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泛着玉绿的墨蛇在茯芍眼前回转游移, 鳞上的伴彩随之折出璀璨的虹光。
整整一个月,茯芍陷在这条奢华的鳞尾中,如在汪洋沉浮, 抓不到一根浮木。
她的脖颈、腋下、腰侧和背部都有蛇牙留下的孔洞。
灿烂的金色蛇毒遍布了她的全身血液, 那极致的快慰令她昏沉迷醉, 软了骨头。
下巴被捏起, 有新的蛇毒哺入口中。
茯芍被动地吞咽着, 来不及咽下的蜜液顺着她嘴角流下,逶迤至锁骨,不管喝了几次,她都无法拒绝这醇美的感受。
这是茯芍交尾最畅快的一次。
从前虽然快乐,可匠气太重。她一直抱怨陌奚和她交尾时不够沉浸, 他彻头彻尾的清醒着,观察她、讨好她、不断在做调整。
她被伺候得很舒服, 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点不服气,也有点寂寞。
这一次, 她真切感受到了陌奚的存在。
他的目光黏腻,喘息急促,不再因她稍有弛懈就问她要不要休息,相反, 在茯芍想要离开时, 他会紧紧缠住她,将她再度扯回欲海之中。
“好香……芍儿、琼儿…好香……”同样的情语, 却多了滚烫的温度。
哪怕茯芍背对着陌奚, 也能感受到他痴迷癫狂的视线,他的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 和他的蛇尾一样,始终紧缠着她。
茯芍心里腾升出怪异的满足,比经过冷静判断、精密调整后的交尾更加满足。
她趴在地上,骨肉酥麻,不知是因为那些蛇毒,还是因为背后灼热的视线。
黄玉骨伞滚在最远的角落。茯芍看见了,却没心思去召它。
她舍不得这样的陌奚,陌奚从来没有这么讨她喜欢过……
这场交尾开始得极不愉快,她觉得陌奚变了,变得不正常,气得想要杀了他,如今却担心结束之后陌奚会变回原样——
他从没有这样为她神魂颠倒,嘴上说着她如何美,但就连交尾时都能分神处理政务。
茯芍纠结极了。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想让陌奚变成什么样。
毫无疑问的是,她喜欢这场交尾、喜欢陌奚这次的反应,她从身到心都异常满足。
从秋到冬,蛇类的发青期早已结束,陌奚却没有丝毫停下的趋势。
自开智起,陌奚几乎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
他不再和茯芍身上的馨香抗争,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享受本能主导、支配身体的沦陷感。
蛇喜欢沼泽,喜欢那潮湿、阴暗又绵软的下沉感。
几千年来,陌奚始终违背天性硬撑着,如今甫一回归,便被那细腻柔软的触感抚慰得再也不愿离开。
顺从本能所得到的舒适感和安全感无可比拟。
他咬着茯芍的后颈,眼尾发烫,用最甜腻的蛇毒勾着她同自己一起沉醉渊底。
如此潮湿,如此黑暗,这里的景色让蛇心怡欢喜,陌奚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可笑。
他嘲弄上一世的茯芍,觉得她丢了蛇性;
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不知所谓地和蛇的本能作对,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随着进入冬季,空气中雌蛇的发青气息逐渐冷淡。
芬芳淡去,陌奚像是断了五石散的瘾君子,呼吸凝滞,面色惝怳。
不、还不够……怎么能在这时候停下,他还远远没有享受够。
陌奚阖眸,从蛇丹中近千种毒里,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株。
他扭过茯芍的脖子,殷切地吻上朱唇,将那一株毒喂入她口中。
茯芍迷蒙地接受,本以为又是自己喜欢的蛇毒,入口的瞬间却尝到了一股苦腥味。
她立刻清醒过来,挣扎推却。
难吃!她不喜欢!
可陌奚不再温柔体贴,他死死扣着茯芍的下颚,逼迫她吞食。
直到全部喂完,才松开钳制。
甫一获得自由,茯芍立刻张口撕咬。
针形的獠牙穿透了陌奚的颈窝,勾子一样勾住了锁骨。
一个甩头,茯芍将他半边锁骨勾断扯出。
鲜血喷涌,她冲他警告嘶吼,表达自己的愤怒。
陌奚浑然不觉痛苦,他欢愉地闷哼,香气再度浓郁起来,在血色的助兴下更显美妙,让他痴醉得无法自拔。
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他伸出蛇信,迷乱地汲取空中的气味。
每一次蛇信收回、带着浓稠的气味回到犁鼻器中,都让陌奚香得尾尖打颤、头皮发麻。
好半晌,他睁开眼,压住茯芍后脑,眸中猩红胜过胸前血色。
“琼儿,我们继续。”
回应他的是大张的蛇口,雌蛇拽走他摇摇欲坠的半边锁骨,连骨带肉吞吃入腹。
……
茯芍生气了。
隆冬半夜,蛇宫里传出雌蛇的怒吼,恫吓声传遍城中。
蛇后在雪夜将蛇王赶出了王后宫。
对着发怒中的雌蛇,陌奚寸寸后退,表达自己的无害。
“芍儿,不管如何,这里是你的巢穴,你不必离开。”
茯芍直起上身,冰冷地凝视他。
“好、好,”陌奚妥协地笑道,“我明白,我这就离开。”
言毕,不需茯芍驱赶,他自行退出,没有片刻停留地离开了蛇宫。
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中种入蛇毒,虽引得茯芍勃然大怒,可也终于令陌奚找回了些许安全感。
他清楚茯芍现在不想看见他,遂主动离开蛇宫。
陌奚并不担心茯芍会跑,一方面,他已为她种下了毒,起心动念间便能通过蛇毒传送到她身边;
另一方面,他走了,淮溢只剩下茯芍这一位领主,以茯芍的性格,绝不会抛下领地不管。
终于了却心头大事,陌奚心情十分愉悦。
趁着这个时候,他也该蜕皮了。
沈枋庭不会就此放弃,他需要尽快完成蜕皮,早日冲破五千年瓶颈。如此,才能和沈枋庭对抗。
陌奚的想法丝毫不差。
茯芍再是生气、再是郁闷,也不可能抛下领地里那么多小蛇一走了之。
何况这里也的确是她的领地,她凭什么要走。
她吐出蛇丹,难受地看着黄玉丹珠上的一丝绿环。
不痛不痒,就是碍眼得难受。
黄玉一族百毒不侵,按理,任何毒素都不可能在茯芍体内长时间停留。
也不知陌奚种的是什么毒,茯芍反复运转周天,始终无法将这圈绿环从内丹上剥离下来。
茯芍烦躁地啪啪甩尾,忽听见有沉缓的脚步声靠近。
她蓦地抬眸,就见卫戕朝寝殿走来。
夜已深,月光洒落地上,反出一地雪色。
三个月来,没有妖敢靠近王后宫,地上的积雪也就无妖处理,直到卫戕走来,长靴所踏之处,两旁积雪顷刻消融,露出干冷的石地。
这一抹玄色将皑皑积雪悉数化尽。
他立在阶上,和殿内的茯芍遥遥相对。
“王后,”卫戕道,“前庭议事,您该过去了。”
茯芍抿了抿唇,将内丹吞回口中。
她整理了着装,在触及腰带和披肩时,手指一顿,瞥向门外。
卫戕就此转身回避,不听不看。
“小杏!”茯芍将披肩和腰带丢去一旁,扬声传唤,“取套新衣来!”
她最后扫了眼落在地上的披肩和腰带,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不管如何,领地不能不管,那么多小蛇需要她的庇护。
她的私事,等陌奚蜕皮回来后再单独处理,不能影响领地和族群秩序。
淮溢的前庭议事通常一月一次,但这一次交尾,陌奚没有再分神处理政务,由此堆积了不少事,光是前庭议事就持续了三夜。
没有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蛇后的怒吼,紧接着蛇王便被驱出了蛇宫。
蛇王留下的亲信和蛇后皆称,蛇王是去蜕皮。
没有妖敢质疑,但私下还是流传起了闲言碎语,皆言:
蛇王无能,满足不了王后。
这些流言蜚语茯芍听见了,气头上的她根本没心思去给陌奚正名。
她的纵容使流言愈演愈烈,几乎演变成了事实。
不管外面怎么说,茯芍一概不理,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跟着陌奚参政已满一年,大同小异的事情皆按旧例,拿捏不准的要么先压下待办、要么从缓施行。
她气鼓鼓地盘算陌奚蜕皮需要的时间,由此来给下面的官员批复。
“渚匜暨办署?”茯芍坐在王座上,提着玉雕笔,疑惑地看着奏疏上的几个字, “以前没有见过呀……”
她见那字是水红色的,属于特急,便拿起传影石,想联络陌奚,让他看看怎么办。
刚捏亮传影石,茯芍的动作就顿住了。
她生硬地把传影石放了回去,沉默良久,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请教谁。
丹樱已在宗亲府,就算不在,她也脱离朝政两百多年了;
丹尹掌管着诸多情报,一定知道,但他性格有些不着调;
血雀更加不用说,比丹尹还难缠,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和他的关系也没近到这个份上。
唯一靠点谱的只有卫戕,但卫戕只专心军务,对政事财务涉猎不深。
不知不觉间,茯芍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块传影石上。
她盯着看了许久,较劲儿似的,几乎要把那薄薄的石板看穿。
“咳……”一声略显尴尬的轻咳打断了茯芍和石板的拉锯,她回头,看见伺候笔墨的宫仆对着她道,“娘娘是想问渚匜暨办署?”
“你知道?”
“是,”宫仆倾身,“王走前将我和几个管事留下,军务娘娘可问卫戕将军,政务方面的事,由我为娘娘解疑作答。”
茯芍惊讶,“我原以为你只是个研墨的书侍,原来还有这等本事。”
宫仆腼腆地笑道,“王上时刻伴在娘娘身边,平日里,娘娘自然用不上我了。”
茯芍眸光微瞥,看向窗外。
玉树琼枝间飞雪不断,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陌奚正依偎缠绕在暖榻上。
如今暖石已开,他却不在宫里。
陌奚这一次蜕皮是跨越千年鸿沟,兼之天寒地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回过神,茯芍陡然一震。
他又不是小蛇了,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加多疑谨慎,他连她都要控制,又怎么会控制不了自己蜕皮,想来用不着她多管闲事。
“现在他不在了,”茯芍把玉笔一摔,转过头,对着宫仆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说了。”
她的态度骤然走低,宫仆一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忙低头回答茯芍的问话。
蛇王虽然不在,但也没有妖敢为难参政不久的王后。
排除王后自身实力的原因,宫中上下所有妖都看得出来,蛇王走后,王后心情极差。
官员宫仆们见过所有顶级大妖不悦的时候,唯独不知道王后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
因为未知,所以更加胆战心惊。
官吏们有时汇报结束,一抬头,就见王后阴冷地盯着自己,仿佛下一瞬就会张开血盆巨口将他们吞入腹中。
茯芍气恼地爬去灵玉榻上,自己睡更好,她本也不愿意和别的妖分享这块美玉,陌奚回来,可再别想上她的榻!
她气呼呼地睡觉。
陌奚走了,她对政务便得加倍用心。
翌日晚上茯芍醒来,一睁眼便迷迷糊糊地往王牍处游。
她还是没有睡好,翻来覆去不太安稳,总想绞点什么,捱到下午才堪堪入睡。
坐在王牍前,茯芍顶着酸胀的大脑,惺忪地望着一桌奏章。
她迟钝地扫视一圈,被桌角一团醒目的金黄吸引了目光。
茯芍将那金黄拿来。
是被陌奚冰封保存的苦荬菜。
她打着哈欠,指甲刺破食指,滴了一滴血在花上。
鲜血没能接触到花,顺着冰壳留下一道水红的痕。
轻微的刺痛让茯芍从困意中挣脱,她愣了下,看着眼前的苦荬菜,又看了看自己的食指——
嗯?
她这是在做什么?
“芍姐姐,你醒了。”恰巧酪杏推门而入,来给她梳妆。
食指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茯芍随手将滴了血的冰块放回桌角,揉着眼道,“简单点就好。”
“是。”
几日下来,因宫仆将臣们恐惧发怒的王后,酪杏便被推了出来,解救众妖之苦。
她在给茯芍梳头时,试探地问:“芍姐姐……交尾结束后,你一直郁郁寡欢,是王上惹你不高兴了么?”
她和其他妖一样,并不知道白烛的事,只是听当时王后宫里传来茯芍的怒喝,随后陌奚便离开了蛇宫。
“要是王上让您不满意,不是还有卫戕将军么。”她为茯芍插上玉簪,伏在她肩上说,“芍姐姐要是不习惯独眠,我可以去传卫戕将军来。”
茯芍叹气,“不是、不是交尾的问题。”
倒不如说,这一次交尾,陌奚让她很满意,以至于差点都忘记了前期的争吵。
可在最后一刻、在她都快要原谅陌奚时,他却突然给她种了毒。
酪杏一顿,“那难不成,芍姐姐是在担心王上?”
“怎么会。”茯芍顿时绷了脸,“他多能耐呢,绸缪帷幄、一步十算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担心。与狼同枕,还不如担心担心我自己。”
酪杏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的芍姐姐竟然会阴阳怪气了。
茯芍向来很维护蛇王的威信,从不在外面说陌奚一句不好,努力让小蛇们对自己的王有个好印象。
还记得上一次她们谈论陌奚,酪杏只是发表了担忧,茯芍便告诫她:眼见为实,不要轻信外面的谣传。
这一次酪杏还没说什么,茯芍就满口抱怨,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虽然不知道陌奚做了什么,但酪杏立刻同仇敌忾起来,“芍姐姐这样好,他居然还不知足。姐姐,不如趁着陌奚蜕皮之际……杀而代之。”
茯芍错愕地回望酪杏。
酪杏认真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是玩笑。
在她理所当然的神色下,茯芍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出韶山时的初心。
一开始,她便是打算杀了附近的蛇王,占有一块领地的。
得知蛇族归一后,也几度生出过挑战蛇王的想法。
是什么时候,她全然没了争夺王座的心思?
就连陌奚对她种毒时,她都没有要杀了他的打算,仅仅是气恼而已……
“杀而代之……”她怔忪地念着这四个字。
酪杏点头,“论实力,芍姐姐在淮溢数一数二,所惧无非一个卫戕而已;可要是论民心,卫戕比芍姐姐差远了,宫里宫外,谁不拥戴芍姐姐呢。”
“芍姐姐要是担心助力不够,可以用上丹樱。”她低声道,“这个时候用她,她必尽心尽力,记姐姐恩情。”
茯芍诧异地打量酪杏,从不知道圆乎乎的小奶蛇竟然有这样毒辣的野心。
“我的小杏长大了,变成真正的蛇了。”她笑着,捏了捏那张圆脸,“好,就该这样,这样才不会受欺负。”
酪杏眸子一亮,“芍姐姐,那……”
“夺位的事还是算了。”茯芍摇头,“是陌奚说把手带着我参政的,我清楚自己的斤两。
“他的谋算、心机和视野不是我所能比拟的,淮溢落到我手里不会更好,却有可能更差。别的不说,陌奚要是死了,淮溢之中就暂无四千年的大妖了。”
她叹了口气,“我们没有,隔壁的芙梃却有,人界之中也有等同于四千年修为的修士。为了你们这些小蛇,我也不能冒然动手。”
“芍姐姐……”酪杏蹙眉,“哪个大妖夺位之前会考虑底下的妖?你何必在乎我们这些微光萤草。”
“我当然在乎。”茯芍的尾尖缠绕上的酪杏的腿,她抱住了酪杏,“我可以不是王,但不能没有小杏在身边呀。”
酪杏心跳一滞,绵软地倚向茯芍。
她红着脸小声道,“我也、我也不能没有芍姐姐。”
第九十二章
蛇毒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里待了三天, 茯芍用尽了办法,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只要杀了陌奚, 这毒自然能解。
如此浅显的道理, 不是酪杏提起, 她竟一点儿没想起来。
可当“杀陌奚”这个建议出现时, 茯芍只觉得荒谬, 并非蚍蜉撼大树的荒谬,如今陌奚蜕皮,本就九死一生,这时候杀他极易得手。
她不想杀陌奚,于公的原因有, 可更多还是私心。
茯芍想,只要陌奚回来、把她身上的毒去了, 她还愿意和他好。
他是那样合乎她的心意, 她舍不得他死。
但茯芍也清楚,陌奚怕是很难同意去除她身上的蛇毒。
那个修士……茯芍思忖着, 靠近他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她会恐惧战栗是应该的,那陌奚又是为什么,他没道理比她更害怕。
茯芍怎么也没有想到, 陌奚从秘境回来后的异常行径, 竟都是为了区区一个金丹修士。
她压根不信什么陌奚杀不死他的话,可他们之间的一切矛盾都是源于那个人类, 她怕他, 陌奚也怕他。
如果能杀了那个人类,她脑中的幻觉是不是就会停止, 陌奚是不是也会放下心来,回到从前的模样?
一切的症结似乎都出现在了那名修士身上,茯芍怎么想,都觉得应该把他杀了。
她不知对方来历,所知只有那人最后所说的“怡榭园”三字。
茯芍稍加思索,想到了丹尹。
她回忆了遍蛇宫和蛇城,发现竟从没见过监察组的署衙,问身边的侍从,“知道监察组的署办在哪么?”
侍从们茫然摇头:“监察组直属王上,没有妖知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我想找丹尹,不知他在……”
话未说完,窗外的树丛上便传来沙沙动静。
“找我么?”
迎着冬日的耀阳,一身白锦劲装的少年从树上跃下,径直入窗。
茯芍一惊,“为什么…”
他单膝落地,对着茯芍甜甜一笑,替她补完未尽的话语:“为什么感知不到我?”
茯芍点头。
丹尹起身,“因为淮溢中不是没有修为比我高的妖。而那些修为比我高的妖,才是王上最想监察的对象。”
茯芍猛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丹尹,那一次丹尹也是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的背后。
彼时茯芍还以为是自己不够注意,如今才知是陌奚给了丹尹特权。
“所以除了他,其他任何妖都感知不到你的存在?”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四千年以上的能吧。”
茯芍眯眸,“你一直在监视我?”
丹尹露出浅浅的梨涡,毫不遮掩地承认:“对!”
“是陌奚吩咐的?”
“怎么会,”丹尹噗嗤笑了出来,“王怎么那么大方。”
茯芍无端地松了口气,呵斥道,“以后不准这样。”
“好啊。”丹尹爽快地点头答应。
茯芍挑眉,“你是真答应还是假答应?”
