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藩台家的两位公子名叫郭平郭耀,郭平现年二十有四,郭耀则与慕容澄一般年纪。
郭耀也是个武痴,从小请青城山的师父教授武艺,但他比之慕容澄不同,前者学的是仗剑天涯,后者学的是领兵打仗。
今年秋狩郭耀跟他叔叔人在京城,回来得知慕容澄打了头虎,缺心眼还哈哈大笑,“陛下蒐狩也打了一头老虎,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就不知道世子打的是头公老虎还是头母老虎。”
郭平与郭藩台互看了看,都有些讶异,要说当今圣上有什么短板,那就是不擅骑射。
皇帝猎虎,朝廷无疑要拿这个大书特书大做文章,那定然要说得越神勇越好,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毕竟蛟龙岂是池中物,哪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
以前贵族子弟百年不遇的事,今岁竟两桩撞在一起。
这太当回事不好,不当回事也不行,于是郭平想都没想,赶紧找了个由头请世子登门。慕容澄一到,先是被郭耀献宝似的拿出各种好东西显摆。
“你瞧这个,自鸣钟,蜀王府没有吧?”郭耀笑得别提多欠揍,“世子爷该不会还在用滴漏看时辰吧?”
慕容澄懒得搭理他,即便觉得那制式华丽的西洋钟有趣,也不端起来细看,只是说这种东西他若想要,有的是弄到手的办法。
郭耀笑呵呵弯下去戳他膝盖,“世子,你这腿还能好吗?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吧?还瘸着呢?”
“你瘸了我也不会瘸。”慕容澄拿另一条腿踹他,被他躲开,“你嘴怎么不瘸?”
郭耀哼了声,“没听说过嘴瘸的。”
郭平在旁抿着茶汤一言不发,他儿子征哥儿跑进来,跳着要看叔叔手里的自鸣钟。慕容澄觉得聒噪,扭脸看向门口,没见到本该候在那儿的莲衣。
莲衣初来乍到,想找个茅厕,问路绕得有些远,回来听见回廊上几个郭府的哥儿聚在一起说得唾沫横飞。
当中有个嗑着瓜子,“真的假的,那我还是觉得蜀王世子更厉害,我可是听说他一个人就打死了一头虎,皇帝陛下只射中了第一箭,这可没有什么好比的。”
另一个笑话他,“瞧,我说什么来着,蜀王世子倒霉吧?这关头打死老虎,谁都拿他和圣上比较。”
“这有什么?”
他拿手指一圈,“你们几个庸才,这当中学问可大了,且不说世子是亲王之后,皇族血脉,镇守一方。这藩王起兵的亏,皇帝陛下可是早就吃过了,这些年防患于未然的事做得还少么?起初还只是不让各地藩王涉政,后来都不许藩王私自离开藩地,只得关起门当自己的皇亲贵戚。”
莲衣站在边上听得一会儿一个表情,先是想不到皇帝也打了只老虎,之后又被那言之凿凿的说辞给唬住,心想这事情有些严重。皇帝都是小心眼儿,只怕要因为这事不高兴。
但这就是她有限的见识能想到的全部了,她想不到会有什么后果,就是觉得没准会对慕容澄和蜀王府不利。
她快步走回去,看到平安探出个头,跟个缩头王八似的到处找人,不用想,就是在找她。
平安朝她一抬下巴,用力往回招手,“你人上哪去了?”
“人有三急嘛。”
她重新在门边站好,掸掸衣褶,余光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过去却只看到慕容澄拳头掩面轻轻咳嗽。
莲衣听见郭家的二公子正在对他说圣上猎虎的事,不过慕容澄没放在心上,整个人瞧着十分松弛,半靠半坐,银灰的斗篷差一点点够到地上,两条腿套在革靴里,那条好腿曲着,坏腿直挺挺探出去,和四季常青的香樟子一样,笔直修长。
郭家大公子的小儿子捧着自鸣钟在厅里跑,不留神差点被他的腿绊倒。
慕容澄一把将歪倒半空的征哥儿捞起来,递给郭平,“你说的有理,但未免庸人自扰,即便圣上真觉得这有什么,至多是心里不痛快,久了就忘了,还能为了这事大老远降旨到我头上?”
