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昭昭进现场
大理寺, 内院。
二三十个壮汉围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瞅着墙上一大片亮彤彤的七色光,稀奇的、诧异的、忐忑的……什么表情都有。
活像是当年年轻时第一次抓到杀人犯要去审问, 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有些跃跃欲试,又有点紧张畏难。
“这大家伙还真能照出天虹。”
“那王寺丞的那盏琉璃花灯为什么不行?不都是琉璃吗?”
“谁知道,管那么多做什么?”方小石跃跃欲试的撺掇,用胳膊怼怼旁边的人,“要不去按个指印试试?”
“你去!”
狄先裕操作着支架和三棱镜,被一群比马高,比牛壮、一拳带走三个的汉子兴致勃勃地围观。
感觉怪怪的, 但好像还有点新奇……
也十分接地气。
他想起上辈子, 读书的时候,学校图书馆门口突然摆了个大白机器人,白白胖胖的, 说的话也带点机器音的软萌。
那时候机器人还不常见, 但凡要进图书馆的学生, 一个两个都上去兴致勃勃地逗两句“hi,大白”“大白, 你有什么功能?”“大白,你觉得你聪明吗?”……
刚开始那几天, 一股新鲜劲儿, 总能看到那机器人被一群好奇学生围观。
何其相似!
果然爱看新鲜, 爱凑热闹都是人之天性。
狄先裕乐呵呵的,还推推身边有点气鼓鼓的小家伙:“你要不去玩玩?”
……
他们刚到的时候, 就听说狄寺丞和另外几位寺丞在里头商讨案子, 干脆就在外头等着。
好奇地跟过来的差役就忍不住了, 便有胆子大的起哄说想看。
狄先裕也没事,让他闲着坐在那里,被来往的人瞧,还怪不自在的,就应了。
见这么多人,小孩多兴奋啊,跳着喊:“我来、我来!爹爹我来……”
“行吧,你来。”狄先裕也没意识到哪里有问题,他还乐得轻松。
狄昭昭兴奋地把架子推到太阳下,然后垫脚、抬头、伸手,傻眼了。
他够不着!
狄昭昭小脸满是错愕和不敢相信。
小身体使劲儿往上伸了伸,像是小面团被拉长一样,还使劲儿垫脚!
结果手指头连三棱镜的边都挨不着。
狄昭昭小脑子里浮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要求“要大”
可是……现在还矮矮小小的昭昭终于想到问题在哪里了,他委屈巴巴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短腿。
这么高大,这么威风,这么厉害,完全是按照小昭昭最期待的模样做出来的,可以说处处都卡在了小孩的审美上。
小孩脑子里幻想了好多次,自己超厉害地用它照出痕迹,然后就威风凛凛地把坏人抓回来了!
可他腿短手短,根本用不了,呜呜。
委屈又伤心的狄昭昭抽了抽小鼻子。
没忍住酸酸的鼻头,仰起小脑袋喊:“爹爹~”
又看看狄先裕的大长腿,哭唧唧地说:“这太高了……吸,昭哥儿够不到…吸…”
狄先裕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收住呢,这是不掺杂一丝父爱的纯纯快乐。从看到小短腿的昭昭使劲儿垫脚,还有可怜又不敢相信的模样,他的笑容就越来越大。
见小孩要哭了,他也不慌,带崽经验丰富的咸鱼努力收住笑容,低声说:“好多人看着呢。”
可不是,一群围观的壮汉们,此刻都努力憋着笑呢!
狄昭昭的哭声忽然一顿。
意识到有好多人,狄昭昭小脸霎时通红,含着泪泡的乌眸,一下就把眼泪憋回去了。
小孩水洗过的眸子亮晶晶的,红着小脸努力扬声朝人群喊:“我没哭哦!”
“哈哈哈——”周围的差役们本还忍得住,见他这副欲盖弥彰的小表情,彻底绷不住,朗声笑起来。
小昭昭顿时就气鼓鼓的,气得两颊鼓起,哼哼地找个台阶背对着大家坐下,不理人了!
