒,但谁又能知道,这卑劣之徒,心中的情义,比谁都要多。
李楹再没说话,两人走到蔷薇花海前,李楹闻着蔷薇花的馥郁芬芳,她忽说道:“崔珣,今日,我还是很高兴的。”
“嗯?”
“你能跟我说郭帅的事情,说天威军的事情,我很高兴。”
崔珣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话中含义,李楹就又道:“我房中的花,是你吩咐哑仆,每天放一束的吧?”
崔珣不知她是如何知晓的,他不由有些紧张的侧头看她,李楹手指轻轻触了触蔷薇花瓣,她没说自己是怎么知晓的,只是说道:“你这人吧,心里事不说,做了好事,也不说。”
崔珣呢喃:“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怎么不算好事呢?我喜欢花,看到花,我的心情就会愉悦,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怎么不算好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认真,好像她就是这么想的,没有一分一毫作假,崔珣心中涌现一股暖意,他嘴角扬起,折下一朵火红蔷薇,送给她:“那今日的好事,便提前做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在蔷薇花海的时候, 崔珣还和李楹说了一些话。
他说,太后虽不是杀她的凶手,但太后定然知晓些什么。
李楹蹙眉:“你意思是, 阿娘知道谁是杀我的凶手?”
崔珣颔了颔首:“否则,她不会阻止我查下去。”
“但是,阿娘为什么这么做呢?”
“或许, 太后有难言之隐。”
李楹眼眸之中满是迷茫, 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才会让阿娘阻止将凶手公之于众呢?
她心里的确掠过一丝不解, 还有一丝对阿娘的失望,但片刻后,她又抿了抿唇,道:“阿娘这样做,想必是有她的因由, 她那般爱护我, 我不应该怀疑她。”
她相信一个人的时候, 就愿意毫无保留的相信,她说道:“阿娘不愿说,我就自己查,我相信,总有一日,我能找到真相,投……”
她忽没说下去了, 其实她本想说,总有一日, 她能找到真相,投胎转世, 但说到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莫名犹豫了。
投胎转世,本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梦想,她是那般怕寂寞的一个人,在荷花池的时候,那无尽的黑暗和死寂几乎要将她逼疯,在那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能看到来荷花池玩耍的宫女内侍,但无人能看到她的存在,她只能一人独自面对那永无止境的孤单和无助。
她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她想早日投胎,早日再世为人,可是……
她心乱如麻,于是快步走了几步,离开那片花海,但她脚步终究还是顿住,她回头看向崔珣,阳春三月,他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站在灼灼蔷薇花海之中,花海如烈焰般赤红绚烂,更衬得他如病鹤般苍白清瘦,一阵风起,蔷薇花枝弯折,花瓣随风狂舞,赤红花海瞬间翻涌如潮,犹如燃起地狱红莲业火般,将崔珣整个人吞没。
李楹呆呆望着他如同伫立在熊熊业火中的嶙峋身影,她张了张口,那四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
风止。
李楹手中握着崔珣折给她的那朵蔷薇,她望着崔珣,脚步没有动,一双眼眸似有千言万语,仿佛想让崔珣走过来,崔珣抿了抿唇,缓步向前,步步走离了那片红莲业火。
他终于走到她的身边,李楹忽觉得眼眶有些莫名的湿润,她悄悄低下头,双手交叠,缩在绫罗衣袖中,那朵蔷薇花,则如珍宝般,藏在掌心。
她低下头时,露出的那一点后颈肌肤如白瓷般细腻柔润,金色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淡淡圣光,崔珣忽说道:“你方才,话好像没说完。”
李楹怔了怔,她镇定了下心绪,抬头,说道:“没有,我说完了。”
崔珣也没追问,他只道:“我会帮你的。”
“帮我?”
崔珣点头:“帮你,早日找到真相,投胎转世。”
他把那四个字说出来了,李楹不知道他是无意说的,还是有意说的,她心中忽涌现一丝莫名的酸楚,她轻声问道:“崔珣,你希望我投胎转世吗?”
