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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深夜, 一道瘦削敏捷的身影离开碧溪宫,在宫落间穿梭,不久便来到沈铎寒所在的乾安殿。

    殿外, 萧策和另一名侍卫守在两侧。见随风过来,知他来意, 萧策便问道:“萧公子可睡下了?”

    随风点点头,并未多言语。他本是凛川人, 进无湮阁时他年纪最小,也天赋最高。萧策将他领出无湮阁时, 他还在炼狱五层摸爬滚打, 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选上的, 只知道上面的人说, 他即将去完成的任务是最高等级。

    最高等级, 并不意味着最高难度。至少目前在他看来, 这个任务比起在炼狱中经历的那些可容易得多。

    “萧公子可曾跟你说过什么?”萧策继续问。

    随风迟疑了一下, 再点点头:“萧公子问属下, 知不知道他身上的软骨散要怎么解。”

    “你怎么说的?”萧策问。

    随风回:“属下说不知道,但如果公子需要的话, 属下可以帮忙给他去寻解药。”

    “你回答得很好,只是不必费这个心思。”萧策道, “此软骨散是特制药, 只有陛下手里有解药,别处寻不到的。”

    “属下知道了。”随风低垂下头。

    “你先回去吧,照看好萧公子,每日还是照例亥时来一趟我这里报告情况。”

    “是, 属下告退。”

    看着随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萧策转身进了乾安殿。

    碧溪宫。

    只见一个俊朗无双的少年斜倚在窗边, 不深不浅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精致的眉蹙起,秀美的眸中有化解不开的恨意和凄哀。

    最是无能为力时,偏教人想起一切。不可与人言,不可露于面,处处不得宣泄。

    低头闷咳几声,嗓间似有沸腾血气,后脑勺伤痛处也疼得灼人。

    方才尝试着出门,门外侍卫以夜深为由,拦下了他的路。只是浅浅看了两眼,便足以见得这两侍卫武功之高强。

    沈铎寒此人,当真防他如大敌。

    收回目光,扶在窗棂上的手不断攥紧成拳,萧乙回身,在这陌生的宫殿中四处搜寻一番,来到书房,落座桌前。

    铺开宣纸,笔尖染上黑墨,落于纸上,便成一个点。再往下,一笔一划都发狠似的用力,像是将心中所有愤恨都化为手中剑,刻在纸间。

    落笔最后一点,“沈铎寒”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萧乙奋力将纸撕成碎片,一把抛洒到空中。

    漫天纸屑纷扬,他颓然摇了摇头,又垂下头,在纸上写下第二个名字——庞世忠。

    庞公庞公,一别数载,见你满头华发,穆心中不忍。生不能相认,死不可相送,穆心中有愧。

    写完,拿起纸放到烛火旁。看着火舌逐渐吞噬那三个大字,萧乙眸中悄然滑落一滴泪水。

    空气中,淡淡的烟味弥漫。沾上黑墨,萧乙颤抖着落下第三个名字——宋清琢。

    “咳咳,咳咳咳咳……”写到一半,心中涌出无尽悲愤,泪水也肆意横流。

    清琢哥哥,行刑时疼吗?

    之前你说的归隐山林,言穆愿意。若有来世,穆做你的哥哥,偏爱你、照顾你,保你一世顺遂无忧。

    写第四个名字时,仅写了开头一个“宋”字,萧乙便无法接着再写下去。

    一时间胸肺像被撕绞般闷痛难忍,他重重咳了几下,在纸张上落下点点猩红。

    “阿姊……”萧乙痛苦嘶吼出声,却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门外的侍卫。

    重新落笔,写下“宋沁婉”三个大字后,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扑通一声跪下,将头深深埋地。

    “阿姊,原谅穆儿。终有一日,我会杀了沈铎寒给你报仇!”

    这一切的利用,一切的谎言,还有太子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他都要一笔一笔账和沈铎寒算清楚。

    起身,萧乙抹了把面,将纸张燃上火。火光闪闪烁烁照耀在他面上,那双眉眼中的悲与恨也随着火焰的消失而转化为坚定。

    眼下他在宫内宫外都没有能够倚靠的人,而沈铎寒不仅身为皇帝,在宫外还有无湮阁的势力。

    从任何层面来看,要想对付沈铎寒都难于上天。

    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临近。

    “何人?”萧乙虽用不了内力,但这点耳力还是有的。

    “是属下,随风。”那新来的侍从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停在了不远处。

    “何事?”萧乙再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没让人进书室。

    “回公子,随风闻到烟味,担心公子出事,便进来瞧瞧。”随风规规矩矩回道。

    “无事,你出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宣召不得擅自入殿。”萧乙沉声道。

    “是,属下遵命。”

    然而萧乙却没有听到脚步声离去,心中疑惑:“为何还不走?”

    “回公子,属下方才从萧统领处听闻,公子身中的软骨散是特制药,只有陛下那处才有解药。”

    萧乙听完,微微拧了下眉。他猜测到这种可能,毕竟沈铎寒手里有神医谢琨。

    谢琨……翊王妃的父亲,当年以助翊王夺皇位为交换条件帮沈铎寒解寒毒之人。

    萧乙微微眯起眼眸:“随风,你明日去趟太医院,找一个叫谢琨的人,他手里应该有解药。”

    “属下遵命。”

    *

    翌日中午,随风带回两个消息,宫里没有叫谢琨的太医。

    “还有一个消息是此物,有人让属下转交给公子。”随风递来一个精致小巧的五彩琉璃瓶。

    萧乙精神一振,随即伸手取了过来。

    这瓶子他印象深刻,曾经他身中寒毒,正是靠谢琨给的这瓶药丸缓解毒发痛楚。

    拧开瓶盖,不出意料,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望月楼。

    望月楼是酒楼,萧乙失忆前后都曾去这里听说书先生讲过故事,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谢琨此举意图,似乎正与他不谋而合。西辽皇室那般浩动,想必也传到谢琨耳中,而他与沈铎寒之间,只怕是关系生变。

    “公子可是想去这处?”随风瞥见字条上的字,问道。

    “我能亲自过去固然是最好,只不过眼下……”萧乙沉默不语。

    眼下沈铎寒盯着他,他又无法用武功,若是擅自行动引来怀疑倒是得不偿失。

    “属下可以替公子前往此处。”随风垂首道。

    萧乙闻言,抬眸望去。这少年婴儿肥的圆圆脸庞上犹带青涩稚嫩,五官生得俊俏,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眉眼之间,却已然初露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坚毅沉着。

    “行,此事便交给你去办,谢琨若是提出什么要求,你皆一一应下,务必今日将解药带回。”萧乙将琉璃瓶递给随风,“还有,切记不要让皇上和萧统领知晓此事。”

    “属下明白。”

    下午,待太医来换完头上的纱布后,萧乙再次尝试离开碧溪宫,却依旧被门口两名侍卫拦了下来:“圣上有令,萧公子养伤期间不可随意离开碧溪宫。”

    萧乙并未气恼,温声道:“我知是皇上命令,你们心中为难。可如今我没了武功,形同废人,你们看这样如何,放我出去走走,你们跟在我身后,皇上若是知道也不会怪罪下来。”

    两名侍卫左右交换了一个眼神,犹豫间,萧乙已经走出碧溪宫的大门。

    “萧公子……”二人无奈,只得跟上。

    沈铎寒刚登基不久,整个皇宫内的景致还同几个月前相差不多,都是萧乙烂熟于心的布局。

    “皇上的寝宫在何处?”萧乙回身问道。

    “回公子,正是这处乾安殿。”其中一名侍卫指着不远处的宫殿回道。

    萧乙心中了然,带着两名侍卫兜兜转转来到御书房。

    “公子还请止步,此处是御书房重地,圣上此刻正在里面。”两名侍卫连声说道。

    远远望去,御书房外跪了三四名大臣,伏首于地,不知所谓何事,而站在一旁的官员中萧乙倒是认得一人,正是当初开元节站出来说话的刑部尚书薛瀚生。

    这几人皆神色凛然,唯有薛瀚生一脸看热闹的模样站在一旁。

    “薛大人,您倒也说句话啊,劝劝陛下,择日纳妃吧!”话语声被风传到了萧乙耳中,他停下脚步,定定看着御书房外的动静。

    薛瀚生自是不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双手交叠于敞袖中,目光移开至旁处,不偏不倚看到了停在几米开外的萧乙。

    二人视线一碰上,萧乙略微颔首,便离开此处。

    薛瀚生仔细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少年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心中顿生疑惑。仅仅几月未见,这个少年似乎变了许多。

    他还记得最开始时,少年只是七爷身边的寡言暗卫,相貌好看人单纯,充其量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

    如今宫里的传言多了,薛瀚生自认为了解七爷,相信七爷不会如传言那般。此刻亲眼见了,只怕传言并不全是假。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呐!”