狄先裕也嘴角上翘,也不急着哄崽,乐呵呵地握着三棱镜调节角度。
这架子倒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下面加几个轮子,就能方便移动。
上面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东西,狄先裕一说,那木匠就立马给出了法子。
说白了,就是个葫芦一样的小东西,两头圆,中间凹。把两头各卡进支撑的木棍里,就把两节支架连起来了。
衔接的这个小物件打磨光滑,就能随意转动。再加一个固定的木扣,用手调节好角度后,把木扣一卡,就固定住了。
说起来简单,但是看起来还是很唬人的,用起来也方便得很。
反正狄先裕随便调调,就把一道七色光打在了屋檐下一块阴凉的墙壁上。
虽然琉璃片没有想象中那么清透,还带点颜色,但怎么说也是实打实的三棱镜,可比什么琉璃灯好用多了。
还一照就是一大片!
别说头一次见的差役们兴奋又忐忑了,连气呼呼的狄昭昭都小眼睛忍不住朝墙上瞟。
听到爹爹的喊声,小孩一下就高兴起来:“好呀!”
“大天虹,我来啦!”边喊边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往墙边跑,跟个小老虎一样有劲儿!
完全看不出前几分钟气呼呼的模样。
见小孩都敢往上凑,原本远观的差役们,也不再拿不准了,压不住好奇心地跟上去。
狄先裕顺势调整了一下支架上的三棱镜,让那一团七彩光高度变矮一点。
小昭昭一下被围了个严实,除了光射过来的方向有个缺口,身边乌泱泱都是人。
狄昭昭兴奋坏了,小巴掌往墙上一拍,然后兴奋喊:“爹爹,快用紫霸王照它。”
狄先裕配合地偏了偏三棱镜,一个紫幽幽荧亮亮的模糊小巴掌印,引得一群人下意识往前走两步。
“还真是!”
“刚刚还看不见的。”刚刚还撺掇人过来的方小石现在凑得比谁都近,忍不住朝旁边墙壁上拍了一巴掌,啥也看不见!
“啧啧——”
狄昭昭高兴地摇头晃脑,开心的和大家讲起来。
一会儿说紫霸王这个名号,一会儿又聊别的几种光,比如绿油油的光侧着照灰尘看的特别清楚,还时不时就夸一句爹爹。
“我爹发现的紫霸王哦!”
“我爹爹想出来的,是不是很聪明?”
什么人生境界还是太深奥,小孩记住了师父说的话,但是在目前5岁小孩的小脑瓜里,爹爹在水里高高兴兴地飘,和他夸夸爹爹完全不冲突啊!
听狄昭昭讲这个天虹,看小人在七彩光里来回蹦跶,一个个藏得深的痕迹,轻松就能被看见。
对一群天天找线索的差役来说,真是有趣又惊喜体验。
虽然小孩有些夸张,把他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但是不得不说,狄先裕往那一站,表情淡淡地操作一下支架上的琉璃,七彩光指哪打哪,那架势,还真挺唬人的。
众人脑海里都不由升起一个念头——狄先裕还真挺厉害的,这都能想到。
对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照彩虹游戏已经不感冒的狄先裕,这会儿都在想了,等这次功课交了,他就可以回归从前那种躺平咸鱼生活了。
美滋滋!
忽然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狄先裕的咸鱼畅想。
“都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都没事干了是吧?”
好奇围观的差役顿时如鸟兽散,唯有狄寺丞手下的无处可逃,连忙站直身体作严肃状。
狄寺丞面无表情,将目光从墙壁上收回来,对父子二人沉声道:“你俩跟我进来。”说完,转身就往里走。
本就心虚的狄先裕:!!!
忽然心虚的狄昭昭:!!!
刚刚好像是有点闹腾?
小孩心砰砰跳,扯扯爹的衣摆,小声:“爹爹,祖父会不会生气了?”
狄先裕的心砰砰跳地更快,更猛,那忐忑的表情,就差一把抱住昭昭,呐喊:靠你了,我的崽!
***
穿过外间,食盒还放在熟悉的圆桌上,又过了一道门,这才到了内间。
特别宽敞!
