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被噩梦惊醒,他立刻看向身边熟睡的崔宛乔,把她搂在怀里,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他们已经回到了杭州,本来胖子想邀请两人来北京做客,但张起灵还是更愿意立刻回到他与崔宛乔的家。
“怎么了?”崔宛乔被他的震动弄醒,半眯着眼睛问。
“没什么。”张起灵用脸蹭了一下她的额头。
崔宛乔习惯性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又沉沉睡去。
张起灵满身是汗,麒麟纹身也显了出来,在这个杭州初秋的午夜,原本不该如此燥热。他亲了亲崔宛乔的头发,慢慢松开双臂,光着脚下了床。
他走到窗户边,推开一条缝,凉风灌进来,清扫着他的体热。
今夜月色撩人,张起灵却无心欣赏熟睡姑娘的模样。
几分钟前,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大概7,8岁的年纪,他还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被当做采血和苦力,终日跟着张家人待在墓道里的孩子。
没人在乎他的死活,也没人在乎他羸弱的身躯是否能够承受放血的痛苦,张起灵和几个跟他一样拥有麒麟血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是同样的刀伤,有些已经快要没了气息,他救不了身边的任何人,也包括他自己。
起初,他们还会用专门的采血工具插进张起灵的背脊,以一种不暴露伤口的方式,将他的血吸出来,虽然很疼,但至少伤口不会太大,痊愈起来也很快。
到了后来,那些大人觉得太麻烦,就直接在他身上动刀子,然后再扔给他一卷脏兮兮的纱布,叫他自己处理伤口。很多孩子都死在了墓道里,因为失血太多站不起来的话,他们就不带你出来了。
张起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求生欲那么强烈,无论多么严重的刀伤,放了多少血,他都坚持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大人走出墓室。
他们偶尔也会给他时间修养,但通常等下一次进墓里,旧伤并没有痊愈。
张起灵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窜梭于各个墓道之间,他眼睛里根本看不出任何鲜艳的色彩,除了那些血迹。
所以他不喜欢红色,而蓝色和黄色,以及那些,凡是墓道里没有的颜色,都是他喜欢的。
那是一段痛苦不堪的陈年旧事,距今已有百多年,他几乎忘了这些令他感到不快的回忆,直到那天,在崔家墓室,张起灵看到崔宛乔被陈文光活生生的放血,那一刻的悲痛与愤怒,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情绪激烈过了?
张起灵想着。
无论一个男人再怎么强悍,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残酷的虐待,那一瞬间的仇恨,几乎吞噬掉了张起灵的理智。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冷静下来,没有再去将已经死去的陈文光从棺椁里拉出来。
尽管崔宛乔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破碎的衣料却给了张起灵答案,只是,在这十天里,一定有什么使她愈合了伤口,让崔宛乔能够等到自己回来,张起灵进入墓室前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崔宛乔罹难,自己就在那里陪着她永远不走了。
这是张起灵从前未曾有过的极端想法,他其实对于生命是极其看重的,无论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无论有没有人在乎他,他自己,其实是很在乎自己的。
就像小时候在墓道里,明明死了更轻松,但他偏偏要活下去。
但这一次,张起灵到达了极限。
张起灵曾经没有欲望,可以平静的面对孤身一人,可如今动了真情,想着过去那寂寞的日子,便感到无比痛苦。
他不敢想象崔宛乔死后,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会再次失忆,再次没有欲望,短暂的忘掉这段感情经历,他会变成那个不知从何而来,去向何处的张家起灵人。
这样的生日,他现在就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颤栗。
于是,张起灵背着吴邪他们找到了张家,寻求他们的帮助。
张起灵本来不想再跟他们有什么瓜葛,但为了崔宛乔,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妥协的。
他很快得到了张家人的回应,他们这些拥有足够经验的盗墓者很快打通了令救援队头疼的通道,甚至还为崔宛乔献了血,如果不是他们的话,仅凭张起灵一个人,是没办法输那么多血给崔宛乔的,就算他想,医生也不允许。
张起灵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激他们在关键时候出手相助,因为他也不得答应对方一些,自己不太想兑现的诺言——成为他们的领导者。
尽管他本来就是。
张起灵不愿把张家的问题牵扯到崔宛乔身上,虽然她本身就跟张家有着密切联系,但如果可以,张起灵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把崔宛乔和张家人联系起来。
“老张?”崔宛乔侧了侧身,她舒展四肢,随眼惺忪地看着张起灵道,“你失眠了?”