崔珣看着她如琉璃般湛清的双眸,他迟疑了下,但还是点头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李楹愣愣看着他,他眼神平静,且坚定,她移开视线,带着些许失望的说着:“知道了。”-
隆兴二十年,春。
这一年的春季,风调雨顺,白鹭翩飞,农人耕田,商人络绎,百姓安居乐业,万民富足安康,一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的景象。
但或许只有紫宸殿的人知晓,朝中崔党和卢党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局面,崔党推新政,卢党废新政,两党之间相互攻讦,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只是争斗至此,但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两人皆不爱财,不爱色,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着心中那一点梦想,若不是理念不同,倒是能成为至交好友。
卢裕民曾与崔颂清在朝中辩论:“士有百行,以德为先,这是五姓七望子弟入学教的第一句话,世家百年传承,积淀深厚,子弟三岁读经,五岁学史,文韬武略,更是不在话下,以世家为重臣,方能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于国于民皆有大益。”
崔颂清对此嗤之以鼻:“世家固可为重臣,然大半世家,连稻和麦都分不清,又何谈知晓民间疾苦?寒族虽出身微贱,也有志存高远,矢志不渝之人,若宰相的儿子永远是宰相,农人的儿子永远是农人,天下就会变成一潭死水,五胡乱华之事,不久矣。”
五胡乱华,就是在卢裕民推崇的魏晋风骨时期发生的,崔颂清这是故意拿此嘲讽卢裕民,卢裕民气的目瞪口呆,正欲再辩之时,忽传来急报,道突厥内乱,突厥左贤王金祢外逃,如今已逃窜入了大周境内。
众人惊愕不已,崔颂清和卢裕民都变了脸色,但朝中其他人,视线却一致投向了手持象牙笏板,安静立于一侧的崔珣身上。
大理寺少卿卢淮首先嗤笑了声:“金祢此人,曾任大周百骑司都尉,先帝待他不薄,他却意图谋反,事败之后逃往突厥,不但当了突厥的左贤王,而且还屡次献计,带领突厥进犯边境,这种首尾两端的叛贼,居然还敢逃入大周?臣奏请圣人,即刻将其缉拿,凌迟处死,以泄大周臣民之恨。”
卢淮虽然在骂金祢,但却悠悠看向崔珣,显然意有所指,他是卢裕民内侄,无所顾忌 ,但是其他人却低着头,不敢附和,崔珣则是眼神始终静海无波,仿佛听不出卢淮在指桑骂槐一样。
龙椅上的圣人点头道:“卢卿所言甚是,立着各州县缉拿金祢,务必要将其杀一儆百!”
圣人发话,群臣自然齐声称是,卢淮还补了句:“禀圣人,臣以为应将金祢生擒活捉,押送至大理寺拷打,说不定,还能牵出几个叛国之徒呢。”
卢淮这话,更是意有所指,谁不知道崔珣当初投降突厥,只是因为没有人证物证,而且他又抵死不认,这才没让他被以叛国罪处置,如今金祢送上门来,卢淮更是誓要趁此机会,将崔珣一并处置。
只是他话音刚落,处于漩涡中心的崔珣神色未变,倒是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脸色都白了一白-
李楹自从那日崔珣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后,她就莫名十分气馁,人也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既然崔珣希望她早日投胎,那她也想早日查明真相,魂归地府。
不过阿娘严令崔珣不许再查,李楹也不想再牵连了他,于是便想着自己去查案,但她毕竟不是崔珣这般的刑吏之人,根本不知从何查起,她想到城中酒肆人多口杂,经常有说书人借古讽今,或许能听到一些消息。
李楹于是就前往长安城最热闹的酒肆,在路上的时候,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往一个地方去,她也好奇过去,却原来是官差在张贴悬赏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约莫六旬左右、面容阴沉的男子,李楹读着名字:“金祢?”
这个人,好像是阿耶的百骑司都尉,百骑司是察事厅的前身,专门负责探听百官动向,百骑司都尉,和崔珣的察事厅少卿是一个性质,都是皇家的暗探头子,这个金祢经常进宫面见阿耶,算是阿耶依仗的一个大臣,她也见过此人几次,他虽然表现的恭恭敬敬,但她总觉得这人眼睛之中权欲太重,心术不正,所以不是很喜欢他。
李楹正想着往事之时,她并没有发现自己适才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之人擦肩而过,那人腰上挂着一把金鞘弯刀,和她相遇之时,那柄金鞘弯刀,突然闪现出荧荧绿光。
第059章 第 59 章
悬赏画像的前面, 百姓在互相谈论着:
“这个金祢,悬赏一千金啊,嚯, 可真值钱!”
“他可是突厥的左贤王,当然值钱。”
“以前他不是周人吗?投降了突厥不说,还带突厥兵打我们, 这种叛国贼, 就应该凌迟个三天三夜!”
