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柒愣住:“为何?”
他一直默认所有人的态度,从未想过,有人会给出截然相反的答复。
更何况,还是因为恐惧,一直在打听他消息,试图了解他为人的小姑娘。
“哪有为什么?”叶沁竹也皱眉,“是世人亏欠他,又不是他罪大恶极,凭什么不让他活下去?”
苏长柒:“他随时会转变主意,展开报复,把你牵连在内。”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话里增添了几缕温度:“叶姑娘,他的实力如此强悍,成佛成魔,一念之间。你也不是因此,在惧怕着他么?”
叶沁竹僵了一下,她脸上的情绪变换几次。
声音低弱:“可是,肃玺仙尊到现在,确实没有做什么坏事。”
她害怕苏长柒,是因为手中那本不足万字的小说。普通人畏惧肃玺仙尊,是因为他的过往与实力。但他到现在,所言所行,至少对修真界,确实算的上是个好人。
“我的思维比较朴实。”叶沁竹老实巴交,“好人该好好活着,不然,就太令人难过了。”
苏长柒弯起唇角:“即使他会杀了你?”
他眼尾上扬,瞳孔幽深如漆黑水面,似是在期待什么。
叶沁竹一愣。
难道,阿七和肃玺有仇,想让她骂他几句?
可眼见方为实,自己对肃玺仙尊的了解,全都只是道听途说。就算猜到阿七的想法,她也不能乱诋毁人啊。
叶沁竹近乎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没教我怎么打开空间囊。现在开始,可以吗?”
顺势松手,夸张地展示给苏长柒看。
香囊顺指缝落下,尾端绳结勾在少女的食指上,下落。
荡在半空。晃晃悠悠。
落进一只苍白手掌中。
苏长柒的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落在香囊上。
“倘若他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如何?”他心思变换一瞬,温声问道。
片刻浮现的想法淡去,苏长柒长睫很快垂落,洒下片阴翳:“罢了,我现在演示方法,你用心记下。”
手诀飞出,详尽且缓慢。拆解空间囊的方式很简单,哪怕修士连练气都不是,只要懂运用灵脉,就能熟练存储、取拿物品。
少女认真地观摩他的动作,在晨光中,细声细气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会跑。”
苏长柒:“会跑?”
“他的背景太复杂了,我担心和他在一块,会受到各种牵制。当然,还得提防他因为悲惨过去发疯。”
“还是阿七好,情绪稳定气质佳,和你在一起,安全感特别高。”叶沁竹说到最后,稍显疑惑,“你笑什么?”
苏长柒无奈地摇头浅笑,彻底打消告知身份的念头。
假如他不是“阿七”,而是“苏长柒”,这般头碰头,对着香囊琢磨的时日,恐怕也不会再有。
知道真相后,她会惧怕,会逃离,会心惊胆颤。
两人之间,将出现一面,巨大的厚障壁。
苏长柒不想在死前,产生那道隔阂。
“……倒不需时刻惦记他。”苏长柒无声地把身外的名号推开。
“他不会来此,也更不会和你碰面。”
叶沁竹:“万一他心血来潮,跑过来参与剿灭邪灵的计划,随手劈出一剑,把我砍了呢?”
声音坠到地上,变作她手中,从香囊内取出的一样样物品。
苏长柒缓缓开口:“不会的。”
“况且,那人名过其实,单论实力,我不输给他。若真到了那时,我护着你离开便是。”
少女猛抬头。
眸光落在男子身上,忽闪忽闪。
“阿七,认识肃玺么?”
结合他先前的语气,难不成,眼前的仙长和肃玺仙尊交过手。
苏长柒矢口否认:“不认得。”
叶沁竹:“……噗。”
她的脸上灿烂一瞬,迅速低头,掩盖自己的笑意。
耸动的双肩,立刻把她出卖。
苏长柒不解:“笑什么?”