张起灵本能地想说“没有”,但思考了片刻后道:“嗯。”
“做噩梦了吗?”崔宛乔撑着床坐起来,对张起灵招了招手,这个男人还有很多秘密,他对自己的童年只字未提,但崔宛乔尊重他的意愿。
张起灵走过去:“我想,洗澡。”他正在慢慢学习提出要求,或者说,需求。
“去吧。”崔宛乔看到他满身是汗,麒麟纹身也显出来了。
“我想,和你一起洗。”张起灵试探性地说。
崔宛乔捏了捏他的脸:“好。”
-
见到潘子是一次意外,崔宛乔做梦也想不到,潘子竟然跟吴家的天真认识,这个世界可真小。
在接到吴邪打来饭局电话前的三小时里,崔宛乔和张起灵还在床上,这个体力过度旺盛的百岁老人又一次成功让崔宛乔放弃了早起晨练的计划,她觉得自己从广西回到杭州后,所有的体力活动似乎都是在床上进行的,有时候是沙发,但最终都会回到床上。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粘人,嗯?”崔宛乔调侃张起灵。
张起灵盯着车窗外面,很久才回道:“在你身边很舒服。”
“那我以前真是把你给憋坏了。”崔宛乔道,她现在驱车前往吴邪的古董铺。
吴邪的店面不大,博古架上放置的都是赝品,甚至都不算高仿,屋子里燃着香,有点好闻。
门口坐着一个在玩儿扫雷游戏的少年,看起来跟吴邪差不多岁数,他抬头看了一眼崔宛乔,先是两眼放光:“小姐是来买东西的吗?”接着,他又看到了一旁的张起灵,顿时泄了气,“是吴老板的朋友啊,里面请。”
吴邪虽然过得清贫,他的奶奶在杭州却有一套占地面积很大的林园式别墅,尽管吴邪并没有多少钱,但确实算富三代。
他的父母都有正经职业,吴邪也有拿得出手的高学历,但不知什么原因,吴邪总是表现得不思进取,最后只能守着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小铺子当着不太体面的小老板。
那个伙计是吴邪的跟班,见过张起灵几次。
吴邪将崔宛乔和张起灵引到内院,心情似乎很好。
“小哥,今天有个老熟人知道你交了个女朋友,想来看看,你不会介意吧?”吴邪道。
张起灵对除了崔宛乔之外的人兴致都不浓,他没有回答吴邪,却也是并不排斥的意思。
吴邪忍不住调侃:“崔教授,小哥平时话都说不了两句,你们是怎么‘谈’恋爱的?”
“用心灵感应。”崔宛乔戏弄吴邪,后者认真地思考起来,像是在捉摸这句话的可行性。
其实崔宛乔并不时刻需要张起灵的回应,她说他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张起灵的寡言少语并不影响他们日益疯长的感情。
“潘子,张小哥和张夫人到了啊,快点来迎接。”吴邪撩起一串水晶帘子,带着两人走了进去。
那个被叫做潘子的男人,穿着一条迷彩的长裤,军绿色的背心,头发很短,显得非常精神。裸露在衣料外的胳膊孔武有力,他在听到“张夫人”这个叫法的时候,大笑起来,一边的胖子拍了拍潘子的肩膀,提醒他严肃点儿,那是真的“张夫人”,人家还是个考古学家,国际知名,腕大着呢。
在墓下面的时候,还不忘把粽子断掉的胳膊腿给接上,特别专业。
潘子听到“考古学家”,表情突然一顿。
他看见崔宛乔和张起灵十指相扣地走进来,整个人从椅子腾地一下站起,又觉得有些失礼:“崔教授,好久不见。”
“潘子?”崔宛乔惊讶地出声道,“你还活着?”
吴邪愣了一下:“怎么,崔教授,你们认识?”
