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衣把刚得来的月例上秤一称,正正好好一千枚钱,折一两银子。
一千枚,提在指头上沉甸甸的,可是折成银子,又只有手掌心里零散那么几粒。
要不是盼着回乡,莲衣更喜欢攒铜钱,一大串一大串,耗子过冬似的藏满满一箱,抱在怀里捂在炕头那才叫踏实。
莲衣揣上钱串子,一路走在王府甬道,沿路花是香的,天是高的,哼起小曲,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
蜀王府很大,它是蜀地的王城,外有城墙和四门,内有三殿两宫。听说京城的皇宫比蜀王宫大得多,莲衣想都不敢想,那得多大?皇宫里的人还不得把腿走折了?
绕进膳房,莲衣径往后房去找徐嫂子。
徐嫂子是膳房管事陈聪的妻子,夫妻俩管着王府里的膳食。因而平日里进出方便,就琢磨着帮丫头小子将一大吊一大吊的铜板换成碎银,将来等他们攒够了归乡,也不至于坠得肩膀脱臼。
今晚是郡主出嫁的回门宴,徐嫂子忙得不可开交,见到莲衣,上来就一句话,“知道你要来,哝,早就给你把银子称好了,老规矩啊,我拿三钱做酬。”
说着不忘给莲衣倒水,“你这丫头,月钱拿来从不托我购置香粉首饰,只盘算着换成银子锁到柜子里,这还像话?”
莲衣喝了水润嗓子,笑出两弯月牙眼,极为讨喜,“我还要攒钱往家里拿呢。”
“攒攒攒,还能叫你攒出个着落来?”
徐嫂子会不晓得这些小丫头?攒了银子回家,爹娘转脸将就女儿嫁出去,辛苦那么些年,自此成了泼出去的水,再给婆家当牛做马后半辈子。
徐嫂子将银两拨给她,压低嗓门,“你生得又不难看,还整日跟在王妃身边露脸,那要是好好伺候,将来请王妃替你赐一桩婚,再说…嗳,这话你可别说出去,我也是和你亲近才说的。”
莲衣呷口茶,点点脑袋。
“莲衣,你要真动动心思,难说不能是第二个雪雁。”
雪雁和莲衣一样,原先都是王妃身边的丫鬟,上月也没个征兆,突然就被崇华郡王给要去做了妾室。这几日再见面,俨然已是另一个人了。大鹅似的昂首挺胸,以前倒不知道她胸脯子这样挺。
“她好福气,不是谁都能像她。”莲衣信口应和,点着银子压根不当回事。
徐嫂子提醒她,“你那些钱等将来拿回家,可就都不是你的了。”
“那还能是谁的?”
“就成你兄弟的老婆本了。”
莲衣烂漫一笑,将银子扒拉进小荷包,抽紧了,挂到腰上拍拍,“不怕,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妹妹,她们都盼着我回去呢。”
莲衣笑盈盈和徐嫂子道谢,揣着银子回到王妃寝宫。
她像个守财奴似的钻进宫人睡的配殿,将银子锁进盒子,再把盒子锁到柜子里,关卡重重,决计丢不了。
外头梁嬷嬷催她,要她赶紧传出去帮手。
“来了——”
梁嬷嬷见她出来,拉上她就走,“一发钱就不见人,赶紧的,今晚上回门宴摆在咱们康平宫,你可打起精神。”
莲衣利索地跟上,去到花厅布置。
她是王妃宫里的二等婢,不能贴身伺候,专门跑腿打杂,干些贴身侍婢懒得干的活计。譬如这会儿搬东西布置花厅,等到了主子们上桌的时候,在边上随侍领赏的又是那几个贴身伺候的大丫头。
梁嬷嬷指挥着奴才搬椅子,“琼光郡王坐在这儿,崇华郡王坐那儿,嗳,那世子爷的座不就吹着风了,调一调,琼光郡王坐到这个位置,好让世子爷坐中间去。”
莲衣在边上嘀咕,“那琼光郡王不就坐到风口了。”
梁嬷嬷伸出手指来点她脑门,“琼光郡王脾气好待下人和善,他晓得总有个人要坐这儿,不能是母亲也不能是兄弟。你一个奴婢操主子的心,要想今晚上拿赏银,就赶紧少说话多做事!”
莲衣搓搓脑门心,“我知道…”
蜀王共有三子,琼光郡王其实是最年长的一位,但他是侧妃所出,并非世子人选。庶出的另有一位崇华郡王,也就是讨了雪雁的那位,他么,没什么可说的,莲衣在心里都管他叫世子的跟班。
至于世子。
莲衣提起他就摇头,那位根本就是宫人眼里的克星!抽龙筋的哪吒!
“哎呀,莲衣。”梁嬷嬷把莲衣的魂给唤回来,“青瓷坊的茶具怎么还没送来?我脱不开身,你拿着我的腰牌出宫,去看看怎么回事,说好今早送来的。王妃前几天还说那是套团锦鸳鸯纹,拿给郡主和滕家姑爷用最合适。”
莲衣双手接过腰牌,“嗳,我这就去。”
*
清早的市集热闹非常,这时辰卖各式小吃的最多,世子爷正信步走在大街上,一身寻常苎麻衣,只当自己是个地主家的儿子。
名叫平安的小厮追上来,手里捧着刚买的早点,“世…少爷,少爷您尝尝这个,油炸糕,我小时候最喜欢吃。”
慕容澄接过来,剑眉斜挑,看着这块小油糕持怀疑态度,“这能好吃?”