    薛瀚生摇了摇头,正感慨着,听到御书房内沈铎寒的传唤,收拾好思绪,迈了进去。

    “陛下。”

    见沈铎寒面无表情批阅奏折,薛瀚生也不多言。

    “朕打算在明日早朝提出开放凛川贸易往来,薛卿以为如何?”沈铎寒问。

    薛瀚生抬手躬身道:“臣以为此事欠妥。”

    “为何?”沈铎寒抬眸看来。

    “臣以为,陛下刚掌权不久,应以巩固朝纲为主。凛川边境问题由来已久,不若先缓一缓,不急于一时。”

    “那依卿之见,当如何巩固朝纲?”沈铎寒再问。

    薛瀚生心中提了口气,道:“沈泽卿尚有旧党余孽未根除。”

    “白辞安已死,锦卫司由魏初接任司长,副司长是朕无湮阁的人。云翎军团在上次战役中尽数被灭,朕并没有重组的打算。六部中吏部、礼部、兵部尚书皆已换人。剩余的不成气候,杀之即可。何为未根除?”

    “还有一人,陛下许是忘了,大理寺卿谢淮之。”薛瀚生提醒,“谢淮之是沈泽卿一手提拔上来的,此人城府极深,虽一直以来都并未表明立场,但沈泽卿于他有知遇之恩。臣担心……”

    “朕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沈铎寒拿起手中一道奏折,“谢淮之已经请旨辞官还乡,并举荐了他的门生丛昭继任大理寺卿一职,朕批准了。”

    “这……”薛瀚生一时失语。

    “薛卿说的也有道理,朕掌权之初,理应巩固内政。眼下四年一度的科举考快开始了吧。”

    “是的,陛下。”

    沈铎寒朝他挥了下手:“你先下去吧,让门外那些人也跟着一起走。”

    “陛下连大理寺卿一事都处理了,就是不愿意处理后宫之事吗?”

    话刚说出口,便见沈铎寒深邃冷冽的眼神探来,薛瀚生立即垂首道,“臣多言,不知陛下如此,可是为了后宫那位?”

    ……

    日落之前,萧乙重新回到碧溪宫。

    前脚刚歇下不久,后脚随风也跟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子恕罪,属下未能成功拿回解药。”

    “你先起来再说。”

    “是。属下见到了谢神医,他给了属下这个。”随风站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七彩琉璃瓶。

    萧乙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粒小药丸。

    “这是软骨散两个时辰的解药,谢神医说,希望和公子达成合作。”随风说。

    如此这般,萧乙心中了然,问道:“他可是想让我杀了沈铎寒”

    “正是。谢神医说,既然公子找上他,说明已经恢复记忆。他希望公子能证明自己有杀了沈铎寒的决心和能力,这样他也会给公子提供后续帮助。”

    就在这时,太监拉长的尖细嗓音骤然在殿外响起,打断二人对话。

    “皇上驾到——”

    萧乙迅速将琉璃瓶中的药丸取出,塞入口中咽下肚。再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尽量平复心情。

    既然要杀沈铎寒,又何须再拖延,两个时辰足够了。

    缓缓闭上眼,感受到身体的疲软虚脱感一点点消失,内力逐渐恢复。

    “参见陛下。”

    随风的话语声响起时,萧乙也回过神来,跟随着一起跪下。

    他的视线凝聚在地上,自沈铎寒踏进殿门开始,他便没有抬过一次眼眸。

    感觉到有人靠近,停在跟前,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无数的画面从脑海中闪过,不受控制一般,最后定格在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铎寒时,也是这般。

    他跪着,沈铎寒站着。他说,这条命从今以后就是七爷的。

    当时以为这个俊美无铸的男人是天神降临,救他于水火,却不曾想,一切的水火皆因这个男人而起!

    何其可笑……

    “起来吧。”沈铎寒伸手扶他。

    萧乙身体瞬间僵硬,闪躲了一下,站起身。

    “谢陛下。”他依旧垂首,没有抬头,身侧的双手狠狠攥成拳,任凭指尖掐进肉里。

    身体无法遏制在隐隐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恨、悲痛,还是因为即将开启杀戮的兴奋。

    “你们都下去吧。”沈铎寒左右遣散旁人,待大门关上,他朝着萧乙又走近几步,“今日感觉如何了,头还疼吗?”

    他的话语声中有着萧乙从未听过的关切与柔和,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可这话在萧乙听来却甚是可笑。

    “陛下可记得那日,你我二人一同坠入崖底,在洞中度过的一夜。”他没有回答沈铎寒的问题,而是缓缓走开,来到窗边望向天空。

    夜幕刚刚降临,既不见月亮,也不见星光,天空漆黑一片,犹如死水。

    “朕自是记得。”沈铎寒也走了过来,停在萧乙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空中,“你今日心情不好?”

    “陛下何时如这般关注我的心情了。”萧乙面无表情地说着打趣的话。沈铎寒听出端倪,浅笑一声,从背后拥住少年:“萧乙,你若愿意,朕纳你入后宫,做朕的男妃如何?”

    “男妃……”萧乙嘴角扯出一丝苦涩与嘲讽,感受着内力逐渐充盈身体,他缓缓从袖中摸出匕首,嘴里依旧继续问着,“陛下究竟为何……这般待我?”

    沈铎寒环在萧乙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头倚上少年肩头,轻轻落了一个吻在少年耳畔:“因为朕心仪于你。”

    一滴泪从眼眶倏然坠落,萧乙咬了咬嘴唇,将匕首抽出,问出最后一句话:“陛下是九五之尊,后宫会有无数佳丽,可萧乙不想同别人分享。倘若萧乙问,陛下可否愿意抛下这一切和我归隐山林,陛下当如何回答?”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萧乙闭上眼,已然清楚答案。再睁眼时,眸中满是决绝。

    转身,出手,近战搏杀向来是他最擅长的,更何况这把匕首,还是沈铎寒所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沈铎寒毫无防备,只听噗嗤一声,利刃没入胸膛。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一掌击出,将内力尚未完全恢复的萧乙击飞。

    “你……”他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一手捂上胸口,缓缓倒在地上。

    “呵呵呵呵……”萧乙狂笑着,喷出几口鲜血,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沈铎寒面前,看向沈铎寒的目光尤为残忍,“沈铎寒,你的每句话都虚假无比,你的触碰让我觉得恶心,只有杀了你,才能让我快乐。”

    “咳咳!咳咳咳!”沈铎寒咳出几口血来,一手扯住萧乙裤脚,挣扎着开口,“你现在仇已经报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有没有,爱过我。”

    “沈铎寒,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能称为爱。”

    萧乙毫不犹豫地抽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好一个,不能称为爱。”沈铎寒颓然笑出声,一个黑色身影顿时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扶起,递上一枚丹药:“主上!”