丹尹笑眯眯地,没有回话。
茯芍知道,他绝没有要遵守承诺的意思,反正她感觉不出来,只要不抓到现行,丹尹还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奇怪的是,茯芍并没有多少恼怒。
她生气的那一瞬,只因以为是陌奚让丹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在知道丹尹的行为和陌奚无关后,心口的戾气顿时消散。
她皱了皱眉,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
再怎么说,她和陌奚的关系也比和丹尹好,没道理同一件事,她对陌奚生气,对丹尹却无甚所谓才是……
丹尹偏头,打量着她的表情,“让我想想,这好像还是芍姐姐第一次主动要见我。姐姐终于想宠幸丹尹了么?”
“不是。”茯芍面无表情地打断,“我找你,是知道你手中有不少情报,想托你打探一个修士的消息。”
“我手里的确有不少情报,”丹尹点着下巴,“不过我记性不太好,有些事要和芍姐姐交尾才能想得起来。”
“丹尹。”茯芍沉了声。
“好吧好吧。”丹尹的食指上移,点了点自己的下唇,“看在是芍姐姐的份上,不需要交尾,只要一个亲亲就行。”
茯芍身后蛇尾暴起,瞬息之间绞住了丹尹的腰腹。
她没有说话,只盯着他,缓缓收紧尾巴。
“咳…”丹尹被勒得咳出浊气,他笑了两声,内脏被压迫后,连笑声都仓促破碎。
“都说王后近日心情不佳,原来是真的……生气时候的芍姐姐,果然可怕。”
“知道我是可怕的王后就好。”茯芍松了尾,“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原谅你的无礼。现在回答我,仙尊浮清身边那个年幼的金丹是谁。”
丹尹后退两步,“是说沈枋庭?”
“沈枋庭?”这个名字从口中出现的瞬间,茯芍蓦地眼前昏黑,在秘境甬道里有过的晕眩感再度出现,令她心悸不止。
“没错,就是他!”这种恐怖的反应——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从眩晕中缓和过来后,茯芍迫切地追问:“你都知道他的什么,全部告诉我!”
“芍姐姐、王后娘娘,冷静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的情郎呢——不对,区区金丹,恐怕做不了芍姐姐的情郎。”他露出一侧尖利的毒牙,“难道是私生子?”
“别给我打岔!”茯芍低吼。
“好、好、好~”丹尹连道三个好,“没有交尾,也没有亲亲,让我坐下总行吧。”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茯芍扫了眼身后的酪杏,让她给丹尹上了杯茶。
“说吧,”她道,“越详尽越好。”
丹尹盘腿坐在圈椅上,“沈枋庭,他在人界还有点名气。”
“出自修真氏族沈家,拜的是上三宗琮泷门大长老浮清,据说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才、打破了什么筑基、结丹记录啦,唔……总而言之和我小时候一样,是个人人称道的天才。”
茯芍睨着他,怀疑这话里多少有点水分,此外:“你和陌奚汇报时,也是这样?”
“当然不是。”丹尹抱着脚踝,“通常是我才说了两句,他就不耐烦地自行搜刮我的神识了。芍姐姐不会这么粗鲁吧?”
茯芍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看在丹樱的份上、看在丹樱的份上……
她没说话,丹尹便兀自往下说了:“不过再怎么天才,他现在也就是个金丹,随便一个顶级大妖都能碾死他。”
茯芍福至心灵:“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把他交给你处理。七天之内,我要看到他的内丹和人头。”
丹尹不情愿地叫了一声,“我才不想去人类的地界,那些道士动不动就洒雄黄,打完一场,就连他们的血里都是雄黄的味道。”
“你自己说的,‘随便一个顶级大妖就能碾死他’。”茯芍眨眼,“难道你不是顶级大妖?”
丹尹点头,“对,我可以不是。”
“不许耍赖。我不会让你白做事,”茯芍往他口里戳了块蜂蜜,“这是定金,回来之后,妖丹、灵玉、金银珠宝哪怕是晋爵都随你挑。”
丹尹猝不及防口中一甜,他含着那块蜂蜜,右脸鼓出来一块,含含糊糊道,“那我想要芍姐姐…”话未说完,他就见茯芍沉沉地警视他。
“我还没说呢,芍姐姐在想什么?”少年笑眯眯地道,“我是想说,我想要芍姐姐的一截尾巴。”
“你要这个做什么?”茯芍问。
“吃啊——”丹尹伸出蛇信,舔了舔嘴角的蜂蜜,那双宝石眼贪婪地盯着茯芍,“丹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过芍姐姐的血了。”
“好吧。”茯芍翘起尾尖,比划了小臂长的一截,“若你真能杀了沈枋庭,这一截就给你。”
“太少了,给我半条嘛。”
“……”
“好、好、好~”少年从椅子上跳下来,那根桃花蝎辫在身旁晃荡了几摆。
他从窗户离开,对着茯芍回身摆手,“我去了,芍姐姐要信守承诺哦。”
茯芍点头。在丹尹离开之际,她倏地开口:“丹尹!”
“嗯?”少年回头,“芍姐姐还有事?”
茯芍顿了顿,冲他招手。
丹尹走回窗下,茯芍朝他伸手,他不明所以地眨眼,被茯芍拉起了左手,握在掌中。
灿烂而冰冷的冬阳化为光丝,丝丝绕绕地缠绕于丹尹指上,片刻后凝为一圈纤细的玉戒。
“真的杀不死就算了,但你,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茯芍凝着戒指低声道,“万一出了事,就对着戒指喊我名字,我会带你回巢。”
丹尹微滞,他打量着指上的戒指,忽而一笑,“这东西丹樱好像也有一个。芍姐姐,这一碗水你还真是端得平稳啊。”
“她的那个救了她一命,你的这个,我希望没有用上的一天。”茯芍严肃道,“此外,她的已经被陌奚夺走了,你可得留神,别被人偷了。”
丹尹扬起笑容,晃了晃手上的戒指,那玉晕和高天之上的冬天同样冷冽,又同样灿烂。
“当然,我可没有她那么愚蠢。”
“我去了,芍姐姐。”他道,“准备好尾巴等我。”
茯芍颔首,目送他离去。
她虽然觉得陌奚的话匪夷所思,但陌奚在摈斥异己方面从不手软。或许沈枋庭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未可知。
他已经把她和陌奚搅得不得安宁了,茯芍绝不想再有一条三千年的大蛇折在那个人类手里。
她又想起那天自己在沈枋庭身上看见的气息,那的确是她的气息没错。脑中的那些回忆,也让她倍感真实。
“白烛”那日称她为“家妻”,陌奚为什么只是迂回戏谑,没有直言反驳?
种种线索指明,她或许真的和沈枋庭有过一段情缘。
茯芍不能接受。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她喜欢蛇宫里的小蛇、喜欢繁华的蛇城,她已经上手了淮溢政务,对这片领地充满了愿景;更作好了产卵的准备,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族有着美好的规划。
她不想去讨厌的人界。
陌奚固然让她生气,可若要在人类和陌奚之间选择一个,茯芍毫不犹豫地会选择陌奚。
她是蛇,欣赏不了人类又短又细又僵硬的腿,不能接受只能持续三天的交尾,再说也不知道人类能不能让她生出宝宝。
强大从容的陌奚、优美妩媚的陌奚、哪怕是疯狂偏执的陌奚,都比那个人类好上千万倍。
回归雌蛇最朴素的想法——
当灾厄降临,陌奚的体型远大于沈枋庭,他的味道也远胜沈枋庭。
一旦组建家族,紧急状态下,沈枋庭的血肉只够一条小蛇存活,陌奚却能让茯芍带着孩子们撑过很长一段时间。
茯芍抵着窗沿,骤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对陌奚提不起杀意。
他太贵重了。
她在凌熔秘境里腹背受敌也要死死扒住那块灵玉,因为它世所罕见,值得她以死相拼,而陌奚——茯芍回首,望向殿内的灵玉榻。
玉榻所靠的墙面上贴着十一块碧鳞。
陌奚背上有一块鳞片淳如帝王绿,茯芍最喜欢他那片鳞,从第一次交尾起便撕下来收藏。
旧鳞拔除、新鳞长出,约莫一个月左右,不知不觉间,茯芍已经收集了好些。
她在玉榻一侧的墙上布置了一面壁画,将这些鳞贴在墙上,准备组一面帝王碧蛇图。
秋去春来,那碧蛇已有了一截尾巴尖。
碧鳞的伴彩不输于底下灵玉的火彩。
如果要在陌奚和这块她以命相搏才带回来的灵玉之间做出选择,她必然还是会选择陌奚。
她对血雀所说过,她会予以他比宫仆们更多的宽容和耐心。因为他的价值比宫仆们要高太多,他值得更优越的待遇。
陌奚也如是。
他的价值,胜过茯芍库里的所有宝玉,她愿意给他最大限度的宽容和耐心。
就算她再怎么气恼,至多只是把他锁进盒子里不见天日,绝不会轻易毁了这块顶级帝王绿。
茯芍算着,今天已是陌奚蜕皮的第六天,她上一次蜕皮七百年花费了大约七天,陌奚再有四五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正打算理一理需要让他过目的政务,忽有书办跑来,手呈一本金封红字的文书。
“王后。”他将文书递交给她,“芙梃来书,想于后日晚遣使来我淮溢访问交流。”
茯芍微讶,自来淮溢之后,她从未见过它国来使,这还是头一回。
接过文书,她顺口问道,“使臣是谁?”
“芙梃王太女黎殃、二王子黎蚗,护行将军是逻隌。”
书办说罢,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全部都是顶级大蟒。”
茯芍从文书上抬眸,“立刻召集前庭议事。”
第九十三章
“芙梃那边尚未公布, 但根据监察组的情报,王太女黎殃极有可能已于年初突破了四千年瓶颈。”
“她的胞弟、二王子黎蚗修为也已达到三千年。”
“至于护仗将军逻偣,实力和卫戕将军在仲伯之间。”
前庭议事上, 绝大多数官员请命:“芙梃一行来势汹汹, 蛇王不在, 断不能让他们入国。”
茯芍张口欲辩, 她向来有话直说, 可陌奚不在,茯芍不由得加倍谨慎。
她想起了陌奚对她的教导。
他告诉过她,前庭议事,议事者是官员,而她是凌驾臣民的王后、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不该自折身价,像个官员一样参与其中。
回忆着陌奚往日的做法, 茯芍扫视一圈, 看向了下方的卫戕,“将军为何沉默不语?”
卫戕出列, 抱拳道,“只为此间不足与谋。”
这话一出,激得其他官员侧目而视,茯芍“哦?”了一声, “有何高见?”
卫戕道, “芙梃与我来往密切,但从未有过三名顶级大妖同时出使的先例。依我看来, 必是王上蜕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他们不直接动兵, 就是尚未拿捏准消息虚实,一旦我们推拒, 便是坐实了国内空虚。”
这正是茯芍顾虑的事。
“可若就此答应,三名顶级大妖到了蛇城,看不见蛇王的踪影,便会直捣中腹。”其他官员摇头,“届时他们占据王宫,和边境里应外合,岂不更糟。”
“蛇王蜕皮,也就这五六日的功夫。即便芙梃发兵,拖到王上回来就是了,何必冒险。”
卫戕冷声道,“若蛇王不回来呢。”
殿中顿时死寂无声。
因为是陌奚,所以从没有妖想过这个问题。
但蜕皮九死一生,何况是史无前例的千年蜕皮。卫戕所言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妖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暗处有多少鬼侍、有多少监察组盯着他们的言行。
陌奚回不来便罢了,要是回来,他们今日所说的一切,都会呈到他的面前。
确定陌奚死活之前,淮溢众妖何尝不是像芙梃一样,只敢在边缘游走试探。
会议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末了,只能是茯芍开口:“动兵,就是开弓的箭,就算过个几日王上回来了,芙梃也不会立刻收兵。”
“两国交战,冲锋陷阵的不是蛇王,耗费的也不是蛇王的私库,比拼的终究还是国力。”
“王明确和我说过,吞并玖偣已花费了太多力气,我们需要休养生息。”茯芍拧眉,“这场仗不能打起来。”
她说完,底下依旧没有一个妖敢出言。
寂静之中,唯有血雀朗声道,“王后圣明。”
他从卫戕之后走出,面向其他官吏,“诸位皆言,蛇王蜕皮也就这几日的工夫。如果前线的小妖小卒们都能把芙梃大军拖上这几日,没道理宫中的各位栋梁拖不住三个使者吧?”
“这…”一时间,众妖面露难色,却无言以对。
血雀笑了起来,他对茯芍抱拳,“是拒是迎,血雀皆听王后裁定。”
卫戕随之俯首,“一切皆听王后裁定。”
唯二的两名顶级大妖如此表态,其他官吏也只得附和道,“一切皆听王后裁定。”
茯芍垂眸权衡,瞬息之后,一锤定音:“好,那就按我所说,回复芙梃,淮溢上下随时欢迎。”
她起身离座,“卫戕、血雀,跟我来。”
茯芍将两妖带去王殿,布下结界密谈。
血雀问:“王后真的做好了让芙梃一行入宫的准备?四千年的大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这话和在庭上时截然不同,茯芍问:“你既然害怕,又何必赞成他们来呢。”
“我不是赞成他们来,只是赞成王后而已。”血雀一笑,“王后若不想他们来,方才我便是另一套说辞了。”
茯芍抬眉,“你果然很会站队。”
血雀笑吟吟地行了一礼:“我既向娘娘投了诚,怎么能不站在您这一边。”
茯芍看向卫戕,“丹尹前脚刚走,现在宫里有我、有你们二位,还有宗亲府的丹樱在。倒是边境需要严加防范。”
卫戕道,“娘娘可传音给两位驻外公爵,派他们整顿军马、前往边境,沿路接待芙梃使臣。”
“会不会太刻意了?”血雀道。
茯芍赞成血雀的话,“既然唱空城计,就大方点。让他们整顿军马、时刻做好前往边境的准备就行,不必提前动作。”
“万一……”卫戕隐晦询问:“会不会来不及?”
“除了你们,王上把鬼侍也留给了我。”茯芍垂眸,“想来应该无碍。”
她没有说的是,陌奚还告诉过她这座蛇宫的一些秘密。
狡兔三窟,以陌奚的性格,自己的巢穴自然少不了保命手段。
在他们的脚下,有他设下的百余张大阵,攻击毁灭咒阵有之、束缚囚困咒阵亦有,就连王殿后的湖泊都是联通了大海,随时可以潜逃离开。
“这是最差的结果,”茯芍看向二妖,“找你们来,是想商量有没有什么不至于见血的方法。”
“王上十有八九赶不及。”卫戕道,“来的不是泛泛之辈,四千年修为做不得假,找其他妖假扮一眼就会被识破。”
“既然这宫里怎么样都不会有蛇王了,就只能是找个合理恰当的借口。”血雀接话,“要让他们相信,蛇王虽然不在,但随时能够赶回。”
茯芍摇头,“这就是我发愁的事。他们已经收到了陌奚蜕皮的消息,只要看不见陌奚,无论什么理由,都不会动摇他们的想法的。”
血雀抚唇而笑,“那倒也未必。”
茯芍茫然:“你有什么高见,快说。”
血雀看了眼卫戕,“上月雪夜,整个蛇城都听见了娘娘的喝鸣,随后便见王上被娘娘驱出了蛇宫。”
他弯眸,那双紫罗兰的眼里流露出戏谑的笑意。
“办法是有,只是委屈王上的一世英名。”
在场二妖都明白了他的方法。
这种做法,两头雄妖绝不敢沾手,唯有茯芍能决定用还是不用。
茯芍眸光微转,继而抬了下巴,“我看这方法不错,就按你说的办。”
血雀笑道,“娘娘不怕王上回来问罪?”
茯芍正要说话,张口之际,意识到面前两头皆是盯着王座的雄妖。
他们和酪杏不同,她就是再恼再气,也不能在卫戕和血雀面前抹黑陌奚身为蛇王的权威。
“为国为民,他没那么小气。”茯芍淡淡道,“是我拿的主意,有什么事我会和他说。”
陌奚都敢给她种毒,要是连这点事还要计较,那她就不得不扼腕碎玉了。
“好。”血雀躬身,“一切皆听娘娘吩咐。”
……
淮溢承应下了芙梃,在陌奚突破四千年瓶颈之前,芙梃和淮溢虽然隔着个玖偣,但始终摩擦不断。
两百年前,蛇王突破四千年瓶颈,一跃凌驾于蛇蟒顶端,与此同时,芙梃王垂老病重,国中事务皆由王太女黎殃接手,至此,双方再无争战,也无邦交。
这次芙梃出使淮溢,是两国两百年来首次邦交,规模不小。
在淮溢众妖的猜忌中,芙梃的使节仪仗驶过了双方边界线,朝着蛇城靠近了。
此次芙梃出使,共派大小舟舰三十二艘,中央一轮白玉楼船更是奢靡豪派,上下五层,如一座小楼拔地而起、浮于苍穹。
三十二艘浮舟从空中掠过,所过之处如乌云蔽日,掩盖了淮溢妖民头顶的日光。
“淮溢的新王后,胆子倒是不小。”
中央的白玉楼船甲板上,有懒散的声音响起。
高风之中,着黑色锦袍的高大雄妖趴在船沿,支着头,噙笑俯瞰下方的淮溢。
雄妖肤色十分显眼,呈偏暗的灰褐色,一双蛇瞳却是流金璀璨,熠熠生辉。
他身后扎着一头蜷曲的棕黑长发,如条条扭曲的黑蛇,在他背后蜿蜒盘踞。
“顶级雌蛇啊……”他迎着风,信子探出口中,捕捉着淮溢的气息,“殿下,您知道太女为什么要带上我们两个么?”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有一把金銮长榻。
榻上横陈着一条金白相间的长尾,沿尾而上,蜷缩着一头沉睡的雄蛇。
和说话者相反,雄蛇的皮肤白皙如膏,冬日的阳光拂在他身上,将他的长发、眼睫照得晶莹剔透,铂金般矜贵华丽。
一股难以言表的圣洁气息由此铺开,宛如深林白鹿,叫人屏气凝神,不敢打扰这份纯洁的圣意。
灰褐皮肤的雄妖转身,撑靠着船沿,他对沉睡中的小王子不忍直视地啧了两声:“都要被送去和亲了,真亏您睡得着。”
“和亲?”
清冷的女声从船舱内传出,门帘被侍女挑开,白玉楼船的主人、芙梃的王太女登上了甲板。
“谁要和亲?”
逻偣抬手,“开个玩笑。”
“逻偣,别误会了。”黎殃朝二妖所在之处徐徐游去,金白相间的硕尾在甲板上游动之时反折出莹莹珠光,如一湾流动的金银河,耀眼无双。
“这一次,不是要送走谁。”她立于金銮榻前,淩淩开口,“是要接芙梃的郡主回家。”
逻偣不以为然,“人家王后当得好好的,会愿意来我们那儿做个小小的郡主么?”
“郡主王后、公爵王爵都不过名头而已。有的妖爱自由,可以抛弃高官厚禄,守着个荒山过活;有的妖爱财,不惜以命夺宝。只要她想要的,我芙梃给得起,是王后是郡主,又有何妨。”
逻偣挑眉,“那么,我们的小郡主喜欢什么呢?”