“好吃!您信我!”
慕容澄将信将疑,揭开被油浸透的牛皮纸,咬一口,香,比什么宫廷一窝酥、珍珠翡翠圆子都好吃,那些精巧的点心都没有这民间的糕点香甜,咽下去还觉着回味无穷。
平安笑嘻嘻问:“好吃吧?我不会骗您。”
慕容澄看向手里其貌不扬的小油糕,口是心非道:“还行,尚可入口。”
话说这慕容澄,生性骄傲,长了张恶劣又俊朗的脸孔,眉平直而锋,眼明亮透着傲气,鼻梁高挺,嘴唇轮廓秀气,桀骜精巧兼具,瞧着十分不好招惹。
事实也确实如此,要不平安也不会劝不住他,跟着他出来胡闹。
事情起因还是昨日蜀王给几个儿子布置功课,让三个儿子各自草拟建言——自大渡河一战,击退西番已有两年,而今百姓逐步走出战后阴影,若要趁此时节振兴蜀地,当从何处入手?
慕容澄为答题出宫私访,见时间差不多,再不回府只怕赶不上妹妹出嫁回门,这就要赶紧回去。
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身后传来纷争。一个壮年男子拎起了老摊主的衣领,“死老头,拿劣等香料当上等的卖,你这根本就不是入馔的茱萸,我买回去做鱼鲊,吃着不辣,分明是苦的!”
边上有人附和,“苦的,那是急着把新鲜的茱萸果烘干,用烟熏过了,是下等货。”
慕容澄抱起胳膊,站在人堆里看起了热闹。市场的摊位周围站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在看热闹,却没个人站出来主持公道,也没有人维持秩序。
“少爷,咱们走吧。”
平安在旁小声提议,却被慕容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指骨修长,微歪头,鸦青色高马尾似一把坚韧柔顺的浮尘,扫过一侧平直结实的肩膀。
一声巨响,那壮年男子掀翻了老头的板车,上头满满当当两袋子茱萸都倒下来,撒了一地,老头也跟着跌坐下去,正当周围人想上来哄抢,一个清脆的带着江淮口音的女声斜插进来。
“住手!这是蜀王府腰牌,我看谁敢近前!”说话的人个儿不算高,只看得见她在人堆里高举木牌的手。胳膊举得高高的,生怕别人看不见,她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手举牌,一手叉腰,“我看谁还当街欺负老人!”
蜀王府的令牌比什么都管用,亮出来就没人再上前了。
这位勇敢的正义之士正是莲衣,她刚从青瓷坊出来,穿过市场往王府走,看到这里乱糟糟的。
莲衣不敢放下装茶具的木匣,只得用下巴夹着腰牌,腾出手去扶那老者,然后蹲在地上归拢撒出去的茱萸,灌回麻布袋里,“老伯,没事了,你这就走吧。”
她赶时间要离开,被那找茬的男人拦住,“你说你是蜀王府的,那好,你既然来了,就得评评理,这死老头骗了我的钱,还在这儿卖假货骗人,你们蜀王府不管,还拉偏架!”
莲衣也不怯,脖子梗得直直的,“要公道你报官去,我就见不得你欺负人。”
男人不敢和蜀王府的人拉扯,朝那老头啐了一口,转身离开。那老头也不多言,佝偻着脊背谢过莲衣,拉上板车就走了。
平安看完直笑,“世子爷您瞧她,拿咱们蜀王府的腰牌逞威风。嘶,她有些眼熟啊,不会是王妃宫里的吧?”
“就是母妃宫里的。”慕容澄有些印象,不过不记得她叫什么,“还看?再不走来不及了。”
平安也反应过来,“对对对,世子爷,咱们得赶在她回去之前先到,要是她也走膳房角门,撞上就麻烦了。”
二人预备走膳房附近的角门的回府,世子所的仆役会出来接应,于是先那婢女一步赶过去。只是到了约定好的时间,迟迟不见人来。
平安难免焦急,偷摸觑一眼慕容澄,他果真不耐,“是谁来接应?”
“回世子爷的话,是吉祥。”
“这么重要的事都能不守时,扣他月钱。”
“是…”
慕容澄“体察民情”却偷着出府,可见他也清楚自己身份贵重,在街上乱晃是在胡闹,不能被蜀王妃知晓。
“坏菜!”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平安急得跺脚,“那个婢女也回来了,世子爷,您快躲到我身后!”
平安虽然也是个七尺男儿,身长却矮了慕容澄大半个脑袋,肩膀也窄他许多,相较之下像只小山鸡,如何藏得住身后气宇轩昂的大孔雀。
可是这巷子尽头除了一扇黑油门,就只有一架堆着杂物的推车,根本无处藏身。
好在莲衣回府不走膳房角门,她急着回蜀王妃的康平宫复命,略过了这条小巷,沿着宫墙一路往康平宫走。
没办法了。慕容澄乜目朝平安抬下巴,“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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