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林小小再凑近一点,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周雨寒被她盯得不自在,有些狼狈地闭上眼。
不管他如何猜忌,他都必须承认,林小小对他是好的,他活了十几年,从未有人给过他这样不求回报的善意,以至于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像被打怕了的流浪狗,他总是要怀疑,总是要担心,这个上一秒还夸他乖狗狗的人,下一秒会不会突然抡起铁棍,狠狠砸向他小心伸出的爪子。
“周雨寒?”
林小小的声音忽远忽近,周雨寒睁开眼,发现林小小已经回到了刚刚的位置,双手抱胸,满脸写着不高兴。
“小气!”林小小慢悠悠地背起书包,要离开的动作假得可以,“就借你作业抄抄也不肯……”
“作业?”周雨寒回神,不可思议地挤了下眉,“你专门跑来陪我练球,就是为了借我作业?”
这下轮到林小小震惊了,她急得直摆手:“谁专门陪你练球了?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是来拿水杯的!你不借就不借,但你不能污我清白!”
周雨寒长吐一口气,无语地闭上了嘴。
林小小蚊子哼哼:“那你、那你到底借不借啊……”
“不。”
行吧,大不了回宿舍自己写。她翻了个白眼,本打算走了,手机却忽然震了。
发来微信的人是楚粤,有点莫名其妙。
等她看完楚粤发的是啥,她露出了和周雨寒刚才的同款表情。
地铁,老人,手机???
楚粤:「小小同学,谢谢你今天来看我的比赛,不过我下午受了伤,没发挥好。」
林小小简直了:“有病吧。”
她有说是去看他的吗?
多冒昧啊。
她熄灭手机,黑黢黢的led屏上映出周雨寒的脸,她回头,周雨寒俯身盯着她的电话,抬起眼皮,对上她有些受惊的面孔。
他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她竟然没察觉。
周雨寒长得本来就帅,当这张脸无限放大的时候,那种凌厉直白的美貌攻击性成倍疯长,让林小小的心脏没来由地缩紧。
“干嘛。”她往后退了退。
周雨寒打量着她,从眼到鼻,没有错过她的每一丝微小变化,他需要不断的确认,她究竟是不是楚粤派来的骗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林小小瞅了瞅手机,蓦地反应过来了。
“啊……是不是这个?”她解锁屏幕,把和楚粤聊天的微信界面展示给他,“差点忘了,你俩有仇。我也不喜欢他,他太阴了。”
其实下午楚粤伤得不算重,只是摔的动静比较大,造成了他很痛苦的假象。
林小小看得一清二楚,楚粤故意撞人后又故意假摔,想陷害周雨寒。
他们江湖儿女最讲究道义,切磋而已,你可以出绝技,可以下死手,只要光明正大,把人打进icu都心甘情愿,但你不能不守规矩,在暗地里搞小动作,那会令人不齿。
周雨寒虽然凶、脾气烂,可心不脏,至少善良。
林小小当着周雨寒的面把楚粤给删了。
周雨寒跟卡壳的视频一样,罕见的迷茫了:“……删了?”
“嗯,留着干嘛,本来也是为了小姐妹加的,不过他人不行,我不想撮合他俩了。”林小小收起手机,笑盈盈问:“男人,满意你看到的吗?”
周雨寒垂下眸不讲话。
林小小看不懂他现在复杂的神情,又探出了不死心的爪爪:“这下能借我作业了不?”
周雨寒抿唇,抬起手,轻轻打在了她的掌心:“做梦。”
他转身去拿书包,背对着她,他放开紧拧的眉,无意识地翘起了唇角。
关掉篮球馆的灯,周雨寒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听到林小小在外面喊:“周雨寒,你快出来呀,宿舍要关门了!”
周雨寒迈开双腿,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静夜中。
美好的月色温柔包裹了他,寒风凛冽,他却意外地不觉冷,哪怕他穿得那么单薄,他拢了拢领口,戴上卫衣帽,准备和林小小道别。
一长一短的影子晃在地面,那感觉很神奇,很陌生,周雨寒张开嘴,竟舍不得说出那句“再见”。
林小小搓着冻红的耳朵,毫无头绪地问:“对了,武术队的主力是谁?”
“金虎,”话题跳跃度有些大,周雨寒迟了一会才说:“你的新队长,前一个被招进国家队了。”
周雨寒以为林小小只是随便提到,结果林小小越问越细,从金虎下一场比赛在什么时候、到金虎最受不了别人打他哪里,全打听了一遍。
关键她问完就跑了,连个再见也不说。
周雨寒出神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困惑不解。
她问这些干什么?