“除了这个叛国贼,咱们大周, 可还有一个叛国贼!”
“嘘!你不要命了?”
众人噤了声,李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们在骂崔珣,但她一个孤魂,连现出形体都做不到, 更别提为崔珣辩驳了, 她只能默默走开, 走到一个小巷时,忽然看到鱼扶危怀抱着一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笑容潇洒不羁,朝她挥着手-
鱼扶危带李楹来了附近一间茶肆,这茶肆乃是鱼扶危所开,内设雅室,雅室之内和田玉三足香炉中燃着檀香木, 暗香氤氲,轩窗外则是小桥流水, 青山翠竹,李楹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鱼扶危笑道:“士人品茗, 品的不止是茗,还品景、品情、品境,若不弄的风雅些,哪有客人上门。”
李楹托腮瞧着轩窗外,日照青山,风摇翠竹,光景雅致,美不胜收,她移回目光,对鱼扶危笑道:“鱼先生鬼的生意做的精明,人的生意也做的精明。”
她这一笑,艳杀春日百花,鱼扶危心中不由怦然一动,他不自觉咳了两声,掩饰住心底的紧张,还好李楹并没有看出来,鱼扶危于是拿起案几上的蔓草纹长柄银匙,给李楹舀了杯紫笋茶汤,紫笋茶茶芽细嫩,其形如笋,色泽带紫,故名紫笋,鱼扶危道:“这紫笋茶虽不是贡茶,但也不比宫中的差,公主尝尝?”
李楹端起碧色琉璃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生津,回味之后,还有淡淡竹香,李楹说道:“好茶,的确不比宫中的差。”
鱼扶危很是高兴:“公主喜欢就好。”
李楹将琉璃茶盏放在案几上,她说道:“今日真是凑巧,能遇到鱼先生。”
“不是凑巧。”鱼扶危道:“某每日都会去崔府徘徊,终于在今日见到公主出府,于是某便跟着公主,一路到此。”
李楹愣了愣:“鱼先生为何要去崔府徘徊?”
“因为某想见公主。”鱼扶危坦然道。
李楹又是一愣,鱼扶危眼神之中,满是炙热神色,他直勾勾的看着李楹,李楹没来由的有点慌乱,她垂下头,抓起案几上的碧色琉璃茶盏,抿了口茶,眼睛都不敢看鱼扶危,而是闪躲着他的炽烈眼神,这断然不是一个女子面对心仪情郎告白时应有的反应,而是一个女子面对不心仪男子告白时应有的反应。
鱼扶危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中不由涌现淡淡苦涩,他勉强笑道:“自从上次盛阿蛮的事情之后,某就没见过公主了,崔珣不许某进崔府,连院墙都让哑仆盯紧了,但公主于某,是十分看重的朋友,某甚是担心公主,故而才会去崔府徘徊,并无其他意思。”
十分看重的朋友……李楹心中疑虑渐去,鱼扶危出身市井,向来狂放不羁,又喜欢说些戏谑之言,不是她以前接触过的那种正经士人,看来方才那眼神,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抬头道:“多谢鱼先生关心,我一切都好。”
鱼扶危颔首,他又问道:“对了,那公主今日为何出府呢?”
“我本来是想出来打听点消息。”李楹道:“但现在,应是不用了。”
“为何?”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的悬赏布告。”
“金祢?”
李楹点了点头:“我想打听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金祢在三十年前是百骑司都尉,宫闱秘事,还有百官动向,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找到他,也许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这个人,全大周都在找他,并不是很好找。”
“不好找,我也要找。”李楹说道。
鱼扶危笑了笑:“那某帮公主一起找。”
李楹莞尔道:“如此,就多谢鱼先生了。”-
雅室之内,檀香木即将燃尽,空气中满是檀香芬芳浓郁气味,除了檀香之外,似乎还有淡淡花香。
鱼扶危忽道:“公主身上,有蔷薇花么?”
“蔷薇?”
“某好像闻到了蔷薇花香。”
李楹忽想起什么,她大大方方从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一朵红色蔷薇干花:“鱼先生的鼻子真是灵敏,我身上的确有蔷薇花。”
蔷薇干花色泽依旧明艳如火,花瓣虽然失去水分,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和纹理,鱼扶危很是喜欢,他拿起蔷薇干花仔细端详,心中却多一丝浪漫念头:“这朵蔷薇花,公主可以送给某么?”
李楹怔了一怔,她尴尬笑了笑,然后摇头:“恐怕不行。”
鱼扶危不太甘心的问:“为何?”