屋顶极高,一根根粗大的圆柱如同参天古木般屹立,给人以稳固厚重之感。
最显眼的,就是最中间那张宽大的长胡桃木桌,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证物盒、卷宗、卷轴、文书……
长桌旁围坐着好几人,都穿着绯色官服,眉头紧皱。
狄昭昭乖巧极了,和爹爹在旁边的小角落坐下。
乌亮的眼睛里写满好奇,小耳朵竖得老高。
“令郎是来送显指印的琉璃灯的?”
“指不定对这案子有些帮助。”
狄寺丞不置可否,正色道:“咱们继续刚刚分析的……”
因为太闹腾,被捉进来的一大一小:“……”这会儿更是乖得跟被猫妈妈叼住后脖颈的小猫崽似的。
怂兮兮.jpg
桌上有些乱,大理寺的六位寺丞全都到齐,纷纷眉头紧锁,神情焦灼。
大理寺一共六位寺丞,平日里分工不同,有的负责复查、重审各地送上来的案件,还有的负责复核死刑,有的出使到地方复审,有的负责京城现案……
相比之下,还是负责京城现案的压力最大。
比起对下办公,地位属上级,肯定是在京城这个举人多如狗,官吏遍地走的地方负责现案压力大,责任重,牵连深。
现在可没法讲究这些,即使狄寺丞被点为这个案子的主审,但整个大理寺谁也逃不脱。
任谁都想得到,大理寺卿上朝时,难道还会说是因为某某寺丞能力不行,才没破案吗?
若是那样,只怕会被怒嘲:“难道偌大的大理寺,找不出一个能破此案的人?”再被喷个狗血淋头,可能还要被言官参上好几本,冠上废物、吃干饭等臭名。
对此,三年前负责此案的周寺丞深有感触,他继续之前的话题,总结道:
“总之,当年先是考虑被烧酒楼主家、掌柜等人有无仇家。酒楼上下的人都查过了,没结果。后来又试着比对几家酒楼有没有重合的可疑人物,如掌柜小二杂役,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这条路,就只能搁置了。”
“二是,考虑对家酒楼雇人纵火。但是也没查出对家云福酒楼有雇人纵火的线索。”
“我当时还让人去查五家酒楼被烧,最得益的是哪家酒楼,结果也无。几家酒楼分处城南、城西、城北、城东,根本没有酒楼和他们都处于竞争关系。”
目击者、纵火工具……
一条条排查说完,最后周寺丞苦笑,“当时我都在想,会不会是两个疯子,随便挑个酒楼就烧了。”
听到前面排查都面不改色的狄松实,却在听到这句“随便挑个酒楼”时眉心一拧。
“真要这样,那就麻烦了。”王寺丞苦着脸说,“酒楼被烧过,又被水和沙土扑过,本就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痕迹,若是还没一点仇怨纠葛,那这案子怎么破?”
屋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狄先裕在一旁都听得心慌,直咽唾沫,好家伙,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而且他爹怎么又管这种死难死难的案子?
这要是破不了,不仅落个骂名,政绩也不好看,多亏啊!
狄昭昭就不想这些复杂的事了,乌眸亮晶晶的看祖父,单纯又崇拜的小声感慨:“祖父好厉害。”
“嗯?”
“大家都觉得难抓的坏人,祖父来抓!”
“傻不傻?”狄先裕刮他小鼻子,声音再压低,“你没看个个都当烫手山芋,往外推都来不及。”
“可是,”狄昭昭小手攥了攥胸口的衣服,有点疑惑,“可是如果祖父也往外推的话,那坏人岂不是没人抓了?”
狄先裕沉默,甚至有些不知该怎么对上昭哥儿那双黑白分明、写满赤诚的眼睛。
他从来觉得世界少了谁都转,可抬头向不远处看去,记忆中平日沉稳内敛的狄松实,此刻眼神极为专注,似鹰如刀。
浑身都散发出一股冷静而锐利的气场,好像一头镇守领地的威严雄狮,让人不敢升起一丝侵犯之心。
“爹说错了,你祖父真厉害。”狄先裕摸着小家伙的头,低声说,语气中有些道不明的滋味。
“是吧!”狄昭昭眼睛一下就亮起来,小语气得意骄傲的不行。
他祖父诶!
