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天煞其人
端午一过。
秋闱也不剩多时了。
狄家书房中, 狄松实皱着眉头看从云州的来信,听到门外有人通报。
他将手中的信放下,让人进来。
见到是狄昭进来, 他面容一松,心情颇好,但在听到狄昭跟他打听稽查寺的案子时,那根被狄明挑起来的弦立刻紧绷。
他神情威肃,开口道:“秋闱将近,还是收些心,莫再管这些杂事的好。”
狄昭昭有点诧异,祖父这是直接表明态度了。
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毕竟事关乌香, 沾上这东西,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如果稽查寺真的遇到麻烦的话, 我能帮点忙也是好的。”
狄松实摇头, 他拿出查到的一些资料道:“并没有稽查寺说的那么严重, 吸食乌香者难的是发现踪迹,一旦发现了踪迹, 想要以小捉大有很多办法,无论是跟踪、还是蹲守, 用假货引诱, 或者捉回来审问, 只要肯下力气,成效也是不小的。”
狄昭昭看了看资料, 心生疑问:“我观那位大人也是心诚。”
狄松实瞧着自家愈发出挑的孙儿, 不免有些自得的笑道:“昭哥儿慧眼如炬, 总能在细枝末节中抓出关键,军械一案便使众人暗暗心惊,自然有人诚心相求,谁又不想手里的硬骨头变得好啃些?朝中谁不羡慕我狄松实有如此儿孙!哈哈!”
眼看狄家如今蒸蒸日上,朝中老友都调侃着说羡慕他,连自持如狄松实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不过笑完,他看着眼前仍时不时露出稚气、但已然逐渐长成的小少年,拉起他的手,让他到自己跟前。
看着孙儿的面庞,狄松实感慨说:“祖父是真没想到,你从小爱笑又活泼,长大后面貌却逐渐硬朗,冷着脸时还挺有气势。”
“我也没想到,”狄昭昭说是这么说,但是脸上的表情,明显对此很满意,“不过也不奇怪,爹爹一直都说,我以后会成为震慑天下宵小的高大模样,这样一来,倒也合适。”
狄松实失笑:“你倒是把你爹的话奉为圭臬。”
狄昭昭嘿嘿一笑。
狄松实笑着摇摇头,只是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年纪还小,还是要把心思多放在科举上。此刻仗着年纪小参与许多事,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等你再大些,若没有官职在身,只有世子爵位,荣华富贵自然不愁,但是一腔抱负如何施展?”
“我明白了。”狄昭昭思索着应道。
狄松实观察他的神色,只摇头:“你还没明白。你知道每次京城春闱,为何总有名声赫赫之人最后成绩不堪入目,甚至落榜吗?”
“因为……”狄昭昭顿了顿,“可能是名气是造出来的,其实本人才华并没有吹出来的那般扎实?”
狄松实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将名气传出自家州府的,几乎不可能是一人一家之力能造出来的势头,他们在传出盛名的时候,一定做了一件又一件让人惊艳的事。”
狄昭昭意识到祖父想说什么了。
狄松实继续说:“许多人仗着自己的才华,不珍惜眼前,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但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哪能谁人都长久得老天垂爱?有多少天赋卓绝之辈最后寂寂无名?如同夜空划过的星子一样陨落无踪。”
狄昭昭微微低头,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祖父说的是,是我有些轻忽了。”
他或许是因为回乡前三试都顺风顺水,和狄明一起霸占鳌头,没有太把这次秋闱放在心上,总觉得以他的水平定能中举的。
但实际上竞争者不知几何,许多考生比他多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书,都不乏落榜,他最近还频频因为好奇跟爹爹一起跑去阅兵训练营地。
狄松实见状,缓和了神情,和声说:“你师父特地请托朝中诸位学士来为你讲学,想来心中也是对你有期待的。”
狄昭昭点头应是:“接下来的时日,我便安心在家中温书。”他又问,“明哥哥准备何时启程?”
狄松实顿时冷哼一声,眉峰一肃:“你大伯来信,说他不准备参加今年秋闱,准备等两年后看看太后大寿会不会开恩科,或者干脆等下一届。”
狄昭昭大惊:“怎么会如此?一届便是三年,人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
难怪他进来的时候看到祖父表情好像不太好。
还忽然敲打他,他就说即使最近没太苦读,也不至于让祖父如此肃面训他,原来是遭了明哥哥的无妄之灾!
“你自己看。”狄松实想起来就气闷,指着信件说。
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大人竟然也跟着胡闹。
狄昭昭连忙把信打开,分别是狄先青和狄明的家书。
原来是狄明醉心于一些瓶瓶罐罐调制灯油,已经成功制出一种极为耐烧的桕子油,能省下近两成的消耗,还从古籍中多次实验复原出一种红曲,脱胎于酒曲,薄薄地涂抹于最易腐烂的鲜鱼鲜肉上,即使炎炎夏日,可以保证十来天都不腐烂变质,蝇虫都不敢靠近。
信中不乏“每每投入其中,不觉时间流逝,乐此不疲”“醉心其间,无法自拔”等言辞来描写狄明对此的喜爱程度。
此外,还写了些当父亲的私心,若狄明一举考走,入朝为官,自此父子天各一方,难以相见,故而想将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
狄昭昭震惊,大伯可真敢写,这后面一段简直把祖父的怒火都拉到他头上了。
“这个信里描述的瓶瓶罐罐是什么?”狄昭昭有点好奇的问,他感觉这个看起来好眼熟。
狄松实生闷气:“你爹送的。”
狄昭昭眼睛瞪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在你去余唐查采花大盗案不久,你爹和你大伯书信交流,提及想要改良古籍中记载的方子,以便更好的适应桕木县的情况,还想改得更难替代些,成为桕木县百姓可世世代代当营生的传承技艺。”狄松实说起来还是很欣慰的。
狄昭昭小心地问:“那爹爹做什么了?”
“你爹去跑去让琉璃坊那边打了一套工具,好像叫什么烧杯,蒸发皿,搅拌棒之流,还在信件中列了个表,说是叫对照组,把那套瓶瓶罐罐随信送去了。”狄松实头疼。
他当时倒是知道,但也没太注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其貌不扬的瓶瓶罐罐,竟然会引出如此一桩事来。
直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狄昭昭还记得一点:“爹爹小时候带我玩过家家,好像也玩过类似的瓶瓶罐罐。”
狄松实脸更黑了。
遥远的云州。
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屋里,狄先青坐在椅子上,笑着看窗户边,那里摆了张宽大的长桌,俊秀的少年立在桌边,微微弯腰,心无旁骛地观察眼前的东西。
看到俊秀少年脸上时而困惑的皱眉,时而惊讶的瞪大眼睛、时而思索地抿唇、时而气恼的捶头……
狄先青眼眸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长子都这般大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明哥儿脸上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而不是像个小大人似的,活像是小一号的他。
好一会儿。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狄明声音有点惊讶,他将所有变化和结果记录下来,这才发现小屋里多了个熟悉的身影。
狄先青笑而不答,只说:“你祖父回信了。”
狄明顿时紧张地看向他。
狄先青也不卖关子,从袖口取出一封信件,笑道:“我可是被你祖父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一通。”
小时候都没被训过,若不是为官这些时日,经了事,面对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怕是受不住父亲的这些训斥。
狄明迫不及待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尴尬道:“那我还是不看了。”
哪有儿子看父亲被训斥的道理?
他还是忍不住高兴的抿着嘴角笑,感谢说:“劳烦爹爹了。”
***
国子监校舍。
“我的小厮去闻墨书坊,没有买到《小草寻亲记》”张建白说,表情有些复杂。
坐在他对面的齐峥道:“听说他准备下场参加今年秋闱,这样算的话,确实没有心力和时间在话本上。”
上次,猜到糖葫芦仙人就是狄昭昭的时候,他们还兴冲冲的想去狄府拜访确认。
但如今,明明更有把握了,却忽然有些踌躇。
张建白苦笑:“真是想不到,当年那个还没我腰高的小孩,现在都有些望尘莫及了。”
“你倒是坦荡,说得出口。”齐峥瞧他一眼。
张建白:“我又不跟你一样骄傲又不服输,听完长辈所说当真是佩服,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齐峥当即温怒道:“谁不服输了?我又没输!我还是小三元,他可不是。”
张建白更为稳重,不与他争辩。
其实谁都知道,小三元算不得什么,每个地方都能出小三元,甚至同年里会有几十个,并不稀奇,只有□□才是真的能拿出手的东西。
他了解这个好友,不服气的时候就是嘴硬,只稍稍晾他一下就好了。
果然没一会儿齐峥自己软下肩膀,面色踌躇:“那日我们和王元琮约好,等狄昭昭回京就再一同上门去拜访,现在还去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他们一同去找了那日结识的好友王元琮。
只记得那日王元琮最为胆大,提起狄昭昭就气得跳脚,应当是想去的吧?
王元琮:“……”
看着两个望向他的友人,他也微微退缩道:“要不还是算了?你们没听京城里的传言、长辈的说辞?感觉……感觉好像已经到我要仰望的程度了,他甚至不比我族中已经入仕多年的叔伯差。”
作为从小听那个“别人家孩子”长大的王元琮,一直都对这个叫狄昭昭的牙痒痒,感觉是父亲的一面之词,每每发奋读书,都觉得自己不比人差。
直到最近京城中大喧其名,他才恍恍惚意识到,或许他从小听的,压根不是夸大,甚至没能叙述出狄昭昭此人十之五六的能耐。
原本还觉得可以追赶,现在只觉得天方夜谭。
张建白两人也有类似的感受。
张建白还记得早年的事,露出程式化的微笑:“静思学堂认识他时,竟表现得像个学业不佳,硬是被家中长辈丢来参加毕堂考的忧心考生。”
齐峥哼哼道:“他还说自己是个‘普通小孩’”
王元琮:“……”
王元琮露出了标准假笑。
每天都想套这个别人家小孩麻袋。
几人闲聊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话题就是绕不开狄昭昭。
他们在国子监也都是最优秀的一批学子了,自幼勤恳,天资卓越,少年人怎么会没有傲气?
若还想与之争锋,短时间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这次科考了。
小聚片刻,几个少年纷纷离开,投入学海中。
***
端午夜宴后,狄昭昭再一次埋头苦读起来。
意识到秋闱竞争有多大后,他可不敢冒着落榜的风险再跑去干别的。
投入进去就要花不少时间的案子,他暂时不碰了,偶尔休息,也是和家人玩乐,或者出门见见朋友。
这日,狄昭昭从狄菌现在居住的宅院里走出来。
他是听说加大版加强版的打猎玩具成功了,造出了第一台,特地来看看,顺便看望一下这个族姐。
狄菌气息更为沉稳了,但眉目间凝聚着一股精气神,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更有精神,更为干练。
狄昭昭进去,出来,手里就多了几个更具有杀伤力的随身武器。
但狄菌这个面庞偏幼态、仿佛人畜无害的姐姐,只轻描淡写地笑着说:“给你做的小玩具。”
率先提出“玩具”这个概念的狄昭昭:“……”
只懵懵的看着这些小巧精致,还可以十分简单迅速,傻瓜式触发的近身攻击武器。
然后走出了已经被派兵保护起来的这间宅院。
在恍惚转角时,迎面走过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不,也不算熟悉。
昔日枯瘦如柴、满脸悲戚愤恨的高瘦少年,如今依旧高,但变得结实起来,脸上也没了迷茫和悲苦,变成一片冷意,明明五官熟悉,却让人有些不敢认。
“苏不迟?”狄昭昭试问。
苏不迟明显也认出他了,但是直到他先喊出名字,才卸去冷意,面庞稍稍柔和一点:“是我。”
他看着眼前这个蹿高了一截,脸上褪去肉乎感的狄昭昭,也有点恍然。
好像记忆中那个小太阳,通身被光轻轻镀了一层的小家伙,和眼前忽然冲他笑弯了眼的小少年重合了。
狄昭昭拍拍他的胳膊,笑道:“看起来你身体养得不错,不仅高,还养得这么壮。”
“习武吃得多,慢慢就壮了。”苏不迟解释道。
狄昭昭见他后背的长刀,刀柄上还系着红布条,踌躇着问:“怎么不在云梦多养养,这么快就跑出来当缉捕,真的不念书了?”
两人并肩而行。
狄昭昭有意宽慰关心。
苏不迟也想和他多聊聊,听听他的声音,看看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好像那日声音在黑矿底响起,犹如天籁,也让他想起有束光刺破黑暗射进来,让他总能想起姐姐,想起姐姐临死前一遍遍和他说的小太阳,让他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他们沿街找了个茶楼,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苏不迟才袒露:“叔父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他只要待在云梦,看到叔父担忧愧疚的脸,就忍不住想,若是当初没有来云梦投奔叔父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于是在亲手斩下仇人人头,习得一些武艺后,他便离开了云梦,寻了一位缉捕拜师。
“本是想拜师慢慢学的,没曾想他很快就说教不了我了,说带我杀一个犯十恶罪的逃犯,就让我出师。只是后来,成功干掉一个逃犯后,他就改口说想和我合作了。”苏不迟慢慢说着自己成为缉捕的经历。
狄昭昭这才见证了如今名声赫赫的“天煞”的崛起路。
“原来天煞真的是你,之前我也这么想过,可又觉得这才多久,不会这么快就如此威猛,杀得海捕文书上的逃犯人心惶惶。”
光是军械一案,结案至今,“天煞”和“无极”就交了近十颗人头,可谓赚得盆满钵满。
但在被通缉的人眼里,天煞不亚于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在黑暗丛林中大口吃肉。
恐怖摄人,绝没有辜负天煞之名。
但或许只有狄昭昭知道,这个诨号,或许取自“天煞孤星”之意。
天煞孤星的命格,大凶之相,苦克六亲,一生孤苦。
狄昭昭避而不提,好奇地打听他的本事:“别的缉捕捉不到的人,怎么到你这儿就跟猫捉耗子一样,一抓一个准?”
苏不迟想了想,说:“其实我和无极是先得到消息,再出发的。也就是江湖上先露了痕迹,我再看当地的情况,还有他犯的事,具体性格,基本就能猜到他往哪儿跑了,别的缉捕可能赶到的时候,人就跑没影了。”
他表示:“多读读兵法,会比较有启发。”
狄昭昭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能料到人家往那儿跑,对上逃犯无极本身身手就不错,你们再二对一,难怪屡战屡胜。”
他毫不吝惜的竖起大拇指:“这可是一手绝活,难怪无极见识了一次就缠着你组队。”
他也挑拣着说了许多自己的经历,还和苏不迟聊了好一会儿那个采花大盗。
苏不迟对京城传闻中破案如神的狄昭昭很有好感。
狄昭昭也对很能抓逃犯的苏不迟很有好感。
两人一番谈话间,关系迅速亲近起来。
不过都有事在身,短暂小聚后就各自离去了。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
又是一年秋闱时。
天下读书人,能取中童生的,十里挑一,能过了三试成为秀才的,便是百里挑一了,而想要在秋闱中成为举人,跨越入仕最艰难的那道门槛,无异于千里挑一。
而今年秋闱,好似格外热闹一些。
第152章 解元
八月暑气正浓。
各个茶馆也热闹不已, 盖因为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榜前已然有早早来排队等着看榜的书生,百姓,雇工, 考生亲朋……人头耸动,挤挤攘攘,嗡嗡的喧闹声犹如阵阵蝉鸣,吵得人更是心焦难耐。
茶馆二楼,狄家包了个靠窗的位置,窗户正对着楼下张榜处,等会儿下面有信儿,就能第一时间听到, 是个绝好的位置。
狄先裕杵着脑袋往外, 着急:“都到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张榜!”
他这一说,一下引来周遭许多共鸣的声音, 应声成片。
狄昭昭就坐在方桌对面, 倒了杯凉茶:“急也急不来, 爹爹不是雇了人去看榜吗?”
狄先裕接过凉茶,一饮而尽, 干瞪端坐着的儿子一眼:“你怎么一点不急?搞得好像是我参加的秋闱一样。”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不是自己考试的, 这心里头跟有蚂蚁爬似的, 火烧火燎的, 明明买了冰盆摆上还是焦躁。
“我本来很紧张的。”狄昭昭老实承认,但是很快乖巧一笑, “但是看爹爹你这么紧张, 我就忽然不紧张了。”
咸鱼:“……”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怪的?