李楹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她吞吞吐吐道:“这是旁人送给我的,我不好再送给先生。”
“旁人?”鱼扶危一猜便中:“哪有什么旁人,是崔珣吧。”
李楹想起那日崔珣送自己蔷薇花的模样,她不由垂首,轻轻点了点头,鱼扶危苦笑:“这朵花,恐怕崔珣只是随手一送,结果公主就细心保管,甚至舍不得它凋谢,将其制成干花,收在自己荷囊之中。”
鱼扶危说的话,虽然是李楹自己做的事,但李楹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尤其是想起崔珣刚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就更觉得不太对劲,她含糊辩解道:“我也没有那么重视这朵花,只是见它好看,所以才制成了干花。”
鱼扶危闻言,没说话,只是继续苦笑了声,李楹莫名有些心虚,于是端起琉璃茶盏,抿了口,鱼扶危喃喃道:“看来陷进去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他声音说的很小,李楹没有听清,她问:“鱼先生,你刚刚在说什么?”
鱼扶危摇了摇头,酸涩道:“没说什么。”
他转而取出放在一旁的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他打开攒盒,攒盒内置錾花银小方盘十二盏,每一盏里面都放着一个花朵形状的茶菓子,茶菓子用吴兴米和白马豆制成,手工雕琢成各种花形,不仅花形花貌形如真花,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李楹不由道:“这茶菓子做的真是好看。”
鱼扶危道:“这茶菓子名叫十二花月令,里面有梅、杏、桃、牡丹、榴、莲,玉簪、桂、菊、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种花,分别对应十二月份,因为形状精美,味道清甜不腻,在长安城很是流行,方才公主看金祢的告示时,某去买了一盒,送给公主品鉴。”
李楹瞧着有趣,她说道:“这价值不菲吧。”
鱼扶危道:“还好,公主若是喜欢,就带回崔府吧。”
他想了想,虽然不甘心,但不愿一直像这般徘徊数日才能见李楹一面,于是悻悻道:“也就当送给崔少卿,作为上次撕他符咒的赔罪了。”
说罢,他就准备盖上攒盒盒盖,李楹忽道:“欸?等一下。”
鱼扶危疑惑道:“怎么了?”
李楹从攒盒中拿起一块莲花状的茶菓子:“这个,不要了。”
“为何?”
李楹说道:“崔珣不喜欢莲花,这个送他,不好。”
鱼扶危怔了一怔:“他不喜欢莲花?”
李楹点了点头,时人爱莲,酒器、茶具等盛行用莲花纹,但崔珣府中,一个带莲花纹的物事都没有,所以她觉得,崔珣应是不喜莲花的。
鱼扶危不太理解:“他雅号莲花郎,他还不喜欢莲花?”
李楹想起上次崔颂清说崔珣二弟给崔珣起了“莲花郎”的雅号,崔珣将其打至头破血流,她说道:“这个雅号,他也是不喜欢的。”
鱼扶危更是困惑不解:“莲花郎,美如莲花,这名头传的突厥都知道,他还不喜欢。”
李楹也没分辩什么,事实上,崔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愿和旁人说,她也不知如何分辩,她默了默,忽问道:“鱼先生,为什么你们都说崔珣投降了突厥,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李楹不许鱼扶危在她面前说崔珣坏话,鱼扶危就真的再没说过,他虽忍的辛苦,但不想李楹不高兴,所以真的闭口不谈,不过今日李楹问起,那就不算他主动说了:“是被突厥抓去的百姓说的,那些百姓逃回大周后,说崔珣被俘虏后,因为害怕被杀,便投降了突厥,而且因为他容貌长得好,被突厥公主看上,过的很是富贵,除了讨好突厥公主外,他还帮助突厥练兵,突厥王封他做了右贤王,风头都盖过了左贤王金祢。”
李楹想起崔珣的那一身累累伤痕,她苦笑:“我看他不像右贤王的待遇。”
“一个逃回来的百姓这样说也就罢了,好几个素不相识的百姓都这样说,那就值得怀疑了。”鱼扶危顿了顿,又道:“他不承认也没关系,等抓到金祢后,一审便知,若为真,我看他这回也躲不过和金祢一起,被剐个三天三夜了。”
鱼扶危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李楹整个人都愣住了,鱼扶危见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气,他忽对李楹道:“对了,公主住在崔府前,是不是一直住在公主陵?”