超厉害的!!!
***
狄寺丞很快分配起任务来,平日若想借人用,那是难上加难,毕竟谁不缺人手?
但现在不同。
“周寺丞,你派人将酒楼所有人都带回来,昨夜行踪一一做笔录询问,连询三遍,若有可疑者增至五,再往前追一月行踪……”
“王寺丞,你派人排查全京城售卖油火……”
……
尽管是同级,但狄松实是这个案子的主审,既担了最大的责,也自然有最大的权力,此刻安排起来,巨大的工作量砸下去,丝毫不见手软。
破案就是这样,即使是前面五个人都走过的路,也不能说放过去,万一这次凶手就在某处漏了破绽呢?
退一万步说,也许这次纵火的人,压根就不是连环纵火案的凶手,而是酒楼内部起了龌龊,模仿那个纵火狂徒烧了自家酒楼。
若因为前五任留下来的信息,认定是外人所为,岂不是放过了凶手?
“啧啧——”狄先裕听着就感觉累,这种全方位、地毯式的大排查,得忙活多久啊?
累死人不偿命!
难怪之前听说什么警察蹲守十天半个月,二十四小时盯人,刑警总是加班之类的报道,电视剧里都好多不眠不休熬通宵的片段。
咸鱼缩缩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
可怕!
几名寺丞皱着眉头,带着属于自己那部分的卷宗,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你等会儿带上昭哥儿去着火的酒楼勘察,看能不能发现可用的证据。”狄寺丞走过来,安排道。
“啊……”只等着交文章的咸鱼呆滞,但对上他爹锐利的目光,连忙应,“哦哦,好的!”
被安排了任务小孩却很积极,眼眸亮晶晶的,腰杆笔直,挺起小胸脯:“我会认真去找的,爹爹也会努力的,祖父你放心好了!”
狄寺丞摸摸小昭昭的头:“乖。”又吩咐,“你们等会儿去找陶老,他会跟你们讲进火烧现场的规矩。”
父子俩一齐点头,甚为乖巧。
***
去酒楼的路上,狄先裕才回过味来。
他爹居然连崽都不放过,就昭哥儿那双眼睛,妥妥勘察现场工具人啊!
调用一切能调用的资源是吧?
“得亏是没有压榨童工这个概念。”狄先裕嘀咕,想想又不对,好多夫妻餐饮店好像也让家里小孩帮忙来着。
再低头看看兴致勃勃的小家伙,行吧,被使唤的人自个儿都还乐呵着呢!
狄昭昭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那小步子走的都快要跳起来了:“爹爹,咱们要去抓坏人了!”
“嗯嗯,你别激动。”
“爹爹,我还是第一次去被火烧的地方。”
“嗯嗯,爹也是第一次。”
“爹爹,咱们有紫霸王,肯定能找到坏人留下的痕迹,祖父到时候就会夸你啦!”
“嗯嗯,爹……”狄先裕赶紧低头,十分警惕,“不对,夸我做什么,你找到痕迹关我什么事?”
臭小子又想坑爹!
狄昭昭昂着小脑袋看他,美滋滋地夸:“爹做了这么厉害的紫霸王啊!”
狄先裕扶额,觉得头痛得很,谁教的?到底谁教的!
他心累地把傻儿子打发走:“你去陶老那儿问问,等会要注意些什么,免得等会出错。”
***
瑶台雅云阁。
这个在京城风靡一时的三层酒楼,如今在大火下付之一炬。
周围全部被封锁起来,有专门的差役看守,闲人不得靠近,以免破坏了现场的痕迹。
陶老边带他们往里走,边说:“封锁的时候,我就看过一遍,狄寺丞也亲自来检查过一遍,记录了门窗开合、火势发展等情况,关键地方也围起来了,看到围线别碰就好。”
狄昭昭换了鞋,又戴了手套,跟着陶老顺着没围起来的窄路,往酒楼后院走。
他小脑袋左看看,又看看,细蚊声呼喊:“小蘑菇~小蘑菇~”
那声音,就跟唤小狸奴似的“咪~咪~咪~”
可惜走了一路,到处都被烧得黑黢黢的,一个蘑菇字条都没有。
狄昭昭又诱惑道:“小蘑菇~昭哥儿认字了哦!”