    沈铎寒接过丹药,吞入喉中,再反手点上胸口几处穴位,拔出匕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主上,是否立即发动对萧乙的追捕?”黑衣男子问道。

    “先不急。”沈铎寒看着掠影的刀锋,轻轻拭过上面的血迹,眸色逐渐森冷,“你去跟着他,两天后把他带回来。”

    “是!”

    62

    夜色无边, 一道白色人影在宫中疾行,几个纵跃间便来到宫墙之下。

    “咳咳!……咳!”待翻墙而出,落地瞬间萧乙猛地咳出几口血, 捂上心口。

    那一掌直击前胸,好在对方是收了力, 不然今夜恐怕是逃不出来的。

    连忙用内力调节一番后,他一把扯下头上包扎的纱布, 朝着西南方向掠去。

    长澜街。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而一旁逼仄无人的暗巷, 几个面露狰狞一脸恶相的流民正将一男子拖入巷内。

    “各位大哥, 我是真的没钱了!”那男子以手护住头部, 连声求饶, “我只是个穷书生, 刚刚所有盘缠都给你们了!”

    “还敢说没有, 那这是什么?”其中一人拽下男子腰间的配饰, 狠狠踹了男子一脚, “这玉坠子质地上乘,我看你这身衣裳倒也华贵, 还说自己是穷书生?”

    说完,似是不解恨, 又要将男子一顿暴揍。

    “住手!”就在这时, 一道清澈的声音骤然出现,几人顿时一惊,左右四探。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简单利落的几招便将几人踹倒在地。

    “哎哟!!”几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 屁滚尿流往巷子外跑。萧乙闪身至几人面前:“将刚才抢的东西都留下。”

    “是是是。”

    另一旁,男子已然看傻了眼。待萧乙走到跟前, 他张口便痴痴唤了声:“仙子。”

    萧乙眉头蹙了一下,将钱袋和玉坠递给男子:“还好吧,能站起来吗?”

    男子这才回过神来,再一细细打量面前这少年。白衣蹁跹,眉眼俊俏,五官精致而不女气,这分明是一绝代风华的俊美少年啊!

    “罪过,罪过,是停云失礼。”男子接过钱袋玉坠,站起身来,朝萧乙微微拱手道,“在下孟停云,从浙州赶来参加科举考,今日刚抵达北郡便遭遇这等事,多亏了兄台出手。若兄台不嫌弃,在下可否请你前往附近饭馆用上一餐?”

    “不必了,我只是碰巧路过。”打过招呼,萧乙转身走出暗巷。

    明日去望月楼同那谢琨见上一见,待取了解药再离开,那今日还得留在北郡城。只不过……

    他伸手在身上摸了一圈,衣裳换了个遍,出来时竟是什么都没带。

    腹中空空,身上还有伤,过不多久内力又没了,到时不找个住处怕是一夜难捱。

    念及此,萧乙停下步伐,扭头走回暗巷。孟停云还留在那处,望着萧乙离开又折回的方向,一脸若有所思。待人走回跟前,他温和笑开:“兄台可是改主意了?”

    “嗯。”萧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今日救你一命,你就管我一晚食宿吧。”

    “在下自是愿意。”孟停云笑道,“只不过在这之前,公子可否告知名讳?”

    萧乙微微眨了下眼:“我叫宋言,言语的言。”

    “宋言兄,走,我请你去附近最高档的饭庄!”

    “可方才你不是对那几人说,你是个穷书生?”

    “……”

    栖隐饭庄二楼厢房,二人临窗而坐。

    其间,孟停云问道:“我见宋兄衣着谈吐皆不似寻常人,莫非也是一同来参加科举考的?”

    萧乙咽下口中的肉,漫不经心回道:“不是。我刚杀了人,现在在逃命。”

    孟停云早已瞥见萧乙身上的血迹,倒也不多惊慌,只笑道,“宋兄心善,便是杀了人,想必也是那人该死。只是宋兄身手这么好,不知是杀了何人,会落得仓皇逃命的地步。”

    “当今天子。”

    “……”只听“啪嗒”一声,孟停云的酒杯碰翻到底。

    借着捡起酒杯的功夫,他至屋外四探一番,再回身关上屋门,“便是对当今圣上再不满,此话宋兄也不可乱说。”

    萧乙不语,放下筷子,望向窗外。

    从他离开皇宫到现在,至少也过去一个时辰了。此处正处热闹繁华地段,竟然还没有官兵追查过来。

    当真奇怪。

    见他一脸深沉凝眸的模样,孟停云给他斟上一杯酒,安慰道:“宋兄若是心中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大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嗯,倒确实有一事。”萧乙越发深沉。

    “何事?”孟停云凑近些问道。

    “你,能借我些钱吗?”

    “……此事好说,宋兄需要多少?”

    萧乙想了想,他要离开北浔,去西辽找庞老夫人。如今什么都没有,要买马,还要备上粮食,这不是小的开销。

    再观这孟停云,生得也算玉面郎君温和怡然,一身衣裳虽然脏兮兮却能看出用料考究,便是方才替他拿回的那玉坠子也色泽上品,显然非富即贵。

    萧乙咬咬牙,开了口:“我需要一锭黄金。”

    “一锭黄金?”孟停云稍稍拧眉,“这倒不是什么大数额,只不过眼下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思索间,他摘下腰间玉坠,递给萧乙道:“宋兄,这个你拿去,北浔各大城镇都有恒裕钱庄,你只管拿出这玉坠,再报上我孟停云的名讳,便能在钱庄内取钱,想取多少取多少。”

    这话颇有些豪横,令萧乙心中诧异。恒裕钱庄他自是知道,北浔第一大钱庄,若是他没记错,恒裕钱庄便是发源于浙洲。

    那孟停云的身世,就显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了。

    萧乙没有多做犹豫,接过玉坠道:“如此就多谢孟兄了。只不过既是如此,孟兄今日为何会在街头遭人打劫,身旁却无一人相护?”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是家父不愿我参加科举考,我便独自一人离家,前往北郡……”

    ……

    翌日下午,萧乙来到望月楼。

    这家酒楼是老字号,地理位置好,全国各地乃至西辽、东宛的特制酒水在此处都能寻到,因此远近闻名。

    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正讲着故事,萧乙绕上二楼,寻到了许久未见的谢琨。

    谢琨的模样看起来较先前苍老许多,后背也躬着,一双混沌的眼探来,全然没了曾经的精气神。

    二人对视间,萧乙踏进厢房,反手关上门。

    “谢琨,当年你让沈铎寒对付太子府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他一步步走近,坐到谢琨对面。

    曾几何时,这个老者是他在肃亲王府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那些个伤痛缠身的夜晚,也都是谢琨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而今,却是物是人非。

    “萧乙,哦不,应该称你为宋公子了。我是有愧于你父母,但前段时间西辽皇室之事,你亦有干预。立场不同,无需多言其他。”

    谢琨抬手,指了指面前两个酒杯,“你我二人之间的冤仇,便以这两杯酒做个了断吧。这其中一杯是毒酒,另一杯里面有软骨散的解药,宋公子挑一杯吧。”

    萧乙垂眸看去,两只酒杯中的酒水看不出差异,端起闻了闻,他眸中微光闪过。

    “我要这一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谢琨干涩的嗓间发出几道苍老笑声,执起另一杯酒,饮下。

    一时间,厢房内无比安静。萧乙感觉到内力逐渐恢复的同时,听到谢琨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

    他站起身,走向房门。开门前问道:“当时我身中寒毒,神医赠涅槃丹救我一命,是为何?”

    “呵呵呵呵呵……原来他连这事都不曾告诉你。”身后,重物落地声响起。老者七窍溢血,气若游丝,“那本是我给他备的,他却让我给了你……”

    “他,是谁?”

