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金氏母女见沈昭华出来,目带期盼地看着她,哑声开口道:“沈大夫,我女儿……”


    沈昭华将人扶到桌边,取了纸笔细细将两种方案与她们说。


    “如今她体内阴寒湿盛,阳虚不固,现有两种方法,一是开温补方,日日卧床喝药以延阳寿,二则是针灸放血,能治好,但此法风险极大,行针过程中病人若受不住……”


    沈昭华话未说尽,可未尽之言在场几人都知道。


    金氏母女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沈意在一旁看着她们,张口想说话,沈昭华熟知她性格,怕会影响病人家人做选择,一把拉住她。


    金氏注意到这一举动,混乱的思绪让她近乎急切地问道:“不知小沈大夫想说什么。”


    沈意当是开口道:“我观她指腹有茧,想来是个读书人,若她心怀抱负却困于病榻,只怕心有不甘。”


    金氏眼眶发红:“小沈大夫说得是!我女儿她满腔热血想要考功名,可怜庸医误她!我遍寻大夫,也只有你们宁世医馆愿意收,金茗感激万分!但求两位大夫给个准话,若是针灸放血,能有几成把握?”


    沈昭华保守道:“若是今日行针,便有六成把握,越往后拖,成算越小。”


    听到六成二字,金氏母女脸色挣扎愈发明显,两人在商量良久之后,艰难同意了针灸放血。


    沈意在进诊堂时余光看到丁术抓好的药,托他将药送到自己家中去,并让他告知爹爹,今日她和娘在医馆住下,晚上不回去了。


    进了诊堂,烈酒、纱布、银针等医治用具一应都准备好了。


    旁边的小炉子上温着参汤。


    “临春,我来行针,你察其状。”


    “好!”沈意点头,她和她娘也配合过多回,互相都有足够的默契。


    针灸不光考验大夫对五行经脉和穴位的认知,还考验大夫自身行针的巧劲、力度与熟练程度。


    金玉儿情况复杂,光大夫会扎针没用,还得看她自身身体接受程度。


    行针前,沈昭华就往她舌下压了参片。


    沈昭华先行了五针在内观、申脉等穴道,护住心脉。


    随后需逐一在天池、腰俞等二十九处穴道下针放血,行至少海穴时,二人便看到皮肤之下明显的黑影,这正是血堵处之一。


    沈昭华和沈意对视一眼,沈昭华手指极稳地扎针入穴,待拔针时,乌黑的血液滋出,被早有准备的沈意用纱布挡住,等血液成鲜红色时,沈意用纱布按住针口,涂上药膏,这一针算是完成了。


    第一针、第二针……越往后,行针越为困难,而且每行三针,便得给病人灌一次参汤吊气。


    夜色深沉,周遭的店铺早已关门,整条街道也只有宁世医馆还亮着灯。


    丁芷支着脑袋打瞌睡,齐氏送来的晚饭早已经凉透了,金氏母女双手合十做祈祷。


    ……


    在听闻沈意晚宿医馆的时候,奚木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


    齐氏对母女俩的行为早已习惯,云白和云蓝则更加笃定心中猜测了,毕竟哪有新娘子新婚第一天就外宿的,肯定是对夫郎不满意。


    吃过晚饭,又将家中稍作整理后,沈家的烛火也很快暗了下去。


    身旁无人,奚木摸着手肘处的匕首,总算合了眼,也许是睡前那碗药的作用,又或许是身旁无人的缘故,他很快睡着了。


    隔着一条街之外的宁世医馆里,沈昭华的行针遇到了难关,这不光是她的难关,也是病人的难关。


    “我看着她,你放心扎。”沈意沉声道。


    沈昭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点头。


    沈意有心缓和气氛:“老沈,你可别误了我一世英名!”


    沈昭华面上稍松,“你才多大点,还一世英名,一定得盯住了!”


    沈昭华聚气凝神,在章门穴落了针,病人吃痛骤醒,她发出痛苦叫喊,沈意眼疾手快往她舌下塞了参片,连带着塞了一团纱布进去,防止她咬伤舌头。


    金玉儿痛得眼珠凸起,太阳穴发红,她死死咬着纱布。


    沈意对着她的耳边道:“金玉儿!你得扛过去!你娘和妹妹在外头等你呢!”


    金玉儿手指紧紧抓着沈意的手腕,舌头之下的参片为她痛苦昏沉的脑海里带来一丝清明,她听见这个陌生年轻的声音,也听见她说自己的娘和妹妹在等她。


    沈意见她有意识,便继续和她说话:“我叫沈意,是个大夫,我娘沈昭华也是个大夫,她正在给你扎针,给你治病,等你病好了之后,去告诉那个庸医!寒症下寒药,是最蠢最蠢的大夫才开得出来的方子!让她赶紧回山里把《伤寒杂病论》《金鉴》给看个百八十遍!”


