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馆等候的人是贝琪和查德。
陆迟三年来事务繁忙, 要见他的人排满了日程，基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见其他人。
查德等人婉拒了他提出的让他们来主星居住的安排，说是在第五星区住惯了, 来主星也不习惯。
他知道他们是不愿给他添麻烦，这三年来从没有主动来过主星。
这一次, 恐怕是因为西泽尔察觉到了他的决定, 所以特意找了他们过来，想让他打消去黑洞找人的念头。
别馆是执政厅专门接待贵客, 供贵客休息的地方。
陆迟到的时候, 贝琪和查德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看样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一见他进来，两人立刻站起身，异口同声道：“统帅。”
陆迟默了默：“……不用紧张, 叫队长也一样。”
查德挠了挠头：“不是见你紧张，是……这个地方实在有点……那个……太隆重了……”
贝琪注意到陆迟的样子，有些怔然道：“……队长，你……”
陆迟抬眼看她。
贝琪想说你看起来很疲倦, 很憔悴, 可她说不出口。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她道：“巴里特最近在帮罗曼修设备, 挺急的, 所以没能一起来。但是他叮嘱我们，一定要代他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如果有可能的话……再去看看白染。”
陆迟没有立刻回答。
贝琪补充道：“如果不方便就不去了, 我们就是……有点想念她。”
陆迟沉默片刻, 道：“方便，跟我来吧。”
悬浮车开了没一会儿就来到了一栋特制的建筑, 看起来像是某种防护严密的研究单位。
可贝琪和查德都知道，原先的研究团队早已经搬离了这里，这栋建筑现在只是一个存放冷冻仓的保护区。
他们也听说，陆迟这三年根本从来没有回过家。
他每天工作到深夜或是凌晨，而后就到这里来。警卫只能守在门口，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究竟有没有合过眼。
建筑门口的警卫见了陆迟，纷纷敬礼。
陆迟点头，带着两人进去。
越往里走，温度越低，查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原本冷冻仓技术成熟，没有必要一定存放在这么冷的地方，显然是陆迟的命令，让这里的温度达到就算冷冻仓忽然出了问题，被冷冻的人也暂时不会有事的程度。
贝琪和查德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担忧。
最后一道门打开，两人跟在陆迟身后，看到了存放着冷冻仓的房间。
出乎他们意料的，这里看起来并不像外面一样冰冷——虽然温度还是一样低。
这是一片有着玻璃穹顶的宽敞空间，高度超过了三层楼，看起来像是过去用来研究某种需要光照的大型实验的。
现在空间内的东西已经被清空，中央的位置摆放着冷冻仓。
这只冷冻仓是特制的，可以改变材质分子结构，金属的仓体可以通过控制变得透明。
陆迟按下开关，仓体遮罩从上到下序列变透，显露出里面的人来。
白染穿着白色的衣裙，安静地躺在仓体里，里面甚至铺着厚厚的绒毯，让她看起来只是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着了。
她的面容和过去一样，分毫未变，就好像下一刻就会醒来一样。
贝琪在冷冻仓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道：“白染，我和查德来看你了。巴里特和罗曼他们也想来，但是实在抽不开身，要我替他们向你问好。”
“罗曼说，也许这样和你说话，你是可以听见的。”
贝琪露出柔和的表情。
“你知道吗，第五星区已经重建了，新学校非常漂亮，和第一星区的学校一样好。佣兵团的驻地也有了和军区一样的规模，建好之后肯定非常气派，真的……很想让你也看看。”
贝琪的声音低下去。
“你已经离开三年了，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请你一定要记得，我们大家永远都支持你。”
“如果可以，我们会把自己的力量都给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会一直等你回来。”
贝琪在基地见惯了生死，已经很少会流泪，可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她没再说下去。
查德摸着自己在灾变后重新换过的机械臂，忽然有些嘴笨道：“嗯……贝琪说的也是我想说的，而且……尼克那帮孩子也很想你。”
“尼克你还记得吗？他现在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加入了佣兵团，穆里说他很优秀，是个难得好苗子……”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陆迟就安静地站在一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仓体里的人身上。
末了，贝琪转向他，道：“队长。”
陆迟这才抬起目光。
贝琪道：“你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陆迟：“嗯。”
贝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这里很空旷，冷冻仓旁边有简单的桌椅，看起来像是用来办公的，除此之外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床铺都没有。
倒是隔离玻璃外面有一大片空间，种满了植物，有花草，也有果树。
贝琪看到有很多果树上已经结了果子，红色的树莓点缀在绿叶中，很漂亮。
洛桑星系过去是种不活植物的，就算是用了昂贵的植物营养液，要培育出果实也十分困难。
而现在波动消失，灵气恢复，培育植物就再容易不过了。
这里有玻璃穹顶，白天阳光很好，植物生长得很茂盛，花开得也艳丽。