他看着前不久出考场时, 还累得靠着自己肩膀睡着的儿子,还有他无辜乖巧的表情,忍不住想——狄家是不是有什么坑爹基因传承?
连狄明自小那么温润隽永、知事自持的孩子,都在青春期尾巴爆发了坑爹基因,他可是知道大哥最近被爹写信训得灰头土脸的。
都扛不住写信找他帮忙说说情了。
那可是自小风光霁月,众人赞誉有加,连去桕木县这种刚遭蝗灾的贫困县做官都有声有色的大哥!!
咸鱼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自己和大哥鞠了一把辛酸泪,养娃坑爹啊!!
不像是他,从来不坑……想到自己做的许多事,咸鱼心虚的眨眨眼,摸了摸自己的良心,算了,为他爹也默默鞠一把心酸泪好了。
果然狄家就是有坑爹的基因吧?
他又灌了一杯凉茶,就听外头一阵热闹的声音,连忙放下茶杯,伸头往外看。
贡院门口的高墙下,走来一队持刀的衙役,护着负责张榜的几人,将一张又高又长的榜纸,踩着梯子配合着贴在了高墙上。
衙门的衙役散开,乌泱泱的人群形成向前涌动的人浪。
“放榜了!”狄先裕往外瞧,他手扶着窗台,自腰以上的半身都探了出去,好像这样能更快得到榜单消息一样。
看得狄昭昭冷汗连连,还没被秋闱的结果惊到,先被脑子里冒出的无数窗台坠楼案吓了一跳,连忙蹿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道:
“榜已经张出来了,咱不差这一时半刻。”
从窗口最好的视野往下看,能看到人浪层层往前推搡挤压,在前排的人有的颤抖眼皮一列列看,有的呼吸急促额头堆汗,压根不敢定眼去看榜纸。
狄先裕明显能看到,自己这次雇的那看榜人,往前挤的时候没挤过,落在了后头,这会儿是怎么挤也挤不进去。
他着急地一拍窗台道:“早知道多雇几个人了。”
狄昭昭心也微紧,即使送回京城的答案传回来的消息让他心安,但在这一刻,怕是谁也免不了一分忐忑和紧张。
雇佣着专门去看榜的人不慎失手,但结果依旧是第一时间传了出来。
秋闱榜首为解元,次名为亚元,随后三到五名为经魁,不论哪一年,这几个名次往往都会最先传出来,引得众人讨论。
今年也不例外。
在最前排的看榜的停留几秒后,很快有人扬声传话:“解元狄昭。”
人群哗然,诧异至极。
早在狄昭昭回乡参加秋闱前 ,就有许多人讨论他此次下场,到底能否中举,取得何等名次。
人分两批。
大部分人都觉得不稳妥,觉得毕竟才是个十多岁的小少年,哪能和沉淀数年的学子比?
也有人思及传言种种,知晓萧徽拉来了许多大儒同狄昭昭探讨学问,给他指点诗词经文,觉得怕是不容小觑。
狄昭昭绝对是此次秋闱的风云人物。
只是没有几个人敢想,他能一举夺魁。
“昭哥儿,你竟得了解元。”狄先裕舌头都有点打结,好像一下被这个消息砸得傻愣愣的。
狄昭昭按捺住激动,把傻爹爹从窗户边拉回来。
一举夺魁,他亦是没想到的。
“好了,咱们……”
狄昭昭话还没说完,就被狄先裕打断:“昭哥儿!!”他声音一下拔高,像是才反应过来,高兴又激动地一把抱住狄昭昭,“你是解元!!”
他喜于言表,就差把儿子抱起来转一圈了。
这一声也惊动了茶楼二楼周围看榜的学子。
狄昭昭不算是本地考生,临考前才到,又住的是自家宅院,故而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多,但偏偏听过他名字的人又数不胜数。
此次又一举夺得解元,许多学子都顺声齐刷刷地转过头看来。
旁桌的学子也满脸喜气,他起身拱手作揖:“贺狄解元,今日见之如闻,当真少年英气,灵卓无双。”
也有学子疾步迎来,面带感激作揖道:“吾乃远平府学子,家中贫寒,有一姑母独居,助我良多,若非狄解元破水鬼谜案,恐有性命之虞。”
他略略解释,而后端重道:“恭贺狄解元,祝君云程鹏翅展,光明照四方。”
狄昭昭一一回礼。
从茶馆二楼,穿过密集的人群走下来。
等接了送喜的红榜,又赠了喜钱,燃过炮竹,便立即收拾好行李,启程回京。
***
狄昭夺得解元的消息,比他人回程的速度更快传回了京城。
也传入了宫中。
只听闻那日玉照殿中传来开怀朗笑,还有重重三声:“好、好、好!”
而朝中重臣反而不太意外。
偶尔两三人成行,稍稍提及家中子孙学业,就忍不住多投几眼看向狄松实。
怎么好事就全让这个脾气又倔又硬的家伙占了?
偶有一两个不知内情的官员疑惑:“我记得曾听闻狄世子在读书一道稍显平庸,还费了大半年时间在军械案上,竟能以十数之龄在秋闱一举夺魁?”
被各种理由坑蒙拐骗去给狄昭昭上过课的朝中重臣,纷纷冷哼一声:
“稍显平庸?这话你也敢信。”
萧徽当真春风得意马蹄疾,从衙门开始嘚瑟,一直祸祸到姜府,到少归的家中。
得意洋洋的进,然后被笑骂着轰出衙门,被黑着脸扫地出门,伴随着一串串朗声大笑,谁人不知他心中快活?谁人不知道他收了个惊才艳艳的好徒弟?
虽然他嘴脸不堪,但实在是令人艳羡。
***
狄昭昭和父亲回到京城。
前后脚的工夫,来自云州的礼物也到了,除了家人的礼物,还有各个武将,曾经教过狄昭昭的夫子,朝中与父子二人有来往官员,纷纷送来一份贺礼。
二房小院又新开出来几间库房,都还有点堆不下。
这下,连性子懒散,不爱管事的咸鱼也注意到了。
家里好像有点住不开了。
他忽然想起来:“我那侯府修缮得如何了?”
招人过来一问,那间规制堪比国公的侯府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
他当即屁颠屁颠地跑去找他老爹:“爹,咱搬去侯府住吧。”咸鱼自信地拍拍胸膛,“换成我养你。”
当即就被书脊敲了一下脑门。
咸鱼委屈地蹲在角落:“这又不是我说的,圣人书里不都是这么说的,怎么就敲我。”
圣人言孝道,让人体感熨帖,怎么换到二郎嘴里,就变了个感觉?
狄松实看他那么大个人,故意蹲在角落装委屈,都气笑了:“起来。”
他让人拿来一张银票:“修缮好了只是大体,屋内的家具,摆件,装饰,都还要一一花心思,这银子你拿去买些好木材,好打些家具。”
这时候家具中八成多都为木器,而珍贵木料却价高难寻。
黄花梨、老挝红酸枝、紫檀木此类名木,购置起来也是不易。
唯有有底蕴的家族,才会家中家器木件都用上这等好木料。
狄家自寒门而起,这份底蕴自是欠缺的,若非狄松实不爱奢靡,咸鱼有点抠门的守着小金库,这会儿狄家或许早成那等暴发户。
咸鱼可不讲究什么推辞,麻溜地把银票揣兜里,满脸傻笑:“我肯定办好了,爹你放心。”
他跑到军营巡视了一圈训练战阵、大刀阵、战车阵中兵将,提了几个建议,又跑到几个混熟了眼的武将面前溜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买木料的渠道。
这些好木,不乏缅甸、老挝产的,自然是巡边的武将最有渠道,认识不少通关的商贾。
如此一来,从秋到开春,咸鱼都忙得不亦乐乎。
而狄昭昭就辛苦了。
因为决定要参加次年春闱,他在归家短暂的庆祝后,就投入了温书中。
有必中的信心,他还可以抽出心神来去抽丝剥茧的破案,名次与他无碍,但春闱更是群英荟萃,万数的饱学之士去争百数的名额,他如何敢掉以轻心?
乍暖还寒,春花朵朵开。
又是一年春日。
又是一年春闱。
五湖四海的学子陆续入京,塞满了京城的各大客栈、酒楼,举目皆是身着长衫的学子。
他们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在茶楼、诗会上高谈阔论,倾吐抱负。
又或许面容老成,已经经历过数次科考的洗礼,只与相熟的友人讨一讨学问,而后大多时间沉下心来温书。
不论众生百态,春闱依旧如期而至。
这是狄昭昭头一次在京城的贡院中参试。
夜半时分,他提着考篮,从马车上下来。
贡院内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狄松实、徐氏、顾筠、狄先裕都一同来给他送考,也都纷纷从马车上下来。
看到京城贡院门前的考生,狄松实眼睛里露出一丝丝回忆和感慨。
他看向狄昭:“再检查一遍考篮,谨慎仔细些,无误便去前去队列了。”
狄昭昭点头道:“我这就检查。”说完便细细又将考篮中的所有物件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他盖上考篮,以免有人趁乱丢了东西进去。
抬头看到家人都来送考,也觉得心中暖融:“祖父祖母,爹娘。”他一一喊到,又笑说,“我便去了,夜深寒凉,莫要在外久站。”
徐氏疼惜的摸摸他的背脊和手,透过这身没有夹层的衣服感受他的体温:“这可真折腾人,晨初那会儿有露水,昭哥儿可要注意些,莫弄湿了衣裳。”
狄昭昭把自己热乎乎的手塞进徐氏手心,笑说:“您瞧我手多热乎。我身体自幼就好,生病也少,祖母哪用如此担心?”
这话倒是没错,能吃能跑能跳,爱到处撒欢的小昭昭,自小就有一副好身体,生病都是极少的事。
狄昭昭在家人的目送下,提着考篮融入数不清的学子中。
灯火烛影拉长了他的背影,背脊挺拔,脚步坚定,狄先裕在灯影重重中有一瞬间恍惚,好像看到了第一次送昭哥儿去静思学堂考试时,那糖葫芦一样喜气的矮墩墩快乐蹦跳着跑远的身影。
那时,小家伙还会欢快回头跟他招手:“爹爹我去考试啦~”
忽然,队列中的小少年也转身回头看了一眼,与家人目光对上,骤然笑弯了眼眸,冲散面庞上的冷意。
春闱检查夹带、唱保等流程与前头几次考试没有太大区别,就是更严了些。
进了考棚,将考棚简单收拾一下,他便坐下。
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京城这间贡院明显比老家的贡院好上许多。
周围学子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注意到他这个年纪独有少年面庞,目光都不禁停了停,眼露讶然。
显然他们能大致猜到狄昭昭的身份,因为这场考试中的学子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二十多已经算年轻,尚未弱冠者凤毛麟角。
想到京城中在春闱前愈演愈烈的讨论和关注,还有如此稚龄,就坐在天下学子所求的春闱考场之上,一时间不由思绪万千。
不过终究是春闱更重要,他们将目光挪开,看了一圈,心中有数才收回来。
这是个不偏、不坏、不臭的寻常考区,唯独特殊的,怕就是一群成熟稳重的中年学子,中间夹了个年纪轻轻的小学子。
大家都默契的没有出声。
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检查着笔墨,无不修养生息,准备迎接这场最为重要、也最难以跨越的春闱。
晨光熹微。
贡院门落锁,锣鼓声响。
拿到试题后,狄昭昭收敛心神,静心答题。
第153章 春闱
狄昭昭在礼部贡院内静心答题。
此刻尚寒, 贡院中小心烧着一盆盆炭。
来回有巡考官视察,以监督考生防止作弊,狄昭昭在休息眼睛, 转动手腕的过程中,还抬眼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倒是没说过话,但今次考官的早就在给他补课的几名老师描绘中,一点点成型。
“杜成秋那家伙修撰过法典,性子执拗又严谨,文风倒是无妨,文意上要是被他捉到一点疏漏,再好的文章都要被他降个几十的位次。”
“哈哈哈, 你这文章肯定合老童的胃口, 就是可惜了,被老夫我捷足先登了。”
……
看到第一个。
狄昭昭以为正常。
看到第二个。
狄昭昭觉得监考严。
等看到第三个主考官巡考“路过”这片寻常考区的时候,狄昭昭忽然想, 不会是特意溜一圈来看他的吧?
作为这次春闱的风云人物, 狄昭昭也是有一点自觉的。
自从他得了解元后, 京城便涌起一股讨论的热浪,猜测他会不会参加今年的春闱, 还是再等下一次。
在他表示要参加隔年的这场春闱后,更是争论一片。
那时距离春闱还有二月有余, 正是各方学子都陆续进京的日子。
京城最好的茶馆中。
“年轻气盛, 不知深浅。”有老举子连连摇头说, “如今才年十四,即使再沉淀三年又如何?届时学问更扎实, 年岁也合适, 一举夺得三元并非痴念, 糊涂,糊涂啊!”
也有锐意进取的书生,洪声道:“此时势头正好,心气正高,乃高歌猛进之虎势。依我看少年自当锐勇,才不负天公垂青。”
“年少轻狂!”老成举子拂袖,一副看不惯的样子。
引得不少数次参考的学子暗暗点头,即使没说什么,但都也觉得稳扎稳打更好,毕竟内敛稳重才是这个时代推崇的性格主流。
在角落,传来一道冷哼:“人不轻狂枉少年,你们又岂知其鸿鹄之志?”
被反驳的学子纷纷皱眉,此言岂不是暗指他们是只顾眼前的燕雀?循着声音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身穿锦绣长衫的富贵公子,与两名身着书生袍的学子坐在一桌,正是王元琮。
王元琮被这么多人看着也不惧,梗着脖子说:“看我做什么?狄昭昭这个时候参加科考,根本就不是盯着什么名声去的,他就是想早点入仕。听说过大理寺弄的那个大案要案攻坚复核会吧?知道有多少人满腔悲愤、满心酸苦来到京城,就为等着狄昭昭参加这次攻坚复核会后,呈递诉状击鼓鸣冤吗?”
众人诧异。
王元琮也是从他父亲口中得知的这些,这会儿带着点气恼全都倾吐出来,把茶楼中一干自觉老成,以长辈口吻指点的老举子说得沉默。
王元琮也不耐听下去了,拉着两个好友就走,晦气道:“我也是前阵子听到一个很棒的诗会,收获颇丰,才领你们来的。没想到短短数日就变了一批人,竟说些真假不知的闲话,还好意思说狄昭昭!”
张建白和齐峥都看他,眼神很是稀奇。
王元琮顿时面色爆红,憋出一句:“我可不是夸他,只是说的事实。”
他才不会承认听他爹说多了,还真觉得那家伙不错。
张建白和齐峥都在他的瞪视下,强压住嘴角的笑意,点头:“好好好,你没夸他。”
在离开茶馆一段路后,张建白忽然问:“真有许多人来京城只为等他再审理案件?”
“只是咱们是一心读书不知道,其实就跟许多村庄里埋头耕地的农户也不关注秋闱何日开考一样。”王元琮自然是点头,而后又道,“但据我爹说,狄昭昭名气在圈子里其实已经很响亮了,那些背负仇恨找不到凶手的,得知有这个大理寺组织的、许多办案好手汇聚一堂的侦办机会,自然蜂拥而来。”
张建白若有所思,最后只感慨一声:“这或许就跟病患口口相传,追寻名医一样吧。”
三人讨论着走远,想着早早回去再抢时间温会儿书,连脚步都急促了些。
有这样一个耀眼的人生于同一时代,还在差不多的年岁入仕科举,实在是难免让人心生紧迫,想要奋力追赶。
自这日起,此番言论流传出去后,对狄昭昭此次春闱关注的人就更多了,跋山涉水而来的凄苦受害者亲朋族老,自然都盼着他好,能顺利入仕,免得一再在科考这座深海中沉浮,难以脱身。旁的学子就心思各异了。
只是狄昭昭不为此所困扰,外头如何争议、不安宁,都不会动摇他的决定,见过祖父如何顶着疾风骤雨前行,他自不会为这点小声音动摇。
如今进入了考场,狄昭昭作答依旧镇定。
反倒是在外等待的狄先裕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被约出来吃饭,拿在手里那本编撰好的“臭崽坑爹记”,都拿反了,却还完全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但却全都被同桌吃饭的几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当年你自己考试都没这么紧张过。”几个快乐咸鱼同盟的兄弟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调侃他说。
沾了书坊的光,还有几个做周边、礼品、抽卡等下游营生的,这会儿大伙都存下了一笔不菲的小金库,有些人起手经营起来,也有些人带着小金库彻底美滋滋躺平,日子都快活得很。
比自己考试都紧张的咸鱼:“……”
他又找谁说理去?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那心脏就跟不听他指挥似的,搁那儿一个劲儿地噗噗直跳。
看他的模样,餐桌上众人发出快乐的哄笑:“哈哈哈……”毫不留嘴的看笑话道,“你也有今天!”
