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课的地方在养心殿旁边的南庑房。
次日,钟离玉与月萤吃过早膳,他亲自送月萤到了南庑。
然后公然坐在月萤身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段太傅委婉道:“陛下,授课时间到了。”
钟离玉伸个懒腰:“你教便是,朕又不会打扰你授课,萤萤头一回上学,心里紧张,朕总要跟过来陪读。”
月萤没说话,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敬畏段太傅,也有点怯陌生的段太傅,不想一个人面对他,故而是希望钟离玉能陪她的。
钟离玉翻看书案上的教书。
《声律启蒙》、《三字经》、《千字文》等。
“萤萤,桌上这些书从今以后都是你的,也是你今后要学习的书。”
月萤点头,轻轻抚摸书册。
段太傅深吸一口气:“好了,开始上课。”
段太傅先从声律启蒙讲起,月萤起初根本听不懂,胜在段太傅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同月萤解释,采用诙谐简单的方式,好让月萤理解,也不会感到枯燥。
等讲了一段时间,段太傅便会给月萤说一两个志怪轶闻,极大鼓动了月萤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期间,钟离玉对段太傅视若无睹,时常会问月萤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月萤摇头。
钟离玉又给月萤倒水喂点心,体贴入微。
段太傅忍了,他读了一行字,试着让月萤来读。
月萤清了清嗓子,磕磕绊绊地吐字:“人、人之初,性,本、本善......”
读的时候,不记得字词怎么读,钟离玉正大光明地告诉她如何念。
在钟离玉的辅佐下,月萤幸不辱命,慢吞吞读完一段三字经。
钟离玉鼓掌,颇有自傲感:“萤萤读得真好。”
月萤害羞地挠挠后脑勺。
段太傅被当成空气,直到月萤缩着脑袋望过来,眼睛清澈,心思都写在脸上,明显是希冀得到老师的赞扬。
钟离玉不满了:“萤萤,你看那糟老头子作甚?”
段太傅置若罔闻,对月萤道:“继续努力。”
心口缺陷被一点点填满,月萤笑开了花,想了想,纠正道:“是,老师。”
见状,钟离玉压下眉弓,脸色一黑,才和段太傅认识两天,就懂得维护老师了?
结束一天的学业,钟离玉与月萤回殿后,他便用轻松的语气问月萤:“萤萤,今日上学的感受如何,可满意?”
月萤认真思考:“老、老师,好!”
钟离玉牵起唇角,分明在笑,语气却十分冷淡:“哦。”
月萤一脸懵懂。
晚膳时,钟离玉没给月萤夹菜,而月萤自顾自埋头吃饭,吃着美味可口的松鼠鳜鱼,压根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她属实饿坏了。
钟离玉有一点烦,他晃动手里的筷子,筷子与瓷碗发生碰撞,激起微末的响声。
响声断断续续,钟离玉有目的地瞥月萤,他决定给月萤一次机会,毕竟他是她娘亲。
可月萤无动于衷,让他很失望。
钟离玉很不是滋味,重重撂下筷子,面无表情起身,眼中聚集诡谲的狂风,正要把一桌子的菜全给翻了。
忽然,他的碗里多了一块鱼肉,钟离玉挑眉哂笑。
月萤又给他夹菜,钟离玉绷着脸重新坐下,目中狂风休止。
月萤鼓起腮帮子,嘴唇吃得红润润的,她咽下嚼碎的米饭,含糊道:“娘亲,吃。”
钟离玉冷笑一声,拿起筷子,把鱼肉送进自己口中,接着重操旧业,给月萤夹菜。
到底是自己生的小笨蛋,孝顺又乖巧,他为人母,宽容大度,怎么能和小孩子计较呢?
钟离玉自圆自说,心情好了,面上散发出温柔的笑意。
夜间,钟离玉看了一会儿书,脑中却在想今日令人纳闷的事,他忽然就不能释怀了。
“洪石。”
洪石应召进入内殿,钟离玉眉眼阴郁,冷不防道:“段老头很好吗?”
“萤萤才和段老头认识两天,就学会维护他了。”钟离玉
洪石惊讶,旋即脑中琢磨如何回话。
还未等洪石听作出回答,钟离玉啪的一下合上书,冷声道:“让段老头滚回去。”
洪石:“是。”
“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没——”钟离玉停顿思索,皱眉,尔后改口:“算了。”
“还是让他滚。”
钟离玉在让段太傅滚和不滚间反复横跳。
伺候钟离玉多年,洪石早就习惯钟离玉的古怪,司空见惯了,他没有出声,只等钟离玉做出最后决策。
来来回回好几次后,钟离玉继续看书了。
洪石了然,这是不滚的意思。
思及此,洪石惊喜,这些年,他还是头一回见陛下有所顾虑,身上还多了一丝人味儿。
洪石感慨,真是老天有眼,叫陛下与月萤姑娘邂逅。
后面几日,钟离玉完全没有自知之明,日日出现在南庑房里,段太傅秉持能忍则忍的精神给月萤授课。
可人的忍耐到底有限度,正当段太傅的怒气积攒到顶点时,钟离玉因为军政方面的要事绊住了身,没有再来。
段太傅吐出浊气,开始教月萤写字。
课业结束后,月萤出来就看到在前面等她的钟离玉。
“娘亲。”
“萤萤。”
钟离玉打量月萤,毫发无伤,这才放心,询问道:“今儿段老头有没有为难你?”