“她爱玉,芙梃正是天下产玉最多的地方;她爱强壮美丽的雄性——”黎殃垂手,指尖拂过弟弟的面颊,沉睡中的雄蛇朦胧睁眼。
他眸中尚不清明,伸出信子,触碰了两下抚摸自己脸庞的手。
尝到熟悉的气味后,青年又闭上了眼。
他温顺地蹭着黎殃的掌心,困倦沙哑地呓语:“姐姐…”
逻偣嗤笑,“果真如此,那倒是好办。我芙梃的千年蟒妖也要比他淮溢的顶级雄蛇粗壮硕大许多。”
黎殃瞌眸,再度睁眸时,鎏金色的蛇瞳锐利地对向东方蛇城之处。
茯芍,她珍贵的妹妹,怎能流落区区蛇虫之手。
第九十四章
转眼之间, 便是芙梃使臣来访的日子。
此时黄昏,距离约定的亥时还有两个时辰。为了迎接芙梃一行,茯芍去了一趟汤阁沐浴。
今年秋季的交尾在王后宫度过, 往前数去, 上一回和陌奚泡汤竟已是初夏的事。
趴在热水潺潺的玉池中, 茯芍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蛇尾。
再有两个时辰, 一头四千年修为的巨妖就会进入她和陌奚的巢穴。领地中来了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的伴侣却不知所踪。
独自面对这样的大家伙,她固然是惶恐忐忑的,可另一方面,茯芍也隐隐腾升起了担忧。
八天了,陌奚还没有半点消息。
她知道八天不够退完千年的蛇皮, 但进入蜕皮后期,五感、理智都会慢慢恢复。若一切顺利, 此时陌奚应该已经恢复了八成理智, 该给她报个平安信了。
茯芍不安地抚着心口,之前让她憎恨烦躁的蛇毒, 如今却成了一颗定心丸。
她体内的蛇毒不散,陌奚便还存活。
茯芍滑入水中,无神地躺在池底。
陌奚没有消息,丹尹去了人界四天, 也没有消息。
这个秋冬让她很不顺心。
“别死……”茯芍按压着心口, 低声喃喃:“夫君,别死。”
一旦陌奚蜕皮失败, 不止她体内的蛇毒会散去, 整个淮溢所有千年大妖体内的毒丝都会消散。
外敌已然入城,届时会发生什么, 茯芍根本无法想象。
从前她以为卫戕是陌奚最大的劲敌、是争夺王座的头号候选,直到这时茯芍才陡然发现——
卫戕和陌奚的差距,不啻天渊。
即便陌奚没有吸食那些妖丹,依旧只是条四千年修为的蛇,他比卫戕多出的也绝不仅仅是区区一百年的修为。
整个淮溢如同一张密集的蛛网,万千蛛丝皆握于陌奚手中,若他骤然撒手,卫戕根本不能收回所有丝线、撑起网眼的重担。
茯芍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和蛇丹里属于陌奚的气息。
陌奚,快回来,她需要他在……
“芍姐姐。”门扉被叩响,“侍从回报,芙梃一行距离城门不到百里了。”
茯芍一惊,从水中破起。
“来得这样快……”她喃喃之后,冲门外唤道,“好,知道了,进来帮我更衣。”
只是两天——茯芍游出热汤,压抑住心中的焦躁,告诫自己:只是两天、最多三日,陌奚定有回音。
何况凌熔秘境之中,她和黎殃闹得并不算僵,对方未必就心怀歹意。
自然,后半句只是为了自我安慰。
对方特地挑蛇王不在的时候来,一下子还来了三头顶级大妖,除了觊觎淮溢外,茯芍根本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其他理由。
她被酪杏和几位宫女打扮妥帖,除了结道那日,茯芍再没有穿得如此隆重。
戌时末,她坐在正殿王座上,与满殿权贵大员们一同等待芙梃使臣的到来。
亥时整,茯芍遥遥望见了自宫门外驶来的数十浮舟。
她瞳孔无法抑制地竖起,一种天生的排斥顿时涌现——有外来者进入了她的巢穴。
蛇的本能迫使茯芍防御、催促她将其驱逐,可她只能压抑着,尽量平静地坐在原地,表现得从容泰然。
这一刻,茯芍突然理解了独自坐在王座上的陌奚为何会显得那样恹郁。
为了守护领地、守护小蛇,茯芍义不容辞地坐在这里,但陌奚并没有这样的责任感,他只是为了自己能活得好一点。
他想随心所欲,所以谋求权力,可为了维持这份权力,必须身不由己。
难怪会那样烦闷不悦。
“芙梃使臣黎殃、黎蚗、逻偣觐见——”
这一声唱报,令茯芍愈发戒备起来。
手背上倏地一凉,她立刻回眸,就见身旁的卫戕对她低语:“放松。”
茯芍抿唇,整理了下表情,刻意松懈了坐姿,往斜后方靠去。
黎殃步入正殿,抬眸所见,便是让她略感诧异的一幕。
她没有见到陌奚,有传闻说,他于几日前离城蜕皮。
王座上的是一身华服的王后,王后上身斜倚王座,下身那条金玉般的蛇尾还是如此瑰丽,却横在了另一名蛇妖身上。
黎殃目光微转,看向了跪坐在王后座下的雄妖。
淮溢上将军,卫戕。
半见色的蛇尾绕过卫戕结实的肩颈、爬过他精壮的胸腹,从一侧大腿弯绕而去。
如此姿态,双方关系昭然若揭。
黎殃收回打量的目光,姑且行礼,“参见淮后。”
淮后这个称谓茯芍是头一次听见,自己妖叫她王后、叫殿下、娘娘,外面称呼她为蛇后,还从没有谁提过“淮后”这一词。
“免礼。”她抬眸示意一旁的空席,“芙梃使臣远道而来,快请入座。”
“谢淮后。”黎殃起身,在一干淮妖的注视下,带着身后两头雄妖步入席间。
她有意招揽茯芍,便守了淮溢王宫的规矩,收起蟒尾,幻化出了人腿。
注意到这一点,茯芍心中微动,觉得或许未必真的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淮溢为芙梃使臣设了三张席,唯有黎殃在距离王座最近的首座上坐下。
随行的二王子黎蚗、大将军逻偣熟稔自觉地立在黎殃之后,并无落座之意。
茯芍万分惊羡。如此威信,黎殃还不是芙梃王,却胜似芙梃王,叫她再度升起了憧憬。
黎殃落座,正欲说话,忽然之间,有一丝奇特的香气传入她口中。
这是黎殃从未闻到过的味道,不是某种固有的气味,更像是一种感受。
殿外小雪飞扬,在黎殃度过的几千个冬季中,有那么一次,当第一缕春晖升起,她从沉眠中苏醒,挪动着僵冷的身体游出洞穴时,洞外青松上,一颗化了的雨凇落在她头顶。
滴答——
寒冬的冰雪融入了春光,冬与春的时光皆汇聚在那小小一颗水珠里,又恰好坠在了她的头顶。
这猝不及防的敲击瞬间惊醒了沉眠一冬的躯体,让黎殃挣脱困顿,迅速拉高了警戒心和狩猎欲。
这香气是苏醒、是出蛰、是猎杀的快慰。
黎殃惊疑不定吐着信,人界接触时,她可没有嗅到这样的气息!
转瞬之间,黎殃想起了关键——陌奚。
是了,那时陌奚寸步不离茯芍,定然在她身上施加了屏蔽。
当陌奚离开,茯芍自身的敛息术只能作用于修为低于她的妖,面对修为高于她的蛇类,就如抹去尘埃的藏宝,再也遮不住熠熠华光。
黎殃盯着茯芍,发觉身后的气息比她更加灼热。
她从那勾魂摄魄的香气中回眸,就见立在自己后方的逻偣蛇瞳已然竖成细线,呼吸也微微加深。
显然,他也嗅到了那股香气。
殿上的情形一时有些诡异。
血雀偏头,疑惑地望着对面。
那条灰皮蟒在想什么,任谁都看得出来,暂不论这条雄蟒大冬天的竟然公然对他们王后发青,更荒谬的还数前面芙梃王太女的眼神。
血雀清楚地看见,黎殃在入座之后,看向茯芍的眼神完全变了。
他熟悉这种目光,和他第一次看见茯芍的鳞尾时,产生的欲望一般无二。
血雀抬眉,他知道王后在蛇妖中是罕见的绝色,但也不至于让一条四千年的雌蟒对她一见钟情。
他好奇王后对此是什么反应,却见茯芍毫无觉察般地开口寒暄:“凌熔秘境一别,未及问候,太女可还记得我么?”
她与黎殃说话,身体自然地朝她倾斜。
那香气立刻愈朝黎殃涌去。
“当然。”黎殃眸色微变,“多谢王后和蛇王出手相助。”
言毕,她扫过茯芍座下的卫戕,故作疑问:“怎么不见淮溢之主?”
茯芍掩唇,“太女在说什么,难道我算不得淮溢之主?”
黎殃下颚微收,姿态清冷,而不显傲色,“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见蛇王,故此一问。”
“陌奚?”茯芍笑了起来,身下蛇尾缓缓游动,尾尖回转,尖端贴上了卫戕的侧脸,暧昧地摩擦勾碾。
“他不中用,叫我看着就烦。”茯芍摆手,“偏又吃醋善妒。自己不行,还不许别的雄蛇靠近我。我嫌他碍事,便驱出蛇宫了。”
她一副恶于提及的模样,说罢,又问向黎殃:“怎么,太女找他有事?那我立刻把他叫回来。”
黎殃勾唇,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道那淮溢上将军是有何等本事,能从陌奚手中分得王后的宠爱,原来只是在搭戏给她看。
茯芍漫不经心的举止下,心跳僵缓至极。
她不确定这番说辞能否让芙梃相信,可这已是目前最好的方案,她甚至不惜利用上黄玉的气息,只求黎殃别动干戈,触发两国争战。
在她紧张地注视下,王太女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她颇为认同道,“这样的雄蛇,是该赶出巢去。方才是我失言,王后自是淮溢之主,邦交诸事同王后谈即可,不必搬动蛇王了。”
茯芍狠松了口气。
她刚如释重负,黎殃又道,“不过……”
她打量着卫戕,欲言又止,最终耐人寻味地开口,“寻常货色如何配得上王后。若不嫌弃,王后可要试试我芙梃的雄性?”
淮庭上下的视线顿时聚集在黎殃身后的两头雄性上。
“黎蚗、逻偣。”黎殃开口,“让王后看看你们。”
二妖从她身后走出,立于大殿中央。
在场无一不是千年以上的修为,所幻皮囊皆近完美,美妖如云,灵玉灯下,两头从芙梃而来的雄妖依旧出类拔萃。
二王子黎蚗和王太女乃是同父同母所生,容貌十分接近,皆是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姐姐丝绸般的瀑发不同,黎蚗的金发打着微卷,水中海藻般华丽丰厚。
他白皙胜于牛乳,连身上的缴玉白衣都未使肤色黯淡。
那缴玉锦上绣着藕粉色的芙梃花,从裤脚一路攀至领口,清丽华美地开了一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王子那双金子般的眼睛始终半耷着,没有多少神彩,像是还没睡醒就被强拉上了宴会。
与此相反,他身边的逻偣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上方的王后。
那身锦光莹莹的黑衫前襟微敞,露出其下雄壮的灰褐色胸肌。
同样的卷发,逻偣卷曲得比小王子放荡锐利,如条条小蛇盘绕身后。
他金红色的蛇瞳始终呈细线状,口中长信来回晃动,两种表征都诉说着兴奋,其求偶的讯息十分明显。在茯芍的目光扫过时,他掀起唇角,露出一侧尖利的獠牙。
两妖立于殿中,妖光闪过,幻化出各自的鳞尾。
两条长尾出现的刹那,殿中响起了两分细微的抽气。
双方断交两百余年,淮溢诸妖也就两百年没有见过蟒了,见惯了蛇尾,乍一眼看见如此粗硕的蟒尾,不由得被震撼当场。
对于第一次见到蟒妖的茯芍而言,这样的尾巴更是无可名状。
她所见所闻中,陌奚的蛇尾已经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此时横亘殿中的两条巨尾,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左侧金白相间,陈于玄色的地砖上,如自黑夜中划开一湾灿灿星河;
右侧灰褐色的尾上布满网文状的花纹,观之眼花缭绕,森然诡谲,气势斐然。
“王后,”黎殃的声音从座下传来,“可还中意?”
茯芍不明白芙梃在打什么算盘,她看向卫戕,卫戕适时偏头,倚靠上了茯芍的尾根。
他垂眸低语:“王后,您答应过臣的……”
茯芍轻咳一声,对着黎殃抱歉地笑,“太女好意心领了,但我刚刚才答应了卫戕的春邀。卫戕到底是我淮溢大将……出尔反尔,总归不好。”
黎殃颔首,“明白。”
她没有多加坚持,干脆地示意两妖回来。
小王子立刻收回鳞尾朝姐姐走去,逻偣却停在了原地。
忽然,他开口:“卫将军似乎误会了。”
卫戕抬眸,看向场上的巨蟒。
逻偣扬唇而笑,“你我又非冰炭。我看淮溢的王宫也不算小,怎么就容不下另一头雄妖?”
若非对方是敌国,血雀差点想吹声口哨。
卫戕眸色骤冷,“逻将军喜欢,自去找志同道合者便是,我没有和人分享伴侣的习惯,王后也不喜欢有外族打扰。”
“外族?”逻偣笑着,两侧獠牙皆露了尖,那双金红色的蟒瞳直勾勾地盯着卫戕,“谁是外族,可还没有定论。”
“逻偣。”黎殃当即低斥,“不得放肆!”
逻偣回视黎殃,在对方警告的凝视下,不情不愿收回蟒尾,回到了黎殃身后。
黎殃低头,“王后见笑了。”
“无妨。”茯芍多看了那灰褐色的雄妖一眼。
因身上有一部分蟒的血脉,她对几种常见的蟒类有所涉猎。
方才逻偣那网纹状的花纹、超乎寻常的体积,皆说明了他的身份——
霸王蟒。
在蛇、蟒、蚺三种妖兽里,霸王蟒是最长、最大的种类,而逻偣则是霸王蟒中修为最高的那一头。
茯芍陡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很可能是世上最硕长、最雄壮的蛇妖。
些许心悸感漾起,可惜双方的身份立场有些微妙。她粗粗扫过一眼后,立刻收回了目光,将自己的视线放在该投放的地方——譬如伏在身下的卫戕。
茯芍半是感激半是意外地看着卫戕,没想到冷面无情的上将军居然能做出如此卑驯的媚态,叫她对卫戕有了新的认识。
不管芙梃使臣有没有相信他们编排的理由,从表面上看,这场接风宴姑且还算和谐。
宴散之后,安顿了芙梃一行,茯芍同她的“新宠”卫戕回了王后宫。
到了安全的地方,疲惫感潮涌而来。
茯芍坐在梳妆镜前,挥退了其他妖,关上门,只留酪杏为自己拆发,一边问向卫戕:“将军看,他们信了多少?”
卫戕摇头,“至多五分。”
茯芍一顿,扭头看向卫戕,“将军好像并不意外他们不信?”
卫戕道,“芙梃王、黎殃之父颇具野心,缠绵病榻之前,一直有振兴蟒蚺、统治蛇族的想法。我与芙梃、与那位太女打过几次交道。她绝不愚蠢。”
茯芍直起身子,透过镜子,目光探究地开口,“将军一早知道黎殃不会尽信,为何还要让他们入宫?”
卫戕垂眸,随后对着酪杏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和王后说。”
酪杏看向茯芍,在茯芍点头后,才将拆了一半的发饰归位,默默退出了寝殿。
“你其实不必支开她。”茯芍回过头稍有不满道,“酪杏不是外…”话未说完,在她回首的刹那,卫戕撷住了她的下巴。
明镜之中,两道身影骤然贴近。
他们的气息就此绞缠,黑紫色的蛇信擦过茯芍唇角。
逻偣能嗅到茯芍身上的气息,卫戕亦是。
从前他尚能忍耐,因为陌奚在,也因为他从未和茯芍如此近距离、长时间的接触,可今日,在宴会之上、茯芍尾尖勾过他的侧脸时,卫戕险些失控发狂。
捱到现在,已是极限。
“王后……”那双黑眸不复曜石的冷厉,变得朦胧迷离,“力邀芙梃使臣入国是我冒进了,但我想,不会有蛇能拒绝您。”
“好大的胆子。”茯芍抬手,食指描摹过雄蛇英挺的鼻梁和浅色的薄唇,“竟敢拿我使美人计。”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卫戕于是知道,她并不怪他,甚至茯芍自己从一开始也是如此打算。
“幸好黎殃吃这套,否则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她的指尖落在卫戕唇瓣上时,被他含入口中。
湿冷的蛇信卷住了口中纤指,顶着它重重擦过上颚的犁鼻器。
他黑眸半眯,呼吸隐忍,极力榨取茯芍指尖的气息。
“宫中大型阵咒阵不下百张。”
茯芍心口一紧,“这你也知道?”
尽管卫戕比她入宫早得多、认识陌奚也早得多,哪怕整个淮溢有一半江山都是卫戕打下来的,当他说出这等宫廷秘辛时,茯芍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被窥探巢穴的威胁。
卫戕没有察觉到茯芍的那丝忌惮,他轻咬着茯芍的指节,“何况,黎殃不是蠢货,蛇王不死,她绝不会动兵。”
这茯芍倒是不知道了,她推开卫戕,让他好好说话:“为什么?从何可见?”
卫戕的目光追随着那根沾了他唾液的食指,蛇信舔过唇角,眸中尚有雾气。
“时间上来不及。”他说,“蜕皮无非也就几日的工夫,一旦王上蜕皮回来,这场仗芙梃如何能胜?”
“此次芙梃来访,要么会多待上几日,确定蛇王蜕皮失败后再动手;要么……就是为了图谋其他。”
“图谋其他?”茯芍思忖:“国与国之间,除了领地外,还有什么值得一下子出动三头顶级大妖?”
卫戕摇头,他不知道,此时也无暇去思考那些权力斗争。
“王后、茯芍……”他抚上茯芍的侧脸,一双黑眸渴求地望着她,“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对王上如此气愤?”
茯芍听懂了这话。
她别过头去,避开了卫戕的触碰,“没什么,只是他说了些扫兴的话。”
卫戕并不在乎真相,他只知道,茯芍和陌奚发生了摩擦。
他的蛇信追逐着茯芍的气息,“去年庆功宴后,你曾……”“卫戕,”茯芍打断了他,“你忘了,现在是冬季,我提不起兴致。”
“那春…”卫戕刚一开口,殿门便被叩响。
酪杏传话进来,“芍姐姐,芙梃王太女黎殃说想要见您。”
茯芍当即回道,“知道了,让她直接过来。”
“春天…”卫戕再度开口,却也再度被茯芍打断,“再说吧卫戕,我现在没心情想这些。”
她接二连三地回避,像是一盆冰水泼在了卫戕头上,破灭了他满腔的悸动情迷。
卫戕敛眸,已然明白了茯芍的拒绝之意。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低低地问:“你会留下那两条雄蟒么?”