狄先裕恨恨的一个个指过去:“你们等着看好了,看你们家的到时候科考,我笑话不死你们。”
他可是很记仇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齐洲顿时摊手:“我闺女可不考,儿子才三岁,还不知道有没有念书天赋呢,我就打算多买点铺子以后给他收租,你想笑我可有得等喽~”
“就是,等到我们家孩子能考到举人、进士,你这记性怕是早把这事忘干净了。”了解他的大伙都纷纷有恃无恐。
“哈哈哈还那么多年,怕是还不等昭哥儿成绩出来,这家伙就把今天放的狠话抛到脑后了。”
还别说,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就是相互熟悉了解。
狄先裕叫嚣着等大伙孩子长大,叫嚣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实际是还不等狄昭昭考完,就把这事抛诸脑后。
只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连最喜欢的话本都看不进去了,就跟迷路的蚂蚁一样在原地来回转圈圈。
在院子里背着手转圈圈。
在书房里焦虑地转圈圈。
时而想昭哥儿在里面会不会受风寒、着凉,出意外,又担心儿子还小,会不会出现那种要因为年纪压名次的事情,到时候昭哥儿不会哭吧?
在咸鱼的一通胡思乱想中,终于转圈圈转到了一连九天、三场的春闱结束。
他急匆匆地跑去贡院接人,看到狄昭昭虽然眼底有些疲惫,但精神头还好,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家里来的马车上,徐氏笑着冲孙儿道:“你爹这几日可是茶不思饭不想。”
说起这个话题,顾筠噗嗤一声掩口轻笑,连狄松实脸上都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狄先裕见状,顿时哼了一声,转身别过脸去背着人了。
狄昭昭也眉眼带笑,他和娘亲换了个位置,坐到狄先裕身边,凑过去:“爹爹?”
见狄先裕不应,他又从另外半边肩膀往前探,在狄先裕耳边:“爹爹?”
狄先裕躲也躲不过,心一横,顿时不管不顾大声道:“我就是着急行了吧!!谁规定陪考的人不能着急的!”
马车内传来一阵阵笑声。
狄先裕准备撸袖子干仗,好家伙,老虎不发威以为他是小猫咪吗?他欺负不了别人,还欺负不了你个坑爹臭崽吗?
他转身,准备仗着身高腿长,借着马车里的狭小空间来一个“咸鱼压顶”,结果才转过身来,就被立刻送上了个大大的拥抱。
“我就知道爹最疼我了。”狄昭昭笑得乌眸晶亮,毫不吝啬地吐露情感。
狄先裕冷不丁被抱住,只感觉心一下鼓鼓囊囊的。
看着拥抱过后,毫不设防的靠在他怀里的小少年,他戳戳儿子脸道:“你倒是不怕我对你下手。”
面对狄昭昭这副“你想捏就给你捏好了”“反正我都习惯了”的表情,咸鱼桀桀桀地伸手,一把捏住这张小俊脸上的鼻子。
躺着休息的狄昭昭:!
他只能张嘴呼吸,然后用手去扒拉自家无良爹爹的胳膊。
狄松实三人:“……”
欺负了一通崽,焦虑全消,重新神清气爽咸鱼,表示大发慈悲的放过儿子,随后将手往上挪了一点,指腹用力一点点的给按太阳穴,将力道一点点渗透进去。
马车还没到家,在礼部贡院里紧绷神经答题九天的狄昭,就沉沉的枕着爹爹大腿睡过去,呼吸声缓而均匀。
“我背他进去就好了。”狄先裕说。
面对家人诧异的目光,他哼一声:“又不是第一次了,这小子还从小就爱往我背上跳,赖着非要我背。”
若狄昭昭这会儿醒着,定会急急道:“我小时候还坐过爹爹肩膀!!”
不过半梦半醒中,好像意识到自己趴在熟悉的肩膀上,小少年安心地用胳膊抱住爹爹,熟练地把脑袋搁在宽大的肩膀上,又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
***
翌日。
狄昭昭照着祖父的要求,把自己所答的复写出来。
狄松实看了,夸他答得不错,又道:“捎带去给你师父也看看,看完心中有底,也安心些。”
萧徽见他带着复写的文章来,也好奇的伸手拿来看,想看看自己小徒弟考得怎么样,看完感觉很满意,他一直教导小徒弟,知道他有多聪慧,连数百个细微的指印,仔细看一遍都能略略记住,哪里需要太担心?
相比狄松实的内敛,萧徽就直截了当多了:“这要是取不上,我去给杜成秋那家伙眼睛上糊屎壳郎滚的球。”
狄昭昭失笑,能让师父用这个口气说话,也不知杜大人又是何时得了师父恩惠,成了熟络的友人?
萧徽又坐下来,摆了茶点、果品,捧着这份答卷里的文章、诗词,细细品读起来,啧啧道:“你这文辞愈发大气了。”
狄昭昭也坐在一旁,陪着师父喝茶:“也是这几年经的事多了,见得广袤疆土,眼界开阔了。”
萧徽瞥他,好笑道:“你这说话的谦虚劲儿,可和笔下文字全然不同。”
狄昭昭疑惑:“哪里不同?”
“你这字里行间意气飞扬,英气勃发,哪有嘴上说的这么谦虚?”
此刻闲聊着的师徒俩,不知道约莫半月后,封闭的贡院内,也有阅卷官说出了同样的话。
“何等文章如此出挑,让诸位都记忆深刻?”主考官杜成秋问着,伸手从面前十份答卷中,取出好几名阅卷官推荐的一份。
他面前的那名官员,正襟危坐应道:“此文章着实大胆敢写,切入角度宏大,谈我朝疆域,谈诸军奋勇,言及国有危难四方众志。其辞恢弘滔滔乎如黄河之水奔涌而来,细处又不失情理,通阅全场,再无第二人胆敢如此着墨,当真是壮志凌云写春秋,意气风发绘宏图。”
主考官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皮。
他略略点头,又看向下一位:“童大夫也如此认为?”
被问的童大夫点头表示赞同:“文词更优、意义更深的不是没有,但那种字里行间透出的气魄和文骨,实在让人震撼,看过之后,再看旁的总感觉少了些滋味。”
“不仅如此,”又有一位阅卷官出声,“不仅笔力浩荡豪迈,可见其胸怀壮志。落眼细微处,用典多且精,还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巧思、可谓博古通今,此学子的见识、才学也是一等一的。”
经他这一说,阅卷官们顿时想起来了,为什么唯独这份答卷,印象最深刻——因为他们被迫慢下来了。
在成千上万份答卷里,针对同样的题目作答,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新意?考生所思所想,又有几人能超越阅卷官的知识范畴?
故而大多数答卷,飞快扫过去,便知道其水平了。
但在阅这份卷的时候,在看到许多又巧又精的用典后,脑子下意识被牵扯住:竟然还能如此作想?
思索中,速度就不知不觉慢下来了。
这就要从狄昭昭师徒俩与众不同的教学方式说起了,犹记得一本千字文,都能让师徒俩兴致勃勃的讨论若杀神白起干起了青天老爷的行当会如何?
又或许与狄先裕偶尔从上帝视角、以超前的思维看这个朝代的某些事有关,耳濡目染中,就慢慢染上了。
自幼好奇宝宝似的小昭昭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求学时无心地十万个为什么,还会带来这样意想不到的收获。
杜成秋听一个个阅卷官都这样说,甚至有种是不是被买通了的离奇感,要知道文人相轻才是常态。
他目光巡视了一圈,不由低头看向手上这份答卷。
而考完的狄昭昭,可没有任何烦恼。
他兴冲冲地关心着阅兵大典准备的情况,然后就听到爹爹的激情吼叫——把书卷成卷举在嘴前,放声激情的歌唱着铿锵的战歌。
跑调版!但演唱者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还唱得沉醉地时而后仰时而弯腰。
狄昭昭惊掉了下巴:“我终于知道我唱歌像谁了。”
第154章 会元
杜成秋等一众考官经过一番争论, 将最优的十份答卷都评议了一遍。
期间对桌上这些答卷的名次争论不休,不乏分歧。但总归在规定时限内,核实好了排名, 确认无误后上报朝廷,只等待拆除糊名后拟榜。
拆除糊名后,看到最上方的名字,杜成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名单呈交上去,也送了一份去礼部,以便礼部安排张贴公榜。
春闱放榜了。
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五湖四海的学子,各家的小厮侍从, 看热闹的百姓, 当看到礼部官员拿着一张又长又大的红榜出现,人群瞬间沸腾。
在隔着两条街的大理寺衙,狄松实手持卷宗, 却难得心不在焉。
大理寺的官吏和差役, 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低声议论着。
“咱大人就是太倔,去礼部转悠一圈, 打听一下,不就知道情况了?”
“要我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就不信咱大理寺的小神探取不中, 那一手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不会还有人以为光靠眼睛, 不靠脑子, 就能找出那么多指印,用血迹把现场还原得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这一样吗?感觉好些会念书的大人, 来了咱大理寺看着案子也没什么好办法。”
牛武志从门外大步走来, 看到手下一群人凑在一起, 过来把人轰散,又忙踏上一段青石板路,推门报喜道:“大人,大喜啊!”
狄松实忙放下卷宗站起:“取中了?名次如何?”
即使早就看过文章,心里有准备,但此刻狄松实脸上仍然难掩欣喜激动之色。
当年他一路走来,艰难重重,一无名师指点,二无先者领路。只凭自己理解,对书经的诠释哪能有世代传家的书香世家、勋贵学子深刻?见识就更短浅了。
如今狄家三代中皆有人入仕,他们狄家当真在官场中稳稳扎根了!
再也不是那官海中的无根浮萍,稍有巨浪就能卷得无影无踪。
即使现在每一代都暂时只是独苗苗,但无疑一代比一代有更优渥的条件,这就是家族兴旺之相啊!
狄松实眼角都微微湿润,从前那个在云梦的孤傲少年,可从不敢想还能有如今盛景,眼瞧着就要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是会元!我在看榜的时候可听大伙说,十五岁的会元,简直闻所未闻,千古奇谈!”牛武志语气激动,无不自豪的说。
狄松实闻言也一惊,身体都恍了一下,手连忙扶着身前的桌案。他当然知道昭哥儿的文章无可挑剔,还知道这是萧徽还有他和诸多名师教导过的结果,更知道这是昭哥儿自幼便知晓参与侦案磨砺出的眼界、思维。
但即使他都知道,但也不敢想才十五岁的少年,能在春闱夺得会元的事。
狄家被派来报喜的小厮,也拿着小牌通过了门口,一溜烟小跑进来,喜气洋洋的模样,消息瞬间就传开了。
这消息就跟带了火星落进了干柴草垛,大理寺轰然一下炸开了锅。
差役们顿时聚在一起,神色欢喜,忍不住面带期色:“小神探肯定会来我们大理寺吧?”
“哈哈哈那当然!我想到那个场景就感觉浑身都激动起来了,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犯在我们手里。”
还有平日里狄松实器重的官员、差役,无不面带喜色的走进狄松实这间衙署公房,贺喜声不断:“喜讯如风拂门楣,儿郎进士展雄才,狄寺卿好事连连,可要请咱们吃茶啊!”“今日上衙就听有喜鹊在叫,原来是狄寺卿家有如此喜事。”“十五岁的会元,纵观古今,也是凤毛麟角,实在让人惊叹!”
这些贺喜的人其实心里门清,依照狄昭在皇帝那儿落下的印象,还有未赏的大功绩,此番殿试若无意外,怕是要出□□。
十五岁的□□,称上一句“千古奇闻”都不为过。
只是殿试还未到,这话不方便宣诸于口罢了。
狄松实自然笑着连连应是,拱手道:“改日,改日一定请大家吃茶。”
到午时休息,狄松实忙从大理寺回家。
回家就看到狄府门庭若市,门外那条巷子来往都是马车,全都是登门贺喜送礼的,有亲自来的,也有派遣家中得力管事来的。门口车水马龙中,唱礼声不断,衬得狄府大门都好像变小了。
这也是自然,狄府当初是按照京中五品官的规格置下的家宅。
家中人不多,也没有讲究奢靡和排场的,住起来也算宽敞舒心。
只是谁也没想到,时光流转,已然换了一片天地。这曾经让人艳羡,让咸鱼兴奋得嗷嗷叫的家宅和家产,如今也有显得拥挤狭小的一天。
徐氏领着儿子媳妇孙儿待客,才送几位宾客离开,就看到狄松实罕见的在正午时分归家,她欢喜地迎上去。
等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家中膳食也备好了。
徐氏笑容就没落下去过,好像一夜年轻了十岁,他问:“有如此喜事,咱家是不是要摆回酒?”
顾筠也喜上眉梢:“自然是要摆的,不过怕是要等殿试之后了。”顾筠心中算了算,公爹官场中的好友,夫君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她娘家的人,婆婆娘家的亲友,还有方才来送贺礼的武将、还有她摸不清缘由的文臣……这林林总总算下来,偌大一场盛宴。
从前,这可是只有那些个有底蕴的豪门大族才能操办的喜事,她们这些京中小官家里,只有想办法弄到请帖去参加的份。
她依稀还记得,年幼时,庶妹为了一张盛宴的请帖,连续好些天和她别针脚,如今,竟然全然换了一份境遇,可以由她来牵头举办这样的盛宴了,当真像是做梦一样。
狄松实接道:“自然是要等殿试之后了。”即使是狄松实,在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也不会提戒骄戒躁,莫要得意忘形之类提点的话。
还笑赞道:“昭哥儿当真出息!”
眼瞧现在的架势,怕是家中还要添上一块敕造的【连中三元】的匾额,更要在族谱上记下旷世一笔了!
不过狄松实只在心里想想,按捺住了心中激动,不会在此时说出口,免得平添压力。
狄昭昭趁着大人说话,飞快夹了几个糖葫芦球,一口一个,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
听着满堂喜声,眼见满目喜色,被夸的小少年悄悄挺起胸膛,直了背脊,竖起耳朵,感觉糖葫芦球都好吃了许多。
话题从办酒,到昭哥儿出息,再到挑选吉日开族谱,最后甚至到早早备好石头,在家乡老宅立石碑、修牌坊。
咸鱼的表情,从(^_^)变成了(0.0)
狄先裕原以为摆酒就已经很大张旗鼓了,没见那么多话本里,都是什么不宜声张,家里小请几桌之类的。
没想到最后竟然夸张到不仅要选吉日开族谱,还要立石碑、修牌坊。
咸鱼没想到这是为□□做的准备和预设,早早备下,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心中再次惊奇:这会儿光宗耀祖的观念可真浓!
他就没什么祖宗的观……咸鱼忽然一卡,他忽然想到,若有一天自己七老八十了,狄松实和徐氏也去世了。
届时若家中有重孙、重孙女出息了,他肯定也是乐意祭个祖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们的。
不仅要祭,还要弄得热闹一点,弄点烧鸡弄点酒,什么猪牛羊的祭品都摆上,再欢欢喜喜的跟他爹娘说家中小辈出息的事。
若等到他也去了,昭哥儿当了家,想来有喜事的时候,也会乐意祭祖说与他和爹听的。
狄先裕有点恍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也在不知不觉中,犹如细水漫灌一样被浸润。
他觉得好像也不坏?