李楹还在想着他那句话,都忘了回答鱼扶危,鱼扶危长叹一声,说道:“公主如今住在崔府,总不是长久之计,虽是一人一鬼,但到底男女有别,而公主陵又太远,某在永兴坊倒有一处宅子,可以卖给公主。”
第060章 第 60 章
卖宅子给她?
李楹终于回过神来, 她想了下,说道:“我买下这宅子,也行。”
她这般轻易就答应, 鱼扶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楹又说道:“只是,鱼先生, 我买下这宅子, 并不是因为你的‘男女有别’四个字,事实上, 崔珣对我,从未逾规越矩,相反,他是一个……”
李楹本来想说崔珣是一个干净的人,他和她相处这么久, 从未轻薄过她半分, 偶有不慎肢体接触, 也很快就放开,但是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两个字形容他并不贴切,他其实双手并不干净,在大周波诡云谲的政斗党争中,他作为刑狱的头子,不可避免要干着最脏的活, 也不可避免要招着最狠的骂,颠倒是非, 排除异已,他是有做过, 他从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干净这两个字,的确不太贴切。
鱼扶危见她顿住,于是接言道:“公主不会想说,崔珣是一个君子吧?”
李楹怔了怔,她想起他说他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在天威军的那三年岁月,应是他人生中最后清清白白的时光了,她轻叹了声,说道:“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君子。”
但如今,他再没有机会了-
李楹带着那盒茶菓子回崔府的时候,天刚好下起了蒙蒙小雨,雨丝飘到李楹脸上,冰冰凉凉的,李楹抱着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她低下头,躲着雨丝,加快脚步,往崔府赶去,但忽然间,她感到那不断飘落在脸上的恼人雨丝消失了,她抬起头,看到一双微微上挑,潋滟漪澜,又淡如霜雪的桃花双眸。
崔珣撑着一把素色桐油伞,眸中虽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无澜,但桐油伞的伞顶却轻轻往李楹这边倾斜,为她挡去了所有风雨,李楹抱着攒盒,仰头望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抿了抿唇,忽微微笑了笑:“崔珣,你来了?”
崔珣静静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那走吧。”
斜风细雨中,一人一鬼,并肩入了门庭冷落的崔府。 -
李楹随崔珣来到书房,她将那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放在书案上:“这是鱼扶危送给你的,说是当作上次撕毁符咒的赔罪。”
崔珣看都没看那精美攒盒,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又去见鱼扶危了?”
他语气虽然淡然,但那个脱口而出的“又”字,还是透露出他心中隐隐的不快,李楹并未多想,她说道:“不算见,是我出府,刚巧遇到他。”
她没有将鱼扶危在崔府外面徘徊数日只为等她的事情说出来,崔珣听她说不是去见鱼扶危,只是刚巧遇到,他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嘴角也不自觉轻扬:“哦。”
李楹打开攒盒,露出錾花银小方盘装着的茶菓子:“这是十二花月令,做的很是风雅,鱼扶危说,在长安很是流行,你要不要尝尝?”
崔珣瞥了眼:“十二花月令,怎么少了两个?”
十二盏錾花银小方盘,空了两盏,李楹道:“我吃了。”
她顿了顿,仿佛怕崔珣不信,于是又补了句:“甜而不腻,很好吃。”
十二花月令,偏偏少了莲花和玉簪花,崔珣推想,是她将莲花取出,又怕太过明显,所以将玉簪花也取了出来,想必她已经发现他不喜莲花,至于她是如何发现的,他也能推想,她本就是那般兰心蕙质的女子,先前从他府中吃穿用度,她就能猜出他将所有赏赐和俸禄都分给了天威军家眷,那她从他府中没有一个莲花纹器具,也定能猜出他厌恶莲花,崔珣没有戳破,他极漂亮的手指捻起一块梅花状的茶菓子,咬了一口,李楹期盼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崔珣点了点头,他不惯吃甜食,但这梅花状茶菓子只有淡淡甜味,更多的是清香梅花味道,他说道:“是很好吃。”
李楹笑意盈盈:“那我就放心了,否则,这剩下的花月令,我真怕我要一个人吃了。”
崔珣也不由微微一笑,他又咬了一口茶菓子,吃完后,方说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何事?”