    身后已然没了声响。

    “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萧乙喃喃道。

    下楼时,路过那位讲故事十分投入忘我的说书先生,萧乙插了一嘴问道:“昨日宫里发生的大事,先生可曾听闻?”

    说书先生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来了兴致:“昨日可不曾听闻有何大事发生,这位公子难道是知情人,有小道消息?”他凑近来,“不妨说上一二。”

    “就是皇帝……”萧乙试探性地起了个头。

    “皇帝?哦,你是说新帝被众臣催促纳妃一事?”说书先生这扇子哗啦一敞开,施施然扇了两下,“这我还是知道的。”

    他转而又站回台子上,绘声绘色道:“说起咱们这位新帝,可以说是文韬武略双全,姿容堪比九天神尊。只不过至今都未婚娶,也未有一子。有小道消息称,新帝有断袖之好,迟迟不婚娶也是因为他那位心仪的公子……”

    “属实荒唐。”萧乙无奈摇摇头,离开望月楼。

    可转念一想,这些说书先生平日里最是消息灵通,就像是在宫里长了眼睛一样。怎么今日,皇帝遇刺身亡一事迟迟不见动静。

    莫非是出了纰漏?

    念及此,萧乙心头一紧,连忙疾步赶往恒裕钱庄,用孟停云的玉坠换了两锭黄金。

    离开时,钱庄的掌柜将他叫住:“公子请留步。”

    萧乙回首,见掌柜又将玉坠递了过来,“公子是贵人,这玉坠公子带走即可。无论在何处,只要见了恒裕钱庄,公子都可以凭借这枚玉坠取钱。”

    萧乙心中诧异,却也并未多问,只将玉坠接过收好。

    等买了匹骏马,备上些干粮,天色也渐晚。没有多加休息,萧乙赶在天黑前出了北郡城,朝着西南方向奔去。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一路上出城各道关口都没有遭遇阻拦或额外检查。就好像昨夜皇帝遇刺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萧乙心知,越是平静,便越是反常。

    暗夜之中,策马疾行。不知过了多久,他勒马停下,翻身下马。

    借着皎洁的月色,能看出这里是一处空旷栈道。周围十分安静,仅能听闻些许蝉鸣蛙声。

    但这静谧之中,又似乎有些异常。趴到地面上,萧乙将耳朵贴地听着。

    远处的马蹄声如鼓点般,在地表发出震颤,一阵接一阵传入耳中。听了一会儿,那声音便停了下来,并未继续前行。倒像是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来着何意,似乎不言而喻。

    萧乙深吸口气,起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全力驶去。内力已经全部恢复,待感受到不远处来人的气息时,他停了下来,取出火折子点亮。

    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袭黑衣。那人的马立在原地不动,人也不动,一人一马似是融入黑暗中,不细看甚至察觉不出这里有人。

    是无湮阁的绝顶高手,武功不在他之下,萧乙能感受得到。“谁派你来的。”他问。

    风拂过两侧树林,发出沙沙声响。

    “你知道的。”那人的声音混入风声中。

    “他没死?”

    “他让我带你回去。”

    火折子逐渐烧尽,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前,萧乙开口:“带我回去,不怕我再动手杀他?”

    那人沉默了片刻,回道:“你大可以试试。”

    他的话语不卑不亢,不似无湮阁出来的普通暗卫。萧乙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便知自己几乎没有可能从此人手中逃走。

    既是如此,也不必多费周折。更何况,沈铎寒还未死。

    “走吧。”萧乙驾马向前,朝着北郡城驶去。那人也随即拉马,跟了上去。

    *

    深夜,乾安殿。

    床榻上的男子双眸紧闭,眉心紧锁,俊美的面庞苍白无比,似是正在梦魇之中,冷汗涔涔。

    床榻一旁,两名太医严阵以待,神情严峻。不多会儿,一佩刀男子踏入殿中,看着床榻上的男子,低声问道:“章太医,陛下情况如何了?”

    “回萧统领,陛下处境万分凶险。匕首直接插入心脏,虽说及时封锁住几处大穴,还有丹药保命,但袭击者用了内心,几近震裂心脉。好在陛下功底深厚,尚有一丝希望。就看今晚能不能熬得过去了。”章江回道。

    “陛下昏迷一天一夜,刺客还未寻到吗?”另一名不知情的太医小声询问萧策,“萧统领,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

    萧策沉默不语,只静静看着床榻上的人,而后才沉沉开口:“陛下昏迷前有令,此事不可泄露风声,陆太医就莫要多言了。”

    两名太医皆缄了口,大殿之内恢复一片安静。

    沈铎寒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呆过的宫女院。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记忆都泛黄了。

    母亲每天将他藏在暗无天日的逼仄宫女房内,似乎在防着什么。他虽年幼,却知道不能哭闹,这样会给母亲带来麻烦。

    每日最大的期盼便是见到母亲,可他那美貌娇丽的母亲,似乎并不多喜欢他。母亲时常一个人躲起来哭,他跑去安慰母亲,母亲便抱着他一起哭。

    每当他犯了错误,母亲都会狠狠教训他,甚至有时会动手揍他。揍完之后,又会抱着小小的他一起痛苦。

    那时候的他才那么小,哪里知道母亲爱上了不能爱的人。

    直到有一日,母亲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他欣喜极了扑过去,难得这天没有等那么久便见到了母亲。然而母亲却将他摁在床上,拿枕头盖住了他的脸。

    “对不起,寒儿,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娘的错。”母亲呜咽着,手中力道却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越来越无法呼吸。就在垂死之际,房门从外面被踢开。

    有人进来将他抱走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可是他很痛苦,他不能没有母亲。他拼命挣扎着,却看到那群人拉着哭泣的母亲,不让她上前。

    心脏狠狠一痛,沈铎寒缓缓睁开眼。

    “陛下!陛下醒了!”

    耳边传来聒噪的人声,沈铎寒不欲多听,再次慢慢闭上眼。

    这一次,他看到一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孩子在他面前跪下,对他说,从今往后,这条命就是他七爷的。

    那个孩子的眼睛真好看啊,比山涧的泉水都清澈,不染世俗纷争,若是能一直这般清澈就好了。

    有一日,那孩子又睁着那双灼灼的眼眸望过来,对他说,为七爷而死是他的荣耀。

    那山涧的泉水,从此就从他心底的寒冰上蜿蜒淌过,一点点渗透进去。

    “陛下,陛下……”

    听到萧策的唤声时,沈铎寒没有睁眼,而是嘶哑虚弱地问道:“他带回来了吗?”

    萧策轻声回道:“快回来了。”

    “不,他不会回来了。”沈铎寒缓缓睁眼,眸底一片腥红,继而艰难起身。

    “陛下可是忘了,您已经派出玄武殿殿主亲自追回萧公子,不会有误的。”萧策将他扶着靠在床头,却见他摇摇头,神情落寞。

    “他不会回来了,他恨朕,朕知道。”

    63

    到了白日, 回到北郡,萧乙寻了个由头,再次去了趟恒裕钱庄。

    那黑衣人牵着马守在外面, 萧乙刚一进去,掌柜见是他, 正喜笑颜开要打招呼,就被萧乙拦了下来。

    “嘘。”萧乙轻轻将食指放在唇边, 再侧头指了指外间的黑衣人。

    钱庄掌柜自是精明人,一眼便看出蹊跷, 忙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可是有困难, 需要帮忙解决吗?”

    “需要帮忙, 不过不是解决这个。”萧乙将前一日取来的两锭金子放到桌上, “这笔钱我暂时用不上, 先还给你们。你们能否帮我送封信出去?”

    掌柜将金子收回, 问道:“送信不是难事, 公子想送去何处?”