咸鱼想了想,他还有别的变化吗?绞尽脑汁思索了一阵后,他神色囧然,只觉脑袋空空。
想也想不清楚,他干脆把这事抛到脑后,先把现在的高兴享受了再说!!
在一桌人夸奖后,咸鱼厚着脸皮嘿嘿总结道:“不愧是我崽。”
又听狄昭昭脆声支持,乌眸晶亮写满崇拜。
一桌人:“……”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在欢喜热闹了两天后,狄家就在狄松实这一根定海神针的镇定下,逐渐平息下来。
狄昭昭专心准备殿试。
就在这个谁也顾不到咸鱼的间隙,他从京郊训练营地回来后,滴溜溜蹿进了书坊。
“我说的封面画好了吗?”咸鱼期待搓手。
上次碰头看过找人整理的成品后,他感觉很满意,灵感爆发地加了一个有趣的封面。
闻白让人去取成书,又对他说:“封面画也好了,现在只剩下书名了。”
“书名先不急,等殿试结果出来,再到传胪大典、簪花宴、一直到御马游街之前,还有时间。”狄先裕说。
没错,咸鱼打算在殿试结束后,掐准御马游街之前把书发售出去。
这样的话……嘿嘿,咸鱼坏笑两下。这下总要还他清白,让天下人知道臭小子到底有多厉害,又给他扣了多少黑锅了!
“依我看,昭哥儿不出意外得状元的机会很大,不如先印刷一份《状元儿时二三事》的封面?”闻白将送来的书递给狄先裕。
只见书封面赫然是活灵活现的两个火柴人。
大火柴人暴跳如雷,头顶还烧着一团怒火,旁边是几个云朵一样的气泡框,围绕在大火柴人头顶和身后,全是气得跳脚的吐槽——
【又坑我!!】
【火冒三丈!!】
【今日捶崽!!!】
而在吐槽下方,赫然是一幅追杀图:
大火柴人气得跳脚,手中高举小棍,嗷嗷叫着追,小号火柴人哇哇叫着跑。
第155章 《状元儿时二三事》
对于京城百姓们来说。
最近几年可谓跌宕起伏, 惊奇连连。
京郊有了雷神塔,虽说读书人说那塔上挂着的牌子叫引雷塔,但京城百姓可不管你写的什么, 大伙都这么叫,也就成了口口相传的名字。
每每雷雨天,城里那几处视野好,刚好能看到引雷塔的酒楼茶馆,都生意爆火,雷雨天里听雨看雷,似乎逐渐成为新的潮流,为此诗词都涌现不少, 在文人墨客中传诵。
这是颖悟侯和其子狄昭昭想出的主意!
这竟然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紧接着。
京城中许多孤家寡人的老者, 竟受到了关照,让他们自己推选出自己居住片区的辖长,虽比不上那些个孝顺的儿子媳妇给养老, 也谈不上享福, 可总比从前好多了, 遇事有了寻处,遇难也有了依仗。
听说这也是颖悟侯回乡的时候提出的想法, 皇帝觉得好,便在京城先试行了, 把隐患解决了, 再往四方州府推行。
即使是些家中有子孙的老人, 看了也不免心中安慰,嘴里惦念着颖悟侯这份好。
没多久, 就有人被朝廷召去吃官粮了!就因为看了《小草寻亲记》觉得好玩捣鼓出了新东西!!!那玩意还稀罕呢, 他们听都没听过!
尽管不少百姓都知道, 糖葫芦仙人写的这本《小草寻亲记》写的都不是胡诌,虽然看起来很荒唐,但是随手一试,往往会吓得往后蹦跶几步,又怕又惊地下意识出声:“哎呦妈耶,这玩意是真的!”
但是直到真的有人受这本书的影响,吃上了官粮,许多百姓才忽然觉得这书好像不只是话本这么简单。
那可是官粮!!即使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大人,可就算只是衙门里一个看门的,跑腿办事的衙役,那可都是多少人家花钱想尽办法托关系,都没能端起的官家饭碗!
对《小草寻亲记》的讨论又一次到达了高峰,闻墨书坊甚至被许多人堵在门口,要求把前头的书稿二次刊印再出售。
其中尤以望子成龙的父母为甚,为家中孩子学业发愁的父母,为此热热闹闹带起了一股新的讨论高峰。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
从有各个小国使臣来送岁供,到有十四岁的少年夺取解元。
从京郊传来的威势滔天,如惊雷滚滚的杀声,到今年会有阅兵大典。
十五岁的狄昭昭一举夺得解元。
满城都在猜测,会不会出现头一个十五岁的□□,纵观古今,前所未有。
连街边小贩,在摊前没有顾客的时候,都会聊两句这个最近吵得满城风雨的话题。
“颖悟侯那么聪明,他儿子肯定也不孬,我看状元肯定是他跑不了了。”老伯手脚麻利的把乱了的菜摆好,顺手往上洒点水,“你忘了之前那个偷军械的事了,我滴个娘诶,我看跟二郎神开了天眼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旁边是个卖蚂蚱、风车、跳跳蛙、小飞鸟等玩具的小摊,刚刚卖出去了一个玩具,此刻笑呵呵地:“还是要读书,读书人的脑子真是好使,你看我这摊子以前没人来的,多去茶馆听听小草做的事,多琢磨琢磨,现在都能养家了。”
蹲在这两个摊子对面的,赫然是一个卖泥塑小人的老伯:“我跟你们说,我之前还遇到过……”
他正要把之前好像遇到过本尊的事情又拿出来说,忽然听到街道上有行人喊道:“别看那些个小东西了,垂钓仙人居然新书了!”
“什么?”
“快点别磨蹭了,再晚一点就又要抢不到了。”那书生模样男子拉起人胳膊就走。
“什么书?什么书?你先告诉我!!”被拉起来的人看起来年纪还小,满脸兴奋,一看便知对话本爱不释手。
听到他的声音,在街上挑选东西的路人也都相互询问,消息飞快的传播,附近酒楼茶馆中的食客,店内挑选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的姑娘……都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
谁人不知,那么多有趣新奇的话本,都是垂钓仙人提出的?
他竟然也写话本了?
那该有多好看,有多有趣?
抱着各式各样的期待,有钱有闲的一批人最先出发,兴致勃勃地往闻墨书坊赶去。
而在闻墨书坊门口,二层小楼上赫然垂落着一幅让人瞠目结舌的“火柴人暴躁追崽图”
竟然还上书——《状元儿时二三事》
所以那么大一张画作上,前面被追得哇哇跑的小人,是今科状元?
而今科状元是谁?
百姓或许要等到御马游街后才知道,但消息灵通的学子,却是知道今科状元花落谁家的。
不少曾经咬牙切齿想找糖葫芦仙人是谁的人,脑子里猛然有电光闪过。
“糖葫芦仙人就是狄昭!颖悟侯世子狄昭!”
一声惊呼打破了鹿东巷还算和谐的气氛。
微微仰头诧异看着巨型火柴人画的乌泱泱人群,奇异的安静了片刻,随后声音忽然一下犹如暴雨倾盆轰然炸响。
许多读书人脑子一片空白。
许多了解狄昭在破案方面能耐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更多喜欢糖葫芦仙人话本的人,曾经还有不少恶狠狠放下各种豪言要找到糖葫芦仙人让他好看,此刻更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而在呆立的人群中,反而是孩子和闺中姑娘更快反应了过来。
或兴奋,或期待,或疑惑,或惊讶地买下了一本新书,拿在手里翻看。
说实话,咸鱼确实没有什么写作技巧,连自己喜爱的小说梗都写不出来,甚至没法自给自足,自产自销,所以这故事并没有太多的文笔、起伏和故事性。
但偏偏有一点是独特又难以替代的——炸毛时刻的跳脚和爆发的激烈情感。
文字作为情感的载体,非常忠实的从一件件事中将这些情绪瓢泼而出。
只看得人满头、满眼、满脸都是:
【臭崽又坑我!!】
【呜呜今天又给崽背锅~~】
【呜呜不活了——不活了!!心脏停跳之前一定要胖揍一顿狄昭昭!!】
【谁来用麻袋把昭哥儿套走!!我不心疼!一点都不心疼!!就会撒娇的臭崽!】
【今天揍崽!谁也别拦我!】
好像真的有个火柴人头顶一团火,在那里左右乱跳。
活跃而汹涌、热烈而浓郁的情绪,扑了拿着书看的人一脸。
惊得人眼球都掉落一地。
在惊奇过后,很快就顾不上里面出现的“到底是谁的锅”相关的内容了,小孩捧腹大笑,姑娘们也是掩着嘴喜笑连连,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当爹的吗?
在这个尚且古老的时代,父亲这个词语,象征着很多东西,譬如权威,不可置疑,即使是穷人家的父亲,伴随着沉稳、顶梁柱这样的角色的同时,也通常是不可挑衅的代名词。
更有孝道一词约束,使得孩子对父亲有种天然的敬畏。
看到狄先裕被坑得跳脚的欢乐日常,大家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不是为他打抱不平,而是哈哈大笑。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就是觉得有趣,快活,还想再多看一点!
他们看过之后,浑身舒畅,又觉得还不够,还想再多来一点,那种意犹未尽还心痒痒的感觉,就跟有小蚂蚁在身上爬似的。
笑过,快活过之后。
看书的人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
很快有人想起来,这不就是糖葫芦仙人最可恶的地方吗!!
“可恶!”
“果然是亲父子,一个德行!!”
总觉得这书没写全,东扯西拉的,还有呢?中间的细节呢?还有前因后果呢?这么多年难道就发生了这点事情吗?养没养过孩子的都知道,不可能!!
就好像又渴又饿的人隐隐约约看到了满汉全席,却只吃到其中冰山一角的三五种,完全满足不了已经被狠狠打动的味蕾。
可恶!!!
不可以只有他们一个人受这个苦,于是当有人来找他们打听这书好不好看的时候,他们抱着“坑里好,坑里妙,坑里人多呱呱叫”的想法,非常积极的安利。
什么?听说文笔不好?不不不,你知道内容有多有趣吗?看完你绝对会来感谢我的。
天知道我抱着书乐呵呵笑了一下午,这种快乐简直千金不换!
……
在各种花里胡哨的安利词下,还有对十五岁就能中□□的感兴趣下,更是对颖悟侯和狄昭昭这对离奇父子的好奇中,本就有盛名的“垂钓仙人”的新书,在京城内飞快卖脱销了。
看书的时候乐呵呵,直到书看完后合上,有些人才后知后觉的猛然跳起来,然后把书赶紧拿回到手中翻看。
等等,刚刚书里面说了什么?
那些事都是谁干的?!
***
皇宫。
按照雍朝惯例,在簪花宴后,会宣读圣旨给一甲三名授官,随后新科进士会分别从正阳门、东前门、西前门出宫游街。
二甲和三甲的官职,都需要参选了庶吉士后再通过分配、考核获得。
梁总管亲自捧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授一甲头名狄昭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授一甲第二名齐峥翰林院七品编修;授一甲第三名胡路学翰林院……”
在殿前两侧,站有数位内侍,他们随着梁总管的声音,声叠着声朝外洪声传唱,数声同响,重重叠叠,犹如在山野中回声滚滚,声势格外浩荡。
站在一众学子之首的三人,此刻尤为瞩目。
若日后不能在官路上出头,这会儿很可能就是人生中最璀璨、最荣耀的时刻了。
在一甲三名的授官圣旨宣读过后,梁总管又从旁边的红木托盘上取过一道圣旨。
他定眼看了看站在队首俊朗挺拔的少年,捧着圣旨,再次运气扬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修撰狄昭学贯经史,年少英发。除社稷之害虫,靖四方之祸患,功勋卓著,百姓称颂,朝野共仰,特擢狄昭任大理寺寺丞,赐穿蟒袍。望卿明察秋毫,正国法,安民心,以副朕之厚望,钦此!”
在十几内侍的重重扬声下,在殿前的官员都感觉到何为天子垂青。
才刚刚入仕,便连跨越三级,从六品直升正五品,还毫不避嫌的让祖孙处于同一衙门,这是何等的青睐和看重?
即使当今看重能臣,用人不拘一格,但也从未有此先例。
许多官员都在心中暗暗心惊,思绪万千,但即使是平日里战斗力最强的言官,思前想后都觉得不好意思站出来反驳这份功绩和升迁。
景泰帝平日里升迁就给得干脆爽快,但凡能做出功绩,就定能很快得到提拔,
即使不算那些零零碎碎的,只算淮南王私铸□□案、还有近来军械案,都没有谁好站出来说,此事不妥。
若是真要站出来,多少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身上的功绩够不够?
你去抨击旁人升迁过快,结果仔细一算,自己身上的功劳还没有人家多,结果官位还比人家高,岂不是脸上无光?
在思忖和心惊中听完了十几人声如洪钟的宣读圣旨,只感觉好像有一颗耀眼得灼人的太阳,要在眼前冉冉升起。
本就站在最前方的狄昭上前一步,在明媚的晨光中,双手高举接过圣旨:“臣领旨。”
站在前头的狄松实、萧徽、姜琛等人,此刻心中也不免替狄昭高兴。
今后若无意外,昭哥儿的仕途将会是大路坦途!
许多官员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们望向狄昭父子师徒的目光中,不免带上了些复杂,或羡慕、或嫉妒、或欢喜、或不忿。
狄昭就站在那里,乌眸炯亮又坚定,好似这些目光都无法动摇他的内心分毫,犹如山岩和青松,既不畏风雨,也不惧前路。
等到繁冗庄重的流程结束,狄松实走过来。
面带难掩的喜色。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拍拍孙儿的胳膊:“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祖父在正阳大街等你。”
他虽没能坐上那三匹打头的御马游街,但亲眼看到儿孙都先后踏上这条路,只觉此生无憾了。
狄松实很正经,很感慨。
但狄昭却压低声音,凑近后背对着人群,狗狗祟祟的跟他说:“祖父,你帮我看着点爹爹,我总感觉他最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一副“我怀疑爹爹在搞事”的表情。
表情一灵活,就和刚刚在人前那副君子浩浩如天地正气的模样截然不同。
狄松实的感动戛然而止,脑袋里顿时浮现出数不清的无头官司,剪不断理还乱的那种。
他回忆了一下:“你爹最近好像是有些亢奋。”
顿了顿,他猜测:“会不会是因为阅兵大典的事?”
二郎就是个爱凑热闹,爱吃爱玩的性子,能参加这种新鲜事,听说还在里头出了不少让人骂骂咧咧、又让主官不禁叫好的主意,最近在家亢奋的猴叫他也是知道的。
狄昭昭一脸警惕,摇摇头:“之前应该是,但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我考完殿试之后这两天,爹爹看我的表情不太对劲。”
猫猫警惕.jpg
狄松实有些诧异,但还是觉得应当是多心了。二郎能有什么心眼?也就能把小时候的昭哥儿欺负得哇哇直哭了,自从昭哥儿长大之后,他看着二郎每次都是炸毛跳脚的那个。
但看着孙儿一脸郑重拜托的表情,狄松实还是应下道:“行吧,我帮你看着你爹。”
他抱着“二郎没甚心眼”“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平和心态,带着欢喜,在诸位同僚的贺喜下,一路出了皇宫。
没多久,就听到了百姓热议。
与往年不同的是,竟然还伴随着喜不自禁的哈哈大笑,还有阵阵不可思议的惊呼。
狄松实:?
这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大家精神出了问题。
正阳大街已经清场,所有车马皆不可通行,连上朝出宫官员的车轿,在这一天都是绕路而行。
狄松实也是从旁边的街道,绕过去打算与家人会合。
三年一次的御马游街,确实是全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大半人都会来瞧瞧热闹,看看新科进士,看看骑着高头大马、风头无两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于是乎,狄松实的车轿就遇到了热闹的人群。
许多官员的车轿也都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即使是才到京城的官员,脑袋顶端也不由浮现出一堆问号。
难道是他们落伍了吗?现在新科进士游街,都会让京城百姓兴奋到犹如野猴一样又笑又叫了吗!!