“怎么会。”茯芍叹气,无奈道,“你觉得陌奚会允许他们留下么。”
“陌奚……”卫戕倏地明白了什么,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他确定茯芍是对他有过好感的,可是陌奚——在他触怒茯芍、离开茯芍的日子里,茯芍挂在嘴边的居然还是陌奚。
卫戕以为,只要他耐心等着,茯芍早晚会厌倦陌奚、冲他释放信息。
没有雌蛇会长长久久地守着一条雄蛇,茯芍也并非特例,她是不介意享用多名雄性的。
但陌奚改变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段,他竟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让茯芍满心满眼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其他。
如此匪夷所思,如此荒诞离奇,可放在陌奚身上,卫戕竟也觉得不足为奇。
他和陌奚相处的时间远比茯芍要长,正因知道那条雄蛇有多少能耐,他才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
殿门被从外打开,酪杏转入门内,对着茯芍行礼,“黎殃太女到了。”
她身后跟着一身丝裙的黎殃,卫戕就此起身,离开了茯芍,对她躬身,涩然道,“那…臣就先退下了。”
茯芍颔首,“好好休息。”
卫戕笑了笑,那笑容黯淡而仓促,他没有多加纠缠,利落地转身,从黎殃身边跨过。
望着乌蛇的背影,茯芍莫名有些愧疚。
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卫戕并不差,可只要一想到陌奚,她心里便有些落差。
卫戕很好,但和陌奚远不在同一层次。
她不想委屈自己,就像看过了陌奚的蛇舞后,她对芳鳞楼的舞蹈就再没了兴趣。
若说天下有谁算是和陌奚同一层次——
茯芍起身,迎向迈入殿内的黎殃。
酪杏知趣地关门,退了出去。
银月皎皎,如薄霜披在了黎殃发上,使本就偏浅的金发近乎银色,直到殿门合拢,最后一丝霜月也被剥离,那一头长发才流转回原本的金泽。
黎殃换下了宴上的礼服,改穿了贴身的丝绸长裙,腰间一条细带掐出了蟒蛇一类特有的细腰。
她头上的发饰也减轻了,只有一簇贝雕的芙梃珠花发钗,贝壳的珠光将芙梃花叶的蔽芾感表达得精美雅致。
她立在门前,对茯芍点头致意,“深夜打扰,还望王后见谅。”
茯芍摇头,“太女坐。”
黎殃迅速扫视过殿中布置,随即同茯芍在榻上落座。
茯芍问道,“太女私下找我,是有要事相谈?”
听了这话,黎殃倏地一笑,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望进了茯芍琥珀色的瞳孔里,如油入蜜;
轻笑之时,她身后金发粼粼,与茯芍金玉般的蛇尾彼此辉映。
“我们之间,其实不必这样疏远客气。”
黎殃伏身前倾,玉石般的纤指抚上了茯芍的侧脸,“离了韶山,为何不来找我呢,妹妹。”
第九十五章
茯芍没有料到黎殃居然知晓自己和她的关系。
见她目露惊色, 黎殃唇角微弯,“你以为凌熔秘境中,我甘愿让玉只是因为你出手拦了玉兽?”
茯芍恍然:“你那时就认出了我?”
黎殃点头。
她一身冰肌玉骨, 气息如晴空新雪, 笑容也比常人要浅淡些。
可只是这样的笑也十分难得, 茯芍光一夜之间见到次数就已超过不少芙梃宫中侍奉黎殃的宫仆。
尚在惊讶之中, 黎殃的下句话令茯芍立刻防备起来。
“陌奚正在蜕皮。”
黎殃一顿, 看见茯芍瞬间竖起的瞳孔,道,“你别紧张,我选择他不在的时候来,绝不是为了窃取淮溢。”
茯芍顺势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
黎殃低头, 额角贴着茯芍的面颊擦过,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
“妹妹, 你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芙梃、蟒蚺才是你的归宿。”
“可我同样也有蛇的血脉。”茯芍反蹭回去,给黎殃打上记号, “蟒和蛇又有什么不同呢?”
黎殃动作一顿,换作任何一头妖这么询问,她都会用蟒蚺的绞杀力让对方亲身体验蟒和蛇的不同。
但茯芍的气息实在让她着迷,宴会上她尚能忍耐, 到了这个距离, 黎殃全然无法抗拒那甜美的欢欣。
她身上金光闪过,释放出了长尾。
金白相间的蟒尾和茯芍的鳞尾贴在一起时, 更证实了她们之间的亲缘。
除了黎殃身上的白色鳞片, 两妖的其他部分,大小、质感色泽都极其接近。
黎殃抬尾, 松松地与茯芍叠交相缠,“茯芍,这样的身体,可是蛇妖能有的?”
茯芍盯着两条交织的长尾,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一股奇妙的感触油然而生。
她真切意识到,黎殃和她之间确有一份剪不断的关系在。哪怕她尚不认识对方,仅凭这样相似的身体,心底便遏制不住地涌出亲近。
“和我回家。”她被黎殃捧起脸,交换蛇信上的气味信息,“黄玉一族陨落后,芙梃就是你的家。”
茯芍还记得老蛇生前对黎家百般提防,对方能认她这个突然冒出的远房堂妹、说出这样温暖的话来,茯芍枨触颇深。
“不。”但她还是摇头,“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伴侣、我的妹妹们、还有那么多小蛇都需要我的庇护。”
“但他们并非你的同类,芙梃王室才是你的至亲。”
茯芍无法反驳,只是道,“我不能舍下他们。”
黎殃看出了茯芍的决绝,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她松开了茯芍,缓缓后退,给她留出足够的安全空间。
“好吧,如果你在这里真的过得不错,那姐姐并不强求。”
黎殃的通情达理让茯芍愈发惊讶,她用尾尖卷住了黎殃的尾巴,轻轻磨蹭她的鳞片。
“姐姐放心,就算不去芙梃,我也始终记得你我之间血脉相连。”她握住黎殃的手,向她保证,“你顾及我,我自然也不会辜负你的情谊。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是蛇后,就绝不会主动掠夺芙梃的资源和领地。”
“好。我信你。”黎殃颔首,“但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
“姐姐请讲。”
“我父王……”黎殃脸上流露复杂之情,“你知道,他和你父亲黄玉族长是堂亲,更是生死之交。”
“这两百年来,父王他死撑着一口气,就是记着当年和你父亲订下的誓约,想要亲眼见一面你。”
茯芍愕然,“芙梃王的病竟已到了这般田地?”
黎殃自嘲:“顶级大妖的生命力何其顽强,但凡有一丝生机,又怎会卧榻两百年而不能起。”
茯芍蹙眉,目露恻隐。
她和黎殃说是堂姐妹,其实亲缘已经很远,她们父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堂亲。
芙梃王是父亲世上的唯一羁绊,父亲以命护她三千年,这份恩情,茯芍并没有忘记。
更何况她有很多身世之谜想要探清。
芙梃王或许是除老蛇以外,世间唯一知晓黄玉一族的存在了。
见她动摇,黎殃又道,“你从未去过芙梃,我不强求你离开淮溢,只是好歹看一眼自己的家是什么模样。”
“但…”“我知道你的顾虑。”黎殃先一步开口,“你要是担心淮溢,可以等陌奚回来后再走。不过……那时的你还走得掉么?”
茯芍看向黎殃,黎殃毫不在意这话是否冒犯。
“茯芍,我了解陌奚,所以才选择这个时候来找你。”她道。
“你好好想想,以陌奚的疑心和控制欲,若他知道你我之间的血缘,会允许你前往芙梃么?”
她抬手,轻轻拆下茯芍头上的发簪。
金银二蛇交缠嘶鸣的样式,一看便来自芙梃。
“妹妹,我来之前父王反复嘱咐,一定要带你回去,他有很多你父亲留下的话要亲口转告你。”
茯芍当即追问:“我父亲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父王说,那些话只能告诉你。似乎是和黄玉一族的来历有关。”
“黄玉一族的来历……”茯芍一怔。
黎殃将那支来自芙梃的簪子递到茯芍眼前:“他撑不了多久。回家,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茯芍微顿,抬眼望进那双色泽比自己要浅几分的眸子里。
黎殃生长于芙梃,协助父亲从一方权贵兵变而成芙梃王;
卫戕是南方一领主之子,领地丧于狐族之手后,流亡之际遇见陌奚,从此为他效命;
丹樱丹樱的祖辈原是蛇城的领主,被陌奚掠夺领地后,向他俯首称臣,乃成如今的丹族;
就连酪杏,这一条小奶蛇也清楚自己的身世:她的祖母阴差阳错下继承了珊瑚蛇的爵位,至此驻扎在边陲。
所有妖都来去明白,他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唯独茯芍浑浑噩噩。
她已破壳三千年,却好像还是被困在一层薄膜里,不知祖宗来历,也不知自己:
为什么她会有其他蛇类没有的耳鳍、为什么她百毒不侵、为什么她不惧雄黄、为什么她的气息会影响其他蛇至深,为什么韶山黄玉会一夜之间全部消亡……
她什么都不知道。
老蛇对此三缄其口,没有谁能回答她这些问题。
茯芍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但当有一天,一条她的血亲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她知道答案——
她终究是握住了黎殃手上的那支芙梃发簪。
她想知道,她必须知道。
她已是最后的黄玉,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黄玉的始终,那黄玉便是真的在这世上销声绝迹、不复存焉了。
见她握住那支发簪,黎殃唇角微微扬起。
“但我还是那句话,”茯芍说,“陌奚回来之前,我不能离开。”
黎殃挑眉,茯芍截住了她,“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走的,而且我体内有他的蛇毒,他随时能赶到我身边,所以我会在他蜕皮成功的那一刻动身。”
“此外,你们也必须和我同时离开淮溢。”
她还是不放心芙梃使臣,哪怕卫戕分析得有理、黎殃表现得也没有恶意,茯芍也还是担心自己离开后,他们会乘隙而入。
她必须确保陌奚蜕皮成功、确保芙梃的三头顶级大妖都离开淮溢,否则绝无法安心。
黎殃眼中的茯芍像极了一头孵蛋的雌蛇,饥肠辘辘,却还死撑着寸步不离身下的卵蛋。
“好。”她应允,“我答应。”
从陌奚蜕皮成功、到他发现茯芍不在,这段时间非常短暂,至多不过两刻钟。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芙梃王叙话,就必须借住传送阵。
这张传送阵需要连通芙梃王殿和璗琼宫,其重要程度非比寻常。
茯芍和黎殃缔下合约,首先确保这张传送阵用过即毁,是一次性的;其次,需设置一处第三地点,作为加密缓冲地带。
双方分别将两座王宫的传送阵连接到第三地点,途径转折点后,实现两地传送。
拟定草约后天已大亮,茯芍送黎殃出去时,看见了立在王后宫阶前的二王子黎蚗。
他还是昨天那身缴玉长袍,未曾更换;脸上也还是那副困倦的模样。他立在雪上,手里打着一把锦伞,伞布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不知在这里等了黎殃多久。
小王子半瞌着金色的眼睑,像是在瞌睡,又像是在看着自己脚尖,周遭的一切都不值得他抬眸,浑然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在殿门打开,黎蚗抬起眼睫,那双浅金色的眸子精准地锁定在姐姐身上,仿佛天地间仅剩黎殃。
黎殃脚步一顿,回眸看了眼身旁的茯芍,随后对着弟弟招手,“阿蚗。”
黎蚗抬步,走上台阶,撑着伞站到了姐姐面前。
一身寒气侵向了茯芍。
“茯芍,”黎殃侧身,向茯芍道,“我的胞弟,黎蚗,小你五百岁。”
将弟弟介绍给茯芍后,黎殃又道,“黎蚗,叫姐姐。”
黎蚗只看着黎殃,问:“姐姐想让阿蚗叫她姐姐?”
他的神色优美而清新,正如他身上的缴玉浮锦,可语气却死水一潭,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茯芍听出他并不乐意,黎殃却道,“是,茯芍是你堂姐姐。”
小王子遂看向茯芍,淡淡地唤了声:“堂姐。”
茯芍摇头,“叫我茯芍吧。”
茯芍也好,堂姐也罢,黎蚗都没有再开口,他面向黎殃,沉默地立着。
转眸之际,他看见黎殃眸中阴沉的不悦。
黎蚗低下头,那抹不悦也随之褪去,仿佛从未出现。
黎殃抱了抱茯芍,再度与她抵额相蹭,算作告别。
“不必远送。”她很快收手,退后两步,“告辞了。”
她走下阶去,步姿清贵,金色的长发垂着身后,成了茫茫雪景中最华美璀璨的泽光。
黎蚗亦步亦趋地跟在黎殃身后,始终落她半步,为她打着一方锦伞。
姊弟二妖徒步出宫,乘坐浮舟去了淮溢给他们准备的驿馆别苑。
门外看不出异端,进入门内,气氛骤然改变。
一层凡妖看不见的厚重结界将整个驿馆笼罩其下;
两侧有十数名带刀守卫侯立着,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檐角暗侧、花盆底面更有咒术法阵的妖光流转其中,寸土寸目皆是杀伐之气。
黎殃朝着自己的主屋走去,迎面遇到三四批巡守、四五层卡哨,她在入门之时幻化出了长尾,凡她所过,皆起短促干练的问候:“殿下。”
一个时辰前,这里还只是淮溢提供的普通驿馆,短短一个时辰,俨然成为了芙梃的堡垒。
房门在黎殃面前打开,比王后宫更暖的暖意扑面而来,包裹了他们。
蟒对温度的要求比许多蛇要高,在黎殃进入屋子之前,随行的婢女们已经更换了房间四壁里的暖石,将屋子烘得极旺。
太女在铺了雪貂皮的长椅上坐下,长尾迤逦,可脊背直正如松。
黎蚗立在黎殃面前,没有随之落座。
他知道,姐姐生气了。
“你今日是什么态度?”房门合拢,座上的黎殃看向黎蚗,“来之前我和你说的,全都不记得了?”
黎蚗半敛着眼睑沉默。
“说话。”
“……”那金色的眼睫颤了颤,末了,黎殃别过脸去,低低开口,“我只有一个姐姐。”
他不管那蛇后是什么顶级雌蛇,是什么仅剩的黄玉,对黎蚗来说,他永远只有一个姐姐。
这横空出世的堂姐,让他排斥非常。
“她可以不是你的姐姐。”黎殃无甚所谓地靠上椅背,“你有本事,就让她成为你的妻子。”
说到这里,黎殃余光一扫,问:“逻偣呢。”
门外的侍女答道,“逻偣大人回来更衣后,就进宫求见淮后了。”
黎殃看向黎蚗,目中之意溢于言表。
“姐姐,还是妻子,你只能选择一样。”她道,“如果办不到,就滚回你的封地,我身边不留无用的废物。”
“不要!”一直困乏的小王子骤然出声,那双和黎蚗如出一辙的金眸里终于有了两分神光。
他焦虑地吐信,“我会讨好她的,姐姐……别不要阿蚗。”
黎殃垂眸,在她的默许下,黎蚗幻出蟒尾,伏去了她身前。
带着锐甲的素手捏起了黎蚗的下巴,甲尖缓缓划过他的脸庞。
“黎蚗,你是我同父的胞弟,姐姐不会害你。”她轻声吐气,“淮溢本就强大,吞并了玖偣后领地又倍数大于我。
“淮溢之中,所有大妖都被陌奚死死攥在手里,唯有茯芍——你知道一头顶级大妖对我们来说,有多么宝贵。”
那尖锥的长甲在黎蚗脸上陷出浅浅的凹痕,随时会划破小王子膏脂般的皮肤,可他并未躲闪,反而贪恋这刺痛的触碰。
“阿蚗知道。”
“不,你不知道。”黎殃漠然俯视着他,“你根本不知道茯芍有多么难得可贵,又有多么美妙绝伦。”
她松开了黎蚗,手腕一翻,指尖夹着一丝棕褐色的长发。
在她收回手指的瞬间,黎蚗脸上顿时蒙了失望之色。他仰面望着黎蚗,频频吐信,期冀着她的再度靠近。
黎殃无视了他的祈求,双指微微用力,一层浅光覆盖了那根发丝,破除了上面的敛息术。
顷刻间,一股诡异的馨香钻入了黎蚗口中。
他的信子顿在唇外,几次眨眼之后,才怔忪地看向了黎殃的指尖。
那双金色的蟒瞳放大又收束,呼吸变得沉重,他紧盯着那根发丝。
黎殃屈指,将那根属于茯芍的头发抹在了黎蚗唇上。
霎时间,小王子眸中爆发出惊人的灼意。
“尝到了么?”黎殃抓着他的发顶,欺身覆在他头上低语,“这就是逻偣和我闻到的气息。”
深陷在奇香中的黎蚗双眸迷离,在极致的亢奋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惝怳。
好一会儿,他才堪堪回神,怔怔地盯着某处喃喃:“要……”
倏忽间,他起身而立,将那发丝卷入口中咽下,轻而果决地呢喃:“阿蚗喜欢这个气味,阿蚗要得到她。”
黎殃面色缓和了两分。
她道,“去吧,让她喜欢你,你是她为数不多的血亲,她不会不见你。”
黎蚗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第九十六章
茯芍目送了黎殃黎蚗离开, 转身欲回宫时,听见侧方有声音响起——
“拜见淮后。”
她眉心一蹙,为自己的毫无察觉, 也为如此危险的东西竟在她的巢穴里随意行走。
寻声望去, 果见是芙梃将军逻偣。
他朝茯芍踏步走来, 乍看之下只算精壮的身材, 靠近之后逐渐显露出极具压迫的气势。
面对这条天下最大的蟒蛇时, 茯芍本能地想要后退。
身上的王后华服将她压在了原地,没有动作。
“太女和王子刚走,将军往这条路去便是。”她道。
“哈,”逻偣轻笑,“您明知道, 我是来找您。”
茯芍吐着信,和陌奚身上那种偶然才窥得一角的危险感不同, 逻偣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时时鲜明。
“王后。”他在茯芍面前立定,只是人腿, 却比茯芍高出两个头的距离。
茯芍刚要蹿升往上,对方便倾身折腰。
他右手搭在心口,对着茯芍行礼:“请允许我成为您的伴侣。”
“若您不放心,我可以从临时伴侣开始做起。”
茯芍垂眸, “将军, 我不会离开淮溢,你若做了我的伴侣, 可就是背弃芙梃。”
逻偣笑道, “您还没有去过芙梃,怎能断言自己不会离开淮溢呢。”
茯芍摇头, “我不会改变主意。”
逻偣起身,晨曦在他身后,当他直起上身时,阴影全然遮蔽了茯芍。那股无与伦比的威压感再度笼罩了她,令她心脏闷滞。
他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进一步逼近,“王后如此姿色,那些蛇虫能够满足您么?”