还是没有,小孩叹口气。
“到了。”陶老道。
狄昭昭又一下精神,看着眼前烧得厉害、到处都黑黢黢的屋子,惊叹地说:“这里烧得好厉害。”
陶老介绍:“旁边那间是存放食材的院子,这间是存放一些没那么重要的厨房杂物,火就是从这里烧起来的。”
狄昭昭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探头朝里面看。
灰扑扑的地上有一些脚印,屋子中间有一个柴火堆一样的东西,杂物乱糟糟的一片,其余也就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来了。
“这个柴火堆一样的东西,是放火的人堆出来的吗?”
陶老点头:“是的,别小看这堆东西,厉害着呢,泼些油,烧起来火又凶又猛。”
狄先裕也好奇探头,“唔”了一声,什么也没看出来,觉得悬,有线索也多半被烧毁了,随口接:“那这人肯定擅长烧火吧?”
狄昭昭皱巴着小脸:“可这人放了六次火,原本不会烧火的人,烧了六次也该会了。”
狄先裕:“……”
好像也是!
咸鱼头疼:“算了,咱开始吧,趁着现在还有太阳。”
狄昭昭也抬头问陶老:“咱们要先找可能是坏人留下来的东西吗?”
陶老苦笑:“早上我就来找过了,没发现,而且这本身就是一间杂物房,连酒楼的人都不记得到底往里面放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狄昭昭也小大人似的叹口气:“那好吧,咱们开始看看有没有藏起来的线索。”
狄先裕积极:“我来打光!”
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正,他就是一个照看昭哥儿+器械操作工具人,至于帮忙找痕迹?他不脸盲就不错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明智,顺手操作一道七彩光照进屋子里。
空气中悬浮的灰尘颗粒,各种烧焦的、烧成碳的、没烧太狠的物品表面,都浮现出许多肉眼分辨不出的细节察觉。
就跟很多吸尘器加了绿光显尘一样,绿光一照,看着还挺干净的地板,结果全是灰和小碎渣。
让洁癖者抓狂,让强迫症爆炸。
“嘶——”
“能看到的东西,还真不一样!”
跟在陶老身后的两名差役、一名录事都感觉眼睛被亮瞎了,脑袋突突突的,就跟被人狠揍了一顿,眼冒金星一样。
真的在现场看到细微痕迹被暴露,那种震撼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会法术的妖怪,硬生生从眼睛上碾过去。
“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这个天虹灯……”脑海中甚至回忆起他们曾经苦哈哈的一寸寸拿着竹镊翻找,眼睛都要看瞎了的日子。
狄昭昭可不觉得离谱。
他小脸认真,跟着陶老一寸寸仔细看起来。
起初小孩还乖乖跟在陶老身边,没多久,老胳膊老腿的陶老,就跟不上小孩的体力了。
别看狄昭昭小,但每天生龙活虎到处撒欢的小老虎,精力体力都充足得吓人。
又坚持了一会儿,看了半边屋子。陶老手扶着老腰,有些关切的口吻:
“昭哥儿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要是不舒服就说,让你爹带你出去休息会儿。”
“不会啊!”狄昭昭看得可起劲儿了,他原来只能听人讲,在脑子里想故事里的画面,现在终于可以自己试试了。
就跟期待游乐场好久的小孩,去到游乐场看什么都想玩,兴奋又快乐,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陶老:“……咳咳,那昭哥儿先看,要是有什么发现,就告诉我。”他顿了顿,“爷爷累了,先休息会儿。”
然后陶老发现,小孩看现场的速度,好像比刚刚更快了。
他想,会不会是小孩性子不定,看得有点糙?
马上就听小孩清脆的声音,有些惊喜地喊:“陶爷爷,我发现指印大多都留在刀面、铁器、陶瓷上!”
