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炭,蜂窝炭……武明殊在心中安慰自己,只是名字像而已,在木头上打孔也可以叫蜂窝炭。然而,当杨宝珠领着她来到库房,命仆人打开装着蜂窝炭的箱子之时,她彻底沉默了。
夤夜已至,库房很是昏暗,只有仆从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小小的一隅。杨宝珠她借着光源,端详着码放整齐的黑炭,鼻尖轻嗅一番,旋即好笑地摇了摇头。
“明殊,你外祖家传来消息,说蜂窝炭也分上中下好几品。上品炭的壁上雕刻着纹样,还添了数味名贵香料,烧起来一室暖香,一块都卖出了天价。中品只有纹样,不掺香料。下品就是最普通的炭块,无官无阶的黎庶百姓也能用,价格与寻常石炭相差无几。”
而呈于面前的炭块,壁上确实细细雕琢着祥云、卷草、方胜、如意等多种纹样,看起来精致不已。闻之却无一丝一毫的香气流泻于外。只能被定品为中品。
据她娘家的消息,真正的帝王心腹早在皇家公开售卖前就被赐下数车上品炭。皇家在两市公开售卖这新炭后,得了赏赐的臣子又纷纷前来复购,足征此炭的品格不凡。
奈何上品炭的数量未足,大臣的家下人们彼此互不相让,几番争执之中,竟把这种炭炒出了“一两金一两炭”的天价来。
如此好炭,自然引得人好奇不已。所以当中下品蜂窝炭流入市场之时,有好事者买了一车,旋即一发不可收拾。一车车地售空售罄。
他们老爷花大力气从长安弄来这么多蜂窝炭,却连一块上品都筹谋不得。如此还要鼓吹自己简在帝心?未免贻笑大方耳。
杨宝珠一边细细思量,一边不自觉把手搭在女儿的肩上。忽然,她觉得有些不对:“明殊,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身子不爽?”
一点昏黄的暖光之下,只见她女儿额间数滴豆大的汗珠簌簌而下。一排小米牙重重咬在嘴上,使得本该红润的唇瓣血色尽褪。
武明殊怔怔出神,被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缓缓笑道:“阿娘,我没事。”
她顿了顿,才轻声道:“只是女儿方才想到,明明是阿耶附庸风雅导致弄巧成拙。他却要您在宴会上逞强出风头,旁人背地里什么讥笑嘲讽,都要落在您头上。女儿明知如此却无力改变,一时心中不快罢了。”
杨宝珠只觉心下猛地一热,浑身如同汩汩热泉流过般清明畅快:“胡说什么,天底下哪有女儿这么混说阿耶的。”
只是这句责备的话中,没几分怨怪之情,反多了许多真切的亲昵。
武明殊见状,不由微微一笑。
然而,这短暂上翘起的唇角很快被心底深重的忧虑压了下去,使她脸上露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色愁容来。
中国人使用煤炭的历史,自先秦两汉而起。然而把炭做成圆柱体、中挖孔洞,制成蜂窝煤这一发明,却是20世纪20年代才有,绝不会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出现。
除非……有和她一样的穿越者出现。
武明殊倏然抬起头来:“阿母,您方才说此物最先是由皇家制得的?您可知道具体是谁?是哪位宫人、匠人,还是宫中的贵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杨宝珠不解,却还是尽力回想起娘家人传信中的只言片语:“唔,貌似是陛下他老人家一个月前突然拿出此物,赐予诸位朝臣。在此之前的,阿母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陛下自己突发奇想吧?”
坏了。
武明殊心中咯噔一下。她最害怕的那种情况还是发生了。
20世纪20年代后的穿越者,稍微有点文化的,都知道唐朝有个武则天。这个穿越者万一是李唐皇室,那么,为了他自己地位的安稳,提前对武则天动手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要知道,武则天称帝之后,可是把李唐除了自己这一脉以外的宗室砍了大半。那人为了自己的性命极有可能会这么做。
到时候,不仅仅是二妹,包括她们母女四人的整个武家都有倾覆的危险。
武明殊一瞬间感到心悸。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很快平复了下来,对母亲笑道:“咱们的牙膏不是快出来了么?我想着,若是阿耶在长安没什么人脉,不如阿娘给杨家的亲长们捎些去,说不定还能借着蜂窝炭的东风发扬出去。”
牙膏,是解决她们母女三人困境的最大利器。即使有暴露穿越者的风险,也不能不用。但是如果以武氏夫人的名义宣传,这个姓就太扎眼了,容易打草惊蛇。倒不如借一把阿母娘家弘农杨氏的东风。
杨氏衍诞数百年,枝繁叶茂,又是前朝皇姓,在诸世家中颇有影响力。这么大个家族中出个新奇的玩意儿不奇怪。一旦要追根溯源起来,也很难查清是谁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好。明殊真有主意,阿娘全听你的。”
杨宝珠把女儿搂在怀中,武明殊的脸隔着柔软的丝绸贴在她平滑的小腹上:“回头我就给娘家回信,让他们隐去咱们的名字,把牙膏宣传推介一番,他们肯定乐意。等等长安的风起了,再在四川开铺子售卖,你阿耶也起不了什么疑心。”
嗯。
尽管整计划有漏洞,但武明殊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两全法。同时,她也在心中默默发愿:希望能在那个穿越者注意到自己之前,她能提前发现ta的身份,未雨绸缪。
“阿娘你再给我讲讲,这个蜂窝炭是怎么流行起来的吧。咱们卖牙膏的时候也好借鉴一番。”
“好。”
随着杨宝珠细细讲来,武明殊的脸色几番变化。她一时暗忳这人深谙奢侈品营销之道,刻几道花纹加点香料就让蜂窝煤身价暴涨无数倍,果真是个黑心资本家。一时又想着这人明明有生财的法子,还不忘黎庶百姓的寒苦,说明其本性尚可,没有脱离广大人民群众。
末了,只能沉沉地一叹。
倘若整个蜂窝煤推广计划全是这人想出来的,又或者由他推广开来……那么,她即将面对到一个可怕的对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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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丝毫没料到,远在数百里外的豫州,竟有一稚龄女童将自己视为对手。而连他二人自己懵然也不知,这背后更有一桩错综因果,总是世事弄人。
他只见到,不出几天的功夫,整个大安宫就尽数被夷为平地。
宫中派出数位堪舆先生出马,在大安宫的附近勘测了许久,都道出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大安宫附近的石炭矿很浅,几近露天,不用凿开地面就能挖出。
坏消息:这石炭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大安宫诸多建筑的下方,想要将之挖掘,大安宫是势必要推倒不可了。
李世民听了之后,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这大安宫是昔日上皇赐给他的住宅。这岂不说明他是天降明主,连潜邸都是块风水宝地?