月萤抱着《三字经》,摇头道:“没有。”
“娘亲,是、是老师,不是,老头。”顿了顿,月萤严肃道。
钟离玉跟听了一个笑话似的,笑了笑。
胆子真不小,竟然敢以下犯上,管起朕来,这小呆瓜,竟身怀气人的本事。
钟离玉莫名地烦,他想说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但话到嘴边:
“他是你的老师,但不是朕的,是以朕就要叫他老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
说着,钟离玉轻轻弹下月萤的脑门。
虽然不疼,不过月萤还是下意识捂住自己脑门,抿着唇目视钟离玉,一面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一面又感觉哪里不对劲,偏偏她又说不上来,这下没反驳了。
钟离玉笑了笑,摸月萤的小光头。
“怎么还带了一本书?”钟离玉问。
月萤:“要、要温习,功、功课,明日,要、要读。”
“萤萤今日上课开心吗?”
“开心。”月萤与钟离玉对视,眼角小小的黑痣很是秀气,“娘亲,也开、开心吗?”
钟离玉怔然一瞬,旋即弯唇,与月萤相似的泪痣衬得他眉眼艳丽:“朕见到萤萤就高兴。”
月萤回以一笑。
“萤萤学了什么?”
似乎触及到月萤的雷区,她收笑瘪嘴,犹豫许久,没什么底气地小声说:“读书,写、写自己的,名字。”
对啊,萤萤的名字,钟离玉如醍醐灌顶,怎么先前自己就忘记这件大事了,本来教写名字这事该由他来做的,却叫段太傅捷足先登。
钟离玉咬牙。
“那萤萤肯定写得很好,老头定是夸赞了咱们萤萤。”
闻言,月萤羞愧低头,蜷缩手指,难过地说:“老师说、说,月萤的字、字,需要,多练。”
钟离玉不信:“回去写给朕看。”
月萤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丢人,迟钝的脑袋瓜子难得聪明一回,转移话题:“娘亲,的事,都弄、弄好了?累,不累?”
钟离玉怔然,一动不动地俯视月萤,眸光柔和:“萤萤会关心朕了?”
月萤很有眼力见道:“一直,都关心。”
“月萤是,好、好女儿。”月萤一本正经道。
钟离玉看着月萤大大的眼睛:“那萤萤以后都要关心朕,做朕的乖女儿,好女儿,这是朕和萤萤之间的约定,萤萤可要记住了。”他强调,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要记在心里。”
“好。”月萤拍拍胸脯。
“萤萤真是朕的......”钟离玉在脑中搜刮字眼,感叹道,“小心肝。”
月萤臊了脸,羞涩地别开眸子,又忍不住偷瞄钟离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钟离玉微笑,捏了一下月萤的下巴尖,像发现什么大喜事一般:“萤萤好像长了一点肉了。”
就在这时,月萤的肚子响起咕叽咕叽的声音。
月萤意识到是自己肚子在叫,当场红脸,无地自容。
月萤没胆子偷吃。
钟离玉噗呲笑了:“萤萤这是饿了?”
月萤垂首无声,如同一个羞窘困顿的兔子,只差一个地洞钻进去。
“那加快回去吧,可不能让咱们萤萤饿到了。”
“萤萤想吃什么?”
月萤下意识道:“鱼!”
“好,朕叫御膳房准备,等两日朕再带你去钓鱼。”
月萤眼神期待,想起什么,她忙从袖口下掏出糖包,拿了两块糖——钟离玉怕月萤上课无聊,便叫春雨给月萤准备一包糖。
而月萤有点怕段太傅,没胆子偷吃。
不过现在可以吃了,月萤先喂给钟离玉。
钟离玉下意识要拒绝,但瞅见月萤赤诚的小脸,无奈低头吃糖。
然后月萤自己才吃糖,她今儿一天都在想糖,明明就在兜里,却动不动,月萤抓心挠肝,想得流口水。
接着,月萤牵起钟离玉的手,一边摇晃,一边回家。
回到养心殿,钟离玉安排了一些事。
用过晚膳,月萤再吃完药,钟离玉照常监督月萤练习说话。
两轮完毕,月萤正要拿起《三字经》看,钟离玉却道:“萤萤还没写字给朕看。”
以为逃过一劫,谁承想该来的总会来,月萤抿唇,硬着头皮上了。
钟离玉让月萤坐在御案前,给她拿笔,再亲自磨墨。
过了一会儿,墨磨好了,月萤执笔,拿笔的姿势是正确的。
月萤绷着小脸,慢吞吞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月萤”二字。
一写完,月萤都不敢看钟离玉,只盯着手里的笔。
钟离玉看着歪七扭八如同狗爬的字,他想笑,可是时机不准许他笑,于是乎,钟离玉用强大的自制力端好表情,面不改色称赞道:“好看。”
月萤:“哪里,好看?”