陶老仔细想想,也是,这些不像木头、布料之类的会烧成灰炭。
甚至指印烧过之后,还更不容易清除。
就是一般都被烧坏了,残损得厉害,糊成一团。
一个多时辰过去,细细勘察完一圈。
发现了三十多枚残损严重的指印,几组可疑的脚印,可疑但不知如何造成的痕迹,火堆里已经成灰的引燃物,已经烧成炭的疑似装油的木桶,破损菜刀数把,掏火钩一柄,零碎的小东西……
狄先裕松了口气,总算完了。他看了看,烧成这样,估计很难起作用。
陶老也叹口气,对跟来的录事和差役道:“位置、物品、大小这些都记清楚。能带回去的就先带回去存着,看以后能不能起点作用。”
“咱们不用这些证据抓坏人吗?”蹲在地上看火堆的狄昭昭,猛地站起来,小脸写满了不敢相信。
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出来的!
正在不断书写的录事笑道:“这些都没什么用,多办几件案子就知道了。”
“怎么会没用!”小孩着急了,连忙指着火堆侧边一个丑乎乎的缺口说,“我觉得这个可能就是放火的坏人拿东西捅开的。”
他总去小厨房,看过烧火的人时不时拿东西在灶里捅一捅,挑一挑,让火烧得更旺。
狄昭昭连说带比划:“虽然有可能是用木头捅开又丢到火堆里烧,但万一是拿这把长刀,或者那柄掏火钩捅的呢?”
小孩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眉飞色舞道:“这样的话,那些指印里说不定会有放火的坏人留下的!”
陶多下意识:“可这些指纹烧过损毁得厉害,没法拿去找人。”
这时候官吏一般也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
因为难发现,难比对,没有指纹库等等原因,这个时候,只有清晰的、单独的指印,或者凶器上的关键指印,才会被重视。
一旦指印模糊、指印过多、来源过杂,基本就难起作用了,这时候的官差,一般都会选择走其它的路走。
陶老几十年都是这么做的,也是所有人的共识,惯性思维一时还没变过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狄昭昭小脑袋摇得飞快。
他严肃着小脸说:
“我们可以反过来用!我们把摸过这些刀、陶器瓷器的人都找来,把他们的指印都剔除掉,剩下没人认领的指印,就有可能是坏人留下的!”
有可能得到一枚疑似纵火犯留下的指印!
听到这个可能性,在场几人瞬间精神一振。
陶老急切道:“快去请狄寺丞来!”
***
狄寺丞是掌握全局的,把酒楼过了一遍后,又去细细询问酒楼掌柜、管着后厨一摊事的主厨。
听到陶老的消息,立即走到后院来,问:“怎么回事?”
陶老复述一遍,然后道:“若真找到了纵火者留下的指印,以后要是有了怀疑的对象,那就可以直接抓回来比一比。”
狄昭昭也连连点头:“要是比对上了,还说不清楚什么时候进来过这间屋子,那就是有问题!”
狄寺丞眸光一沉,当即对随侍吩咐道:“回大理寺去取第一批口供来。”
***
两盏茶功夫后。
昭昭拿着一张后厨杂役的口供,看着上面的红指印,在一枚枚糊成一坨的指印面前,来回对比。
陶老也聚精会神的一个个盯着对比。
火烧过的指印变形还是太严重了,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实在吃力。
一群人静静地看着,嘴巴开开合合,有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糊成这样的指印,真能认出来?
怀疑着,怀疑着……狄先裕忍不住凑到他爹狄寺丞面前,犹豫问道:“爹,你有没有觉得,那些黑乎乎的一坨,像是千蝶酥饼,还是烤焦的那种?”
他其实更想说手抓饼来着,那些黑黢黢的一坨,跟一张张手抓饼有什么区别?还是烧糊的手抓饼。
狄昭昭的行为,在他眼里,跟拿着一张手抓饼的照片,去一堆手抓饼里找照片原主没什么差别。
还是烧糊、撕碎的手抓饼堆!