张起灵立刻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彼此间蔓延。
“你为什么走了之后再也没有给我联系?”崔宛乔问。
潘子看了看张起灵,这个男人还是老样子,可跟印象中的冷漠比起来,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我当时放了你鸽子,怕你生气。”潘子无措地解释着。
潘子曾是崔宛乔的保镖,两人当时有些小暧昧,但最后无疾而终。
一顿饭下来,除了崔宛乔和胖子,所有人都不太自在,潘子对崔宛乔肯定是有旧情的,那局促的样子和闪烁的言辞,连吴邪都看出来了。
吴邪在喝汤的时候回忆起来,潘子好像的确说过,他喜欢过一个干考古工作的女孩儿,当时三叔那边情况紧急,潘子走得很突然,之后就断了联系,他也没好意思找人家。
吴邪曾劝潘子试着联系对方,
可潘子却不以为然,他说,那是好人家的姑娘,自己是个土夫子,没有资格跟对方有进一步的发展,何必去招惹。
张起灵还记得潘子,他们有过很多次交集,最近的一次是去青海的柴达木,他们在一起对付过鸡冠蛇。这个男人的表现很出色,也仅此而已,张起灵对潘子的记忆并不深刻,他本来就没太关注过这个人。
餐桌前,看着崔宛乔的视线全放在潘子身上,张起灵只能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眼睛却一直盯着崔宛乔,看着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内容,心里,突然有些不太痛快。
张起灵不明白这样的不痛快意味着什么,崔宛乔和潘子只是聊天,就像崔宛乔和肖玲,和胖子,和吴邪那样正常的说话,但张起灵就是觉得很碍眼。
潘子坐在张起灵的对面,他能够看清对面的人冷冰冰的眼神,自进屋时就没从自己身上移开了,他对张起灵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夹喇嘛时和道上的传闻,现在被他死死紧盯,难免有种项上人头不保的感觉。
潘子对崔宛乔还有些念念不忘,但他的确没想过再续缘分,更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之下与崔宛乔见面。他是动过真心,奈何当初事有凑巧,三爷的麻烦,总是比自己的儿女情长来得重要。
他没有后悔过,只是再次见到昔日动情的女孩子已经成了别人的女朋友,心中难免是不甘愿的。
饭局是在一场尴尬又气压极低的氛围中草草收的场,吴邪本意是想借此机会和崔宛乔好好道个歉,也道个谢,潘子的加入纯属意外。
可如今张起灵看潘子的眼神越来越冷,吴邪就有些紧张,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吃醋,又或者,他是不是在吃醋,他吃醋会不会拿刀砍人?
潘子打得过吗?
张起灵突然把碗往桌子上一搁,落地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打断崔宛乔和潘子的聊天。
“吃饱了?”崔宛乔这才注意到张起灵的碗里白白净净的,不大的小碗里还剩三分之一的米。
“嗯。”张起灵直直地坐着,表情看不出任何东西,“回家吧。”
“啊?”崔宛乔有些懵,“可是,我还没有吃完。”
“我等你。”张起灵说。
“我还想跟潘子聊聊天。”崔宛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吴邪明显倒抽了一口冷气。
潘子也掩饰着心虚假装咳嗽了两声。
“我想回家。”张起灵道,他没有人情世故这种概念。
张起灵和吴邪胖子他们的相处都比较随性,甚至有时候会给人一种很不讲道理的感觉,吴邪其实无所谓,胖子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大多数时候,张起灵的突然起意肯定都有原因,只是不会马上告诉你,而他的决策往往都是正确的。
“可是,我跟潘子很久没见了,想和他再说一会儿话。”崔宛乔道。
吴邪从自己的角度是能看到张起灵放在大腿上不断抓握的手的,尽管他面无表情,但身体语言已经很明白地在表达着不快。
不过,吴邪对自己的发现感到很有意思,他认识的张起灵根本不可能为了这种事闹情绪,而看他现在的反应,像个普通的大学生看到自己女朋友对别的男人套近乎的别扭。
还,挺好玩儿的。
张起灵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这间令他不适的屋子。
潘子看了看崔宛乔,又看向吴邪,只有胖子什么都不知情。
吴邪叹了一口气。
任何一个有思想的女人,面对男伴的无礼都会生气,吴邪已经预见到他们两人可能会是一番争吵,
潘子大概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他马上道:“崔教授,我们不是交换了联系方式吗,回头再聊也不迟啊,兴许是张兄弟有什么急事。”其实潘子的心很乱,他并不希望就此跟崔宛乔分开,但是不分开又能怎么样呢。
崔宛乔笑着对潘子说,“我马上回来,你等我一下。”
张起灵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置物架前盯着一个陶罐发怔。
王盟时不时抬起头瞄一眼。
“你很喜欢这个罐子吗?”崔宛乔来到张起灵身边,“它能比我好看?”