现在时间已经很晚，这些花草在灯光的映照下也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贝琪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陆迟会选择这里了。
白染躺在这里，就好像躺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
贝琪眼睛酸涩，捏紧了手指，道：“队长，太晚了，你休息吧，我们回去了。”
陆迟顿了片刻，道：“嗯，我让人给你们安排住处。”
走到门口，贝琪忽然转过身，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道：“如果你一定要去，带上我们吧。”
她努力笑了笑：“就像当初去阿尔纳星系的时候一样，带上我们一起。”
陆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以为他们受了西泽尔嘱托，至少会尝试劝他。
他最终还是没说话，只是沉默着送他们离开。
夜色已深，周围安静下来。
陆迟独自走回冷冻仓旁，像往常一样靠坐在仓体旁边。
他闭上眼，释出精神力，将自己和整个冷冻仓笼罩在内。
仓体里的人没有回应。
但他还是维持着精神力释出的状态，按照白染曾经告诉过他的方法，持续运转体内的力量。
因为异能的缘故，他提升能力的方式和白染的几名学生不一样。
白染也曾说过，他的情况非常特殊，超出了她过去接触过的所有经验。
他曾经从黑洞抓出罗伊德，这就证明他的能力是可以通往另一个维度的。
这三年来，他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来尝试连接到白染的精神体。
他已经不记得尝试了多少次。
每一次的失败都是煎熬。
可他从没放弃过。
从身体连接不到，那就去黑洞周围尝试。星际中那么多黑洞，总有一个能感应到她所在的空间。
他也想安心等待，可他做不到。
三年了，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再不做点什么，他也许真的会发疯。
——白染，你听见了吗？
……
遥远的深空中，世界维度的另一个面相。
白染身处一个未知的领域。
这里没有时间，空间也是从她自身的精神体中延展出去。
空间如同一面镜子，她盘膝坐在镜子上，镜子的另一面封着一只极其庞大的生命体。
那不是物质体，也不是精神体，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
它漆黑的身体庞大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染阖眸坐着，一动不动。那只生命体也一动不动，那硕大的如同眼球的部位始终紧紧锁在她身上。
它有些焦躁，身体的各个部分忍不住要动，却在抬起的瞬间就被白染下方的镜子压了回去。
那面镜子是由白染的精神力构筑而成，亮起的时候上面有道印的繁复咒文显现出来。
她将这只生命体封在了自己的精神空间里，道印中蕴含着无法逆转的契约。
契约中约定，它停止吞噬，让通往洛桑星系的黑洞堙灭。
而她留在这里，直到飞升后完成它的心愿。
这只特殊的生命体就是罗伊德口中的母亲。
作为母亲，它的确通过释放特定频率的精神波动孕育了很多孩子。
星兽比人类更容易接收到它的频率，也更容易异化成它的孩子。
它从出生就被困在这无止无休的维度里，不知通过黑洞孕育了多少孩子。
永恒的孕育让它逐渐无法忍受，最终产生了一种欲望——
和孕育反向的吞噬欲望。
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它通过“语言”将欲望传播出去，直到第一个人类接收到。
这个人就是三百年前的第一个变异人罗伊德。
他像疯了一样靠近黑洞，又因为自身扭曲的人格，渴望着毁灭人类生存的世界，这种欲望和母亲的欲望产生了共鸣。
母亲想要经由他完成吞噬。
而罗伊德则渴望母亲能够降临，非常神经质地将母亲降临吞噬这个世界的日子称作降临日。
在世界即将毁灭的最后时刻，白染听懂了母亲的“语言”，成为了这片宇宙里第二个听懂了这种“语言”的人。
但她并没有被母亲的精神力控制，更不会和它共鸣。
她懂得了母亲的欲望，在那一刻也明白了身处洛桑星系的维度是不可能逆转被吞噬的未来的。
要想使黑洞堙灭，就只有穿越黑洞这一条路。
她以自己作赌注，设下了无法逆转的道印契约。
黑洞堙灭后，这片陌生的领域里就只剩下她和被称为母亲的生命体。
她没有退路，只有彻底提升境界才能脱离这片无止境的牢笼。
而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并没有预料到——在没有时间的领域，修炼竟然变得如此容易。
入静后，她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再睁开眼的下一瞬，她周身灵光大盛。
她的精神体变得轻盈而剔透，直到化成晶莹的流光。
白色的流光逐渐充满了这片领域。
镜子在流光中散成闪耀的光屑，洒落在下方庞大的生命体上。
它终于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流光倾泻，让它的身体瞬间消融。
它的嗡鸣声却不再是痛苦的咆哮，而是变得深邃，而后渐渐寂灭。
直到流光充盈了整片领域，母亲被彻底净化。
白染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已经完全从这里消失，彻底改变了生命形态。
契约的枷锁解开了。
而她也终于打开了最后一道门，迈入了飞升的终极领域……
……
一片空寂的入静空间里。
“师父。”
“……阿染？”
“是我，师父。”
“……师父太为你高兴了，师父早知道你一定会成为天琴宗的骄傲。”
“师父，你和师姐还好吗？”
“放心，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和你师姐都过得很好。”
“……弟子很想念你们。”
“我们也挂念你。”
“……但是师父，弟子有一个……必须要回去的地方。”
“那就去。”
“记得师父告诉你的吗？遵从本心，顺应自然。”
……
——师父，阿染拜谢师恩。
——好，好孩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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