钟离玉佯作思状,发现自己夸不出来:“就是好看。”
“娘亲,骗、骗人。”
“朕固来金口玉言。”
月萤却失落地扭过脸,从鼻腔里闷出一下轻哼。
“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朕相信只要萤萤持之以恒,早晚可以写出漂漂亮亮的字,不要泄气。”
月萤眨眼。
钟离玉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一遍,月萤眼睛一亮:“真的?”
“只要坚持努力。”
“月萤,会的!”月萤充满信心道。
言毕,月萤想起什么,问:“娘亲,的名、名字,怎么写?”
钟离玉抬眉,来到月萤的旁边,提笔沾墨,在狗爬字的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一气呵成。
字迹标致而锐利,见之触动。
月萤目不转睛地凝视,钟离玉念:“钟离玉。”
“朕复姓钟离,单名一个玉字。”
“钟、离、玉。”月萤嚼字,雀跃道:“娘亲的名字,真、真好听。”
十八载岁月,月萤终于得知自己娘亲的名字,不胜欢喜。
闻言,钟离玉低低喃语:“好听么?”
说着,他目光放远,仿佛陷入什么回忆,遽然,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一闪而过,钟离玉当即紧绷,狂躁的情绪冒出苗头——
手臂被人摇晃,耳边响起月萤的声音:“娘亲,怎、怎么了?”
钟离玉缓缓回神,一声不吭,神色略有压抑。
月萤这时脑子不迟钝,感知到钟离玉的情绪,她关心道:“是不是,想、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月萤尚不习惯一次性说长话,吐字仍是磕巴。
钟离玉拿开月萤的手,语气古怪:“是啊。”
言毕,钟离玉用奇特的目光注视月萤,似乎很是期待月萤接下来的反应。
月萤的回应也的确让钟离玉讶然,也出乎他的意料。
月萤抱住他,并用手轻轻拍他的背,表示安抚。
过去,月萤被人欺负后,不愿让乳母担心,遂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哭,那时候她就在想若是有人抱抱她就好了。
那她肯定不会再难过。
月萤置身处地地想,娘亲不高兴,肯定也跟她一样,希望有人抱她。
猝不及防被抱住,钟离玉身躯僵硬,三息后,他松弛全身。
良久,月萤才结结巴巴道:
“不怕,月萤往后,会一直,陪着娘亲。”
“娘亲,不要,不、不开心。”
钟离玉并未回答月萤的问题,而是岔开话题道:“朕来教萤萤写字。”
月萤:“不,我、我要学会,写娘亲的......名字。”
“不先练自己的名字?”钟离玉惊讶。
“嗯。”月萤的言行说明她眼下是把钟离玉放在第一位,这一举措显然取悦了钟离玉,叫他昨日的不爽轰然消失。
钟离玉摸摸月萤的头,一脸慈爱地宠溺道:“好,都随你。”
接下来,月萤聚精会神练字,钟离玉在旁边看着。
一张张纸上是密密麻麻的“钟离玉”。
钟离二字对于月萤来说,是生僻字,笔画不少,极为难写。
月萤常常要耗费老半天时间才能写出“钟离”两个字,且这两个字出来后的样子还十分诡异抽象。
但月萤没有气馁。
钟离玉静静瞧了许久,眼神认真。
紧接着他收回视线,思考半晌,起身到前面的桌上拿来一碟栗子糕。
萤萤喜欢吃这个。
“萤萤,累了吧,先吃栗子糕,你最爱吃的。”钟离玉观察月萤的神色,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起伏。
月萤瞄眼香喷喷的栗子糕,咽了咽口水,明显是想吃的,钟离玉以为他成功了,自然而然把糕点送到月萤的口中。
可月萤却没有张口,反而摇头。
钟离玉纳罕,像发觉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他蛊惑道:“御膳房刚做出来的栗子糕,真的不吃?”
月萤点头。
“那朕吃了。”钟离玉目视月萤。
月萤“嗯”一声,保持该有的决心,继续练字,从她的身上,钟离玉发觉微末的......气节。
钟离玉浅笑,脸上透出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人气和生机。
等反应过来,钟离玉手里软糯香甜的一碟栗子糕竟然被他吃光了。
口中弥漫他不喜欢的甜味。
钟离玉惊愕而疑惑。
不过他没纠结多久,注意力便全投到月萤身上,他放下空碟,来到月萤后面,张开掌心包住月萤写字的手,亲自教她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他不忘宽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短短一句话,就平息月萤生出的些许焦躁和难过。
岁月静好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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