    金玉儿听得又痛又想笑,她说不出话,只狠狠点头。


    “你以后找大夫,眼睛瞪亮点,不然多影响你读书啊!”


    沈昭华见金玉儿状态还不错,老辣熟练地迅速往其他三处穴位扎针!


    “呃——啊——”疼痛呻.吟透过纱布传出。


    金氏母女在外头听见了急得直转圈子!


    丁芷也听得揪心得很。


    “这过程会有点痛,你得抗住,我记得,圣人不是说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沈意看着她娘的动作,继续说话吸引金玉儿的注意力。


    “——苦其呃——心志……劳其筋骨……”金玉儿咬着纱布,口中含糊不清地背着《孟子》。


    金氏伏着门听到女儿的背书声,眼泪直流,“我的玉儿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行针到后期,金玉儿几乎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背书了,她头发身体被汗水打得透湿,声音虚弱沙哑,几欲昏迷,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听到沈意在一旁说话,“你们乡试会考察什么?”


    “四书五经都考吗?”


    “时务策你背了哪些?”


    金玉儿就会强打着精神含糊回应她,虽然沈意有时候并不太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一边为她按穴止血,一边一本正经地点头,“不错不错,说得很好!考试的时候也要这样写!对了外面那个是你妹妹吗?她也是读书人吗?”


    金玉儿无力地点头,口中呜呜呜地说着……


    “成了!”沈昭华轻声道。


    沈意呼吸一停,随即松了肩膀,她看着满头汗水还在喃喃的金玉儿哑着嗓子道:“我之前觉得你们读书人都是软骨头,吃不得半点痛,今儿见了你才知,并非如此。”


    给金玉儿喂了最后一碗参汤,沈昭华和沈意母女二人肩并肩坐在椅子上,两人谁也没说话,她们需要观察金玉儿的后续状态。


    金玉儿喝过参汤之后,终于陷入了昏睡之中。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两人都知,这才算真正的成了。


    “老沈,还得是你啊!”沈意感叹道。


    沈昭华嘲笑她:“你这破锣嗓子,等会儿去抓点胖大海泡水喝。”


    诊堂闭了多时的门在天亮前打开了,门一开便对上了金茗和金灵儿殷切期盼的脸庞,沈昭华点头,“她抗住了,等人醒,再喝半月药汤便可痊愈。”


    金茗的眼泪瞬间落下,又哭又笑:“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沈意倚在门边上看着满脸泪水喜极而泣的金氏母女,想到刚才在诊堂里呜咽背书的金灵儿,科举少一个人不会让人在意,可家里若少了个人,只怕天要塌了。


    而她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这天塌不下来,她相信,她这双手,能在以后救更多的人,她也是这样希望着的。


    虽然金玉儿挺过来了,但沈昭华和沈意也半点不敢松懈,后半夜轮换着去查看金玉儿的状态,直到中午,金玉儿彻底清醒……


    沈意握着笔坐在柜台给人开药方,边写边说:“这个药抓回去用三碗水煎熬成一碗水,早中晚各一次,然后诊金是六钱,药钱二两,因着里面添了人参,所以价——”格高些。


    未说完的话被压在桌上的银锭给吞回去了,沈意伸手掂了一下,道:“有碎银子吗,这不太好找开。”


    “不必找,宁世医馆救小女之恩,千金也是无以为报,这只不过是小小心意,小沈大夫收下便是。”金茗诚恳道。


    金灵儿年纪小,知道姐姐重病得治,眉眼间多了活泼,跟着道:“是啊,小沈大夫,多亏了你们妙手回春,我姐姐才安然无恙,这钱你就收下吧。”


    “收下是不会收的,不过,宁世医馆会将多余银钱作为穷苦百姓的药钱减免,不知你们可同意?”


    宁世医馆开了多年,也时常会遇见富贵人家出手大方,她们便会留够诊金药钱,剩余银钱告知将会用以贫苦人家的药钱减免。


    金茗无有不应,感叹道:“你们宁世医馆当真菩萨再世啊!”


    哪有什么菩萨再世,只不过是医馆开得久了,见多了百姓疾苦。


    这边刚把药方递给金茗让她们去抓药,瞧着她们出门的背影,眼一偏就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提着食盒从医馆门口徐徐进来。


    “嗯?今日怎是你来送饭?”沈意疑惑问道。


    奚木还未开口,就听身后跟着的云蓝道:“主夫临时有事,便喊了少爷来送饭。”


    “来得正好,我要饿死了!”沈意也就随口问问,她昨晚半夜和娘把晚饭热了随便吃了点,早上到现在都还未进食,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她丝毫不见外地拉着奚木往医馆内室走,“走走走,吃饭去。”


    奚木脊背僵硬着,脚步就已经被沈意带着不停往前。


    他看了眼抓在自己手腕上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抿紧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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