这简直比去猪圈认猪都离谱,狄先裕努力给昭哥儿可能失败先铺垫铺垫,免得等会儿他爹严肃着脸说两句,小孩哭了怎么办!
这种可难哄了!
他才刚刚给狄松实铺垫到一半。
屋子里传来狄昭昭兴奋的喊声:
“爹爹!!!祖父!!!”
正在聊其中难度的狄寺丞和狄先裕一愣,脑子里酝酿的想法都被这一嗓子喊空。
狄昭昭小短腿都快倒腾出残影了,嗷嗷叫的小老虎一下从屋里冲出来,跑到祖父面前。
扬起小下巴,乌眸亮晶晶地指着屋里说:“祖父!!我发现一样的了!就在那把菜刀上!”
狄寺丞让人把菜刀取来,低头一看,菜刀上那一坨指印,嗯……还真有点像千蝶酥饼,黑糊的那种。
虽然有指印被蒸熏法处理过的原因,但实在是难以辨认。
一旁的狄先裕使劲儿揉揉眼睛:“这样你都能认出来?”
“爹爹你看这里有个小分叉,整个形状还像是很多个圈,然后这里……”狄昭昭有模有样的讲起来。
好像真很信任爹爹能听懂、学会一样,讲得十分仔细。
狄先裕:“……”
别说这么小的指印了,把一头猪染个黑毛,再用火燎一下猪头,他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狄先裕去看狄寺丞。
祖父倒是认真在听、在看,觉得小昭昭说的很有可行性,从大的纹路去筛选第一遍,再用一些小的特殊点排除,就能锁定相似的几个指印。
再对着那么两三个少数指印,一个个细细分辨特殊点,看纹路的形状和轮廓,若能一一对上,便就成了。
狄松实仔细对照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神似,但他性子稳妥:“把这把刀拿回去问问。”
很快,那拿着刀赶回大理寺的差役回来了:“那后厨杂役说,这刀是他前不久放进杂物间的。”
众人一怔神,惊得瞳孔一缩。
又很快惊喜,“看来这法子没问题!”
当即,陶老带着几个技术不错的差役,忙活着把指印用烟墨法拓印到纸上留存。
牛捕头刚忙完回来,又风风火火的带着手下差役去按指印,凡事有机会、有可能、有嫌疑进出杂物间的,全部都喊来摁指印!
这些人大多正在大理寺被询问,录笔录,也好找。
即使小孩的要求麻烦些,要摁那种完整的,前后左右都有的指印也没关系。
让人转着手指多摁几下就好了!
唯一困难,就是有些人突然嚎啕大哭,悲伤至极:“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去顶罪啊,真不是我放火烧的,我还等着领工钱买鸡吃呜哇——”
脑补冤案、背锅、定罪、杀头一条龙的人,哭得跟孩子一样惨。
怎么解释都不信。
最后大理寺差役不得不换上了巴掌大小的纸,确定没法在上面写几行字,才让人按下了指印。
***
这些就没狄昭昭什么事了。
兴奋好几个时辰过后的小孩有点蔫蔫的,眼睛也有些酸酸的,被爹爹抱在怀里往回走。
虽然有点累,但有新奇的收获,小昭昭觉得好满足,他闭着眼睛,把小脑袋搁在爹爹肩膀上,软乎乎喊:“爹爹~”
“嗯?”
“昭哥儿今天抓到坏人马脚了诶。”小孩嗓音喜滋滋的,像是吃了糖。
被爹爹抱着的小孩,黏黏糊糊地把小脑袋埋入爹爹肩窝:“爹爹,今天昭哥儿好开心,爹爹有没有很开心啊?”
狄先裕心都软乎乎的,逗逗精气神十足的小老虎好玩,这样的昭哥儿他可舍不得。
他调整一下姿势,让小孩在他怀里靠得更舒服一些,宠道:“想不想吃糖葫芦?”
很快,小孩左手冰糖葫芦,右手烤鸡腿,吃的一脸满足。
吃饱后就满足的闭上眼,小手搂紧爹爹:“爹爹抱我回家,我好困呀。”说完就美滋滋地在爹爹怀里睡着了。
梦里都还有冰糖葫芦和烤鸡腿的香味,小嘴角一直扬着。
***
翌日。
“爹爹、爹爹快起床啊,太阳都很高啦!”