在车轿穿梭中,隐隐约约有“哈哈哈”“颖悟侯”“好坑啊”“这爹当的哈哈”“这书好玩”“状元”“厉害呀”“那我就不客气拿麻袋套走了”……
狄松实终于忍不住,对车轿外的人吩咐:“去问问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
“回老爷的话,大家在为一本名叫《状元儿时二三事》的书开怀、惊叹。”车外的侍从回复道。
“好像、好像是闻墨书坊的新书。”
狄松实额头上冒出一根黑线。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道:“去买一本来我瞧瞧。”
类似的事情,在一同出宫的许多官员身上都有发生。
“去买一本来。”
“颖悟侯写的?”
“颖悟侯写的什么书?竟然能让百姓如此开怀又惊奇?”
不多时。
皇宫中的鼓乐队、仪仗队,在前方奏乐开道,簇拥着一甲三名学子前后顺序骑马出正阳大门。
铜锣喧天,乐鼓齐鸣。
紧接着,二甲从东前门走出,三甲进士则从西前门离开皇宫,都有鼓乐仪仗开道,但一甲三名的地位和仪仗规制截然不同,高出不止一个规格。
狄昭昭坐在高大的骏马上,从正阳门出宫,又在前行过程中与另外两队东西向而来的进士队伍会合,当整个仪仗队成型,豪气贯日月,英风动大地,狄昭昭都一时间感觉心神激荡,风头无两。
整支队伍缓缓步入正阳大街,打头的就是骑在雪白骏马上的红锦色蟒袍的狄昭昭,他头顶簪花,乃纯金细丝雕琢的花瓣,饰以翠色欲滴的碧羽,轻缀银丝编织的流苏金线,配以一身蟒袍,当真贵气凛然,不容侵犯。
狄昭昭本就面容俊朗,偏白的肤色在锦红蟒袍、金碧簪花的衬托下,愈发明亮如晨光。
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眉宇之间的勃然英气,好生不凡。
一时间,许多手捧着春花的人,都将手中花枝朝今科状元郎扔去。这是春日喜花,若能挂在状元郎身上,便是祥云瑞气、鸿运当头的吉兆!
而此刻,出宫的官员们都陆续拿到了花高价从路人手中买来的,那本让人又笑又叫,简直匪夷所思的书作。
狄松实看到封面的一瞬间,面皮都绷不住了。
第156章 状元游街
狄松实翻看书中的内容, 手一抖。
他不禁扶额。
还当真应了昭哥儿那句话。
他手扶着额头,颇为头痛地一页页翻看书中的内容。
从最早的天虹显微灯起,到近些年扬名四方的引雷塔。
比较重要的东西, 还有些零碎的小事,书中全都有记载。
其中不乏悲呼——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人相信我说的大实话!这不合理!
作为悲呼背景板出场次数最高的狄松实:“……”
他好像看到了一头幼稚的狼,嗷呜嗷呜在面前上蹿下跳。
似乎竭力想要证明自己没有猎到肉,他的肉全都是从还没断奶的小狼崽嘴里薅的。
难道这是很荣耀的事吗?
狄松实震撼万分,即使他知道二郎素来不顾面皮,但是万万没想到,竟然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这桩桩家事, 这些被崽气到跳脚炸毛的日常, 是能光明正大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吗?
当狄松实下轿的时候。
已经把书粗粗翻阅一遍了。
抛开那些让人觉得臊得慌的事,书中内容实在是让他都惊讶不已,感到万分不可思议。
连天虹显微灯, 竟然当初都是昭哥儿先提出“紫霸王”一说, 并且在其中参与不浅?
要知道那时候, 昭哥儿可才五岁。
狄松实这个“半知情人”一时都接受不了,要知道从前他即使知道昭哥儿学得快, 能把二郎提出的新鲜玩意深究掌握,但也从不觉得会参与如此之深。
狄松实尚且如此, 旁的官员更是看得惊掉了下巴。
在回府的路途中, 忍不住对车轿外的人吩咐:“先不回府, 转道去正阳大街。”
在车轿外的喧闹中,不断翻看手中这本《状元儿时二三事》并将其中内容与记忆中发生的事情对照。
说起来正阳大街很长, 但看热闹的百姓都在前部、中部, 这样可以占据好的位置, 看完一整个队列。
但大部分学子的亲友师长,都会聚集在正阳大街的尾部,这样当游街结束,便能最快迎上家中出息的新科进士。
故而当一位位或惊诧、或好奇、或忍不住前来求证的官员,抢先一步来到正阳大街的时候,有相当一部分人“巧遇”到了狄家人。
狄松实才下车,迎面就见到刑部一位近几年合作愉快的老熟人,开口就问:“《砍人分析》当年竟然是狄昭主要编撰的?”
狄松实:“……”
这让他怎么回答?儿子说是爹写的,爹说是儿子写的。搞得好像他从前在诓骗人的似的。
面对老熟人炯炯的怀疑目光,好似在说“你竟然是这样的狄松实”,狄松实额头冒出一根黑线,他朝这间茶楼的楼梯展手道:“犬子就在此间茶楼二楼,不若与我一同前去。”
面对这一团乱麻的毛线球官司,狄松实决定丢回去让咸鱼自个儿解决。
这父子俩之间的狗皮膏药官司,玉皇大帝来了也判不了!!!!
安国公也从车轿上下来,他看着要上去的两人,忙招呼后问:“这千里眼也当真是狄昭首功?还有这个什么光路图?”难怪前线云参将会看中狄昭甚于颖悟侯,还传出军需天才这样的话。
狄松实扯扯嘴角,露出标准假笑:“安国公楼上请。”
若此刻的京城是个大鱼塘,那么狄昭昭父子俩或许就是钓鱼佬前后抛下的两团诱人打窝饲料,引诱得满塘鱼儿前赴后继,从四面八方赶往。
边嗖嗖往目标游去,还在一路呼朋唤友,“快去快去,那边有好吃的!”“那味道从没吃过但绝对好吃”“好热闹咱们也一起去吃吃看”……
最后引得平静的鱼塘忽然冒出数不清的大小鱼群,兴奋赶去看热闹吃美食。
在第一批实力强横的大鱼到来后,率先对狄先裕这块小饼干发出猛烈攻势。
“这些案子真的全都是狄昭一力勘破的?”
狄松实点头。
“这么多东西真的像是书里说的那般,全都和狄昭昭脱不开干系?”兵工刑三部都有官员手拿着书,指着书里的内容发出难以置信地质问。
咸鱼斩钉截铁:“当然!”
还顺便用力点了几下头,就跟小鸡嘬米一样欢喜又迫不及待。
“连话本都是狄昭昭写的,尤其是那个想法诡谲奇异、每每出人意料的《小草寻亲记》?”这次负责阅兵的胡文骞颤颤地问。
咸鱼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好像找到了知音:“当然是他!!”
茶馆二楼有些拥挤,负责此次春闱的杜成秋也在其中,他编过法典,性子也和狄松实一样出了名的严谨执拗、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读过狄昭昭的文章,也听过此次军械案中的功绩,更能感受到那一腔浩然正气。
此刻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愠怒发问:“此前多年为何不言?”
他只是下意识鸣不平,言不公,但这话一出,可谓狠狠踩中了咸鱼的神经。
狄先裕满脸悲愤,震声:“我一直都在说,但是你们都不信!!!”
杜成秋才说完就觉得不妥,此刻一听咸鱼这句悲呼,再想想书中勃然喷发的情感,顿时哑了声。
不仅他哑了声,在场许多官员都哑了声。
脑海中不由回忆起这些年来、各种场合、各种时刻,在各种出色的情景下,狄先裕发出的真挚又诚恳的“推脱”
“不是我!!”
“这玩意是昭哥儿想的。”
“可恶!!我可不知道,你们去问昭哥儿那臭小子!”
“我怎么可能会,都是那小子胡诌的!!”
现在回忆起来,狄先裕的眼神好像是很真诚。
但当时他们怎么想的?只觉得颖悟侯惫懒,拿家中孩子出来顶包,使唤孩子做事,在场众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曾暗暗唾骂过两句:“这么大人了,连个孩子都欺负。”
但此前坚定的想法动摇,还是天崩地裂的巨大动摇,终于成功的换了一个角度,带入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
再看狄先裕,顿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这一哑声。
旁的不要紧,可把咸鱼激动坏了。
要是他们一起声势浩荡的理论,狄先裕早就缩缩脖子、躲到一边,不跟他们玩了。
但此刻好像压住了这么多人的气焰,狄先裕简直扬眉吐气、自信心极度膨胀,瞬间就“砰”的一下膨胀成一只嚣张的胖头鱼。
他顺着杆子往上爬,直起腰杆看向狄松实。
“尤其是你!”
咸鱼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恶从胆边生,心也不虚了,腰杆都直了,他胆肥的扣锅:“你儿子几斤几两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众人:?
狄先裕越说越来劲,“我能有什么能耐?偏偏昭哥儿一说你就信,你这是赤果果的偏心!!”
狄松实:?
他自说自话,还委屈上了:“你就是疼孙子,不疼儿子,难道我这种学渣说的话就不值得信任吗?”
谁是学渣???
尽管一行人没有听过这个词,但一听就能猜到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群人表情复杂,欲言又止,看着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学渣的狄先裕,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饱经历练的狄松实心脏强大。
他看着狄先裕一脸骄傲,一副“打了胜仗”“你们终于都知道是冤枉我了吧”的嘚瑟模样,觉得口干舌燥,心火旺盛,好像化身为手中书封面上那个暴跳如雷的火柴人。
咬牙道:“你还骄傲起来了?”
狄先裕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昭哥儿可是我儿子,我不骄傲谁骄傲?”
他又骄傲、又嘚瑟,活像是一只挺胸抬头咯咯叫的大公鸡。
他那嘚瑟的表情,好像三元及第、此刻正在御马游街的人是他一样。
***
御马游街的队伍才走到正阳大街中。
说是骑马,但行进的速度连走路都比不上。
前面的仪仗司乐压着速度,狄昭昭都不免有些着急了。
他想提速都提不了。
为什么想提速呢?因为他发现街道两边的人不对劲啊!!
起先狄昭昭还是很美的,好多春花朝他扔过来,看来大家都很喜欢他。
今年的游街队伍其实很不错,无论是年华正茂的世家子齐峥,还是文质彬彬被点为探花郎的胡路学,个个都是神姿高沏,琼枝玉树,完全能符合世人对“才子”的印象。
坐在正阳大街两旁茶楼雅座的宾客们,也都对榜眼和探花热情招待了一番。
在传胪大典后的许多流程中,狄昭昭早和两人聊熟了。
他起先还仗着自己年纪小,打趣他俩:“二位兄台可当真惹小娘子喜欢,瞧着劲儿头,怕是等会儿游街结束,就要被哪家小娘子捉回去当女婿了。”
齐峥笑骂:“怎么不说你自己?”
狄昭昭很有底气,反问道:“我才多大?”
“你还别这么自信,觉得自己还小,说不准这次过后,你家里就要为你相看起来了。”胡路学很有经验地说。
“怎么会?”狄昭昭不以为意。
但这份底气,随着游街的进行,逐渐消散了。
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似透着诡异的光。
就好像他在外面,看到可爱圆滚的食铁兽幼崽一样,忍不住双眸发亮,发出低声惊呼。
隐隐能从两侧的喧嚣声中听到他的名字,伴随着“厉害”“可爱”“哈哈哈”的声音。
但太热闹了,根本听不清细节。
尽管狄昭昭喜欢被夸,但是有时候太过热情也让人不免有点毛毛的。
他可不觉得自己人见人爱。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如此看他,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了的稀罕事一样?
最后落下的春花都密集得让人躲得有些狼狈了,狄昭朝着两边讨好拱手,盼着大家能手下留情,不至于让他被鲜花淹没。
然后忽得一下更热闹了,连锣鼓乐声都压不住两道的声音。
狄昭哪里知道,这个动作和书中咸鱼笔下“就知道撒娇讨饶”的小昭昭作揖动作神似。
让许多人惊喜笑着,“原来长大后状元郎还会和儿时一样作揖撒娇。”
狄昭昭又惊喜、又无奈的狼狈躲着,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两道人群里,藏着一小群气质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围观者。
他们衣着尚好,打扮上倒是与京中百姓没太大差别。但眼底透着深深疲惫,周身都是无力感,让人一见便想到厚雪压弯的青松。
他们一群人手里握着两三本书,露出的封面隐约能看出是别具一格的火柴人,看到狄昭昭骑着高头大马游街,紧握着书的手微微抖动,眼中热切含泪。
他们相互搀扶着,颤声说:“这次京城咱们是来对了。”“应当不是虚假传言,都写到书里了,也和咱们在京城打听的一样。”“有救了,有救了!狄昭有这样的厉害的本事,破了那么多悬案,定能帮我们查证、也能帮老倪你翻案。”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奔赴渺茫光明的人,此刻即使还没有看到明媚的日光,但在众人欢呼和簇拥下,也忽然觉得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好像在黑暗无边深水中,即将窒息而亡的人,猛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挣扎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憋闷无助绝望等等负面情绪,全都随着氧气灌入而消散。
他们没有往前追,只是静静地目送着沐浴在晨光下的明亮英气少年继续前行。
只扶着胸口大口呼吸,不禁感慨:“昭昭明月长空,当真是人如其名。”
正阳大街两道热闹,春日喜花如瀑一样落下,在夹道中的齐峥和胡路学也都连带着遭了殃。
出发时两个好生生的体面书生,这会儿身上挂着花瓣,头发上顶着朵朵花枝,染满香气,也有点受不住了。
“我记得从前好像不这样。”齐峥试图用胳膊挡一挡,微微侧头喊道,对这个情况万分不解。
要知道他可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世家子,每三年都要看一次御马游街的。
虽然他很享受热情和欢呼,但这样他也感觉有点扛不住,主要是没那么厚实的脸皮。
胡路学也受不住,读书人可能都脸皮薄,感觉人生从未如此刺激过,“难道这就是前辈们留下诸多《登科诗》描绘激动心情的缘由?”
好不容易撑过了惊心动魄的一段,到了正阳大街尾端。
气氛总算是淡下来了些,两道有齐峥等人在国子监的同窗,也有胡路学的友人,师门兄弟。
顾筠、狄先裕等人也都在二楼雅座靠窗的最好位置,看着载满喜气而来的队伍,迎着骑马而来的狄昭昭。
远远看到亲友师长,狄昭昭也顾不得今天的疑惑了,他心急地跟着队伍再往前走了最后一段,便翻身下马,快步朝顾筠等人走去。
看着当头的萧徽和狄松实,他行了一个晚辈礼,而后便快快乐乐地奔向他们,露出笑容:“我今儿神不神气?”
即使在外头,已经开始讲究面子和形象的少年,这会儿在家人面前,也不免露出几分小得意。
狄先裕挂上狼外婆的笑容,也是真心实意夸道:“神气!”
狄昭昭喜不自禁,上前给了爹爹一个拥抱:“我就知道爹你最会夸我。”
狄先裕被用力抱住,看着已经不比自己矮多少的少年,心头忽然热热的,昭哥儿好像一晃眼就长大了。
狄昭昭松开他,又去看祖父。
狄松实当然也高兴,但他绷得住,不会跟咸鱼一样在外头得意的咧嘴傻笑,只道:“戒骄戒躁,来日方长。”
狄昭昭可不会嫌弃,他当然知道祖父性子,亲热的也凑上去抱了一下:“祖父高兴就高兴嘛,我又不会翘尾巴。”
他侧头,亮着眼眸问:“你说是吧,师父!”
萧徽可没这么多顾及,他笑着说:“就是,而且咱家昭哥儿翘尾巴也无妨,本就是年少气盛的时候。”
语气满是骄傲。
狄松实:“……”
这个家没他不行。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朝中严于律己,老成沉重者十之八九,为何自己身边全是另类的家伙?
狄昭昭欢欢喜喜地又跑去顾筠和祖母徐氏面前,好生乖巧,又讨来了一阵夸奖,一时喜上眉梢。
他转头就看到从茶馆二楼下来的一行官员,个个他都眼熟,奇怪的是,手中全都拿着一本好似闻墨书坊出的书。
更诡异的是,这群老熟人看他的眼神全都好生奇怪。
狄昭昭余光瞥见一丝火柴人的画风,脑海中犹如闪电劈过,心中一凛,他转身看向狄先裕:“爹爹你偷偷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我做坏事还需要偷偷背着你???”狄先裕像是尖叫鸡一样叫起来。
第157章 上任
狄府。
狄昭昭拿到这本书, 看到其中的内容。
他痛心疾首:“爹爹你颠倒黑白。”
狄先裕才不理他,嘚瑟地坐在太师椅上,如果不是狄松实在, 他甚至还想翘一个二郎腿:“可算被我扳回一局了吧?”