    说着, 他取来纸墨,递到萧乙跟前。

    萧乙快速写完信的内容和地址后, 凝声道:“是送去西辽的,拜托了, 一定要帮忙送到。”

    “放心, 公子托付一定会送到的。”

    “多谢。”

    走出恒裕钱庄,萧乙看到黑衣人神色漠漠看了过来:“你很有钱吗?”

    萧乙不欲多做回答:“以前存下的,不多。”他翻身上马,“走吧, 现在不赶时间了?”

    “不赶,日落之前将你送到阁主面前就行。”黑衣人亦翻身上马, 说道,“我叫温洄,以后你也许会经常见到我。”

    “温洄……”两匹马一前一后朝着皇宫踏去,萧乙思索着这个名字。

    “跟你们的起名方式不一样,因为我是玄武殿殿主。”

    听到这话,萧乙不由得侧头望去。这人身骑高马,周身有种宁静之感。容貌虽不多出众,却眉眼如风,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成熟利落。

    “你还记得无湮阁第六层的终极考验吗,我那时见过你,萧乙。”温洄淡淡说起,“若你不是阁主的人,我会将你收入玄武殿。”

    萧乙自是记得。在无湮阁的那五年时光,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记忆。

    “你对我说这些,是为什么?”他问。

    “我只是提醒你,你是从无湮阁出来的,应该很清楚无湮阁的实力。你觉得你当真能逃得掉吗?”

    说完这话,温洄驾着马快步前行,将萧乙落在身后,似乎丝毫不担心他会逃走。

    *

    重新踏入宫墙之内时,日头逐渐西落,天际处橙红色的晚霞如火一般绚烂,浓烈。

    萧乙的目光从天边收回,望向一座座巍峨的宫殿。这里的每一处地形他都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温洄送他踏入碧溪宫便离开了。偌大的宫殿内,仅见随风一人垂首站立于门侧。

    宫落周围,种植着各类知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都在这个初夏时节蓬勃生长。可落入萧乙眼中,却看不到任何活力与生机。

    温洄说的没错,无湮阁的耳目遍及泽州大陆,江湖势力庞大,情报体系完善。只要沈铎寒一日还活着,一日不肯放过他,他就一日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

    “公子,该用晚膳了。”待他走近,随风开口道。

    萧乙收起思绪,轻轻“嗯”了一声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回公子,没有。”随风比萧乙略微矮了半个头,在面对萧乙时总是拘谨地低垂着头,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

    萧乙望着他,隐约像是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只不过那时的他在面对沈铎寒时,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卑微,生怕不小心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如今想来,当真是个笑话。

    轻轻拍了下随风的肩,萧乙温声道:“不必紧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也是无湮阁出来的,很明白这种感受,你放心,即便任务没有完成好我也不会责罚你。往后我还有很多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愿意帮我吗?”

    随风听了这话,微微怔神。他抬起头,触碰到萧乙温和的视线时,又迅速垂了下去:“随风愿意。”

    接下去的半月里,几乎无事发生。

    萧乙没有再见到沈铎寒。他知道沈铎寒伤得不轻,需要时间休养,他也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碧溪宫外都守了不少人。

    明眼能看见的侍卫,以及明眼看不见的那群人。他便是插了翅,也飞不出这座钢铁牢笼。

    好在碧溪宫的后院有一片竹林,面积还算大,足够他在里面舞刀弄剑。不过真说起来,刀和剑都是随风想办法从外面带进来的,原本碧溪宫内莫说刀剑,连把剪刀都没有。

    萧乙还维持着原先的作息,晨起练功,下午练剑,晚间阅书作画,时而不时让随风陪练切磋一番。

    半月的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萧乙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而沈铎寒,似乎也在等待一个时机。

    六月尾声伴随着淅沥又缠绵的雨水而来。

    雨下了一天又一天,空气潮湿黏腻又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让萧乙心中越发烦躁。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于是在某个持续下雨的早晨,他倚靠在窗边,唤来随风,并将一个玉坠递给他:“今天下午你拿着这个去趟恒裕钱庄吧,问问看他们有没有从西辽带回什么。”

    “是,公子。”

    到了下午,萧乙没有等回随风,却等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时,萧乙正在殿内看书。溪溪雨声中,女子还在殿外时他便听到了动静。那几个平日里拦他拦得利索的侍卫这回倒是未加阻拦,让女子闯了进来。

    说是闯,因为女子颇有来势汹汹之意。

    “你就是那个姓萧的?”明亮的嗓音响起,萧乙合上书,缓缓抬眸望去。

    只见女子一袭异域红衣,五官轮廓立体,长相格外明艳动人,应当不是北浔人或西辽人,那么就只有可能是东宛那边的了。

    “模样倒确实不错,不过你可听好了,等我入了宫,这后宫里可就由不得你放肆了!”女子眉梢吊着,语气也颇为娇蛮。

    这番话让萧乙很是不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女子,然后开口问道:“请问你是?”

    “你!”女子一时气恼,恨恨地扭头对身旁的侍从说,“告诉他,本宫是谁!”

    “是,公主。”那女子的侍从用生硬的北浔语对萧乙说道,“这位是东宛来的格瓦公主,是过来和亲的。”

    伴随着这话语,格瓦公主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似乎在等待着萧乙的反应。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萧乙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垂下了眼眸,重新翻开书页。

    她气得牙痒痒。到北浔时,她便听说过那些传言。可眼前这人分明只是皇帝曾经的一个暗卫,不过是用了点手段爬上皇帝的床,得了一时的宠,竟然胆敢在这里给她摆脸色。

    “乌落,给我打他!”小公主气不过,嚷嚷起来。

    “朕看谁敢。”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穿过层层雨帘,落入萧乙耳中。

    他握书的手不由紧了紧。

    “陛下驾到——”公公拉长的嗓音随之而来,格瓦公主立即消了气焰,脸颊飞上红晕,眼眸却一眨不眨看着踏入殿中的俊美男子,盈盈笑着俏声道:“见过陛下。”

    她是东宛最美的女子,亦是皇室最受宠的公主,无数王公贵族为她争破了头。可她知道,她要嫁的是最为英朗神武的男子。

    早在之前她就听闻北浔新帝的故事,心中仰慕不已,这次来到北浔,见到本人,竟是比她预想中更加惊为天人。

    只有这样的男子,才有资格做她的夫君。

    然而这样的男子,却从踏进殿门开始,便丝毫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的眼里,似乎只有一个人。

    64

    “陛下。”格瓦心头有小小的不快, 唤了一声。

    沈铎寒这才将视线淡淡投来:“格瓦公主来碧溪宫,可是有何事?”

    毕竟她是别国公主,这般闯入沈铎寒的后宫,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格瓦自知理亏,娇嗔道:“格瓦这几日住在宫内, 就想着不妨提前来认识一下萧公子,日后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你所说的照应, 便是唤侍从动手吗?”沈铎寒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时候不早了, 萧策, 送格瓦公主回去吧。”

    “是, 陛下。”萧策在一旁摆出恭送手势, “公主, 请。”

    待几人离开后, 宫殿之内再度恢复安静。自始至终, 萧乙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沈铎寒望着他垂眸的侧颜, 朝他走了几步。还未靠近,萧乙立即放下手里的书, 如风一般袭来,招招直取要害。

    两人赤手空拳, 在碧溪宫内近身搏斗, 空气中,只闻犀利掌风带起的破空之声。

    渐渐的,周围桌椅被尽数掀翻在地,萧乙杀红了眼, 一掌劈去,沈铎寒以柔克刚, 握住他的手腕化解攻势,并反手将人扭送至怀内,狠狠钳住:“萧乙,你当朕休养半月才来见你是为何?”