金虎是今年精英武术最寄予厚望的学生,学校计划将他送上开春的青少年运动会的冠军舞台,其中用意,懂的都懂。
林小小的实力目前没人清楚,周雨寒也仅仅知道她力气大,别的并不了解。
可光看身板也能看出来,她不是金虎的对手,她难道还想挑战金虎不成?
他真的搞不懂林小小。
明明长了一张小学生脸,心眼子却比成年人还多,每一步都踩在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位置上,该发火的时候不发火,反而在某些小事上表现出特别的执拗。
比如抄作业。
体育班和艺术班在高三之前以训练为主,学习强度比起正常班来说,不算大,作业很简单,只是一些课本上的习题而已。
他们的文化课会在冬招之后集中发力,届时老师才会严抓他们的成绩。
如果这会就跟不上了,那她通过了梦校的特招,恐怕高考分也不够录取。
天太冷了。周雨寒向车库走去,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回了家。
他家离学校很远,但为了省钱,他放弃了公交车,尽管一个月四十块的公交卡可能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他不行,他恨不得把一毛钱掰成几瓣花。
推开大门,打开院子里的电灯,周雨寒拿出钥匙开锁,解开了缠在平房屋门把手上的、粗粗的铁链。
屋里子亮着光,却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周雨寒松了口气,轻声喊:“妈,我回来了。”
他到了卧室,大炕上蜷缩着一个头发糟乱的中年女人,她穿着勉强能称作整洁的睡衣,眼神呆滞空洞,那是他的母亲,周雪莲。
周雨寒眼神瞬间变得柔软,像是卸下了满身的尖刺和铠甲,他撑住炕沿,温柔地问:“妈,晚上吃饺子,好不好?”
当然不会有回应,事实上,周雨寒也没指望她会有回应。
他妈妈的确是个精神病,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躁郁症,情绪高涨时亢奋,一直骂人嚎叫,屎尿全部拉在裤子里;低落时则像现在这样,能自理,但一言不发。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都进不去,亲儿子也不行。
他去了厨房,从冰箱中取出之前包好的饺子,起锅、烧水、下锅。
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回屋,他摆好碗筷,往碟子里倒上一点陈醋,周雪莲动了动,立马吃起来。
他单手撑住脸颊,认真地看着母亲,目光中满是疼惜。
无法不疼惜。
他见过妈妈正常的一面,所以每当看着她犯病发疯,心才越痛。
饺子全吃完了,周雨寒收起碗筷,放在水盆里,从上锁的柜子中拿出几瓶药出来,仔细分好。
他的手有微微的颤抖。
周雪莲对他的动作表现出恐惧,原本平稳的情绪突然崩掉,开始大吼大叫,周雨寒早已习惯,狠着心掐住她的下巴,硬是喂了进去。
然而今天的周雪莲格外不配合。
她死死攥住周雨寒的手腕,也不管他是靠手吃饭的篮球运动员,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肉里,狰狞恶毒地瞪着他,含糊不清地骂:“野种!你这个野种!你不得好死!你早晚和你爸一样,不得好死!”
周雨寒眼眶酸涩,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逼她把药咽下去。
“妈,乖,乖一点,吃完药就不难受了。”
周雪莲尖锐的叫骂变成了一声一声的凄惨呜咽,周雨寒合上眼,心里疼成一片。
鼻尖嗅到一股恶臭,周雨寒连忙松开手,看到妈妈身下的污渍时,他目光一痛,给妈妈换了衣服。
其实人生病了是不能奢望尊严的,像躺在案板上的猪,毫无隐私可言。周雨寒也无法给予母亲那一点点可悲的体面,生活的重担已然令他疲惫不堪,他顾不上。
周雨寒抱着沾了屎尿的脏衣出来,照常扔进院中的大盆中。
从井里打了水出来,他坐在小板凳上,没有情绪地搓洗。
月光仿佛不再柔美,变得和往常的每个冬天一样冷。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望向那棵高大的槐树。
那上面曾经趴过一个小姑娘,穿着喜庆的红色羽绒服,给他扔下了一个塑料袋。
她肯定不知道,他当时看着她的笑容有多羡慕,那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露出的表情,她明媚娇憨得像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梦。
嘴唇动了动,或许也没有,周雨寒低下头,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泡入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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