茯芍骤然明白,同样是强于自己的雄蛇,为何她能轻易接受陌奚。
真的也好,装的也罢,至少陌奚表现得彬彬有礼,他用较之其他雄性数倍的体贴和尊重,填补了双方实力上的差距。
“他们或许不如将军强壮,但和他们在一起,主动权在我手里,我不必担心出现意外状况。”茯芍侧身作出欲走的姿态,“将军一路风尘仆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后。”她转身之际,手腕倏地被抓。
一只灰褐色的大掌如镣铐般扣住了她,伴随着一股巨力,她被扯入了逻偣怀中。
酪杏及两旁宫仆立刻竖瞳盯向了逻偣。茯芍沉声,“放手!”
逻偣抓着茯芍的手未松,另条胳膊圈上了她的腰。
他低头埋在雌蛇发间吐信深嗅,发出迷醉的叹息。
“果然绝色。”
嘶——茯芍发出微愠的恫吓,蛇尾暴起,本能地绞住了逻偣的腰腿,圈圈收紧,逼他退让。
“嗯……”这当初绞碎丹尹全身骨头的力度,却让雄蟒发出一声酥麻的闷哼。
他将茯芍搂得更紧,低头覆在她耳畔呵气,“虽是寒冬,但只要王后再给我一点刺激,我便可以让您尽兴。”
“你知道我和黎殃的关系。”茯芍紧盯着他,“她带你来,是为了取悦我,而不是激怒我的!”
在提到黎殃二字后,逻偣脸上的玩味蓦地一滞,如同见到了天敌般,有所收敛。
片刻,他松了手,茯芍退出,旋即猛地甩尾,狠狠抽在了逻偣脸上。
啪——一掌宽的红印就此浮现,中央破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逻偣吐信,舔过嘴角的印子,盯着茯芍的目光依旧兴致不减。
他道,“您说得对,我该取悦您,您希望我如何做呢?”
“我要你滚。”茯芍不假辞色。
逻偣倏地笑了,“我还以为,您会和看上去一样好说话。看来您果真是太女的妹妹。”一样的强势,一样的不容放肆。
茯芍目色沉沉,上身高升几尺,摆出了十足的驱逐姿态。
逻偣对着她折腰行礼,“别动怒,美丽的王后,我为我的情不自禁向您致歉。如果您不喜欢,我现在就消失在您面前。”
茯芍怒容不改,逻偣遗憾地叹气,“那么,之后见。”
言毕,他消失在了原地,但空中依旧残留着霸道强势的气息。
茯芍皱眉,想要释放自己的气息覆盖侵略者的味道,又顾忌着旁边的小蛇。
可除她以外,别的蛇息又无法覆盖那头顶级大妖的痕迹,她不情愿地吩咐酪杏:“去把陌奚给我的披肩拿来,挂在这里。”
她气陌奚,但他的味道,总比那条霸王蟒要好受些。
茯芍心里又开始抱怨陌奚,她宠爱个雌狐他都要弄死对方,现在有雄蟒公然在宫里逼她就范,他倒是不知去向了。
想到自己一天之内拒绝了两头近四千年的雄蛇,茯芍心情便不太愉快。
驱赶其他雄性,从来都是雌性伴侣的任务,陌奚不在,这些事竟都要她来做。
都怪他发疯给自己种蛇毒,否则怎么会被她赶出宫去,又怎么会让别的雄性乘隙而入。
茯芍回了王后宫,一边演算着传送阵的术法,一边想着等陌奚回来后自己要加倍讨回,不觉间便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冬季的黄昏格外珍贵,稍不留神便会消逝。
在这阴阳交割之时,有客人到访,打断了她筹备传送阵的思绪。
茯芍跨出殿门,就见一身白裘大氅的小王子站在阶下。
雪停了,他还是打着伞,这一次黎殃不在,他的目光落在了茯芍身上。
同为蛇类,茯芍自然清楚为何天晴还要打伞。
看在对方比自己年幼,又是同宗血亲的份上,她对他开口,语气比对逻偣时要柔和不少:“殿下,有事?”
伞下的小王子看着她,末了,轻轻念了句:“茯姐姐,我有东西要给你。”
这称呼让茯芍有些意外,半天之前,他连句堂姐都吝于出口。
也不知黎殃对他说了什么,竟让他突然心甘情愿地叫起了“茯姐姐”。
“进来吧。”茯芍侧身,见他举着伞上阶,又添了句,“别怕。”
黎蚗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坦率地轻嗯了一声,在门前收起伞。
茯芍想,不愧是血脉相连的同宗,都是蟒妖,黎蚗比逻偣好相处太多。
她带着黎蚗落座,小王子明显有些拘谨,蛇信高频地晃动着,眼睛也不时打量四周。
茯芍轻咳一声,主动同他搭话:“你要给我什么?”
黎蚗来回巡视的目光这才凝聚到了她身上。
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一支木匣,递给了茯芍。
茯芍打开,看见里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芙梃绒花,金丝勾边,东珠缀蕊,精巧奢华。
“这是?”
“芙梃花。”黎蚗道,“和茯姐姐一样。”
茯芍莞尔,“谢谢你,但我的茯不是芙梃花的芙。”
“我知道。”黎蚗点头,“但茯姐姐和芙梃花一样好闻。”
他长得实在乖巧,奶色的皮肤,金子般的眼,就连头发都是柔软的。
同样的情语,从逻偣口中说出显得轻浮,在黎蚗口中就变得诚恳认真。
茯芍讶然:“你怎么闻得到我的气味?”
“姐姐给我闻的。”
小王子双手交叉于膝前,直视着茯芍:“茯姐姐,我听说了你的事。和我交尾——我能让你得到血统纯正的黄玉蛇崽。”
茯芍一愣。
黎蚗给她的印象是“漂亮乖巧”、是“纯洁冷淡”,他比丹樱丹樱还要小上一些,茯芍对他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久久不能言语。
血统最纯正的黄玉蛇崽——
她想要,她当然想要延续黄玉血脉!
无奈黄玉早已绝迹,仅剩下她一条雌蛇,她注定要做将黄玉一族埋葬尘封的石碑。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条黄玉雄蛇,不管他是美是丑,茯芍都一定会和他交尾、产下黄玉的后代。
黎蚗的提议正中茯芍痛处,她无法不心动。
他不是黄玉,但他是天下距离黄玉最近的雄性,他的血统和自己重叠,没有其他额外杂染。
和他交尾,或许真的能够生出小黄玉蛇来。
有了后代,她一族便有了光复之日,黄玉也不会就此断送、消失在这世间。
茯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清晰、躁动,她盯着黎蚗,发现他的发色眸色都要比黎殃稍深一些,也就更贴近黄玉的模样一些。
在她的凝视下,黎蚗起身。
他抽开了脖子上的系带,那身白狼大氅就此落地,露出了其下的身躯。
寒冬腊月,畏冷的蟒妖却穿戴甚少。
他穿着一身无袖的贴身薄衣,胳膊、胸腹上的肌线轮廓一丝不差地暴露在茯芍面前。
金光晃过,一条昂贵奢丽的黄金蟒尾横亘殿中,随着他的游动,折出粼粼华光。
他游至茯芍身前,伏身向下,轻轻搭上了茯芍的手背。
“茯姐姐,我看见了。”他说,半瞌的眼睑像是两把金扇,细密秾丽,“你不喜欢逻偣,我不会像他那样粗鲁地强迫你。”
在确定茯芍不排斥他的触碰后,黎蚗才执起她的左手,双手捧着覆去了自己侧颊。
他的脸微微磨蹭着茯芍掌心,肌肤的触感和它的颜色一样,如奶如脂,冰凉细腻。
那双金眸仰视茯芍,只看着她,“你和姐姐一样,都喜欢有自知之明的雄性。我会很乖、很听话。”
小王子转过头,用信尖轻轻触碰她的手,蜻蜓点水般地顺着掌纹一直舔舐到指缝。
他有着一张宛如宗教圣子般的容颜,软腰舔吻茯芍手指时,亦不见半分银靡,反而充斥着圣洁虔诚的意味。
若有若无的酥痒从手心传到心脏,黎蚗的温顺、他的血脉,都让茯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半晌,在黎殃的蛇信卷上她小指时,她终是点头,应允了他:“好,接下来的发青期,我有空了便会联系你。”
小王子抬眸,他没有笑,可蟒尾在地上蠕动游摆,显示出了他的愉悦。
“我可以得到信物么?”他问。
茯芍想了想,从尾上拔下一片鳞给他,“拿着吧,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你的见面礼。”
黎蚗双手接过,鳞根上的残血沾在了他的指尖。
他低头吮吸掉那点血痕,顷刻间,金色的蛇瞳收束至极。
地上的黄金蟒尾僵硬着绷紧。一股致命的腥甜气息从犁鼻器扩散,带动着黎蚗全身血液沸腾发热。
他的眸中起了氤氲的雾气,握着鳞片的手指也愈发用力。
茯芍、茯姐姐……
他要把她留在芙梃,和姐姐一起占有享用。
第九十七章
黎殃把玩着一枚蛇鳞, 鳞色半见,泽如釉玉,在灵玉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玼光。
她将鳞片抵在唇间舔舐轻嗅, 从鳞根处尝到了残留的血腥气。
“果然美妙……”金发雪肤的王太女仰头喟叹, 半瞌着眼睑, 眉宇间流露出沉醉的媚意。
她还是那样清冷, 连媚色都是冷淡矜持的, 只像是多饮了几杯,并不低俗银靡。
弯绕在长榻上的金白蟒尾悠悠律动着,传达着主人不错的心绪。
半晌,吸吮够了鳞上的残息,黎殃睁眸, 看向了面前的黎蚗。
“好。”她只道了一个字,长尾攀附上了黎蚗的身体, 尖端满意地摩挲着他的侧颈。
黎蚗抚着姐姐的尾巴, 眷恋地回蹭,目光却有三分粘在了她指间的鳞片上。
黎殃没有看他, 侧头看向窗旁的逻偣。
逻偣搭着窗沿,袖口卷起,露出了结实精壮的小臂,另只手捏着一只瓷杯, 有一搭没一搭地饮酒。
脸色不太好。
“看来茯芍并不很在意外貌。”黎殃若有所思, “这一点,倒是和我一样。”
好看的雄性自然赏心悦目, 但若不够听话, 留着反而是麻烦。
茯芍和她一样,倒也没有驯服桀骜雄性的嗜好。
逻偣斜睨向她, 眸色幽冷。
“胜败乃是常事,这样的姿态就不好看了。”黎殃指尖一动,将那玉鳞转了一圈又握回掌中,“黎蚗已经作出了示范,你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了。”
逻偣嗤笑,“我可装不了乖狗狗。”
被臣下称为“狗”,小王子并不恼怒,他甚至没有分半个眼神给逻偣,一味沉溺在姐姐尾巴的爱抚中。
“这也不要紧。”黎殃同不在乎自己的弟弟被称为狗,她无甚所谓道,“再合胃口的东西吃久了,终究会腻。你不想勉强,那就先等等吧。她在芙梃的时间会很长,我也总得给她备点不一样的口味。”
“殿下就这么确定能留下她?”逻偣挑眉。
“你不了解黄玉,”黎殃淡淡道,“他们看重血缘,看重族人,在这一方面和狼群无异。”
“那是能生出黄玉幼蛇的情况,”逻偣金红的蛇瞳上下打量黎蚗,“或许我们王子殿下的血脉之力过强,产下的只是些黄金蟒。”
黎殃回眸,凝视着黎蚗,沉吟:“同为三千年修为,诞下的幼崽继承谁的血脉,的确不好说。”
黎蚗瞌眸,“可以削丹。”
“别削太多了。” 黎殃颔首,“你的修为本就低于茯芍,要是太弱,难免惹她嫌弃。控制在短期内能涨回来的程度就好。”
“阿蚗明白。”
逻偣眼角抽搐,姐弟俩一个将弟弟当做工具使,一个也真把自己当作工具用。
三六九皆是大瓶颈,多少妖死在突破三千年瓶颈上,黎蚗好不容易突破三千年瓶颈、成为顶级大妖,就为了父凭子贵、留下茯芍,竟能面不改色地削掉自己内丹。
增长修为虽然不难,可要再经历一回三千年瓶颈的蜕皮——逻偣已是快四千年的修为,回想起当初都还有点牙疼。
他嘲弄地感叹一声,仰头灌下杯中酒,佩服道,“不愧是殿下的同胞亲弟,真有魄力。”
黎蚗半敛着眼睑,“茯姐姐值得。”
黎殃淡笑。
她将黎蚗始终若有若无盯着的那块鳞片还给了他,尾尖贴着黎蚗精致的下巴滑去他的眼尾,又钻入他微卷的金发之中。
“阿蚗生得这样好,陌奚能做到的,你自然也可以。对么?”
黎蚗握住了黎殃抛来的鳞片,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阿蚗会做好的。”
……
云从龙,风从虎。
这世间早已没了龙族,但五千年的巨蛇出世,所引发的异象非同小可。
芙梃使臣来的第三天,蛇城之后乌云波谲,北方苍穹上布满暗黪的浓云。
有青白色的雷光在云层中闪现。
茯芍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知道,陌奚蜕皮成功了。
黎殃已携使臣队在王后宫外等候,天出异象时,她看见茯芍从阶下游来。
双方交视一眼,都知道时间紧迫,动作必须迅速。
“我已和父王禀明情况,直接传送到他身边。”她朝茯芍伸手,脚下有传送阵的法光迸现。
茯芍搭上了黎殃的手,另一半阵法在她尾下亮起。
“芍姐姐!”忽然之间,有呼声逆着满城疾风,从她身后传来。
茯芍回眸,就见酪杏惊忧地目送她。
她早已和酪杏提前打过招呼,可酪杏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这份不安不知是因为茯芍要跟着一群外族离开淮溢,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想茯芍走,却没有立场阻止,茯芍也不允许她随她同往。
半晌,酪杏只得揪心地道了一句:“芍姐姐,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茯芍对着她笑了笑,让她放心。
阵法启动,扭转了空间。
茯芍仰头,最后看了眼那雷光涌动的乌云。
如此强大的异象是最好的告示,全天下由此知道,她淮溢的蛇王已突破了五千年瓶颈,即将回巢。
这个时候走,不会有妖敢欺负到淮溢头上。
唯一让茯芍放不下的,是远在人界的丹尹。
临走之前,她反复联系了丹尹几次,消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茯芍想去人界看看,又实在走脱不开。
想起丹尹那鬼魅般轻巧的身法,她觉得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错,自己给了他玉戒,临前也嘱咐过他不必强求,万事全身为上。
至于自己这不告而别会不会让陌奚着急——她才不在乎。
反正他厉害得很,在她体内种了蛇毒,要不了多时便能觅得她的行踪。
茯芍还在记恨陌奚,但她同时抚着心口,继用蛇毒确认陌奚的安危后,又将这份毒视为独闯芙梃的倚仗。
跟着陌生的妖去完全陌生的环境,尽管本能让她觉得黎殃并无恶意,但茯芍也没法做到尽信。
有着体内的蛇毒、确认了陌奚顺利晋级,她这才敢跟着黎殃走。
一旦情况不对,自己只要呼唤一声陌奚,他就能立刻顺着蛇毒传到她身边。
凌熔秘境的经历给了茯芍底气,她知道,陌奚会第一时间回应她的召唤。
传送阵的法光越来越强,直至吞没了其上的所有妖。
空间有些许的扭曲,下一刻,茯芍睁开眼,四周昏暗一片,像是她初次潜入陌奚的寝殿时一样,几乎无光。
她嗅到了浓郁的药气,也感知到了一股日薄西山的暮气。
黑暗之中,有某种强大却衰老的存在正注视着她。
她身旁的黎殃微微低头,对着暗处道,“父王,茯芍来了。”
吐信声响起,没有言语,黎殃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低声道,“我先行告退。”
茯芍看着她向后退去,没有开门的步骤,黎殃径直后退着,好似匿入了水中,随即再不见踪迹。
这里大约不是宫殿屋舍,而是地下或者某处石洞之类的秘境。
“茯、芍……”
她扭头目送黎殃时,一道喑哑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咀嚼一般念着她的姓名。
她立刻将信子探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警惕地握住了储物器。
“呵……”黑暗深处的蛇息重了两分,它似乎是支起了上身,朝她靠近了一些。
“果然是…黄玉的味道。你和你的母亲一样美丽。”
“您还认识我的母亲?”茯芍问。
“自然。”那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我曾是她的临时伴侣。”
茯芍微讶,“我从未在母亲的手札里看到您。”
对方沉默下来,片刻的岑寂后,它幽幽开口:“因为我无法令她生育。”
茯芍的母亲曾向芙梃王开放了孕育权限,不承想,整整一个季度的交尾后,她并未怀上蛇崽。
无法生育的雄蛇,自然不必再花费心力、为他落笔。
那份手札,懒得为废物多写一句。
本迟缓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带着强烈的不甘:“如果我能生育、如果我能给她孩子,那我现在就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茯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黎殃提前向芙梃王说明了现状,它知道时间紧迫,陌奚随时会追来,没有再把时间浪费在宣泄过去的情绪上。
“你既然来找我,便是想知道黄玉的来历。但有些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
“为什么?”茯芍有些焦急,“您现在不告诉我,以后未必还有机会了!”
芙梃王的气息已然微弱,正如黎殃所言,他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不能赶紧把实情都告诉她!
暗处响起了一声沙哑的低笑:“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什么?”茯芍不解。
对方没有明言的打算,只是漠然地开口,道,“传言……在烬灭海第八层深处,有一座黄螭宫,乃是上古黄螭逋逃养伤之所。黄螭重伤,钻入烬灭海休憩至今,所卧之处,螭血积聚,化为黄玉。”
“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找去吧。”
“烬灭海……”茯芍听陌奚说过。
连四千年的陌奚都只能抵达第五层,她不敢想象第八层该是如何凶险。
“以你现在的力量,深入其中确实危险。”芙梃王看破了她的忧虑,“好在,我的后代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您是让我和黎殃、黎蚗一起去?”
“黎殃是在去过第七层后突破的四千年瓶颈。和她一起,你会得到助益。”
茯芍讶然,黎殃居然去过陌奚尚未去过的层级。
她开始犹豫,到底是和黎殃黎蚗同行,还是等等陌奚。
不,不对——茯芍陡然想了起来,烬灭海与外界隔绝,这一行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要是陌奚和她都去了,那谁来坐镇淮溢?