    萧乙挣脱不开,恨恨看了过去:“沈铎寒,你只要一日将我困在这宫里,我就会一刻不停想办法杀了你。”

    沈铎寒深深凝视着萧乙的双眸,那里面满是愤怒、恨意、不甘,早已没了曾经的爱慕与崇敬。

    他咽了咽嗓子,沉声开口:“你我之间,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萧乙眼眶顿时就红了,怒而将头转向另一侧,不再与沈铎寒对视,“你害我族亲,处心积虑利用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这一步?还是你以为我会一直像傻子一样,任由你肆意摆弄?”

    趁着沈铎寒一时怔神,萧乙挣脱开他的束缚,背过身去,“我早就说过,再见之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曾经我感念你救命之恩,误将这份报恩之情当成别的感情,想来属实荒唐。沈铎寒,如今你什么都得到了,应有尽有,还将这世上所剩无几关心我的人都给杀光。你这种人根本就没有心,也不要再来堂而皇之对我施舍你那可笑的怜悯了,我不需要。”

    殿外,雨势渐大,落在屋檐上,窗棂上,劈啪作响。

    半晌,心间有如雨水漫过,开口也似带着沉闷的水汽,沈铎寒哑声道:“当年太子府一事,无湮阁确实有插手,不过动手灭门的并非无湮阁……”

    “够了!”萧乙攥紧拳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怎敢再提灭门二字!咳咳咳!咳咳咳咳……”

    眼见萧乙痛苦地捂住心口,沈铎寒立即上前接住他倒下的身子。

    “宣太医,快宣太医!”

    看着怀里的人脸色煞白,眉头紧紧拧着,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沈铎寒心里也像被揪起来一样:“萧乙,你不会有事的。”

    “呵呵呵……”萧乙气息微弱地笑出声,一手死死抓住沈铎寒的衣襟,“在你死之前,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咳咳咳!咳咳!……”

    “别说话了。”

    沈铎寒将人抱到床上,手掌贴上他胸口,替他运功疗伤,不料却被萧乙一掌拍开:“别碰我!”

    收回手,沈铎寒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章江接到消息后,匆忙拿上药箱和伞出了门,赶往碧溪宫。

    待到了门外,远远便瞧见皇帝站在殿前。雨势汹涌,雨水不停沾湿了皇帝的衣裳。他立马加快步伐上前:“参见陛下。”

    “免礼,章太医快进来吧。”

    这是章江第一次进碧溪宫,传闻中住着那位公子的地方。

    关于那位公子,自从新帝登基后就一直流传着各种说法。

    有的说,那位公子原先是新帝身边的暗卫,因为拿命救过新帝,新帝便待他不一样了。还有说,那位公子只是新帝身边的小厮,耍了心思爬上新帝的床,这才得了宠。更有言称,那位公子是新帝从西辽带回来的,长得那叫一个狐媚动人,比世间最美的女子还撩人……

    总之,新帝至今尚未纳妃,宫里民间能够八卦的,也就那位自新帝登基起便住在后宫的男子。

    章江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便是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也权当左耳进,右耳出。

    一路踏入殿内,来到床榻前,层层床幔之间,躺着的那男子身形修长,听闻人声便偏头看来,一双眸子恰巧同章江对上。

    这位阅人无数的老太医心中顿时一惊,多年来宫中各种姿容冠绝的嫔妃他都见过,然而这位公子却犹胜许多。苍白的面色徒添几抹破碎感,让人见之心怜。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一丝熟悉感。

    章太医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那公子倏然闭上眼,似是疼得晕死过去,便连忙上前把脉。

    殿前,雨势依旧,日落西山,天地间一片黯然。

    “陛下,保重身子要紧。”身旁,公公提醒道。

    沈铎寒依旧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章太医拎着药箱缓缓走出。

    “他怎么样了?”沈铎寒问道。

    章太医内心斟酌着,躬身回道:“陛下,依臣诊断看来,这位公子似乎身体曾经多次受过重伤。虽然武功高强,伤势却没有完全调养好,再加上急火攻心,积郁成疾,状况只怕……”

    “太医但说无妨。”

    “是。”章江神色略有些严肃,“这位公子状况不容乐观,需得静心调养,不可再受外界刺激。即便如此,臣也不能保证他会痊愈,毕竟那些陈年旧伤……”

    “如果朕运功替他疗伤,能助他痊愈吗?”沈铎寒回头看向章江。

    老太医心头一怔,抬眸望去,便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眸中满是认真与担忧。

    “这……”章江犹豫着,“可以是可以,只不过……”

    话未说完,沈铎寒便回身踏入殿中,走到床榻前,将人轻轻抱着扶起。

    “陛下。”章太医匆匆赶至:“此举对于运功者会有极大的损耗,陛下伤势初愈,臣担心……”

    “不必多说什么了,章太医,你帮忙照看萧乙即可,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交给你来负责调理。”沈铎寒双掌贴于萧乙后背,源源不断将内力输送进去。

    “是,陛下。”章江站在旁侧,看着这位向来冷漠的帝王这般,心中便知,那些传言恐怕都是假的。

    半个时辰后,在章江的再三请求下,沈铎寒这才停了下来,面色惨白,脚步虚浮走出碧溪宫,轻声唤道:“温洄。”

    黑暗中,一道利落的身影顿时出现:“主上有何吩咐。”

    “萧乙手下那个侍卫随风,今日一直不见人影。你去调查一下他的去向。”

    “是,主上。”

    *

    萧乙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先前身体的疼痛感与虚弱感减轻许多,他从床上起身,便看到守在门口的随风。

    “随风。”他唤道,“可有什么消息?”

    随风走了过来,从衣袖中取出玉坠,递了上前:“回公子,没有收到信件,不过钱庄老板说,送信的人带了句话回回来,说是七月五日,北郡城门外有人接应。”

    “七月五日……今日几时了?”萧乙问道。

    “回公子,七月二日了。”随风回道。

    萧乙拧眉思索之间,只听殿外一阵人声靠近——“公主请留步!”

    抬眸望去,正是那一袭红衣的明艳公主。

    格瓦再次闯进来时,就看到萧乙斜靠在床上,面色苍白。

    她眉梢一挑,不屑道:“昨日还见你生龙活虎的,怎么今日就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了,莫不是在陛下面前上演什么苦肉计?本公主最看不惯这一套了!”

    说着,她就要上前来。随风立即拔出手中长剑,挡在她面前。

    “随风,不得无礼。”萧乙开口道,“你先出去,我和格瓦公主有事相商。”

    “谁和你有事相商?!”

    “是,公子。”

    待随风离开后,萧乙再看了看格瓦身后的侍卫说道:“格瓦公主,不若也让你的人下去吧。”

    “你们几个都出去吧。”格瓦将下巴高高扬起,看着萧乙,“我倒要看看你要说些什么。”

    只见萧乙从床榻起身,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少年个头高挑,模样格外俊秀,一双精致如画的眼眸正专注地凝视着她,一步步靠近。

    “你、你想干什么?”被这般俊朗无双的人盯着,格瓦不由得后退几步,耳根微微有些泛红,“别以为让人都退下去我就会怕你!”