他说的对,郭平也只是稍作提醒,“总是要你知道的,之后小心行事,别太张扬。”
诸如此类的叮嘱慕容澄从小到大听过不下百次,耳朵起茧,也发觉这才是郭家兄弟要他登门的主要目的,不禁觉得头疼,他被这样的担心包围着长到十七岁,往好了想是因为太出色,往坏了想,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最该提防的堂兄弟就是他。
可他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当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帝必然不会是件痛快的事。
小时候他想要当征战沙场的大将军,真上了战场,又只想做个平凡人。
身体的恐惧是真实的,他从战场回来后,饱受记忆折磨,死去康健的灵魂始终萦绕在他眼前,还有顺水流走的一具具尸身,那都是他不愿再第二次面对的景象。
皇帝不必为他这个堂弟忧心,他的骁勇只够一时,为康健报了仇,手刃西番将领后便虚脱般昏迷两日,再有谁说起那天他策马入敌营,他面上应承,实际脑袋都是混沌的,根本没有记忆。
以后日子里能维系住脸面,不叫人看穿他的心疾就不错了。
慕容澄带着郭平送的几件西洋礼物回了王府,湿冷的天气叫他那条伤腿疼痛不已,回去便拧着眉头在罗汉床躺下,命平安将门窗封好,到外头去烧地龙。
“世子爷,世子爷?睡着了吗…”
莲衣小声嘟囔,收拾好他脱下来的外袍,扭脸看他抱胸侧躺在塌上,双目紧闭,瞧着怪可怜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一个当丫鬟的,还心疼起主子来了,摇摇头正要走,他嘴唇翕动,“你留下,看着熏炉,我喜欢这个气味,别让香灰烧尽。”
殿里烛火昏黄,水盏折射点点柔光,莲衣面前的香炉烟波袅袅,她偷懒靠在柱子上,眼睛眨啊眨对着慕容澄瞧,他睡着的模样很俊秀。其实他不出声不做表情,看上去都是不折不扣的小白脸儿。
梁嬷嬷说过,世子从小就被说是粉娃娃,他最不喜欢别人说自己长得漂亮,一说他漂亮得像小姑娘家他就生气,有回气急了,蹲下去直往脸上抹泥巴。
莲衣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掩上嘴,塌上人就睁开眼,眉梢一挑,又是那骄矜的臭模样,“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
慕容澄改换睡姿,仰面朝天地睡,过了会儿莲衣听见他倒吸气,动了动腿,脸孔也皱巴巴的。
她小声问:“可是腿疼?”
他应了声,想将腿动一动,架到个高一些的地方,莲衣会意地进内寝抱了床薄绸被出来,垫在罗汉床尾,撸起胳膊就要抬着他腿往上搁。
好结实的腿,跟捧着牛腱子似的,这要是卸下来砸她身上,多半得给她砸晕过去。
莲衣一使劲,没抬起来,又一使劲,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世子爷的腿真沉,您大腿只怕比我腰杆都粗。不然您也使点劲吧,我力气实在是不够。”
两条细胳膊水蛇般缠住他膝下,慕容澄早就心跳如擂,心想她抱着他的腿说的什么话,什么腿啊腰的,怪惹人面热的。别是故意勾引他吧……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二人配合着将腿挪到高处,莲衣大功告成地拍拍掌,“还疼么?我叫大夫来给您瞧瞧?”
慕容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骨头没长好,医官来了也没用,你随便说点什么,我好不去想这条腿。”
“说点什么…”莲衣脑筋都转冒烟了,“说点什么呢?说我老家的戏吧,我们管那叫弹词,是弹着琵琶唱出来的,可好听了,就是我用家乡话唱了世子爷未必听得懂,您就听个响吧。”
莲衣记弹词记得劳,小时候爹娘忙着养家糊口,她就和大姐小妹走到街上自娱自乐,坐在石坎上听天桥弹词听一下午。
她轻声唱了一段,唱的是《三国》,谈不上多好听,胜在活泛,水灵灵一把嗓子,哄睡还是不在话下。唱着唱着有些想家,声音跟着低下来,她以为他睡着了,就没再唱下去。
慕容澄隔着几案上的灯火看向她,丝绢的灯罩子,泛着盈盈暖光,莲衣走到不远处将肩膀挨靠着红漆柱,手拧着绢子打了个哈欠,虎牙尖尖的,像只懒洋洋的小花狸猫。
她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本事,唱得真难听啊,嗓音却又那么澄亮。
慕容澄闭上眼,还没睡着便知道这会是极为安稳舒适的一觉。等醒过来就赏她些好处吧,起码给她点甜头,别让她…别让她真的倒戈琼光了。
慕容澄醒过来已是寅时,睡得天昏地暗,外头都点起了灯,莲衣早就不在了,是平安在外间候着。
他听见动静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挑灯芯,“世子爷,您醒了,用点水么?”
慕容澄迷迷瞪瞪的,腿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在罗汉床上睡得太过踏实,竟萌生出这张硬邦邦的坐榻比内寝铺了厚褥子的软床还要舒服的错觉。
他坐起身措辞了一下,没好意思说得直白,他想弄清莲衣的喜好,毕竟《孙子兵法》还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平安,这阵子你多留意莲衣,看看她平日都做些什么,闲下来又喜欢和哪些人说话。”
平安端着茶盅愣了愣神,随后心领神会,他也瞧着这丫头可疑!
他一巴掌拍到自己胸脯,发出声闷响,乜目道:“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把她的动向弄得明明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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