他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得意,如果不是他机智,怎么会想到从那么久远的时候,就开始留证据布局呢?
也不会有今天这扳回一局的大好场面!
狄先裕只要想想方才在正阳大街上的画面,还有胡文骞等人对昭哥儿的震惊询问,差点笑歪了嘴角。
没眼看的狄松实:“……”
没眼看的徐氏:“……”
没眼看的顾筠:“……”
狄昭昭有点委屈的跟顾筠控诉:“爹还老说我坑他,分明是他坑我,有好多他自己的功劳都写到我头上了。”
顾筠眼见要自己主持公道的儿子, 还有给她使眼色的丈夫。
只觉得这个家没法当了!
她自小修炼的那点浅薄宅斗术, 哪里制得住这两个卧龙凤雏?
她只能抱歉地看了狄松实一眼。
狄松实眼皮子一跳。
就听顾筠十二万分谦虚地进行祸水东引,“儿媳久居后宅,只在经营家业上略略有些心得, 此事牵涉甚广, 方才在正阳大街几位身着绯袍、紫袍的大人都面色郑重、颇为紧张, 实在是不好妄言。”
狄松实看到儿孙两人齐刷刷转头,都朝他投来信任又期待的目光, 顿时头痛。
还有顾筠,从前可不会如此祸水东引, 只当家事处理便罢。肯定是跟二郎在一起待久了, 跟他学的!!
“爹。”
“祖父!”
狄松实翻看书册:“我观此书内容有理有据, 不似虚言。”
狄先裕激动得一拍椅子扶手:“当然是真的!!我可都是据实记录下来的。”
“虽然大略对得上,可里面言辞都有偏颇!”狄昭昭也一步不退。
咸鱼得意洋洋, 一抬下巴:“你有证据吗?”
他自觉这次大获全胜, 还拿捏住了臭崽的七寸:“以后你再坑爹, 都没有人信你喽~”
快乐地向狄昭做了个鬼脸。
狄昭昭:!
他气得胸膛起伏:“谁说我没有证据?”
咸鱼一惊。
但很快安心下来,多半是在诈他,睨了狄昭昭一样,“你能有什么证据?”
他就不信昭哥儿能有他这样的先见之明?要知道被气得跳脚的可一直是他!
“你等着!”
狄昭昭风一样的跑走。
看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咸鱼脑子里浮现许多小老虎一样哒哒哒跑走的背影,还有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顿时暗叫不好。
“他不会真有证据吧?”狄先裕下意识看向顾筠三人,嘚瑟尽去,面露无措。
“你、你啊!”狄松实指指他,拂袖道,“多大的人了,竟然还冲儿子做鬼脸? ”
哪有这样当爹的?
这么一说,狄先裕嘿嘿笑:“这不是气氛正好,情绪上头了吗?”
他见再说下去,自己肯定要被狄松实说一通,搞得灰头土脸,于是连忙把求助地目光投向顾筠:“媳妇你知道昭哥儿手头有什么证据吗?”
顾筠不接茬,笑道:“夫君愁什么?真相若真如这书里写的,昭哥儿又能拿出什么证据,你说是吧?”
她明眸善睐,只笑看着狄先裕,就把咸鱼气势莫名看虚了一截。
为什么虚?当然是心中有鬼,他可不是土生土长的正经咸鱼,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腌制、被各种短视频荼毒,还经历过大数据轰炸的咸鱼。
又腌、又下料,还炸了,狄先裕心里总是不安的。
昭哥儿这条小老虎,不会真跑过来嗷呜一口把他给吞了吧?
老虎可是猫科动物!
狄松实笑骂:“出息。”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找他撑腰,耀武扬威的做鬼脸,这才多大会儿,就被昭哥儿说的一句取证据吓得怂兮兮了?
他摇摇头,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心情倒是很不错。
他早就想开了,这父子俩之间的事他不管了,反正最后这锅甩来甩去,最后好处都落进了狄家。
只稀奇的是,旁人家推脱的都是祸,这父子俩好笑,推脱的是功,谁也不乐意认领。
狄先裕还没着急一会儿。
就见狄昭昭又风风火火跑回来,手里拿着厚厚一摞已经像是面团发酵一样蓬起来的书。
看起来可比那薄薄的一本厚实多了。
总之有点吓咸鱼。
狄昭昭正色道:“我也有记录小时候很多事!一看便知。”
狄先裕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也有?你记这些干什么?”
狄昭昭有点别扭的说:“那还不是觉得爹爹你好。”又有点气,“谁知道会变成你坑我的证据。”
咸鱼:?
他伸手:“我看看。”
其他人也好奇地围过来,看到这本厚实的书里的内容就有点愣神。
竟然是从昭哥儿字都还人不全的时候开始写的,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触,甚至还有错别字,但字字句句确实是写着对爹爹的崇拜和欢喜。
倒也不只是有狄先裕,家人都有出场,只是占比明显没有成日有闲工夫的咸鱼多而已。
而且桩桩件件,都能回忆起来。
能看得出小孩对家人的珍视和爱护。
要知道许多孩子被管束的时候,都难免生出怨怼的情绪,但即使是这种时刻,记载的笔触也都是懊恼的、可爱的,还为长辈说好话呢!
就和打小一样好哄又不记仇,被逗哭了都能很快被哄好,实在是惹长辈疼爱。
忽然注意到日记里这部分被看到,狄昭昭脸颊顿时涌起一片薄红,忙伸手捂住:“这个不能看。”
狄先裕却觉得有趣极了,他厚脸皮的一缩手,把书一合,无赖地往自己身后一藏:“归我了。”
他义正言辞:“你记的这些不少都有失偏颇,尤其是关于技术方面的,我没收了!”
这下昭哥儿证据也没有了,他还能截获一本日记,回头慢慢看,嘿嘿。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狄昭昭不敢相信地看他,然后有点庆幸的说:“幸好我不止这一本。”
这次又换成狄先裕表情龟裂了,他连忙翻到最后,发现手上这一本确实只记录到大概七八岁就没了。
“你到底写了多少?”狄先裕觉得光这个日记,怕是都比他这辈子写得功课多了,这怕是把写史书的劲儿都拿来了吧?
狄昭昭才不理他,哼了一声,又去看祖父。
狄松实面不改色:“此事你们自己处理。”说完又重申,“现在家中光景截然不同,但国有国法,家中家规也从没变过,行事多思量,否则家里祠堂也不是摆设。”
咸鱼顿时皮一紧,是他最近坑爹太明显,在点他吗?
狄昭昭也神经紧绷,赶紧站好,觉得是祖父在提醒他,即使入朝为官,得天子青睐,也要守住本心。
父子俩顿时老实了。
狄松实多年积累的威慑力,气势半分不减,尤其治得住皮起来的狄先裕和狄昭昭。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乖巧起来。
父子俩偷偷对视一眼,飞快达成了临时统一战线的协议。
接下来这些天,狄昭昭忙碌得很。
一边防着神出鬼没探听情报,意图偷走他剩余日记本的狄先裕,一边又要参加鹿鸣宴,谢师宴等等一系列礼节和流程。
十几天时间一晃而过。
某咸鱼的坑崽书作也越传越广。
当然,狄先裕同样也不觉得自己是坑崽,他理直气壮,他分明是在揭露真相!
这份理直气壮,与狄昭昭不觉得自己是在坑爹一样,如出一辙的有理有据有底气。
不过相比咸鱼的悠哉,狄昭昭就忙碌多了。
狄松实从前护着孙儿,挑选着重要的、必要的案件做,不让人累着,以保存精力念书做学问。
但如今入仕之后,这份顾虑就没有了。
从前自己就是拼命三郎、事必躬亲的狄松实,如今用起狄昭来同样毫不留情。
即使是自家孩子,但依旧铁面无私,要求严苛,出了错同样毫不留情地喊到屋里来训斥,责令定期改正。
狄昭在这样的高压下成长得飞快,短短时日就拉起了手下一帮人马,学会了如何调度手下的差役,擅长出外勤行动的、细心适合整理卷宗的、人面广能搜集情报的,审讯等手段出众的……
于是在众人为书中内容惊讶,而将目光聚集过来的时候,狄昭昭就已经带领大理寺官差在短短几日内,侦破了好几个案件。
京城中人无不啧啧称奇。
觉得能如此年轻就三元及第的人,完全无愧于书中描绘,也无愧于京中流传的名气。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厉害天才,这会儿正被挑出错处,怂兮兮挨着训。
“第一次排查的时候为什么会漏了这个严大壮?”狄松实目光如炬。
狄昭昭都有点不敢直视祖父的目光,最近他上手全程办案子,才知道前前后后是多大一摊子事,要调度多少资源多少人手,从搜证、到排查、到换查证方向,到人力安排,到抓捕布置……总能被祖父挑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原本翘起来小尾巴都有点蔫蔫的垂落,每次汇报都绷紧了神经,生怕毫不留情的祖父什么时候挑出一个大错处,当众训他一顿。
他可是大理寺的小神探。
小神探要是被训,多丢脸啊!
他站得直直的,思索后谨慎的说:“因为行动的差役里有个新进的,经验不足,只听邻居说严大壮那日在家,就没有再细问,后来才知道邻居并没看到本人,只是看到屋里一直点着灯,所以以为他在家。”
当真差一点就把这人漏过了,还是第一条线索查到最后成了死路,狄昭昭又换了一条线索从头开始,凭实力硬破,这才将人逮住。
“从这条线索查完,到换新的线索再重新开始,足足耽搁了两天时间。若严大壮是个果决的,在你们第一次排查过后,他就直接跑了。”狄松实眉峰紧蹙,面色黑沉,显然这个疏漏很不满意。
他语气严肃:“结案后你有追责吗?谁布置的排查,为什么不给新进的差役配上老手?这个新进的周忠有没有反省检讨,有没有主动去学习讨教?”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砸下来,让人喘息不得,好像密雨铺天盖地砸下来,冰凉凉的打在人心头。
关键是还真的没有追责。
狄昭昭咽了下唾沫,总算明白为什么爹爹从前那么怕祖父了,他紧张得好像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狄昭昭硬着头皮答道:“我有提醒他下次注意。”
狄松实声线平直,不辨喜怒:“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本事强,会的技法多,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总能有办法破掉案子,抓住凶手?”
狄昭昭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祖父的表情,连忙收回了家里那套哄人讨饶的想法。
他思索着祖父说的话,喉头滑动,背脊发汗,只觉得被戳破了那点骄傲的小心思,最后只认命道:“我之前可能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以后肯定不敢了。”
他再厉害,也是需要有人执行,有人配合的。
他服了软,狄松实却丝毫没有要放过的意思:“严大壮这种人,有过杀人劫财的先例,若真的逃窜了,也不会就此甘过平庸的生活,多半还会重操旧业,害人性命。我等官差的一时疏忽,便是鲜血和人命。”
狄昭昭想到这种可能,心跳变烈,不由攥紧衣袍边的指节。
他语气坚定下来:“我一定处理好,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狄松实这才放缓了语气,教了他一些恩威并施的御下之道,最后才严肃道:“不管周忠是什么问题,态度不端正就要改,若是能力不够就退回去,水平稀松在大理寺就是谋财害命。”
狄昭昭出来后,都还感觉背脊紧绷,慑于一种强大的气魄和压力中,额头都紧张的冒出细汗。
往回走的路上,理清了思绪。
他回去便喊来了负责排查的小队队长项肃,这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这次听说他升任来,十分积极的争取到调到他的手下。
项肃被问得冷汗连连,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放松,自从如愿调来狄昭手下,又一连轻松得了好几个功劳之后,人都下意识散漫了。
明明是新组成的班子,但他对手下差役能力了解不够,排查布置得也不严,错过了一个分明能一击即中的大好良机。
若非上官本领过人,这案子怕是就要断在他手里了。
项肃不由老脸一红。
在狄昭的长久注视下,他下意识的深呼吸,手心都不由发汗,当即保证道:“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类事。”
狄昭表达到位了,也不过分强调,只不偏不避的与他对视,而后说:“处理好了来找我汇报,同时再交一份日后排查如何避免此类情况的文书。”
项肃神色一苦,却也不敢辩解。排查情况复杂,每每面临变化多样的情况,当然不可能一份报告说尽。要他一个武夫写咬笔杆的文书,这是要他长个教训,日后再不敢如此散漫。
“属下明白。”项肃乘兴而来,紧绷着神经匆匆而去。生怕狄昭昭不满意,要知道能调过来,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
这才短短时日,就得了多少功劳,多少银两?若是办砸了,还不知多少人要看他笑话,惦记他屁股下的位置。
送走了项肃,狄昭也思索着日后该如何御下,别看他冷起脸来有点吓人,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性格开朗也宽和,并没有像是面相一样冷硬。
很快大理寺的官差们就感受到狄昭昭的改变。
严格。
他性格如旧,无事时依旧还如往常般随和,功劳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分与手下,但只要涉及案子,事无巨细,要求十分严格。
严格要求自己,也以此为标准严格要求手下的差役,再不似从前孩童时那般儿戏。
上官的作风和要求,往往影响着他的下属。当将军的血性十足,手下的兵自然勇猛刚强。当主将的人若没有进取心,得过且过,手下的人自然散漫混日子。
当狄昭对案件严格,容不得一点沙子,手下差役在办案时都不敢不打起精神,不敢有一丝轻忽。
散漫之风很快肃清。
在狄松实这个严师的教导下,狄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带领着磨炼出来的队伍,短短数月,就打出了四方皆惊的威名。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还会被祖父抓到跟前去训,但狄昭昭倒也乐在其中。
不过他怕是没想到,自己遭的这份飞速成长的磨砺,还与他那不靠谱的爹爹有关。
牛武志看着加快脚步溜走的狄昭,回头笑着对狄松实道:“您不给解释解释?我瞧着最近咱们小神探都有点躲着您走了。”
他把一份名单放到狄松实桌上。
狄松实摇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昭哥儿又不会怨我。”他轻笑着,“不过这副紧张的模样倒也稀奇。”
狄松实深知二郎那书给昭哥儿扬名的同时,也将人架到半空,若拿不出让人折服的实力,怕是要遭人闲话,甚至诟病,这才狠下心来用这种最快的方式教导孙儿。
他拿起那份名单看着,不免自豪笑道:“昭哥儿进步的速度倒是超出我预料。”
“您也不看看您要求多严,平日有多凶。”牛武志感慨道,要不是跟大人年头久了,他都有时候要紧张的冒汗。
“那也是他成器,如此苛责和要求,都不叫一声苦。”狄松实将名单查看过,确认邀请的各方好手都能如期进京,参加这年的大案要案攻坚会,心放了下来。
他问抬眼:“听说已经有几个小国的使臣进京了?”
牛武志点头:“是这样没错,那咱们这份名单?”
“兹事体大,”狄松实想了想,安排道:“等这次阅兵大典结束,各国使臣离京,再公开这份名单,宣布收集百姓鸣冤的悬案。”
“也是,这样比较稳妥。”
牛武志顿了顿,有些感慨的补充:“从前我还不明白您说皇上有意竖起一块青天牌子是为何,但看到京城里如今慕名而来的百姓,才明白那句昭昭朗日,湛湛青天分量终究是不同。”
“不论在各地遇到什么困难和推诿,大家竟然都相信来到京城有狄昭大人勘查,定能得到清明的结果。”
“在暗夜中迷茫摸索前行,有没有那一丝希望自然大不相同。”狄松实站起身来,透过窗外遥遥地望向不远处的院子里忙碌不停的身影,眼底也有些疼惜,“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昭哥儿既有超世之才,凌云之志,自当荷社稷之重。”
第158章 入京
鹿东巷, 闻墨书坊。
两个穿着长衫的老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下意识地把手中火柴人封面的新书往身后一藏,掩饰住心中尴尬, 状若无事的笑道:
“老钱,你也来买话本?”