    萧乙走到跟前,垂下头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颊,心知这娇蛮公主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姑娘。

    “公主殿下,我有笔交易想跟你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萧乙朗声道。

    “什么交易?”格瓦疑惑地抬起一双乌亮的眼睛看向他,眸中一瞬惊艳,又立即移开视线,不敢再直视。

    “萧某知道,公主殿下心中应该不喜欢萧某。既然如此,你帮我离开皇宫,这样你就能独自拥有皇帝一人的宠爱。”萧乙缓缓道来。

    他的声音就像山涧流淌过的清泉一般清澈悦耳,又如地狱魔语一般摄人心魂。

    格瓦心中微微愣怔,不由喃喃问道:“你想离开皇宫?为什么?留在陛下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在这一刻,她甚至短暂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前来碧溪宫。

    只听这少年嗓音变得无比低沉,又无限旷远:“不是,永远不是。我想要的是自由。”

    以及,他想让那个人死。

    65

    下午, 章江再次拎着医药箱来到碧溪宫。

    昨日还奄奄一息的少年此刻正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面上气色也好了许多。

    “萧公子。”章江走上前道,“臣是太医院的太医, 圣上特命臣来给公子调养身体。”

    萧乙依旧望着窗外,并未动弹:“太医请回吧, 我的身体没有大碍。”

    “公子思虑过度,伤神伤身, 自己是感觉不出来的, 还需要静静调养些时日才行。”章江不慌不忙道来, “好在昨日有陛下为公子运功疗伤, 已经将公子身体内外的陈年旧伤治疗得差不多了, 陛下对公子一片……”

    “章太医。”不待章江说完, 萧乙便立即打断了他的后话, 转过身来看向他,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章太医了。”

    坐到桌旁, 章江替萧乙把完脉,扎完针, 再写了一剂药方, 交给一旁的随风道:“此药先由清水浸泡片刻,再沸水煮开,文火慢炖半个时辰,早晚煎服, 有益于安心神,调理脾胃。”

    待随风拿着药方离开后, 章江边收拾药箱,边说道:“要说起来,公子这脾胃属实不好,倒是让臣想起了一位故人。”

    萧乙随口接上一句:“章太医医人无数,想来脾胃不好的也不在少数。”

    “然也。”章江似乎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要真说起来,你同那位故人倒有几分相似。当年第一位嫁去西辽的北浔公主,不知道公子听说过没有。”

    萧乙原本已经站起身,准备走开,闻言心头狠狠一怔,又望了过来:“她怎么了?”

    “她也是脾胃不好。刚从番地挑选来,嫁去西辽前在宫里住了月余,时而生病,没胃口吃饭,当时就是臣负责给她治疗调理。”章江收拾完医药箱,站起身来,对萧乙道,“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今日话有些多,公子见谅。老臣先走了。”

    然而章江脚下刚迈出去一步,衣袖便被人扯住。

    “章太医请留步。”身后,那少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此刻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太医能否多给我诊治一二。”

    章江闻言,回过身来,放下药箱:“公子何处感到不适?”

    萧乙眸光闪动,依旧不肯松开扯着章江衣角的手:“太医能否多讲讲那位公主的事迹,我,我很感兴趣。”

    “这样啊。”如此,章江垂首看了眼萧乙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安慰道,“既然公子感兴趣,老臣便在此间多留一会儿。”

    萧乙这才松了手。

    “那位公主真真是个妙人儿啊,想想当年,臣也不过才三十出头,……”老太医望向远方,娓娓道来。

    萧乙全程静静听着,时而跟着眉眼舒展,唇角露出笑意,时而拧起眉头。

    故事说到最后,老太医的语气中似有无限伤感与惋惜:“最后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西辽太子府灭门一事了。我这一生救人无数,却救不了她。”

    话语之间,又似含有无限意味不明的情绪。

    “章太医为了那位公主,一生都未婚娶,可曾遗憾?”萧乙想起母亲,喉头有些哽咽,依旧问出了口。

    只见这位老太医抹了把面,摇了摇头:“我这一生见过那般惊艳的人,已经足够了。公子与她眉眼间神韵尤为相似,一时间思及故人,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章太医言重了,其实我就是,你那位故人之子。”

    “什么?!”听闻萧乙这话,章江一时间错愕不已,“可是那太子府……”

    “此事说来话长。”萧乙恳切道,“不过真的多谢章太医在那段时间对我母亲的照顾,我想她也是一直感恩在心的。”

    章江盯着萧乙看了半晌,恍然沧桑笑出声来:“我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原来当真不是巧合。”一转眼,他面色又凝重下来,“公子眼下的处境,老臣原先不能多言,如今倒是要多关心几句,你同陛下之间……”

    “我对他并无半点情分。”萧乙冷冷说道,“他将我关在宫内,不让我同外面接触。”

    “果然如此。”章江捋了一把胡须,又问,“公子是想出宫吗?”

    “我想。”萧乙垂下眼眸,不由得攥紧拳头,“可他身边厉害的人太多,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公子若是有任何需要老臣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章江沉声道。

    “不行!”萧乙断然拒绝,“此事与章太医无关,我不能连累你。”

    “傻孩子。”章江站起身来,背过身去,话语中有无限悔意,“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向她吐露心声,或许她会选择我,这样她就不会落得那般……其实在你面前说这些固然不好,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帮你并不仅仅是弥补我心中的遗憾,我也想让你过得更好,更开心。而我能帮到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所以还请公子不要拒绝我。”

    萧乙望着这位老太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既然如此,萧乙确实有需要章太医帮忙的地方……”

    *

    七月三日,宫廷将举行晚宴,以迎接东宛使臣到来。为彰显新帝之气派,文武要臣皆参与盛宴,就连新帝后宫中唯一的一名男子也将出席。

    宫内消息一经传出,人人都翘首期盼着见到这位神秘的公子。

    碧溪宫内。

    格瓦公主来回踱步,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之前不是说了不会让你去参加晚宴,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万一我们的计划失败怎么办?你能不参加吗?”

    在她身旁,萧乙一脸淡定地安慰道:“如若拒绝参加晚宴,今晚只怕碧溪宫会更加严防。无妨,计划不变,我到时候跟随公主的马车出宫。如果有突发情况,见机行事即可。”

    一听这话,格瓦嘟着脸转过身来:“呐,这可是你说的,本公主只等你到戌时,过了时辰我就走人。”

    “知道了。”

    晚间,宴席。

    这并非萧乙第一次参加北浔的皇家盛宴,但今晚这次,显然与半年前的那次大有不同。

    这一次,他不再是跟在沈铎寒身边默默无名的小侍卫。他一出现在晚宴上,周围便投来无数道目光。

    那些目光中究竟带着怎样的含义,萧乙不想深究。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最靠近沈铎寒的地方,在他走过去时,他明显感觉到从旁侧投来一道灼灼的目光。

    偏头望去,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孟停云。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萧乙不知道的是,他刚刚不经意间的一瞥,已经落入了沈铎寒眼中。

    晚宴结束后,走出宴席,萧乙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匆匆赶来。

    随风警惕地拦在旁侧,萧乙听到熟悉的嗓音里带着疑惑响起:“宋兄?”似乎是不敢相信会在这里与他相遇。

    萧乙回过头看去,来人正是孟停云。

    “孟兄。”在此处相遇实属意料之外,萧乙即便心中再念及旁事,也不得不停下来与孟停云打声招呼。

    “当真是你啊,宋兄。”孟停云几步走近,作势就搭上萧乙的肩,“原来你也在宫里当差,那咱们今后就是同僚了!”

    萧乙不由疑惑:“孟兄这是……”

    “新科状元。”孟停云拍了拍胸膛,“我孟停云是也。”

    闻言,萧乙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如此,便恭喜孟兄了。只不过……”

    他正要说起自己眼下还有事,得先行一步,就感觉自己身后有人迅速靠近。

    随后,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孟停云身边拉走。淡淡的竹香入鼻,便是不去看,萧乙都知道来人是谁。

    夜色之中,几名宫人随后赶来,宫灯照亮这一片地。萧乙挣扎了两下,却挣脱不开,握着手腕的桎梏反而更紧。

    孟停云起初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后,随即躬身道:“参加陛下。”

    “孟卿在此处,可有何事?”沈铎寒冷声开口。

    孟停云刚要回话,萧乙立即抢先一步说道:“孟大人在宫里迷了路,恰好碰上,我便给他指路出去。”

    沉默片刻,沈铎寒道:“既是如此,萧策,你送孟卿出去吧。”

    “是,陛下。”

    待孟停云走后,沈铎寒依旧没有松开手,而是拉着萧乙往碧溪宫的方向走。

    这一次,萧乙没有挣扎。他说:“沈铎寒,你不要伤害他。”

    沈铎寒一语未发,脸色愈发阴沉。刚踏入碧溪宫,他就一把将萧乙扛到肩头,走到床边,将人摔到床榻上,倾身压下:“萧乙,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的人吗?”