张起灵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道:“这是赝品。”
王盟干咳了两声。
“老张,你是不是在吃醋?”崔宛乔直白地道。
张起灵似乎没有理解。
“吃醋就是,我刚才跟潘子说话的时候,你心里很不愉快,但这种心情在我跟吴邪他们聊天的时候,你不会有。”崔宛乔进一步解释。
张起灵想了想,点点头:“他对你,跟吴邪和胖子的感觉不一样,你对他,也不一样。”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崔宛乔道,“但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他。”
坦诚的交代让张起灵心里反而没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了。
“我其实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情绪,不过,我对潘子已经没有那种喜欢的心情了。”崔宛乔继续说,“我之前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所以,想多和他聊一聊,我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张起灵点了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你很介意的话,我跟他再聊几句就走。”崔宛乔温柔地说。
张起灵的眉头微微舒展:“好。”
“你吃醋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崔宛乔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张起灵的嘴。
没有“监控者”在一边,潘子明显放松了不少,他又变回了那个洒脱的状态,喝着酒,吃着肉。
“没想到你会和小哥在一起。”潘子说,“我们那个时候觉得,小哥根本就不像是个人,都没有感情的。”
“他当然有。”崔宛乔说,语气十分宠溺,“而且很丰富。”
“听着有点惊悚啊。”潘子笑了起来,声音爽朗。
“所以,你也是盗墓的。”崔宛乔说。
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退伍之后我遇到了吴三爷,他在边境那儿救过我的命,后来又很赏识我,就跟着他干了。”
“你应该留下联系方式的,我担心了你很久。”崔宛乔跳过了这个话题。
“对不起啊,当时走得太急了,三爷那边出了事,我不得不离开。”潘子想告诉崔宛乔,他那天都已经来到宴会的门口的,还穿着新买来的西装,甚至为此喷了点男人用的香水,但这一切显然都只能藏在他的心里。
“你之后怎么不给我联系?”崔宛乔道。
“我怕你生气……”潘子之后受了伤,在家里养了大半年,痊愈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别的地方,不过这些,他都只能在心里讲出来。
实际上,就算他没有受伤,也不可能再联系崔宛乔,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成为一个正常人的男朋友,给崔宛乔带去安宁的生活。
另一边——
张起灵坐在椅子上盯着一处发呆,吴邪打了个响指,张起灵没给反应。
“我千算万算,绝对算不到,我们几个当中,第一个交女朋友的是你。”吴邪坐到张起灵隔壁,倒了两杯龙井,“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分享分享?”
张起灵倒是破天荒地没回避:“很舒服。”
吴邪愣了一下,面对张起灵的坦诚,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那个多少钱。”张起灵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博古架上的白玉镯子问。
吴邪一边喝茶一边看过去:“你要的话,拿走就行了,不过,你要那东西干嘛,那个可不算上等货。”
“送人。”张起灵道。
“送人,送给崔教授?”吴邪说,“墓下面有那么多好货,你怎么之前不弄一个回来?”
“我不拿墓下面的东西。”张起灵道。
“哦,也是。”吴邪想了想,“等等啊,我给你拿我这里的镇店之宝。”
吴邪翻箱倒柜半天,拿出一个发了霉的蓝色锦盒,盒子不大,刚好可以放在掌心,他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吹了吹盒子表面的灰层,然后把盖子小心揭开。
那是一个通身翠绿的手镯,张起灵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个上品的好玉料。
“几年前,我还在念大学那阵,三叔遇到个老妇人来吴山居当了这镯子。”吴邪道,“三叔是个奸商,就给了人家三万块,现在的市价可是三万的好几十倍。”
“多少钱。”张起灵道,“我要了。”
“我还没说完。”吴邪道,“三叔想把这东西留给我娶媳妇,他觉得我没啥出息,估计也赚不了几个钱,怕以后吴家绝了后。这镯子放现在少说也能卖个300来万,但我想着吧,这辈子我可能很难娶到媳妇。所以,你给我500块,然后拿去娶媳妇,也算给我三叔有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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