老钱也心中有鬼,在身后把书卷起,插进袖口,咳咳两声糊弄道:“嗯嗯……这不是来早了无趣,听说又出了新的话本。”
“你也是听说有阅兵大典的事,所以提前进京的?”
两人不尴不尬的边走边胡扯着,遮掩着自己去买关于狄昭昭话本的事。
他们都是狄松实邀请的, 来自各地对破案有助力的能手, 有擅长辨别字迹的、有擅长分辨造假手法的,有擅长判断死者何时死亡的,还有擅长给凶手画像的……总之各有手段, 参与破过不少案子, 在当地也是打下了一些威名。
其中还有些并不是主职, 只是爱好,偶尔在衙门需要帮忙去请的时候, 才会抽出时间顺带帮帮忙。
也算是凭借手里的一技之长,在这世道安身立命。
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和积累, 其实很多时候已经不在乎钱财了, 反而更看重荣誉和名声。
临到了了, 走出去有尊称一声“×老”,衙门里的人都会客客气气到家里来请人, 要是在街坊四邻口中, 在交际的圈子里, 在当地成为公认的某方面大家,那真是让人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狄松实看准了这一点,在推行大案要案复核攻坚会的时候,就给出了让人无法抗拒的条件——一块传家匾额。
这类匾额其实不需要付出什么,也不算太稀奇,狄家现在就有两块,一块是之前封赏时赐下的,一块是狄昭昭一连夺得解元、会元、状元后送到狄府的三元及第匾额,可以挂在家宅中。
但这对许多一无官职、二无权势,或者家中从商的人家,吸引力就大得多了。
而且一年一块,肉眼可见地在未来几十年中都不会太贬值,那可是在大理寺和朝廷中挂了号的人物!能在这样群英荟萃的场合拔得头筹,肉眼可见会名声大振,想也知道在当地会是何等殊荣?
某些糊涂官想来也是不敢轻易招惹的,经商的家族也能省下不少孝敬银两,走仕途的家族也算是在京中有了一丝人脉……这一算,便又是一块护身符了。
朝廷得了名声、肃清了风气,大理寺得了能手、破获了悬案,拔得头筹的人得了匾额,三方都满意,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即使没能拔得头筹,也有一笔银两可得,不过出门办一趟事,也是不亏的。
头一年还有人观望,但第一年结束,眼睁睁看着真有人带回了御赐匾额,大伙就都坐不住了。
但凡收到了大理寺的邀请,都三三两两的进京了,多是圈子里的人,三两人间相互认识,还相互请托帮过忙,到京城后,便自发住到一起了。
老钱两人藏着书,掩饰才走回来。
就被人掀了老底。
“老钱,我看你往东边去了,你怕不是还不服气,特地去买写狄昭的那本书看吧?”周姓的中年男子打趣道。
话音才落,就有个人冒出头来:“老钱、老孙你俩不厚道啊!去买书怎么不叫我?我们那边压根没卖典藏版的,我家里那几个皮小子还闹着非要我带几本回去,说什么有封面的才完整有趣值得珍藏。”
其实这也不是太见不得人的事,只是都是圈子里的老人了,有点拉不下脸皮,但这时候有人先站出来,后面聊起来就轻松多了。
到了饭点,陆续有人从客栈楼上下来,或者从门外回来,相互引荐介绍了一番,就坐在了一起,点了一桌饭菜酒水,边吃边聊,相互打听起了彼此的能耐,交换着有关狄昭昭的情报。
组局的周道耕活跃着气氛道:“你也别怪老钱不带你,若今日不是碰到了,他怕是都不会承认自己看过写狄昭儿时事迹的书,他这人啊,面皮薄。”
老钱憋了又憋,只憋出一句:“别听他瞎说。”
周道耕笑着自曝其短:“行行行,那我说个我的,就那个酒楼纵火案,我不是被请来看过脚印吗?我都没看出来那是一个人换了鞋倒着走的脚印,当时听说抓到凶手的内情,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被个年轻的小娃娃驳了面子,那阵子臊得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周道耕就是那个专门被大理寺请来看过脚印的大家,他到还好,事情过去时间久了,他也豪爽大度,心态也早就调整过来了。
但被喊老钱的这人,可能运气不太好,就在最近发生了什么,还没别过劲儿来。
说起这事来,一桌人顿时就有共同语言了,尤其是还有人先自曝其短,把气氛都铺垫好了,顿时有些不吐不快的冲动。
要知道案子一旦发生,是不会放在那里不动,干等着狄昭去破的。
也就是说,狄昭昭接手过的每一个悬而未破的案子,前头都是有人付出了时间和力气去调查的。
在场这些人中不乏“受害者”
打着哈哈笑夸说,“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后起之秀如此出众,可是让我老脸都臊得慌,说实在的,要不是眼馋去年那块【察察为明】的匾额,我都在考虑要不要跑这一趟了。”
这话说到大伙心里去了。
他们都一把年纪了,到时候在会上,若是被年轻气盛的小娃娃怼一通,弄得颜面全无,那才叫一世英名扫地。
都是暗暗打听过狄昭脾气,才暂时放下担忧进京的。
几人相互交换了一下情报,这才更安心了。
周道耕举杯宽慰说:“诸位也不必忧心。”
“怎么,你与狄昭相处过?”老钱忙问。
“那到不是,”周道耕摇摇头,却说,“虽然没与狄昭接触过,但是狄寺卿咱们其中可有不少人接触过吧?他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教出骄纵得目下无人的小辈?”
他笑笑:“即使真发生目下无尘的事,怕是那小子也要吃排头。”
提起狄松实,席间去年接触过狄松实的人稍稍回忆,便表情了然:“周老弟说得有理。”
即使传言中狄昭性子不错,但做这一行的,真的很难不去想如此功绩、如此年纪,不会年少气盛。
要知道他们在当地也是自持技术,有些脾气的。这都是因为能耐在身,经常被人求上门来养出的脾气。
所谓居移气、移养体,说的就是如此了。
不过有了狄松实这块招牌在先,大家想一想也就安心下来,随着菜肴酒水消耗,席面上也逐渐熟络起来。
“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狄昭是怎么用人骨头就把面貌复原出来的,我画了这些年的画像,也算出神入化,也没不敢说看着骨头就能把人画出来的。”
“你这说的是水鬼浮尸案还是说的采花大盗案?这倒是没意思,连个现场都没有就用尸骨把案子破了,我听说狄昭的一身本事,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有现场时才叫惊人。”
“怎么就没意思了?你不懂这里头有多难,跟你这个摸古董的没法讲。”
“要我说还是最近闹得轰轰烈烈的军械案有意思,还有之前的矿山案,送了多少恶贼下地府?真是想想就痛快。”
“死在狄昭手里,倒也不冤。”
聊着聊着,菜肴美酒吃完了,不少人心也凉了一半。
毕竟之前听到的传言都是外行传的,窥见不到内里,但如今同行坐在一起聊了一圈,才知道其中种种细节。
唯有那些本事在狄昭昭射程外的人,此刻暂时松了口气:“幸好老夫擅长的是分辨毒物,判断下毒方式、判断死亡时间,倒是没听说狄昭会这方面。”
相互看了看彼此,将彼此脸上的表情收入眼底,最后都笑出了声。
周道耕这个组织的人,不由摇摇头笑道:“怎么也不会白走一趟,长长见识也是好的,这次攻坚会收割的案子怕是要不少!”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免开怀,精神振作面露期待。
不管他们是怎么走入这一行的,但在这个时代,穷苦人家显然是没有闲情逸致来琢磨这些技艺,有钱有闲的人能有一手,还汇聚到这里,心中多少都有些信念。
有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论对大雍还是对个人来说,旧案和悬案的勘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尽管很难,但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否则法典威严何在?否则对各路宵小的震慑力何在?若一个国家没有人做这些事,会让犯罪的人嚣张无畏成什么样子?
人性本善只是骗小孩子的言论罢了,若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惩罚,又有多少人能不起恶念,用更轻松的方式换取更舒适的生活?
相比从前一本《家有小豆丁》的普法式的威慑力,一桩桩被勘破的重大旧案,不断被抓捕归案的在逃凶犯,才是对全天下罪犯最大的威慑力。
名单还没对百姓公布,他们自然不会大大咧咧的在京城宣扬名号,只是每日聚在一起逛逛京城,吃喝小聚,等待着传说中阅兵大典的开始。
提前这么多时日前来京城,可不是为了挣表现来的,是来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在各国来使面前,展现自己国家强盛之武德,谁人不想亲见?不为此胸腔激荡?
随着各个小国的使臣带着岁供到达京城,阅兵大典也如期举行。
狄昭昭仗着自己官小,没什么人在这时候注意自己,狗狗祟祟凑到狄先裕跟前,打听内幕。
咸鱼嘚瑟:“想知道啊?拿你剩下的日记来换怎么样?”
在父子俩有关日记的交锋中,还是狄昭昭棋高一着,不仅防住了咸鱼扒拉窗沿往里探头的行为,还把对方耍赖抢去的那本抠了回来。
但狄先裕的好奇心已经被狠狠钓起来了,心痒痒得厉害,还想把后头几本都看了。
至于昭哥儿的还击?
因为狄昭昭被困于政务,忙得脚不沾地,暂时没法抽出手来,所以已经被心大的咸鱼抛在脑后了。
不过狄先裕不知道的是,狄昭昭并非把这事给忙忘了,而是打算日后抽出空来,专心修一本真切有趣的,又能说明爹爹能耐的书来。
爹爹如此大智慧,大灵巧,当得起一部传记,孔子有门生为其整理言论成书,他自然也想给爹爹最好的。
不过这会儿狄昭昭自然不会说,他瞪着人:“我就知道爹爹你还没死心。”
狄先裕搓搓胳膊,感觉有点毛毛的:“你干嘛学你祖父的表情?怪吓人的!”
他说完干脆上手捏了捏少年眼角下肉:“放松放松,绷着眼角肌肉看起来眼睛也太锋利了,目光就跟淬了寒刀似的,你学什么不好,学你祖父这个吓人的表情。”
觉得捏还不够,干脆上手搓了搓。
恨不得揉圆搓扁,变回原来的可爱小团子,还会软乎乎叫他爹爹,哄两句就把日记捧过来送给他的那种!
狄昭昭:“……”
狄昭昭拉住他的手,还有点吃惊:“我表情像祖父吗?”
“那当然!头次见差点把我吓了一跳,还是看多了才习惯。”狄先裕煞有介事地说。
两个人一个觉得自己官小,一个觉得自己是来摸鱼的,都觉得应该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但显然现实并不如此。
在一群年纪三十起步,多得是四五十、五六十老菜帮中,还是青春少年,浑身明亮锐利的狄昭昭就像是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还像是白白净净的小肉包,一眼扫过去,都要诧异地回来再看两眼。
景泰帝顺着几位使臣诧异的目光一看,就在乌泱泱的官员堆里看到了狄昭父子俩。
想到即将开始阅兵,景泰帝是期待的,他曾听到过这大典的配乐,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实在是让人热血滚滚、恨不得立马提刀上阵斩杀敌寇。
他也抽出空来看过中后期的一次彩排,很是满意。
个个都是他大雍的勇武儿郎,定能将所有来使都狠狠震慑一番,再不敢轻易生出别的想法。
为此,他对提出此法的狄先裕和狄昭,很难不生出好感。
同来参加此次盛典的官员,注意到景泰帝的目光,顺着看过去,一下就看到了凑到一起的狄昭父子俩。
少年磨砺得愈发明锐,让人难以忽略。旁边咸鱼一身懒散的气息,也是让人不由侧目,额冒黑线。
看到这父子俩不知何时又凑在一起,狄松实也眼皮子一跳。
狄先裕倒是毫无所觉,听到景泰帝召他们过去,高兴的拉着狄昭往前,还偷偷低声说:“前头可是视野最好的位置!保管你看完热血沸腾。”
语气颇为得意。
第159章 来使
看到狄先裕两人往前, 要站到皇上身边去,大多数官员表情淡然,别说诧异稀奇了, 连眼皮子都没多眨一下。
这看得各个来使心里都暗暗诧异。
但这对朝中官员来说,真不算大事,不少人都听说过,景泰帝会派内侍去购买闻墨书坊出的《小草寻亲记》,期期不落,以作闲暇时的读物,若来了兴致,还会在宫中做些书中新奇的尝试。
若哪一期断了, 没见到新的内容, 都会遗憾又关切地问上一句,“那孩子做什么去了?”
诸如此类种种,传闻不少, 如此圣眷, 谁不知狄家此子, 深得皇上青睐喜爱?
景泰帝喊了人,不出意外地就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狄松实的面色。
他忍不住笑起来, 与身旁请进宫来的姜禄甫道:“狄卿有此子孙在身侧,想来日子过得颇有滋味。”
姜禄甫年轻的时候, 做过出使的差事, 颇有些纵横家的本事, 在当年也是盛极一时的人物,也是因此被先皇选中成为太子太傅。
倒是致仕后, 内敛了许多, 也是如今出现在校场, 才让许多人忽然忆起了他年轻时的威名。
姜禄甫见皇上开怀,便捡了几件狄昭昭儿时趣事同他说了,还感慨:“就是没想到那般可爱的小孩,长开后如此英朗。”
他夸归夸,但想起狄先裕出的那本名为《状元儿时二三事》,实为《坑我坑我又坑我!!》的吐槽风控诉故事,压住唇角笑意:“不过对狄寺卿而言,日子应当是滋味十足。”
若不是怕狄松实脸黑如炭,景泰帝也是想听听狄松实视角下的那些事情的模样,想来也十分逗趣。
狄昭昭两人上前行礼,然后站在了皇帝身边最好的位置。
确实如狄先裕所说,视野绝佳。
不仅毫无遮挡,能看清整个辽阔校场的全貌,还能看到被风吹动得猎猎作响的旌旗,挺拔站着的守卫将士,闪过寒光的武器,不由让人胸腔疏阔,生出豪迈、雄壮之感。
阅兵就在眼前,景泰帝倒也不急,反而谈起了大理寺近日的事,赞赏道:“才上任短短半年,破悬案捉人贩打击行骗团伙,京城周遭州府都是你赫赫威名……这短短半年仕途,为民撑起的青天,抵得过旁人数载的水磨工夫。”
狄昭昭听到这般赞赏,眼睛顿时晶亮,但是不免有些脸红,幸好祖父每次训他都是关起门来在屋子里偷偷来,要不然现在大家传的怕都是他被训得灰头土脸的模样了。
“微臣年龄尚浅,经验浅薄,多亏有长辈和师长倾力教导,皇上破格提拔,予以重任,才能做出这般成就。”狄昭昭诚恳道。
咸鱼呼吸一顿,眼看着周围不少人笑容一僵。
连他都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凡尔赛了,他可是知道儿子上任后打下的威名的,什么叫“年龄尚浅”“经验浅薄”?
他摸摸鼻子,忽然心虚地想,这不会是因为他小时候教的“谦虚”吧?
这小子没如他所愿谦虚到他这个当爹的头上,谦虚到自己头上了?