叶沁竹弯起眉眼:“阿七确实很强,但那位,可是连林翎都承认的第一剑修。搞不好,我们头顶的那位邪灵都惧怕他。”
“你见都没见过,还伤得这么重,却夸口比他厉害,不是吹牛皮吗?”她双肩发抖,笑得很开心。
“但我知道,你是为了不让我紧张,故意这么说的。”
叶沁竹:“多谢你了。放心,等我变强,遇到那些小怪不需要你动手。你只管歇息,我挡在你面前。”
拍拍胸膛,也做出一个近乎吹牛的承诺。
苏长柒:“……”
他的笑容略显僵硬。
叶沁竹没再继续进行肃玺仙尊的话题,她依照苏长柒的指导,一件件地将林翎备下的,认知中的、叫的出名字的杯具整齐罗列,洗漱梳妆器具摆在柜上,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古色古香的意味。
途中,林翎依照提前说好的计划,把早餐送来。叶沁竹出去接过食盒,顺便掏出她的布袋子,和林翎结算。
叶沁竹的袋中有十九枚上品灵石,修真界灵石分为上、中、下三品,以一比十的比例依次兑换。最下品的灵石也能换人界无数钱粮,要是叶沁竹现在去凡间生活,能当一辈子富家翁。
从门外捧食盒进来时,叶沁竹感慨不已:“阿七,你知道吗,这么多东西,只需要了了几枚下品灵石。我可是——”
说到一半,忽然住嘴,小姑娘绷紧嘴角,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她和阿七的约定,可是有偿演戏。
阿七是修士,必然不会觉得银钱有多珍贵,她只有区区十九枚上品灵石,等最后结算时,一定会被嫌弃。
“可是怎样?”苏长柒问。
他正翻阅林翎送来的书册,不知何时变出一只墨笔,正在书页上勾勾画画。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洁白的皓腕,时隐时现。
怎么想,都不是十几枚灵石能搞定的人。
“我可是非常感激他。”叶沁竹声音瘪了下去。
苏长柒无奈笑笑,不语。他回想到叶沁竹先前的言论,转头看她,长眉轻蹙:
“你昨晚,见到浮灵教的神灵了?”
“怎么可能。”叶沁竹努嘴,“那些都是我胡编的,我昨晚沉浸在学习的海洋里,除去中途醒来的那次,都在认真背诵。”
“浮灵教真的有神吗?”她好奇。
苏长柒没有回答。
同样,关于叶沁竹为什么会醒,苏长柒问了几次,都被叶沁竹避开,他便也不再追问。
苏长柒从堆叠的书册中,抽出一本,递给她:“你以符术入道,先记这本。”
叶沁竹答应一声,接过书打开,发现是基础符文的图集。大部分全是图案,旁边还有译文注释,看得较为轻松。
最开始是被称为符胆的部分,作为全符的中心。作为入门的修士,她想完整画完一个符,便要从符胆开始,一步一步往上叠加元素。
苏长柒说:“林翎送来的符纸,应该能用几日,你可边看边画。”
叶沁竹清脆应答:“是!”
快速解决完早饭,目不转睛,继续研究各类图案,以及其内容。
符文种类繁多,先记录最基础的五行符,将符胆誊录,努力将符胆与识海建立联系。
初学者总是生疏的,虽然苏长柒已经化繁为简,努力删去不必要的累赘,光是基础熟悉符文,就花了叶沁竹好几天。
伴随时间流逝,识海中的窒息感愈发强烈。
自称为系统的存在似乎铁了心,要把她推理修行的范畴,不停地往上加压。
夜间背诵,白日学习,叶沁竹过得并不轻松,好在看得见成效。
不知第几日的午夜子时,她终于磕磕绊绊画下其中一个符文。郑重地把它夹在掌心,双手交叠,轻念了声:“起。”
眼睛刚合上,骤然松开,把符纸扔在地上:“烫!”
灵力尚未联结,叶沁竹丢下符纸,金纸飘到地上,只剩黑黝黝一摊。
她看着地上的灰烬,心有余悸地甩手:“好险。”
“被烫到了么?”苏长柒看到叶沁竹的模样,“那便是快成功了。”
他似乎很喜欢那把折椅,这几日一直靠坐其上,偶尔闭目养神,鲜少离开。
苏长柒教得很用心,叶沁竹在画符,他对着晦涩难懂的典籍描画,化繁为简。
但他教得有些过于用心。
阿七似乎在赶时间,连续几个晚上都没有好好休息。他有时会陷入短暂的失神,叶沁竹脚步甫一靠近,便捂住额头清醒过来。
偶尔会展开卦象盘,看着其上叶沁竹看不懂的图案,不知在想什么。
叶沁竹听到苏长柒的夸奖,惊回首:“真的假的?”
“这可是我的第一张完整符文,再怎么也得多废几张符,才能成功吧?”
嘴上说着,她依然激动地去摸下一张符纸。
没摸到。
叶沁竹愣怔,抬头,看向桌面,又掀起自己临摹的画册。
发出哀嚎:“符纸没了!”