愁的是,现在这地界是他老爹的地盘了。他二话不说就推倒,肯定会招来点麻烦。
不过债多不愁,李世民干得出玄武门的事,还会怕这一点小小的麻烦?如果一点麻烦能换来苍生不受寒苦的话,他情愿每天解决百个千个。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太子呢?”
“回陛下,太子一刻钟前出宫门了,还带上了长乐公主和恒山郡王,说要去大安宫督工。”
“什么督工,朕看他是心野了,是去玩的!”
之前,李世民为了儿子办差方便,曾经特许了李承乾出入宫禁的权利。这几□□野都在为蜂窝炭奔忙,他一时忙昏了头,忘记把这权力收回来。结果就让儿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偷溜出了宫!
索性今天的政务告一段落了,李世民伸了个懒腰,大喝一声:“去大安宫,朕要去把那几个小兔崽子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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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心制造一份艺术品要很久,毁灭它却只须一刻。李大安宫中曲水回廊、粉墙华庭倏然倒塌,难免使人生出一丝茫茫的怆然之感。
“哎呀。”李丽质掩唇惊呼:“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大安宫中许多珍贵的摆件陈设,要收回宫中库房的。一些名贵的花木也是如此。至于那些普通的、没名气的就没那么好运了。有许多都倒进黄土之中,被尘土随意覆盖。前几天还精巧雅致的宫殿都笼上了一层灰雾的。
来这里做工的人都知道,推倒大安宫不是目的,挖开下面的石炭矿才是目的。
而之前被宫女们发现了的石炭坑,已经有人挖起来了,一车车乌漆嘛黑的炭块源源不断被送了出去。经过简单的加工之后,很快流入东西二市。
兄妹三人在随意大安宫的施工现场中晃悠。他们背后跟着数十个内侍、婢女,或殷勤侍奉、或拱卫安全。大安宫的役力们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影,仍能见到几个矮矮的娃娃,各个粉雕玉琢、比寺中供奉的佛前童子还好看。他们通身穿着、气度又非寻常人家,自然引人侧目。凡是走过之处,无不有人战战兢兢地行礼。
“见过……几位贵人。”
“见过贵人。”
李承乾初初还不觉得有什么,被行了几次礼之后,却皱起了眉头。这些人明明是来磕头的,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只顾给他磕头下跪。这让他难免产生一种自己是特地来打扰他们做工的感觉。
他拉住了故意想往人堆里走的李泰:“走吧,咱们去那边看看。”
他所指之处,是大安宫一处尚未被推倒的侧殿。依稀可见曲水回廊,花木扶疏。最重要的是,那里人少,不会招来莫名其妙的下跪。
李泰瘪了瘪嘴,看那处风景不错,才勉强道:“好吧。”
至于李丽质,她能出宫门就已经欢欣无限。无论李承乾带她去哪,她都笑着说好。
几人带着随侍之人,朝那处偏殿走去。
孰料他们人还没靠近,就有一道不耐的声音传进了耳畔:“都说了多少遍,这儿已经不需要柴火了,你去别的地方卖,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接着,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求求官爷行行好吧,小老儿全家已经饿肚子三天了。求求您了,买下了这捆柴,让小老儿的孙子吃顿饭吧。”
“再过来纠缠小心我揍你!”
“您揍!您尽情揍!买了这捆柴,官爷您怎么揍我都行。”
“这是你自找的!”小吏作势要打上去,但见老人脊梁几乎要被成捆的柴火压断,到底没忍心下手。
老者顺势扒住小吏的腰,又是一连串的哀求之语混着好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几遍。让那生出恻隐之心的小吏脸上怒火重燃。
两人几番争执不下,竟然没察觉到浩浩荡荡十几个人走到他们面前。为首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正一瞬不瞬望着他们。
“住手。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在问出口的瞬间,李承乾已经知道了答案。这恐怕就是住在附近山间,售卖柴火、木炭给大安宫的百姓。从前账上的“炭耗”多半是流入这些人的手中。
然而,因他献上了石炭块,大安宫缺什么也不会缺燃料用,他们无可奈何地失去了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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