咸鱼默默往旁边挪了两小碎步,假装这事和他无关。
景泰帝也稍稍噎了一下,莫名感受到一种叫凡尔赛的神秘气息,但他心情还是愉快的,面不改色地提起不久后的大案要案攻坚会,勉励一番。
对这个汇聚了天下人才、群策群力攻破悬案要案,扬朝廷正气,得普天民心的事,他亦是很看重的。
狄昭昭自然应是,他本就期待此事,早早去祖父那儿报了名,想见识诸君风采,万般手段,也想试试专注投入案海中揪出一个个凶手的畅快。
他们在笑聊着,并没有分太多笑脸给各国使臣。
事实也是如此,作为堂堂上国,君王又何须对来上岁供的小国嘘寒问暖,笑意相迎?更不论其中还有那么一个展露出了明眼人皆知的狼子野心。
各国使臣自然有礼部安排的人盯梢,也有接待的人与之寒暄,介绍今日阅兵大典的事宜。
巫马靖皱眉看着景泰帝的方向,想不通雍国大臣里会出现一个少年人的身影,在他的印象里,雍国遵循礼法,讲究资历,即使要升迁也要有足够的年岁,和他们国家能者居之的国情完全不同。
“此子何人?”他低声问身旁的人。
在姜禄甫的调和下,狄昭昭逐渐放松,与景泰帝言语略略亲近起来,在咸鱼怒瞪的眼神中,痛斥了一番“爹爹坑我”的行为。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人冲他来。
“大雍当真人杰地灵,竟然有如此少年扬名四方,想必这位狄昭大人,也会在明日比武之列?我当真想与此等骄子较量一番。”巫马靖借着一个机会,冲景泰帝拱手道。
语气颇为爽朗豪气,周遭不知情的百姓,还真以为他倾慕大雍天骄风采,迫不及待想与之一战。
倒也不是百姓愚蠢,只是很多事情没到一定的层面,知道的信息太少,故而做不出准确有效的推断。
而朝廷的官员却都是知道这位的狼子野心的。
这是个军武方面的奇才,正在竞争王位,也是个坚定的主战派,对岁贡很不满,野心勃勃地想要联合突厥对大雍出战。只是出身低劣,在竞争王位上扯了后腿。
这种比试自然定不了战场输赢,但是用来打击气势的,若巫马靖当真能带回去好的战绩,甚至能用他振奋国民的气势。
对此景泰帝自然是不满的。
但作为大国,面对附属国下的战书,岂能不接?那不是要被人说是怯战?
此刻听闻对方还想拉狄昭下水,面色沉了下来。
狄昭昭自然也是知晓这些情况的,虽然他官小,待人接物方面也不娴熟,所以接待使臣的一系列事宜都不怎么参与,但是如此各国来朝的盛事,各路消息都跟长了翅膀一样往耳朵里钻。
此人姓巫马、单名一个靖字,乃一个奴隶所生,自小在外流浪,十岁才被认回来,而后展露出军武天赋。
他暗骂这巫马靖真是不要脸,他可是个文官,就因为在百姓里名气大,竟也被这鬣狗盯上……咦?
狄昭昭忽然眼睛睁大了。
此前没注意,但如今随着他目光聚集在巫马靖这人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个让他惊骇的发现。
这人年龄和骨相好像都有问题。
如果按照十岁迎回来的年月算,现在应该是二十三岁,但他看来二十有五了,足足差了两岁!
也就是说,他被接回来的时候,多半不止十岁。这个小差距放在旁人身上,倒也还好,或许是因为某种因素影响,使他判断失误了,但放在巫马靖这个身份的人身上,那就不同了。
只要做了刑侦这一行,没有人会相信什么“巧合”,时刻保持怀疑才是对案件负责。
再看骨像,也与周围来使有好几处细微的区别。
狄昭昭已经将那本《颅面复原》来来回回学了四五次,每每都有常看常新之感。
影响面部骨骼结构的因素很多,地域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在通过骨骼复原一个人面容的时候,不考虑地域的复原往往做不到生动传神。
稍微广一些的划分,就有东北地区、如江南等地的长江流域、如两广等地的珠江流域,东南沿海及岭南地区等等。
狄昭昭脑海思绪流转。
“原来那般荒唐的传言竟也不全是假的。”
原来不仅是出身低劣,整个身份怕是都有问题。
若这个消息坐实,那些与他竞争的王子,还有尚在位的老国王,还会让他成功上位吗?
狄昭昭忽然觉得心情开朗,若不是巫马靖盯上他,他还发现不了这一点。
“这么算算,他竟然是自投罗网?”
“什么自投罗网?”咸鱼没听清,他有点想呸对面一口,不要脸的家伙,这是想欺负他家昭哥儿扬名立威?
“你看就知道了。”狄昭昭低声说了句,他上前一步,不仅不见愤怒和怯战的神色,脸上反而还挂着笑,语气热情,“早就听闻巫马大司的战绩,当初十五岁就一战成名。”
巫马靖没能掌管军队,但是也做到了举足轻重的大司的位置,下有少司,小司,走佐等官职,类比一下大雍官职,怎么也算得上是骁骑将军一类的等级了。
巫马靖还以为他年少气盛,就要应下,正暗自嗤笑。
却听狄昭昭依旧语气笑意爽朗,“恰好我如今也十五,巫马大司如今二十有五,正正好比我大十岁,也可让我见识……”
巫马靖听到二十有五,瞳孔猛地一缩,后面再说了什么都再也听不进去。
目光飞速射向狄昭,似乎想看破他到底是知道真相,还是一时记错或口误。
片刻后,他哈哈笑两声:“说笑了,我今年不过二十三,痴长你八岁罢了。既然你也有意,那明日我等便也见见大雍上国后起之秀的英姿。”
狄昭诧异:“怕是哪里弄错了,巫马大司怎会只大我八岁?要知道我在案子中判断年龄,从未出过差错。”
当然是假的,不论是看凶手还是看死者,哪有那么准的?
不过狄昭深谙此道,此刻不诈更待何时?即使诈不出来,也要让同来的使臣,产生一种“狄昭判断不会出错”的感觉,他不信这些人里没有其他王子的人。
但凡感觉产生了,怀疑产生了,再去打听打听他的战绩,再想不怀疑就难了。
巫马靖背冒冷汗,感觉到周身窥探打量的目光,撑起笑容:“应当是弄错了,或许与我习武健体有关,晒得多又经历风沙,显得老成些。”
狄昭再上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弄错了?巫马大司可是要质疑我吃饭的本领?你们武将可会轻易弄错行军路线,弄错前进方向?”
他好像真是个正意气风发,受不得骄傲的本事被挑衅的少年郎。
还振振有词地提议:“那正好明日巫马大司与我有约,届时我再近距离看看,顺便再摸摸骨龄和骨相。”
巫马靖野心勃勃、满腔意气地来到京城,完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自己最大秘密会被掀开。此刻被狄昭昭斩钉截铁的语气震得头皮发麻——世上竟真有这般本事?
他心中发虚,哪里敢让狄昭昭近身再看?面对狄昭昭往前走的几步,他身体都有下意识后退的冲动。
巫马靖不会想到,大雍今天给他带来惊骇,才只是开了个头。
当太阳升起,日照校场,目力所及的整个旷野校场,全都被披上了一层金光。
时辰一到,战鼓声轰然暴起,伴随着号角和筝声,乐声一响就犹如千军万马奔腾,掀起一股浩然声势。
滚滚声浪不绝于耳,涌动的气势震得人心跳都跟着咚咚如擂起来。
“时辰到——”
阅兵大典正式开始。
第160章 阅兵大典
当铿锵的鼓乐声响起, 不等参加这场阅兵大典的官员和围观的百姓反应过来,一阵阵杀气腾腾的威吼声从远处滚滚而来。
说实话,在阅兵大典正式开始之前, 各国来使都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感觉这场面确实宏大,有几分边关壮阔孤烟之感。
可当鼓乐声响起,四面八方都有阵列出现了,鲜红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此起彼伏的操号声犹如山崩地裂。
震动,感觉大地都在震动。
连随着鼓声急促起来的心跳,都跟着震动到心中发慌。
一面面的旗帜在空中高高飞扬, 后头跟着一支约莫小几百人的队伍。
远目望去, 能够看到飘扬的鲜红旗帜上书,“北嵬军”,“铁血浮屠军”, “玄甲军”, “红袍军”, “虎豹骑”,等等在大雍史书上写下过辉煌的军队。
大雍并非处于王朝先期, 自开国以来,四方虎狼觊觎, 一代代将士为保家卫国铁血作战, 自然留下了一代代的传说。
不管这些队伍如今是强是弱, 如今驻扎在何方,如今是否已经名存实亡, 但那些先辈用血与泪书写出的战绩, 绝不会被遗忘或抹去。
顶着先辈打下的赫赫威名, 谁又愿意在这样的场合示弱,阵阵吼声响如洪钟。
一队又一队的阵列,犹如暴龙洪流,从远处连绵山脉杀入校场,咚咚咚的脚步声犹如雷鸣。
条条怒龙从四面八方朝着校场奔涌而来。
彻底打破了清晨的和平与宁静。
犹如陷入杀阵包围圈的一幕,惊得各国来朝的文官一身冷汗,四面都是杀气重重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如此铁蹄踏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除了巫马靖这种上过战场,实打实领兵杀敌过的武将能泰然处之,谁不在惊出一身冷汗后浑身发僵?
反倒是京城和四周州府前来围观的百姓,看着一面面在空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高处迎风激荡的雍旗,从脚底板涌出一股酥麻感直冲天灵盖。
面上浮现出激动又自豪的潮红,连身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狄昭昭也看得心潮澎湃了,激动得攥紧了身侧的拳头。
当所有队列如合围之势涌来后,就全都横平竖直地列队站好,笔挺一致的军装,晒得黝黑的刚毅面孔,结实有力的身板,还站得格外地直,有种说不出的笔挺和精神感。
即使什么都没有做,都让人感觉威武雄壮之感迎面而来。
就好像钢铁巨兽一样威猛,要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将所有敌人撕咬粉碎。
狄昭昭也看得热血沸腾,振奋不已,这和他之前在爹爹脑袋上看到的很像,更多了一层腾腾杀气!
狄昭昭和众人一起凝望着阵列中第一个走出来的骑兵方队。
在冷兵器时代,骑兵毋庸置疑是最犀利最勇猛的战斗力,这是玄甲军竞争得到的机会,个个将士都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黑色甲胄,面色煞然,手持重戟,呈锋形阵列冲刺而来,杀阵!
“杀!!杀!!杀!!”
响亮的口号冲天而起,杀阵中所有人都睁着一双虎目在怒吼,整齐划一地使出杀阵斩敌的凶猛戟法。
狄先裕都跟着亢奋起来了。
他之前是提议齐步、正步的那种方队没错,可京城中的武将们都觉得太平和,要练就要练能直接上阵杀敌的兵将!
难道花时间选拔了、操练了,配上了好武器、上好的甲胄,就为了一场阅兵大典震慑一下周边那些弹丸小国吗?他们可还没有这么大的脸。
下力气操练了,就要形成即战力!能直接送去战场杀敌!
以安国公、江骁骑一批的武将都坚持,并且加入训兵一线,每天将这些各地推荐来的能兵强将训得差点爬都爬不起来。
大雍尚武,但各地的小驻军除了剿匪,很少有能得军功的途径,升迁也是难上加难,当得知要选拔各地猛将去京城集训,而后奔赴边关战场时,各地军营为了这些名额,简直杀破了头。
因为有令在先,不合格的会被退回去,官降一级,那些个走关系的都没敢来,来的全都是铁骨铮铮的将士。
一边要满足狄先裕提出的“整齐划一”“令行禁止”“站姿挺拔”“角度一致”等等看起来就像是为难人的要求,一边又要在训练中达到各个从边关退下来武将的杀敌要求。
汗水成桶成桶地流,淘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如今能站在阅兵大典上的,无不是坚韧、意志、勇武等等方面都不凡的百炼之钢。
当骑兵方队杀气腾腾地冲刺而来时,负责解说的人也开始介绍起来。
按理说,这样大的场面,应当来个喇叭、扩音器之类的东西,才能保证四周所有人都能听见,气势才足,而不是像个蚊子一样在那里嗡嗡叫。
狄先裕可不会做扩音器,他顶多会弄个卷筒放在嘴巴前聚拢声音,但这像话吗?这么庄重的场合弄个卷筒怼在脸前,可不跌份?
咸鱼溜溜达达逛了一圈,然后从狄昭昭那儿获得了灵感——新科进士上朝觐见,在大殿前被赐下圣旨时的几十个人工扩音器。
那声音重重叠叠,声声比高,威势足啊!
狄先裕溜达达地得到了点子,转头又溜达达地跑去训练营,让他们挑十几个气息足、嗓门雄厚的,学一学宫中这一招。
于是乎,当一个个阵列犹如暴龙洪流一样杀入场内,便有恢宏浩荡之声如阵阵雷鸣传遍四方。
诉说着这支军队的恢宏历史,铁血荣光,说着他们如何骁勇、如何在长城边抵挡住敌人几百次的凶猛攻势、说着他们为大雍抵御外敌立下的汗马功劳。
景泰帝听得都热血激荡:“我大雍有如此精兵良将,何愁不能驱除鞑虏,平定四方!!”
如此场景,岂止是景泰帝一人胸腔激荡?
不仅是观看阅兵大典的文武百官,就连在校场中参加阅兵的将士也不免豪情万丈,热泪盈眶。他们在各地最多也只剿匪,成了伍长、升了百户,便已经是此生高光了。
谁能想到,他们竟有一日能在京城,得皇上看中,欣赏,在文武百官、各国来使,还有数不清百姓的围观注视下,扬大雍国威,灭四方志气!
当一个个如势如猛龙的队伍走过,一段段壮烈的战绩从历史洪流中被扯出,所有的队伍犹如钢铁洪流般整齐划一地踏踏踏列在校场中央,无不豪气干云地喊:“驱除鞑虏!!平定四方!!!”
每个方队也不过百许人,但如此齐齐怒吼,在节奏快又猛烈的战曲中,硬生生吼出了气吞山河之感。
声浪犹如化成了实质,从校场顺着猎猎呼啸的风传向四方。
无论是前来围观,还是在京城中的百姓,无不听到了这个震撼人心的声音,屋舍中的百姓纷纷走出门口,从窗户探出头来,忙活着的百姓也直起腰来向京郊校场方向眺望,在胸膛情绪奔涌后,都不住扬声高喊:“驱除鞑虏!!平定四方!!”
连校场高台上年岁已高的文武百官们都不能免俗,眼眶发红,热泪盈眶地加入高呼。
好像整个城池都在沸腾和呐喊。
“驱除鞑虏——!!平定四方——!!”
山呼海啸的声势,震得各国来使一时都忘了呼吸,连指节都在不住地颤抖。
大雍竟然蜕变至此?
连以武功著称的巫马靖,都面色微变,即使此前狄昭昭一把匕首戳中他的七寸,他都勉强能不动声色,维持表情和局面。
而阅兵却还不仅仅如此。
脱胎于“打猎玩具”的大型战车类武器,狄菌早已设计完成,还已经产出了不少辆,只是有工部的前车之鉴,还在试验阶段。
而这会儿,就是规模最大,威力最猛,耗费最多的最后一场试验。
景泰帝站在高台上,遥望远方,朝着北方豪迈地一挥宽大衣袖。
当即,校场中全副武装的暴指挥面目冷峻,抽出一把长剑,指向目力至极处的一座山丘,怒喝道:“犯我疆土者——”
“雷霆诛之!!”所有将士身躯挺直,齐声高喝。其声让空中之鸟雀、四方之走兽都为之震颤。
随着声音落下,远处那座小山丘竟然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犹如山崩般碎裂崩塌了!!
那山丘虽小,但却是实打实的一座小山。
此举一出,彻底点燃了所有将士、所有百姓的心中燃烧的熊熊烈火。
也犹如一桶冰寒刺骨的凉水,彻底浇灭了各国来使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这是什么武器?
雍国竟然拥有这样强悍如神明的武器?
此时此刻,他们忽然觉得,大雍好似一个不可高攀的庞然大物,若触怒之,便会迎来想象不到的可怕后果。
这当然不是什么雷霆手段,也不是什么炸药,只是虚晃一枪。
选用遥远的那个小山丘,一来是为了用山体背面来隐藏还没送上前线的新武器,二来也是让人无法看清细节。
小山丘的背面,早已经被像是啄木鸟一样凿开了一个缺口,而在山体背面布置的一连串战车,全部呈扇形围成圈,对准那个缺口。
当剑指山丘,便会有人在高处挥舞旗帜为信号,届时,数不清的武器对准缺口猛烈连击。
那轰隆隆的声音,是山石崩裂,地动山摇的巨响。
当然没有人会将这一切告诉来使。
参加过今天的阅兵大典,即使连巫马靖此等奇才,也都沉下了脸,面色微白。
最后景泰帝发言,激励将士,他们都神情恍惚,在激昂慷慨的战歌中,愈发感觉脚步虚浮发软,好像踩不到实处。
也是从这天起,狄菌以女子之身,开始谱写冷兵器时代的赫赫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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