矮桌上,整齐叠放的符纸已经被用光,废纸放在对面,桌案除去笔墨书册,空无一物。
叶沁竹急迫地想证明自己,到处找能再画一个符文,又不会破坏房间的地方。
她试着在衣角上画符,可紫金衣有法印清洁,像她这样练气都算不上的人,哪能在其上留下痕迹。
她低头,张开五指,看向自己的手心。
忽然眼前一亮,试着在手中聚起一点灵力,再度提笔。
“不可。”小臂被轻柔往下压。
苏长柒:“灵窍初开,体内灵力波动不稳,擅自在身上画符,容易伤及己身。”
“我这么弱小,伤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再往冬湖跳一次。”叶沁竹舔舔嘴唇,下定决心。
恍然间,她听到一声轻叹:“无需如此。”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温和地倒映少女的身影。苏长柒不知何时起身,走到她身旁。
男子嘴角带笑,伸手递到她眼前:“在我手上画罢。”
叶沁竹愣怔,连头都没转回来,直直地凝视苏长柒的双眼,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省时省力。况且,我灵力平稳,若是成功引符起火,也不会受伤。”苏长柒道,目光如水,令人逐渐安心。
叶沁竹听他徐徐说道,一颗心落定。握紧手中毛笔:“好,我会小心的。”
她提笔,眨了眨眼,迅速让自己放松下来。墨笔落下,把眼前苍白的大手想象成长方金纸,缓慢而平稳地作画。
墨点如柳叶,肆意攀升,迅速布满整张画纸。叶沁竹收势,蜻蜓点水般布上灵力。
手心之上,火苗攒动,映照少女欣喜的脸庞。
“初次尝试,便能作符引火。”
清冷如泉的声音,缓缓徜徉在寂寥无声的黑夜中:“姑娘天赋异禀,前途不可限量。”
他的手回握成拳,熄灭火焰,嘴角泛着极淡笑意,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在看微弱却又耀眼的星火。
复又抬起,似乎想像先前几次那般,把她推入注入书文的识海。手伸到一半,忽地收回。
苏长柒:“今日准你休沐。”
叶沁竹:“我不需要休息,我还能学。”
苏长柒面上仍挂着笑,身形微晃,他扶住矮桌:“明日再说,今晚我没什么好教的,回里间歇息吧。”
“阿七呢?”
叶沁竹问。
这几日他都没怎么休息,每次小姑娘提议他躺下歇会儿时,都会得到一句平静的“修士不需要睡眠”。
叶沁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阿七表面温温柔柔,内里跟坨冰块似的,叫她无从下手。
只能在心里惦记。
苏长柒想了想:“我再写点批注,一会儿过来。”
他居然也会休息?
叶沁竹:“真的?”
总觉得阿七能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件极其稀有的事情。
苏长柒:“真的。”
“那我去睡了。”叶沁竹认真回复,起身,松垮垮走入里间。
她听见苏长柒的声音,略带生涩:“晚安。”
“晚安。”少女回头,盈盈笑了下。
简单洗漱后,叶沁竹没往床上躺。
她不信。
虽然并不了解阿七,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信刚刚那句话。
小姑娘选择猫在门后,蹲守后续。
苏长柒当然在哄她。
他在少女动身后,沉默地坐到矮桌旁,随手取过墨笔。
听到门扉闭合的声音,唇上血色骤然褪去。
腰背塌陷,伏到桌案上。
鬓间冷汗簌簌而下。
蛊毒是今日发作。
苏长柒之所以能逃出庚辰仙府,是一位和主母合作,制作解药的医修。
制药的医修察觉到药物的异样,违背主母的意愿,进入仙府的暗室,终于明白那些他无法辨别的药材,究竟来自哪里。
如果没有那个医修,苏长柒不知道,自己还会被关押多久。
充当贡献骨血的药人,戴上镣铐,日复一日,清醒的,疼痛的,无止境地被囚禁在暗室。
很巧,重返仙府后,他又见到了那名医修。
挡在主母面前,挡在他面前。
“道君,你曾经欠我一个人情。”他道。
“现在,该偿还了。”
对于受过恩惠的人来说,纵使九功一过,圣人亦是圣人。
而当被救下的人数以千计、万计,她所犯过错,最好直接翻篇,或是记入史书,由后人评判。
如若有人揪着不放,欲劈开人间百余年的平静安和,欲斩碎那位驱逐魔物,巩固群仙联盟的仙府主母。
那该死的便不是曾经犯过错的主母,而是苏长柒自己。
笔杆发出响亮的断裂声,耳边一阵嗡鸣。
“……阿七?”
惊慌又焦急的喊声,隐隐约约穿透进来。
“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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