玖偣未必没有残余的反叛势力;黎殃黎蚗又在外面,这或许是芙梃的调虎离山之计;
即便不是,其他各国也虎视眈眈,中原还有那个诡异的金丹修士……不,不行,她和陌奚不能全都离开淮溢。
看来只能是请黎殃黎蚗同行了。
茯芍的考量被芙梃王误认为担忧,它缓缓道,“我听说了,你的伴侣往你体内种了蛇毒,呵呵……能在百毒不侵的黄玉体内种毒,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烬灭海非比寻常,不仅和外界完全隔离,每一层之间也无联系。就我所知,还没有什么传送咒术能穿透烬灭海,你进去之后,不会被他找到的。”
茯芍抬眸,这正是她想要的。
如果陌奚知道她在哪里,一定会丢下淮溢赶来,但他若找不到她,就只能乖乖待在巢里等待了。
“多谢相告。”她对着芙梃王点头致意,“我这就动身。”
“去吧。”随着窸窣的游动声,老蟒伏下了蟒首,又盘卧回了角落,疲惫地进入休养状态。
茯芍学着黎殃的动作往后退去,在经过一层水屏结界后,离开了芙梃王的巢穴。
外面风和日丽,是一片空荡的草地。
草地上立着等候的黎殃,但不见黎蚗和逻偣等其他芙梃妖的身影,大约已经回宫了。
不等黎殃询问,茯芍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恳切道,“姐姐,我想去烬灭海第八层。”
黎殃微讶。
茯芍将芙梃所说的话告知了她,听完之后,黎殃思忖道,“烬灭海中确有黄螭的传说。但第八层连我也未曾去过,保险起见,还是得再带一头顶级大妖。”
她抬眸问向茯芍:“你想要逻偣还是黎蚗作陪?”
茯芍顿了顿,去如此危险的境地,自然是谁强带谁。但目下是她在求人,黎殃管理芙梃上下,肯定也有各方局势上的思量。
她客随主便道,“我不了解芙梃的情况,带谁留谁,姐姐做主吧。”
黎殃颔首,“那就留下逻偣。”
这答案并不意外,茯芍想,换做她是黎殃,也要为芙梃留下一张强势的底牌。
她想不到的是,黎殃带上黎蚗,不仅仅是让逻偣在芙梃兜底、阻截陌奚,也是存了其他心思。
当年未曾得到茯芍母亲的芙梃王,和黎殃一样,都想借此机会把黄玉留下。
真相并不复杂,但两句话说完,茯芍便会就此离开。
它要她亲自去烬灭海寻找答案。
唯有烬灭海可以阻拦陌奚,为它的后代创造独处的机会。
黄玉的气息、黄玉的血肉对蛇类而言胜过一切,让他们飞蛾扑火般地不受控制。
知道内情的芙梃王比黎殃更清楚茯芍的价值。
她太珍贵了,珍贵到为了那一丝获得好感的可能,它就可以拿自己的儿子去赌,根本不在乎刚满三千年修为的黎蚗能不能活着离开烬灭海。
又或者说,濒死之际的雄性,才会爆发出更强的繁衍能力。
不知内情的黎殃黎蚗以为茯芍答应了交尾就万事大吉。
但曾和茯芍母亲交尾过的芙梃王深深明白,黄玉的血脉有多挑剔,外族雄性的一次交尾,根本不能让黄玉雌蛇受孕——
倒也有过黄玉和异族结合成功的先例,芙梃王和茯芍父亲的祖母便是一条和黄玉结合的黄金蟒,成功诞下了多颗蛇卵。
这是建立在那条雄性黄玉对祖母盛大的爱意之上的。
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同她交尾、希望孕育出后代。
这种感情,是比黄玉血脉更为苛刻的门槛。芙梃王根本不认为茯芍会凭空对自己的儿子产生浓烈的感情。
那小家伙还不配让高贵的黄玉沉沦爱海。
一旦茯芍和黎蚗交尾,发现自己没有受孕,在那条能给黄玉种毒的毒蛇挑拨下,黎蚗哪还有第二次交尾的机会。
芙梃王需要茯芍和自己一族缔结下更浓厚的羁绊。
这一趟烬灭海,黎蚗活着出来,便能依靠在烬灭海中缔结下的生死交情,获得茯芍的重视;
若他死在里面,失去胞弟的黎殃便能以此博得茯芍的愧疚怜悯。
黎族不止一条黄金蟒,黄玉却只有一条。
为获取羁绊,折进去一两条黄金蟒根本无甚所谓。
芙梃王如是想,黎殃亦如是。
没有时间耽搁,黎殃招来了黎蚗,简短交代了王室其他主事后,便与茯芍、黎蚗驱驰向了烬灭海入口。
烬灭海终年关闭,打开入口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为了尽可能缩短开门时间,黎殃带上了逻偣。
驶至秘境入口时,远方传来了沉雷之音。
茯芍张目驰望,见蛇城方向上黑云滚滚,呈鼎沸之貌。
异象更强盛了。
“快。”黎殃的一声低呼将她唤回神,雷云欲摧,陌奚不刻便要大成,他们至多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了。
四头顶级大妖合力之下,一道缝隙缓缓打开。
缝隙之后透出比雷云更加压抑的诡色,像是晚霞与沼泽泥浆的混合,浑浊黏稠间又掺杂着一丝绚丽的亮色,显得愈发诡异。
“走吧。”黎殃拉住了茯芍的手,带着她往那缝隙游去,茯芍一顿,即将跨入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蛇城的方向。
黎殃随她一同回首,目光却是落在逻偣身上。
她传音给他,再一次叮嘱:“陌奚若来,你知道该怎么办。”
逻偣无奈地哂笑:“我尽量吧。”
蛇类的力量虽不如蟒,但它们有着蟒没有的天赋——毒。
越是擅长使毒的毒蛇,精神力量也愈强悍。
从前的陌奚在毒技和精神力方面便是无人可及的境界,如今突破五千年瓶颈,逻偣再怎么努力拖延,也架不住陌奚直接搜刮他的识海。
茯芍只见那远天漆黑一片,她已用传影石传话酪杏,告诉她:若陌奚回来,让他安驻宫中,别来找她,短则五六日,长则一二月,她一定会回去。
怕陌奚不听劝,她还多加了道威胁,要是淮溢折了一草一木,她势倾尽所能,与他割袍划席。
如果是正常的陌奚,茯芍相信他会听话的;
但陌奚离开前的状态不比以往,那隐隐透出的疯狂让茯芍感到陌生,更感到不安。
记得给她种下蛇毒后,他的状态稳定了不少,基本恢复了平常。
她不能确定现在的陌奚是什么模样,只能暗自祈祷他是彻底恢复了。
突然之间,一道惊雷狂猋砸下,炸得满天黑云支离破碎!
“不好!”黎殃一把扣住茯芍的肩胛,带着她扑入缝隙。
茯芍被她推入其中,最后一眼,她隐约看见苍青色的蛇影矗立苍穹。
她彻底放下心。
蜕皮成功,陌奚回巢了。
三道身影消失在黏稠的裂缝中,缝隙随之闭合,只剩下外面的逻偣。
他望着天边狰狞的苍青蛇影,唇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两位殿下是抱得美人去了,留下他一条不到四千年的妖独自面对这庞然大物。
但愿他能从那条毒蛇的獠牙下讨得一线生机。
……
从千年旧皮的层层束缚中突破,蛇妖立于渟前,自水中倒影里打量自己全新的身体。
他弯下腰,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翠瞳如洗,愈发剔透澄净。
两侧青丝如水倾泻,晃出莹莹绸光,他回眸看向身后崭新的蛇尾,比旧时长了整整一丈。此后,他爱抚茯芍时,便多了一丈。
换上新袍,陌奚打理好自己,从秘境中离开。
不等他动用体内的毒丝,蛇信便捕捉到了茯芍的气息,如此甘美,如蚁噬髓,令他癫狂。
气息从蛇宫中传出,陌奚眸中充溢柔情。
他的伴侣没有弃他而去,乖乖地待在他们的巢穴里。
他落于馝馞的璗琼宫内,周遭宫仆在看见突然出现的蛇王后,身体骤僵,纷纷低头跪拜。
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陌奚余光收回,朝殿门游去。
守在门口的酪杏于心中演练了千百遍茯芍交代的内容,然而,在看见蛇王的瞬间,那些演练顷刻报废,只剩下了无端的恐惧。
五千年的巨妖,不声不响便压得她七窍灼痛发痒。
她来不及开口,陌奚已至门前,他在门外柔声呼唤:“芍儿。”
殿内没有回应,陌奚一顿,继而推开了门扉。
昏暗的殿内,就见六七条茯芍的旧皮堆砌在地,由此凝聚出了她的气息。
陌奚脸上的笑意敛下,他回头,扫视门边的酪杏。
这一眼注视,让不到千年的小奶蛇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跪趴在地。
“芍、芍姐姐回韶山了……”她惨白着脸,顶着那恐怖的压迫,和血吐出茯芍交代的内容:“她刚走,说……既然您回来了,就请您执掌淮溢。她暂时不想看见您,等心情恢复了,自然会回来的。”
陌奚移眸,调动起了丹内的毒丝。
在千丝万缕的毒丝之中,茯芍的那一缕直连他的心脉,不需寻找,起心动念便能调动它的权能。
片刻,陌奚瞌眸,掩住了眼中浓稠的暗色。
没有、哪里都没有……
又是这样,这一世,他又联系不上她了……
第九十八章
九层烬灭海, 踏入第一层入口时,茯芍便陡然一激,全身陷入了警戒状态。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煞气, 阴风拂过, 不辨方向、难分天地。世界混沌一团, 淡淡的潮湿、腐烂味充斥口鼻。
不祥的气氛笼罩了茯芍, 才是第一层就让她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
但求知欲定住了她的尾, 她已是最后的黄玉,必须知道自己一族的来历。
茯芍一只手取出黄玉骨伞,撑在头顶,另只手抚上心口,在裂缝关闭的瞬间, 果然再感受不到和陌奚的联系。
成功屏蔽毒丝,茯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升起了细微的不安。
陌奚是她独闯芙梃的倚仗之一, 而今却再无法取得联系, 她和黎殃黎蚗相识不过几日,实在很难完全托付性命。
压下些许忐忑, 她看向黎殃,却见黎殃舒展着眉眼,透出一股奇异的愉悦来。
注意到茯芍疑惑的目光,黎殃对着她勾唇, “你嗅到了么?”
“什么?”
“这里的空气。”黎殃探出信子, 深嗅着周围的一切,瞳孔微微收缩, 带着不错的兴致。
“闲来无事时, 我都会进入烬灭海。”她朝前走去,茯芍和黎蚗落她半步, 随她前行。
黎殃舒展了粗硕的蟒尾,信步前游,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这里的味道会彻底激活身体和精神力,这种紧张感,让我时刻处于巅峰状态。”
茯芍抓紧了伞柄,黎殃说得不错,从进来开始,她全身的精力都被高速调动了起来。
但如果可以,她还是喜欢待在温暖安全的地方。
黎殃在前面游着,一身白裘的小王子落后茯芍两寸。
他的修为是三妖中最低的,可面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除了时不时吐信探测周围,再无其他任何异色。
“别担心茯姐姐。”他轻声开口,“姐姐每年都会来烬灭海,我和她都会保护你。”
颈边的那一圈白绒,将小王子衬得更加不染纤尘。茯芍摇头,“我会自保,倒是你要多加小心。”
“茯姐姐在意阿蚗?”
“是啊。”茯芍吐着蛇信,一边抽空回道,“你也算是我的弟弟。”
说起弟弟,也不知道丹尹如何了。
今天已是他离开的第七天……在最后一刻,茯芍都没能联系上丹尹,但她感受得到,自己给他的玉戒还好好的,没有破碎。
不知是因为心中有所担忧,还是因为烬灭海中的煞气太过浓烈,茯芍心口躁动不止,无端有些胸闷。
她的担忧并非空想。
事实上,丹尹此刻的处境的确有些不太妙。
镶着灵玉灯的石室中萦绕着浑浊的血气。
黑红色的地砖上有着黏腻的结层,像是某种稠液挥发后留下的残迹。
一湾瑰丽的蛇尾弯曲在地上,从尾尖到尾根,两丈长尾被五根玉钉钉在地上,没有一丝活动空间,只能紧贴着地。
蛇尾之上,是一具精致漂亮的少年人身。
少年扎着的长蝎辫凌乱散开,他面朝下地趴着,不仅蛇尾被打了玉钉,双腕、肩胛也被四根长钉钉在地上。
不见天日的石室中,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脚步。
被玉钉固定着肩胛,即便是抬头这样的动作,丹尹都很难做出。
他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这是他自己身上常年有的味道,丹尹对此十分熟悉。
黏稠的血滴声随着脚步一路朝他靠近。
有人坐在了他前方的石椅上,丹尹视线内,只能看见一双沾满血污的藏青锦靴,和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要处理的东西太多,一时倒忘了你。”冷冽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丹尹嬉笑着叹气,“看来今天我是逃不过去了。”
男人漠然道,“我还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她也不会。”
丹尹偏头,“它也不会?你是说蛇王还是芍姐姐。”
沈枋庭道,“都可以。”
“才不是,”丹尹反驳,“芍姐姐很在乎我。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嫉妒我手上的戒指了。”
沈枋庭敛眸,一边调息一边思考如何处理丹尹。
他从白烛身体里弹出后,没有等到茯芍,却等来了这一头邪妖。
沈枋庭有意为之下,丹尹看不出他的真实水平。
他握着爪刀俯冲刺下时,还颇为从容地提醒沈枋庭:“真不知道你一个金丹是怎样把芍姐姐惹到生气的。她和我做了交易,可以用你的头换她一截尾巴——抱歉了沈大公子,我真的很想要那截尾巴。”
黏腻的石地上,少年恶劣地笑着,沈枋庭调息结束,杵剑而起。
“都趴在地上了,还敢狂言挑衅……你们这些妖畜真是狂妄得让人恶心。”
丹尹无甚所谓道,“蛇本来就是趴在地上的。”
话音即落,那把森冷的血剑压在了丹尹后颈,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顿有蛇血冒出。
阴冷凛冽的杀气压在了丹尹身上,他瞳孔骤缩,不为死亡的恐惧,而为这份杀气竟然和四千年时的蛇王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沈枋庭,分明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怎么会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
“我不会杀你,但也奉劝你一句——”剑尖下压,碾开更大的口子,榨出更多的血色,男人俊朗的脸上一片冷寂。
“安生些。”
长剑圆扫,暗红色的剑气震开玉钉。
打入丹尹体内的九根玉钉齐齐飞出,排列有序地收回沈枋庭储物器内。
他转身离开,身后留下两列血色的脚印。
他没有杀丹尹,茯芍特地凝戒给丹尹,若是丹尹死在他手上,她必恨他入骨,也必更亲近陌奚。
没有必要为了一条无关紧要的小妖惹她伤心。
在陌奚的地盘上,沈枋庭很难带走茯芍。
眼下要做的,是打扫好家里,等待茯芍恢复记忆。
凌熔秘境和蛇宫那次见面,沈枋庭都察觉到茯芍已有记忆苏醒的征兆,但他也不打算一昧守株待兔。
若打扫好家里后,茯芍还没有觉醒,届时便由他帮助茯芍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目下——沈枋庭深吸一气,抬眸望向前方的高山。
“师兄!”有两名青衣弟子地朝他跑来,面色惶恐,惊惧难掩,“师兄您去哪了!门里出事了!”
换了一身新衣的沈枋庭稳住二人,道,“别急,慢慢说。”
“昨天夜里,有邪修闯入翠霜峰,将翠霜峰……”说话的小弟子面色一白,回想起看见的惨景,倏地扭头呕吐了出来。
另一人情况稍好些,可也打着哆嗦,双眼红肿,“翠霜峰所有内门弟子全部殒命,峰主三长老也不幸罹难。”
“其他峰呢?”沈枋庭拧眉问道,“这么大动静,其他峰为何不出手援助?”
“不知道,其他峰没有一个人察觉!天亮之后才发现的!”
沈枋庭面色凝重,“走,随我回去。”
他御剑前行,琮泷门内已是人心惶惶,门主联合诸位峰主镇压了动乱,维持了秩序,但弟子们的面色都极其难看。
试想,在上三宗门内、在全宗数千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有邪修潜入,一晚便杀死了上百名同门——这事任谁都没法安堵如常。
“大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上山的路上增加了许多守卫弟子,见了沈枋庭,年轻一辈的修士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他。
沈枋庭面不改色地从中穿过,迈入琮泷门的正门时,有内门弟子跑来,见了他立刻道,“大师兄,门主与长老们都在翠霜峰,让你也赶快过去。”
“翠霜峰!”旁边的小弟子没有忍住惊呼,这一声失真的低叫如细针一般插入了琮泷门内,将众人强压着的恐惧又激发了出来。
沈枋庭对着传唤自己的弟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接着转身面向其他后辈。
“大家勿惊,门主和诸位长老皆在门内,就算真的有什么邪修邪妖,若敢再来,绝逃不出门主和诸位长老之手。”
“大师兄,”旁边的小弟子惴惴不安地发问:“三长老已是化神期的修为,浮清仙尊更是突破了合体期。天下果真有谁能避开门主和一众长老的耳目,消无声息地屠尽百名修士么?”
他的不安情绪迅速传染开去,其余弟子也围了上来询问:“是啊大师兄,仙盟榜上有这样厉害的人吗?”
“不是人,难道是妖?”
沈枋庭摇头,“不会是妖。琮泷门是什么地方,有历代长老留下的护门结界在,就算是四千年的大妖潜入也难免会触发警报。”
“大师兄也觉得是人为?”
沈枋庭目光微移,喃喃自语:“可是什么样的人能避开琮泷门上下所有哨岗,悄无声息地屠尽翠霜峰呢……”
这话如石子落湖,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一时间,诸弟子们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青白。
“大师兄是说,我们之中有、有叛徒?”
沈枋庭面色沉重地摇头,“不,这等水平的大能哪里需要做什么细作叛徒。除非是修炼了邪法,走火入魔,以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他说罢,叹了一气,“各位师弟师妹,切勿离岗,我先去翠霜峰探查情况。抓到罪魁祸首之前,大家结伴而行,万务小心。”
沈枋庭走了,留下的恐惧却越发浓重。
翠霜峰是十八座仙峰里最偏远的一座,门内弟子都找寻困难,外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精准无误地破开翠霜峰的上山阵法,同时还避开所有仙峰的岗哨。
可就算是内鬼,琮泷门上下又有几个人能消无声息地屠尽一整座仙峰?