睡饱了的狄昭昭活力满满,又变身小老虎。
他跳到床上去闹还没睡醒的狄先裕,小手一个劲儿的摇:“爹爹,咱们还有事做呢,我下午回来还要念书的。”
狄先裕:气!
还我昨天晚上的乖崽!
等到了大理寺。
狄昭昭拥有了一张临时专属于他的大木桌,上面摆满了指印!
小家伙踩在椅子上,人站得高高的,斗志昂扬地半个身子趴在桌上,开始玩自创的“连连看”小游戏。
左边是一堆从现场找出来的黑糊指印,右边是几十张差役们搜集来的,有可能进出杂物间的后厨、小厮、杂役等人的指印,清晰完整。
狄先裕瞅了一眼,呵呵!
这和手抓饼有什么区别?
这年头,手抓饼也分高矮胖瘦了?
还只给一小片,甚至可能拉扯变形了,这让人怎么比!总不会是在脑子里复原吧,这小脑瓜去做数学空间图形题,会不会轻松满分?
狄先裕复杂地看桌上那些“小号黑糊手抓饼”,漫无目的地咸鱼式摸鱼瞎想。
其实狄昭昭做起来也没有那么简单,毕竟一方糊得那么厉害,不是随便一个人来都能辨别的。
小孩做得格外认真,好半天,头都不抬一下。
陶老力有不逮,这会儿只能坐在旁边,等着复核确认。
对陶老来说,几十张比几十张实在有些艰难,但是小昭昭比对好之后,他再一对一的看,还是可以的。
虽然难度也不小,但是染黑了,还火燎过的炭猪,只要是挑出来单独放的,不在一大群猪圈里,他还是能认出来的,比某咸鱼段位还是强了不止一点。
狄先裕无聊,又想,他也没事,要不去给昭哥儿买点吃的?小孩这会儿正专注,不觉得,等会儿估计要喊饿,喊脑袋昏昏想睡觉了。
正想着,就见一穿紫色官袍的大人步履急切的走进来,一副没睡觉,焦头烂额的样子。
狄先裕竖起耳朵,很快从周围听出,来人好像是大理寺卿。
哦豁!
来人见到大木桌上的两堆指印,还有正踩着椅子,专注玩“连连看”游戏的小孩,顿时神色一喜。
他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像是生怕吓着小孩一样,挤出温和慈祥的笑容,轻声问:“昭哥儿吧?比得顺不顺利?”
这声昭哥儿,真当把关系拉得很近,口气很亲切和蔼了。
狄昭昭听到后,却连忙用小手捂耳朵,眼睛抬都不抬一下,视线黏在指印上,稚嫩的小嗓音急切道:
“别跟昭哥儿说话,别说话、别说话!这枚马上要好了。”
“好好好,我不说话。”那紫色官袍的男子连退两步,神色紧张,生怕惊扰了小孩的状态。
就现在这种时刻,天大地大,线索最大。
天塌下来都可以!
谁也别想扰了案子线索,他自己都不行。
他干脆绕了半圈,到侧边,想看看桌上的情况。
他看到除了桌子两旁的两堆指印,中间已经摆放着好些配对好的。
有的三张放在一起,有的两张放在一起。
他也是有点这方面能耐的,盯着一组指印来回看了一盏茶的功夫。
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像一个人的!
他的表情顿时更郑重了。
现在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在忙活,牵动了不知多少人的关注,没谁敢轻视。可偏偏这么多人撒出去,愣是一点纵火犯的影子都没摸到。
话说回来,要是真这么好找,也不至于拖成十多年的悬案了。
故而,狄昭昭这里如今有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他无论无何都是不想影响的。
于是,他把目光看向狄先裕。
狄先裕:?
看我作甚?
又不是我比指印!
但是这种时候,也实在是不好装没看见,人明晃晃的一身紫色三品官袍穿在身上呢!
于是狄先裕硬着头皮开口,问:“您找昭哥儿,是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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