“突厥内乱,左贤王金祢外逃,这个人以前是大周的百骑司都尉,掌管皇城密探,或许他能知晓你的案子。”
李楹点了点头:“我刚刚出去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悬赏告示,听说如今全大周都在找他。”
“倒也不是全大周。”崔珣沉吟,至少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和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就对此并不上心,这不像他们俩嫉恶如仇的风格,甚至他伯父崔颂清还告诉他,若抓到金祢,立刻就地斩杀,不要押送刑狱,让他猜度良久。
李楹说道:“我也觉得金祢或许知道点什么,我是准备去找他。”
崔珣颔首,他吃完那块梅花状茶菓子后,便盖起黑漆攒盒盒盖,将攒盒推到李楹处,露出衣袖的手腕消瘦嶙峋,手腕处还有一处见骨伤疤,似乎是镣铐久铐留下的,李楹看着那道伤疤,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担心,于是开口问道:“崔珣,金祢逃回大周,真的不会连累到你吗?”
崔珣怔住,他抬眼看着她,李楹咬了咬唇,道:“我听那些百姓说,如果抓到金祢,供出对你不利的内容,你也会有事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觉得你从未投降过突厥,可是百姓不知道,如果金祢落入你的政敌手中,比如裴观岳,他又逼金祢说一些不存在的事情,那怎么办?”
她为崔珣担心,崔珣眼中却仍然平静无澜,他摇了摇头:“没有关系。”
李楹急了:“怎么会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吗?”
她下了下决心,望着崔珣,说道:“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这是她第二次对崔珣说,让她帮他,第一次是在他伯父质问他为何不死在突厥的时候,当时他被他伯父那句话伤到体无完肤,之后她小心翼翼询问他天威军覆没的事情,他难过之下,终于吐露出只言片语,她听后惊心骇神,于是说,让她帮他,好不好,但崔珣那时非但拒绝了她,还说本是他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这次她又对崔珣说,让她帮他,但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无悲无喜,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心中,顿时被巨大的失望所笼罩,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拒绝她的好意,还是这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承担,还是这样将心冰封起来,让任何人都走不进去。
李楹苦笑:“我以为,这么久了,我至少能得到你一点信任。”
崔珣只是默然无言,李楹轻叹一口气,说道:“鱼扶危在永兴坊有一处宅子,卖给了我,我先去永兴坊吧。”-
月白风清,李楹心乱如麻,独自一人走在前往永兴坊的路上。
她虽可以让纸人轿夫抬步辇送她去永兴坊,但她不想,她如今只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她的心就像被无数纷乱的思绪困住一般,无法解脱。她脑海中,一下想起崔珣在去鬼市前说的那句“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一下又想起他在蔷薇花海中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还有他在长安酒坊醉酒之时说的那句:“你也救不了我。”
李楹呢喃道:“我不是救不了你,是你不给机会让我救你。”
他将自己的心扉关上,对所有的往事都闭口不言,他不愿告诉她在落雁岭发生的事情,不愿告诉她他在突厥遭遇了什么,甚至连他有没有投降突厥,他都不愿告诉她,一切都只凭她自己猜测。
这样,她又如何能救他呢?
李楹心中充满了气馁,她突然之间觉得十分无能为力,她犹豫了下,停下脚步,然后翻出腰间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里面的红色蔷薇干花,她拈着干花,看着那明艳灼灼的蔷薇花瓣,似是看着崔珣绮丽如霞的面容,良久,她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她松开手指,干花便掉到了地上。
她狠了狠心,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那蔷薇干花一眼-
李楹走后不久,空无一人的小巷又迎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一只夜枭在空中徘徊,落到男人肩膀。
夜枭咕咕叫了两声,男人道:“你说,卢裕民和崔颂清都密令他们的人,让如若找到我的踪迹,就杀了我?”
夜枭又咕咕叫了两声,男人冷哼一声:“他们要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嘴角噙着冷笑,又拔出腰间的金鞘弯刀,仔细端详,弯刀生锈的刀锋上满是陈年凝固血迹,男人喃喃道:“还有这弯刀的主人,他们三人都有天大的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凭这三个大周最有权势之人,还保不住我的性命。”
他将弯刀插进金鞘,往前走去,肩上夜枭也振翅朝空中飞去,锐利双眸闪烁着幽幽寒光,为男人监视着四周动静。
但男人和夜枭都没注意到,他腰间插着的金鞘弯刀悄无声息的从腰带滑落,贴着地面,来到了那朵蔷薇干花前方。
半晌后,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永兴坊的一处新宅前,一柄金鞘弯刀和一朵蔷薇干花,都静静躺在漆黑色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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