要知道,琮泷门门主和一众长老的修为可都在化神上下,最差的也是元婴末期,最高的浮清仙尊更是世间少有的合体期修士……
想到这里,众弟子面色一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沈枋庭离开的方向。
是了,整个琮泷门之中,唯有浮清仙尊一人到达了合体期,境界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但浮清仙尊绝不会是叛徒,他德高望重,威名权力都胜过门主,琮泷门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他没有背叛的必要。
「除非是修炼了邪法,走火入魔,以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沈枋庭的话回响在一众弟子脑海当中。
短短几天,恐惧和流言如瘟疫一般在琮泷门内传播开来,众人皆言:浮清的修为是靠血祭活人得来的,而今邪气催体,已控制不住心中杀念了。
呛——!
激烈的碎瓷声从门内传出,把守门的小弟子吓得一个激灵。
昶朔峰的主殿内响起了中年男子的低喝,“他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惹得流言四起,却要把所有事情往我头上推……笑话!这个时候我抓凶犯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玩这些风波权术!”
琮泷门门主气得双手负后,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师尊息怒。”他的大弟子用清洁术去掉了地上的碎瓷,接着快步走到门主身边,传音给他,“您这样说,传出去了又要叫浮清仙尊误会。”
熟料这话不仅没有平息门主的怒气,反而成了火上浇油。
“他误会!他误会啊!反正他已经要把我这个门主革了!正好我也不用头疼凶犯是谁了!”
“师尊!”大弟子无奈,暂且软下言语,好生劝慰道,“弟子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今日议事,浮清是过火了点。他素日威名赫赫,突然一下子被全宗弟子‘另眼相看’,心中恼火也是正常的,未必就是针对您。”
“他还不是针对我?”门主气笑了,“十八位长老,三个副门主,他就指着我一人说事,说什么门内人心惶惶,七日之内抓不到凶犯就要开长老会,判决门主是否失职——他有本事,他怎么还没抓到凶犯呢!”
“正因他抓不到,所以才想着推出个顶罪的嘛。”大弟子道,“这么大的事,门内弟子害怕,外面的其他宗族还有仙盟也要我们给个交代啊。”
“好好好,交代!”门主甩袖,“但我告诉你,他是曹操,我可不是王垕!想借我的头以安军心,做梦!”
“师尊,事已至此争吵无用,总得拿出个解决之法。”大弟子沉吟道,“浮清仙尊能把您当作王垕,您何不也找个王垕?”
“你是说,我也找个替死鬼?”门主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妥不妥,这是琮泷门发生的事,门主就我一个人,我还能往哪儿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门主眯眸,“除非我真的找到了凶犯。”
“您去哪儿找呢?”
门主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你说呢?凶犯是谁,琮泷门上下八千弟子不早就知道了么。”
大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师尊,三思啊!别人就算了,仙尊可是琮泷门的门面,正因有他这样的合体期大能在,我琮泷门才能跻身上三宗之列。”
“我这个门主都当不下去了,还管琮泷门排行老几?”门主传音给他,“你跟我的时间最长,你自己说说,自我上任门主以来,对浮清如何?”
“我是处处敬重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师父孝顺,可他呢?他有把我放在眼里么?仗着实力高超,越俎代庖的事情他做了几回,有他在,我这个门主和傀儡有何差异!”
“浮清仙尊是六代元老,又是合体期巨擘,树大根深,谈何容易。不妥不妥!”
门主怒道,“他是你师父还是我是!连你都这么向着他,可见我委实窝囊!”
弟子扶额,“就是因为您是我师父,我才要劝您。再说他座下弟子中家世显赫者不计其数,别说是浮清了,您就连他的弟子沈枋庭都斗不过啊。”
“沈枋庭……”门主捻须,“对了,浮清素来清高,不管庶务,也不屑授课传道,他的一切都是沈枋庭打理的。座下的那些弟子,说得好听是他的徒弟,实际上还不都是沈枋庭在带。若沈枋庭能反……”
“不可能。”大弟子无情地打断他,“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我反您,他都不可能反浮清。”
“权利二字,我就不信他能一点儿都不动心。”门主挥袖,“去,你把沈枋庭给我叫来。”
大弟子只觉得自己师父是被逼得病急乱投医了,连这种荒唐事都想得出。
他一再坚持,身为弟子也只能去将沈枋庭请来。
兹事体大,他送沈枋庭入门后,亲自在外守候,不让任何人靠近。
足足两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打开。
看见沈枋庭跨出门槛,大弟子连忙上前赔笑,“枋庭,我师父也是被翠霜峰的事急昏了头了,他要是说了些什么胡话,我在这里替他给你赔不是,你只当没听过就是。”
然而意料之外的,沈枋庭并不恼怒,反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会,那天浮世堂议事上,师伯的确是受了委屈。你我身为琮泷门的弟子,自然要支持自家门主。”
大弟子一愣,就听屋里传来自己师尊的讥笑,“唉,难怪门内弟子有事都爱找枋庭。明尚,你就是不如人家通情达理啊。”
“这…”大弟子错愕地站在原地,直到沈枋庭冲他点头致意,“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他御剑离开,大弟子立即冲入门内,无措地望着炕上的门主。
“师尊,他……”
“他答应了。”门主捧着茶,几日来火烧眉毛的急色就此褪去,气定神闲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诚不欺我啊。”
沈枋庭御剑落地,当即就有弟子来禀,说浮清让他过去一趟。
他收了剑,穿过垂柳瀑布,在竹林间看见了打坐参道的浮清。
“师尊。”沈枋庭抱拳行礼,低下头遮住眸中的冷意。
华发白须的老者没有睁眸,闭眼而问:“叫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门主他……”
“有话直说,别作畏缩小人姿态。”
“是,师尊。”沈枋庭道,“门主是找我向您求情。”
“只是如此,需要密谈两个时辰?”
沈枋庭敛眸,“门主言语之间……对您颇有微词。”
浮清哂笑一声,缓缓睁眼。
“枋庭,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弟子不敢置喙师尊。”
“说实话。”浮清道,“别在我面前虚与委蛇。”
沈枋庭差点冷笑出声。
虚与委蛇,他浮清也配说这话。
论虚与委蛇,谁能和他相比,上辈子,浮清不仅骗过了茯芍,也骗过了他,让他们真的以为他是个面冷心善的好师长。
如若不然,芍儿怎么会把自己的内丹、蛇胆和性命都交付与他!
掩下滔天的恨意,沈枋庭冷静道,“师尊,真凶不查出,只拿门主问责,或许能堵上一时悠悠之口,可到底不是治本之策,反而还显得我们浮躁轻率、欲盖弥彰。”
“你的意思,是放过他?”
“是,弟子以为,此法不惟无益,反而有害。”
浮清望向碧天,“真凶查不出,又不推出一个众矢之的供人泄愤,那你说说,此局该如何破。”
沈枋庭沉默,半晌,在浮清看过来时,开口道,“只能是加强戒备,静待凶手露出马脚。”
浮清挑眉,略有不满:“仅此而已?”
沈枋庭将腰弯得更低,“子弟无能。”
浮清一叹,“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做罢。”
“是。”沈枋庭恭敬道,“弟子这就去安排,加强门内戒备,让众弟子们提高警惕。”
告诫同门,提高警惕——这是再保守不过的措施,也是最无用的措施。
真凶一日不出现,恐怖的疑云就一日不会从琮泷门上散去。如此暧昧的指令,只会让恐惧进一步扩散,使琮泷门的权威扫地。
当年他顾着同门情谊,让茯芍忍下了多少委屈,如今,那些账他会一笔一笔讨回。
他要浮清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也要让琮泷门身败名裂,土崩瓦解。
沈枋庭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茯芍还未恢复记忆。
若她在他之前觉醒,面对这些可憎的面孔,不知会有多少伤心。
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戒,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沈枋庭阴冷的眉宇间才绽出点点温情。
不着急,等他处理好一切,安置好家里,把四周打扫得干净了,再去催醒芍儿的记忆。
第九十九章
烬灭海·第五层
从第一层来到这里, 比茯芍预计的时间还要长。
整个第五层布满泥淖。
蟒蛇粗长平坦的蛇腹分摊了身体重量,使得他们能在绵密的湿泥上游行,不至于下陷。
这一天赋让他们比其他足类动物要好过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罢了。
随着在泥淖中的时间变长, 越来越多的湿泥裹在了尾上, 每隔一刻钟都必须施一次清洁咒, 大大拖累了三妖的行程。
他们没有用御空术, 在烬灭海中有太多无法渡过的地方,也有太多需要耗费妖力的环节,就算是四千年的巨妖也没有奢侈到可以把妖力花费在渡过普通泥淖上。
三条浅色的巨尾在绿褐色的泥淖上疾速遄游,尾下的泥潭吐着古怪的泥泡。
这些泥泡出现后,为首的黎殃立即传声于后:“准备。”
她尾下不停, 双臂拉弓,一张金色的长弓被她拉开, 点点金光凝于指尖、搭在弦上, 汇成一支长箭。
黎殃发出警告后,位于队尾的黎蚗蓦地俯身前冲, 一路掠过茯芍黎蚗,飞蹿至前。
下一刻,成片的泥泡下霍然破出一道道乌影。
千万年来,被这片无边泥淖吞没的尸骨披着一身浓稠的绿泥从底层钻出, 将后来者拖入泥内。
和黎蚗终日困顿的表情相反, 他的动作狠绝迅猛。
那一身白裘掠起皎洁的白影,穿梭于恶臭的泥骨之间。他握两把一尺长的拳刃, 冰冷的刃光闪过, 像是几条优美的白蛇在空中游舞,白裘扬起落下之际, 十数头泥骨尸首分离,扑簌簌地落回泥中,再度于泥下长眠。
黎殃对天扣弦,指尖一松,金箭射于高空,在至高点如烟花绽放,分散为上百金光,流星群落般道道刺向泥骨头颅。
开路时黎殃在前,黎蚗在后。
遇到敌情时,黎蚗就像是犬师手下的恶犬,只等主人的命令便毫不迟疑地向前扑杀。
起先茯芍还想着黎殃使弓,那就由她来负责近战,不想几次遇敌,黎蚗都先她一步冲出。
见黎蚗杀敌果勇,茯芍便也不和他争先,自觉管起了后方和两翼。
仗着那一身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玉铠,她横在姐弟身后,长尾一抬一落之间,炸起泥浆数丈。
化玉术起,炸起的泥浆顿时固化,形成弧形的包围墙,把所有泥骨都隔在高墙之外。
第五层的环境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噩梦,对于土属性的茯芍来说却再有利不过。
三妖且杀且走,茯芍手中玉伞合拢后形同短枪,或鞭或刺,尖棱形的伞尖插入泥骨的骨缝之中,她手腕一拧,棱尖转动、撬开骨缝,一记扭腰回抽便将整头泥骨抽散拉碎。
身后响起泥泞声,茯芍持伞侧身,一伞敲在后袭者头顶,将其打成骨堆。
黎殃用不着她操心,茯芍分了一丝神在黎蚗身上。
眼见他对付身前的泥骨,后侧方有泥爪抓向他的衣角,茯芍瞳中妖芒亮起,一卷泥浪骤然掀起,沉重的黏泥顿时将黎蚗身后的泥骨吞没扯下。
黎蚗勾拳扬臂,拳刃随之向上划出流畅的刀影。
丈高的泥骨自中间被分成两半,轰然倒地。
他注意到了,从进入烬灭海后,茯芍就一直关照着他——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照,姐姐也从来不会像茯芍这样。
黎蚗半垂眼睑,进来时他说了会保护茯芍,但现在却反了过来……
不论是他还是姐姐,其实都不擅长保护什么,蟒和蛇的天性里从来没有保护的概念,他们只知杀戮。
黎殃负责警报、远攻,黎蚗负责近战,这样的配合在蟒蛇之中已十分难得,是他们从成妖开始磨炼至今才有的默契。
但茯芍第一次与他们作战,便如这些泥浆一般,严丝合缝地填入了黎殃黎蚗之间的缝隙里,不仅没有游离在他们之外,还将这个团队的空隙一一补足。
明明自出生起她便没有同伴,却天生懂得团队协作。
黎蚗记得姐姐所说:在某些方面,黄玉和狼群有着共性。
她是毫无疑问的群居者。
黎蚗回眸,暗沉的泥淖将那金玉的鳞尾衬托得更加醒目。
他想,这样再好不过,茯芍喜欢族群,就不会排斥和他、和姐姐一起生活。
普通的泥骨在茯芍伞下撑不到一招,极其个别才会拖慢她的进程。
向第五层深处进发,出现的泥骨实力逐渐增强。
从一开始一记都吃不住的小泥骨,逐渐变成需要过招的邪物,体型、速度都倍数提升。
茯芍眼见黎殃的金箭数量慢慢减少,从一开始的一发百中,到一发十射,再到如今需要一对一才能造成致命伤害。
第六层的入口近在眼前。
霍然间,泥潭簸荡翻腾,伴随着赫赫低吼,二三十头巨骨从潭中破出,将三妖围困其中。
最大者超过三丈,最小者也有丈高!
那些骨架被绿泥腐蚀千万年,已很难辨认出生前原型,空洞的眼窝里满是恨意,像是不甘自己殒命于此,而他们却还完好鲜活。
看着一座座小楼般的巨型泥骨,茯芍忍不住问黎殃,“你从前是如何过去的?”
此前的那些小泥骨便罢了,想要进入第六层,这些巨物无论如何躲不过去。黎殃既每年都来烬灭海,为何没有将这些巨物杀死,以至于今天他们还会被其困住?
“烬灭海中没有消亡一说。”黎殃听出了她的意思,妖气运转周天,一边筹备着咒术,一边回答了茯芍,“它们本就是死物,自然杀不死。”
先前所做只是将它们暂且打散罢了,待这些泥骨沉下,用不了多久,那些散乱的骨头就又会被黏泥组合成新的怪物。
死者永不消散,后来者里又产生新的死者。
茯芍抽气,难怪年年有人有妖闯境夺宝,千万年下来烬灭海里的怪物却一点没有减少——何止是不会减少,反而越积越多。
面对庞大的巨怪,她握紧了黄玉骨伞,微微收腹,蛇尾发力,和黎蚗同时冲出。
黄玉蛇尾就近绞缠上了一尊骨怪,咔啦的骨裂声响起,在粗硕坚韧的巨尾之下,泥骨被绞得陷下一块。
它抬起灌满泥浆的手,沉缓地抓住了腰上的蛇尾,欲将其扯下。
附近一头身量较轻的骨怪闻风赶来,张开黏稠的巨口,对着茯芍扑咬。
茯芍缠在骨怪腰上,手中黄玉骨伞自它下颚处刺出,贯穿了对方头颅后猛地拔回,于半空开伞,顶住了扑来的瘦骨。
伞尖戳入对方大张的口中,伞面如盾,将对方抵在外侧。
她眸中妖光莹亮,玉伞倏地反包住了瘦骨的头颅,如花苞般咬住了它的脖颈。
蛇尾爆发出强悍的核心力,茯芍双手抓着伞柄,以鳄鱼翻滚之态扭腰六周,生生将对方头颅绞断。
呼吸之间,她解决了两头骨怪,没有喘息,身侧有阴风袭来,茯芍蛇尾一收,立刻松开骨怪的腰腹,从它身上踔跃弹开。
后跃之际,她看见了方才制造阴风的东西——一头从泥中跃出的鲶鱼骨。
轰——
巨骨鱼跃而出,撞在了茯芍缠身的那头骨怪身上,将她刚刚解决的两头骨怪砸入泥中。
猛烈的冲击掀起了泥浪。
黏稠的泥浆浪啸着,欲将泥面上的三妖吞没卷下。
琥珀双眸收束成细线,茯芍身未落地,玼玼玉光便从身周荡开,赶在泥浪即将落下之将其固化成石,停滞空中。
她频频伸吐蛇信,在跃至高点时将全局收入眼底。
落地之际,她甩开花苞状的黄玉伞,一颗满是泥浆的头骨从中碌碌滚落。
茯芍注意到,黎蚗和黎殃的动作不如初入第五层时利落了。
越是深入,泥淖里的泥浆越是黏腻,覆在蟒尾上、夹在鳞缝里,拖累了他们的反应和感知;与此同时,泥中的骨怪却越来越强势。
茯芍挽伞于身前,盘尾成圆,微微瞌眸。
一圈浅黄色的法光从她尾下漾开。
有悦耳的清鸣响起,像是一把小巧的锻造锤落下的嗡吟,法光波及了所有泥骨,它们身上黏稠的泥浆蓦地凝实变硬。
像是琥珀中的虫,树脂尚且柔软时,其中的虫子还能活动,但当树脂凝为琥珀,虫子便彻底无法动作。
那些附着在骨怪身上的泥浆凝成了固石,由此将它们全部锁在坚石当中。
拉弦的黎殃一顿,看向周遭蒸腾着滢滢法气的茯芍。
[塑玉之术]
黄玉生而就有的法术。
茯芍能将日光月华凝为玉石,想要将这本就黏稠的泥浆凝为坚石就更容易不过。
但要控制如此数量的巨怪十分耗费法力,她在锁住最后一只骨怪后,立即喊道,“不要纠缠,快走!”
这才第五层而已,就已花费了七成法力,茯芍心里七上八下,不确定到了黄螭面前时,自己还剩几分余力可以战斗。
黎殃黎蚗没有二话,由黎殃在前引路,三妖飞速赶往通往第六层入口。
茯芍殿后,前身钻入之时,数十骨怪已纷纷挣脱了身上的坚石。
随着它们的挣扎,噼里啪啦的石裂声不绝于耳,大小碎石噗通噗通砸入泥中,溅起泥浆无数。
最先解除桎梏的骨怪朝茯芍扑去,利爪险险擦着她的尾尖掠过。
茯芍收尾离开,看着裂缝在自己尾后关上,没有骨怪追来,堪堪舒了口气。
来不及打量第六层的情况,她一抬头就对上了黎殃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疑惑道,“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黎殃瞌眸,摇了摇头,“只是突然发现,黄玉果然不同。”
她没有去过第八层,但就前几层的情况来看,烬灭海这穷凶极恶之地,倒像是为黄玉量身定制的——黎殃从没有如此轻松渡过第五层过。
她向来把击杀巨型泥骨视为挑战,每一次来都会记录自己花费的时长。
在突破四千年瓶颈之前,她最快记录是一个时辰三刻半,而今日却只花了半个时辰多一字。
这个速度快得诡异,黎殃几乎可以断定,陌奚当年也至少花费了一个时辰以上,并且她也知道他为何会止步于此。
那些骨怪无知无觉,亦没有思想,陌奚引以为傲的毒技和精神力在它们身上几乎无用。
第五层没有捷径,从击杀一头骨怪到它重组复生,中间有两个时辰,在两个时辰内解决其他骨怪就能顺利通过。
听着容易,只是在那片泥淖里停留越久,身上的泥浆便会越沾越多,到最后普通的清洁咒无法起效,泥泞漉湿的泥浆会一层一层地附身体表,变黏变硬,不断将宿主拉入泥潭深处。
陌奚抱着游戏的心情进来,自然不肯把自己弄得泥污满身。
曾有传言,说烬灭海是上古黄螭逋逃养伤之所。黄螭重伤后,为了躲避劲敌,疗养生息,故而演化出烬灭海层层阻敌。
黎殃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传言,而今,在看见茯芍施展[塑玉之术]、轻松治住所有骨怪时,她心中不由得有了猜测。
“还好么?”黎殃抬手,捻下茯芍发梢的一点泥浆,“接下来的路更不好走,整顿歇息两刻钟吧。”
茯芍没有逞强,点头应下,“好。”
最后那一场大规模的塑玉之术花费了她不少法力,她确实需要调息一番再行动。
见四周还算平静,茯芍便要入定。
“先等等。”黎殃拉她,“我知道第六层有个可以休养的去处。”
茯芍不疑有她,点头吐信,“好,我跟姐姐走。”
经过几层的协力作战,黎殃明显感受到,茯芍对她亲近了不少。
黎殃第一次觉得,或许有个同胞妹妹也还不错。
抬眸,她越过茯芍看向一旁的黎蚗。
黎蚗半垂眼睑,心领神会。
……
轰——!
爆破声蓦地响起,逻偣带兵赶到时,就见王宫上方盘踞着一方碧色蛇影。
硕长如龙的碧色幻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芙梃王宫结界。
坼纹从幻蛇的獠牙下裂开,随着幻蛇地一记甩头,屹立千年的王宫结界如同出现裂纹的蛋壳,被生生掰扯下一块碎片。
碧色的蛇影之后,沉天之上立着一抹白影。
逻偣眯眸,认出了来者:“蛇王,这是何意?”
玉簪挽发的蛇王低眉俯瞰向他,“王后,在哪里。”
“王后?”逻偣讶然道,“天下皆知,我芙梃王后两百年前就陨落了,新的王后么……我看我家大王是吃不消了。您来早了,千年之内芙梃怕是不会有王后,至多只有王夫。”
陌奚弯眸,空中的碧蛇幻影蓦地膨大三倍,一圈一圈地缠绕上了破损的结界,将整座芙梃王宫都绞在了身下。
被巨蛇笼罩的宫仆们惊叫起来,都城妖民纷纷溃逃。
狰狞的蛇首正对着王殿之顶,它嘶鸣着张开巨口,露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逻偣,我再问一遍,”邪云蔽日,空中的陌奚温声道,“我的王后在哪里。”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可那双翠瞳中已无神光,徒留一片即将崩塌的暗昧。
五千年的权威压迫扑面而来,在这恐怖的威压下,逻偣笑了。
“陌奚,何必多此一问,让自己难堪呢。”他道,“茯芍既然自愿跟着我们回来,你闹出这样的动静也都不见那两位殿下的身影,你说……他们三个能在哪里、能做什么?”
他笑道,“整整一年,她都只对着你一条雄性,也该腻了。”
陌奚敛眸,在他动作之前,逻偣抱着胸,有恃无恐地开口:“我说蛇王,您确定要在这儿动手?”
“现在茯芍还想着回去,您这一开杀戒,打断了她的好事,您猜,茯芍会怎么看待一条不许她寻找其他伴侣的雄蛇?”
他恶劣地补充,“说得不中听一些,我家小殿下的鳞色可比您漂亮得多,性格也乖巧讨喜得多了。”
第一百章
陌奚没有如酪杏所言去韶山寻找茯芍, 酪杏的道行太浅,他不需要接触,只靠目视便能搜刮她的识海。
借助酪杏的眼, 陌奚看到了自己不在的这几天, 宫里发生的一切。
许是料到了他会强行入侵酪杏的神识, 茯芍并没有和酪杏说明自己去芙梃的用意, 会见黎殃黎蚗时也都避开了酪杏。
酪杏没有看见, 但陌奚又如何会猜不到中间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那芙梃国的二王子,他初次来王后宫等待黎殃时,半个眼神都吝于施给茯芍,不过半天之后,又重返王后宫特地求见茯芍。
这突然的转变是何缘由再明显不过。
黎殃、逻偣的修为都在茯芍之上, 陌奚在人界时遮蔽了茯芍的气味,但在他离开、茯芍又没有穿戴他的披肩和腰带时, 她身上甜美的味道立刻引起了两头大妖的注意。
显然, 是黎殃让黎蚗闻到了茯芍的气味。
即便是在肃杀的寒冬中,那气味也足以把圣洁冷淡的王子拉入深渊。
嗅到香气的三条邪蟒, 眼神中全然是遮掩不住的贪欲。
他不在的时候,它们哄骗走了他巢穴里的美玉。
陌奚俯望着下方的逻偣。
他没有嗅到茯芍的气息,也感知不到毒丝的联系,何况此时深冬, 茯芍并不喜欢违背时节而行。
陌奚有九成的把握逻偣只是在扯谎, 可为了那仅剩的一成可能性,他一时佁儗。
西南芙梃, 向来多诡术。
或许是芙梃国留下的什么阵法屏蔽了他的毒丝, 或许是什么咒术催发了茯芍的欲望……
不论如何,逻偣所说的情况确有其存在的可能性。
记得茯芍在凌熔秘境里看见黎殃尾巴时的惊艳, 陌奚已种入八百余股毒的蛇丹里,又新生出一股隐秘的嫉恨。
他听说过芙梃二王子的事,也在酪杏的识海里看见了那头雄蟒。
如情报所言,他被黎殃调教得相当成熟,是一匹人人都能骑的驯驹。
茯芍向来偏爱擅长装乖的小辈,丹樱丹尹如是,酪杏也如是。
最关键的是——他和茯芍有一丝相同的血脉,和他交尾,有几率诞下黄玉蛇崽。
这几率虽然渺茫,可确实存在。
“你应该知道她对黄玉、对孩子的态度。”逻偣似乎看穿了陌奚心中所想,半是嘲弄地笑叹,“在繁衍子嗣面前,什么权利地位、体型花色统统都得靠边儿。回去吧蛇王,这时候打断——可不是明智之举。”
陌奚没有动,长久沉默地停在辽天之上。
逻偣暗自嗤笑,真可怜,像是被遗弃了似的……不,可不就是被遗弃了么。
从前陌奚作出伶仃姿态,是为了惹茯芍怜惜;
如今茯芍不在,他不必扮可怜相,可眉眼沉重得难以抬起,血液僵冷得迟缓滞塞。
他千方百计地提防沈枋庭,头悬利剑般生怕哪一天醒来茯芍恢复了记忆。
他太执着于上一世的失败,于是忽视了比沈枋庭更加可畏的存在——
黄玉血统。
这世上有一条顶级雄蛇,和茯芍流着相似的血。
即便是沈枋庭,也难和这血统的分量一较高下。
黄玉蛇、黎蚗,从成妖起,那条雄蟒就被黎殃按照自己的喜好调教塑造,他没有自我,一举一动皆为黎殃,而这一套行为模式同样适用于茯芍。
讨喜的行为、年轻漂亮的身体,再加上独一无二的血统,茯芍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蛇丹里那一脉嫉恨顺着血液上涌,陌奚心尖倏地一刺,和在韶山时有过的感觉极像,却要更加剧烈,更加酸涩,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玩味戏谑地把玩,每一次收拢都让他呼吸僵停,却又在他无法忍受的极限时蓦地松开。
他低低喘息着,翠瞳中蒙上了一层淡红的水色,氤氲妖娆,又透出悚然的疯狂。
香…香……
好难受,他要香,要茯芍身上的香……
袅袅雾气萦绕半空,烬灭海第六层,一方温泉开在了茂林深处。
热气氤氲的泉水里,金白的蟒尾扭动翻搅着,带起暧昧的漴漴水声。
“感觉如何?”两条殊妍的女妖浸在泉中,烟白的水汽半隐了她们的身形,唯有香肩玉臂可以窥见。
茯芍掬起一抔温水,这里的硫磺味让她想起了蛇宫汤阁。
她已许久没有和陌奚共浴汤池了。
还记得初次看见汤池里的蛇王,那份惊艳记忆犹新,让她难忘。
“妹妹。”
真亏他能假扮雌蛇那么久。堂堂蛇王,和她姐姐妹妹地叫着,竟一点儿也不害臊。
“妹妹。”声音响在耳边,茯芍猛地一惊,才发现是黎殃在叫自己。
带着温热水珠的手抚上了她的鬓角,顺着眼尾、脸侧一路向下,黎殃望着她,轻声呵气:“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没有什么。”茯芍垂眸,回避了话题。
黎殃偏头打量着她,顺直的金发飘荡水中,真成了流金一般。
“在这种地方,走神可是大忌。”黎殃摩挲着她的唇珠,忽而一哂,“不过厮杀了这么久,精神和身体僵硬麻木也是情理中事。茯芍,你需要重新激活身心,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茯芍好奇,“怎么激活?”
黎殃斜眸,扫向远处放哨的黎蚗。
“阿蚗,过来。”
少年转身,温顺地朝泉边走去,跪坐在了茯芍身后的岸边。
茯芍尾尖一颤,暖水之下,她被黎殃层层绞住,清冷如霜的王太女偏头,吻上了她的唇畔。
嘶嘶吐信声在茯芍耳边响起,冰凉的长信擦着她的耳尖而过,确定她不排斥后,吻向了她后颈上的发根。
茯芍扭了扭腰,却被黎殃绞得更紧,一种昏沉的坠堕感包裹了她,比之第五层的泥淖更加黏腻、更加致命。
两股相似却不相同的气息一前一后涌入茯芍的犁鼻器,她挣扎了一下,看见粼粼水光下那金白相间、无与伦比的鳞尾后,又不舍得推拒。
再没有哪条尾巴比黎殃的更加华美了,她的长尾像是一块鬼斧神工的金镶玉,不含匠气,浑然天成得尊贵美丽。
茯芍爱美玉,也爱美蛇,何况此时拥着她的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血亲。
“姐姐……”她不舍得用力推拒,只轻轻地碰了碰黎殃的颈窝,蹙眉低吟,“这个地方,我实在没法安心。”
她的动作很轻,但语气中的拒绝之意并不微弱。
黎殃抬眸,啄吻着茯芍后颈的黎蚗立刻停止了动作,乖巧地向后退开。
“好。”黎殃五指插入茯芍的发里,獠牙轻咬着她的耳垂,“不要再走神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也没法保证你的安危。”
这里的确不是享乐的好去处,何况和茯芍的初次,黎殃希望完美无缺。
只有完美得超越陌奚,才有可能让茯芍留在芙梃。
茯芍埋在她肩颈处轻轻点头,“我会的,姐姐。”
黎殃瞌眸,深嗅着她发间的馨香。
她被黎蚗、被宫中的弟妹们叫了几千年姐姐,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会让她如此愉悦。
好香……她的妹妹、她珍贵的小黄玉,怎能被卑劣的异族占有。
烬灭海的温度较外界更低,每往下一层,气温便骤降一回。
第六层的这一汪温泉暖和了茯芍的身心,这份安逸在烬灭海里显得过分违和。
黎殃初次发现这汪温泉时倍感蹊跷,作为陷阱,它的存在太过突兀,能闯入第六层的入境者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陷阱引诱。
直到今日,她霍然明白为何在杀机重重的地下为何会有一汪温暖的泉水——
蛇无法在寒冷的环境中坚持太久,这汪温泉,是秘境的主人特地给黄玉开设的补给。
从温泉里出来的茯芍状态果然好了许多,双颊被热气熏得艳若菡萏,身上的气息也被热汤激发得更加温暖馥郁。
颗颗剔透的水珠挂在玉鳞上,折出晶莹。
黎蚗伸出的信子贴着下唇缓缓收回,这一刻,她的掠夺欲升至了顶点。
一种血脉深处的躁动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想要将这绝色的蛇姬缠与怀中,紧密相连。
阖眸,压住着不断飙升的欲念,再度睁眸时,黎殃又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太女,身上不见半点尘气。
他们整顿之后,继续下潜,直捣黄螭之所。
从第七层进入第八层的瞬间,冰冷的水液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了三妖。
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地下海。
烬灭海一名,由此而得。
越是深入,四周的光线越是昏暗,第八层的水下几乎没有半点光线。
这对绝大部分活物来说都一场噩梦,但蛇不同。
他们并不依靠光线感知世界,热眼会反馈出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冷热;敏感纤长的信子能捕捉到远方雨水的气味;贴地游行的蛇腹更是能感知到百里之外一片叶子落地所产生的震动。
他们喜欢黑暗,黑暗即是安全。
如果传言不虚,那么第八层的环境的确符合重伤的黄螭所需。
和前七层不同,三妖在第八层探索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没有邪怪、没有机关、没有咒阵,幽谧平静得不同寻常。
这片水下没有一个活物,身处其中,被砭骨的寒水和无尽的黑暗吞噬,神识所探,无边无际,亦无生息。
茯芍一如之前跟在黎殃身后,游了半个时辰之后,四周场景毫无变化。
黎殃停下,沉思片刻后,回头看向茯芍,“茯芍,你来引路。”
“我?”
“万年来,进入第八层者不下千名,其中大半都迷失在了烬灭海中;侥幸离开的那些,也未能破解第八层的秘密,以为只是一片虚无的暗海。”黎殃沉吟,“黄螭至今还只是‘传说’,如果有谁能找到它的踪迹,就只能是你。”
茯芍没有推辞,游去了前面。
她并没有找到黄螭宫的把握,只是眼下再无它法,唯有一试。
茯芍将法力注入感官之中,令自己保持高度敏锐,最大限度地开启神识。
如果传言不虚,这片暗海里真有黄螭之血凝为的黄玉,那只要感应到玉上的土灵,便能找到黄螭所在。
茯芍试图在这深不见底的暗海中寻找土灵。
漫无目的地探索了一刻多钟,倏忽之间,她捕捉到了一颗微弱的黄点。
小小的一颗,像是蜉蝣一般湮没在了密集的水灵当中。
宛如大海捞针后的结果让茯芍精神一振,加速朝它游去。
在游到那颗土灵所在之处时,她又捕捉到了三五颗尘埃。
像是漫漫长夜上的二三稀星,那些微弱的小土灵在暗海中点点浮动着,铺就了一条暗弱的星路。
茯芍小心地沿着它们所指的方向游去,两刻钟后,有微光从暗海深处照来。
漫长黑暗中出现的光亮让三妖恍惚了一瞬,旋即全速朝光亮处驰去。
那光明之所比目测的要远上许多,近半个时辰的驱驰才让他们看清了光线由来何处。
暗海最深处,连接第八层和第九层的界线上,一座宏伟壮丽的宫殿出现在三妖面前。
那光亮并非灯或明珠等发光体,而是源于整座宫殿。
构成宫殿的材质十分特殊,像是金子、玉石和琥珀的混合物,它们散发着温润的玉光,这光芒不刺眼,却惊人地穿透了数百海里。
暗海内出现这样华美的金阙,茯芍理当警惕,但一股自内心深处焕发而出的亲切感召唤着她。
冥冥之中,她身边的水流变得和煦温柔,摇曳着将她推往宫门。
“茯芍!”眼见她迷迷糊糊地往那华宫游去,黎殃当即出声提醒。
茯芍骤然惊醒,只差一步便要进入宫殿。
她在门口停下,试探着推了推门。
金玉辉煌的宫门紧锁着,看着重若千钧,然茯芍的指尖轻轻一触,大门就在她面前打开。
她警惕地伸吐蛇信,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遂扭头询问黎殃黎蚗,“进去么?”
黎蚗看向黎殃,黎殃游去茯芍身边,轻声叮嘱:“不要分散。”
茯芍点头,小心翼翼地游过了殿门。
黎殃紧随她身后,在前身探过门槛的瞬间,金光暴起,宫门之内一股强劲的水流冲向了黎殃,将她和身后的黎蚗顶出半里。
黎殃在激流当中迅速稳住身形,一抬头,宫门在她面前关闭,茯芍也不见了踪影!
茯芍、茯芍……
芍儿……
烬灭海外,陌奚五指青白地攥着心口的衣襟,将那素雅的华服抓出扭曲的皱襞。
眼尾殷红滚烫,毒腺承载不住汹涌的蛇毒,过量的毒素反噬了陌奚的神经,带来阵阵灼痛。
他可以忍受茯芍和其他雄□□尾,可以容忍其他雄性的血脉从茯芍身体里爬出,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茯芍失踪断联。
上一世茯芍失联后的场景反复迭出,那具倒在地上的干尸霸占了他的脑海。
蛇姬形同焦木,皮肤、血肉、骨头都萎缩干涸,唯独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死不瞑目。
他已经经历过了一回,重来一次,却又弄丢了她……
下方的逻偣本意是为了逼陌奚离开,但此时此刻,青黑色的煞气从陌奚身上滚滚蔓开,如触脚一般向四海八荒延伸。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找不到茯芍。
他已经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里种下了蛇毒,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她……
他杀不死沈枋庭、杀不死丹樱,如今就连引以为傲的蛇毒都不起作用。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让陌奚陷入了困顿和惶恐。
不该这样的,他怎会屡屡失控!如何补救、如何补救……
那翠眸之中的瞳孔收束成针,黄玉血脉——
若他有比黎蚗更纯正的黄玉血统、若他是这天下最接近黄玉的蛇妖,那茯芍绝不会轻易离开他,哪怕记忆恢复,她都不会舍得将他抛下。
陌奚霍然找到了能和沈枋庭抗衡的方法。
作为人类,沈枋庭永远无法诞下黄玉蛇崽,但他还有机会。
蛇鸣暴起,那绞缠着芙梃王宫的碧蛇幻影发出凄戾的嘶吼,庞大的蛇体层层收缩。
咔啦……砖石栋梁断裂的声音从蛇影下传出。
芙梃王宫屋脊上的金蟒被幻蛇折断,自屋顶滚落,重重砸在地下。
逻偣脸色大变,不明白为何先前颓靡的雄蛇突然发力,他瞠目疾呼:“陌奚!你果真要和我芙梃开战么!别忘了,黎氏可是茯芍的亲族,你敢动黎氏,茯芍不会原谅你!”
“亲族?”陌奚吃吃低笑,“没关系,很快就不是了。”
逻偣拧眉:“你什么意思。”
白裳墨发的雄蛇抚唇,露出两点毒牙,视线愉悦地落在王城中仓皇奔逃的黎氏宗室身上。
血脉、血统?茯芍想要,那他也可以是血统最纯正的雄妖。
只要萃取黎氏一族的血液,调为和茯芍最近的一支,进行全身换血,他便能拥有比黎蚗更接近茯芍的血统。
这里有如此多的黎氏子弟,圈养起来,足够他给她最完美的后代,若产下的幼蛇血脉还是不够纯粹,那就将幼蛇的血也一并更换。
不必再依靠脆弱的外表,有了这份血统,他便是茯芍最重要的伴侣,无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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