    萧乙一双眸子毫无波澜看着他:“你难道不是吗?先前的庞世忠,宋清琢,还有再之前的……”

    他话还没说完,沈铎寒便狠狠吻上那双一张一合的唇,堵住一切言语。

    萧乙也不甘示弱反咬回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两人口唇之间溢出。

    沈铎寒一时吃痛,松开唇盯着身下的人,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深不见底。“刚刚朕看到你对他笑了,你已经很久没有对朕笑过。”他的声音很是沙哑低沉。

    “呵。”萧乙嘲讽地冷笑一声,蓄力弓腿袭向沈铎寒身下。

    沈铎寒随即一掌摁住,电光火石间,便将萧乙翻了个身,狠狠压在身下,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敢?朕现在就办了你!”

    一只温热的手随后探入衣摆。萧乙全身打了个哆嗦,奋力挣扎着:“你这个疯子!”

    “朕就是疯子。”那只手不断游移,来到他身下。萧乙额间青筋骤然暴起,双眸应激到发红,犹如困兽般嘶吼:“沈铎寒,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然而男人却手下动作不停,连连亲吻着他殷红的眼尾:“朕等着。”

    就在这时,随风清脆的嗓音在殿外高声响起:“陛下,章太医求见,说是到了给公子针灸治疗的时辰了。”

    66

    碧溪宫外, 章江提着医药箱,垂首而立。良久,随风传来消息, 让他入殿。

    殿门打开,只见沈铎寒满身寒意走了出来, 章江默默躬身道:“参见陛下。”

    “章太医这么晚还来,辛苦你了。”沈铎寒话语中意味不明。

    章江徐徐回道:“原本应是酉时来行针的。今日恰逢晚宴, 一结束臣立刻就赶过来了,治疗一事耽误不得。”

    如此一言, 沈铎寒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行针要多久。”

    “回陛下, 行针倒是不用过久。只不过行针之后……”章江头垂得更低了些, 恳切道, “萧公子就不适宜过于剧烈的活动了, 以免影响气血运行与身体调理。”

    “知道了。”沈铎寒深吸口气, “太医何时治好, 朕何时再进去。”言下之意, 便是不打算离开了。

    殿内。

    萧乙迅速整理好衣服,从床榻起身, 狠狠擦去唇角的血迹。他剧烈喘气,眸中翻滚着浓烈的恨意, 直至见到章太医才逐渐平息。

    关上殿门, 章江一踏进殿内,便感受到萧乙身上未散的戾气,小声询问:“公子,可有大碍?”。

    萧乙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眸中已然一片清朗:“没事,章太医, 这次真的麻烦您。”

    “臣不麻烦。只是……”章江压低嗓音,“陛下还在殿外守着,未曾离开。”

    闻言,萧乙眼眸中闪过一抹狠绝:“我原先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今日当真碰上了。章太医,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章江打开医药箱,从中取出一个药瓶来,“此药具有强效催眠镇静效果,见效快,是臣特别熬制而成,即便是内力再高强的人也得至少睡上五六个时辰。”

    说完,他再取出另一个药瓶,“这里面是解药,公子可以先服用解药,这样就不会受到影响。”

    萧乙接过药瓶,紧紧握在手里:“多谢章太医。”

    不多会儿,章江走出殿内,面露忧色对沈铎寒道:“陛下,恕臣之罪,萧公子非但不愿意行针,就连晚间熬制好的汤药也不愿意喝。如此一来,即便臣有再多方法,都没办法给萧公子调养身子了。”

    沈铎寒闻言,面色一沉,转身入殿。

    踏入里间,只见萧乙依旧衣衫不整斜倚在床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唇角紧抿,倔强之中无端生出几分柔弱的意味。

    沈铎寒不由得放柔声音:“刚刚章太医跟朕说,你又不喝药了。”

    床榻上的人只目视旁处,一语不发。

    无奈,沈铎寒端起温热的药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递到萧乙唇边:“你可以跟朕闹脾气,但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然而萧乙却一掌击来,沈铎寒立即端着药碗避开,汤药顿时洒了一半。

    僵持之下,沈铎寒端起药碗,大口喝进,再凑到萧乙跟前,捏住他的下颚就将唇送过来。萧乙顺势一把扣住沈铎寒的后脑勺,反将那口药汁灌入对方口中。

    松口之后,萧乙露出畅快的笑意:“整天让我喝这么苦的药,你不若自己也尝尝味道!”

    望着眼前少年肆意的眉眼,沈铎寒心头微动,将人扣进怀里狠狠吻了上去。

    说是一个吻,两人却如同厮打的野兽一般,猛烈地纠缠到一起。吻到最后,身上的人渐渐失了力,颓然垂下头来。

    萧乙知道,这是药生效了。将人推到床上,抹了抹唇角,他走到殿外,对沈铎寒的那群侍从公公说:“陛下今日宿在碧溪宫,你们无事便退下吧。”

    “是。”

    随后,他将章太医和随风唤入殿中,对二人说道:“今日情况有变,不过也并非无计可施……”

    待交代完,他又道:“随风,把你的剑给我。”

    取了佩剑,萧乙走到床榻前,“噌”一声拔出,提剑便要砍下。

    “万万不可!”就在这时,章江赶了过来,一把拦住萧乙,“公子这是何意?”

    “章太医,你让开,今日我便要与他做个了结。”萧乙眸中闪着无名之火。

    床榻上,俊挺的男子双眸紧闭,全然不知此刻发生了些什么。

    “不可,不可啊!”章太医跪下身来,“臣不知公子与陛下之间究竟有哪些纠葛,臣毕竟是北浔臣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陛下是一代贤君。自他登基以来,勤于朝政,整治贪官污吏,颁发了不少有利于百姓众生的政策。公子,就算是看在臣今日帮了你的份上,留陛下一条命吧。”

    执剑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良久,萧乙重重闭上眼,将剑重新插入剑鞘。

    *

    再次从碧溪宫走出时,章江提着医药箱,在他身后,跟着一名侍从,头深深垂着,身形瘦削,面容隐匿在黑夜之中。

    路过看守碧溪宫的侍卫时,他开口道:“我给萧公子新开了药方,随风跟我去取药。几位今晚还多看着些,别让外人进去打扰了陛下和萧公子。”

    说完,便带着人离开了。

    一路快步前行,来到太医院,章江取出一封信,递给身旁的男子:“公子,这封信是臣亲笔加封,上面写了一些宫内没有的药材,只能出宫取药。为了以防万一,出宫时搜查到你,你还是带上臣的这封信。”

    “多谢章太医。”男子接过信,虽是萧乙的嗓音,面容却有了不小的变化,“章太医的一手易容之术,属实出乎萧乙的预料。”

    “早些年间,宫里有嫔妃让臣调制敷涂在脸上的东西,没想到眼下派上了用场。”章江淡然一笑,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面孔,语重心长道:“山高路远,公子珍重。”

    太医院距离西门较近,而在这条道上,正停着东宛公主的马车。

    格瓦将马车后厢门敞开,焦急地左右四顾着,口中念叨:“都几时了,宫门都要关了,怎么还不来?”

    不远处,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快速靠近,格瓦期待地望了过去,等再近一些,不由心生失望。

    此人不是萧乙。

    然而这人却直直朝着她走来。格瓦正要令人拿下,就听这人开口道:“格瓦公主,久等了。”

    “你……?”灯火昏黑,便是格瓦都没认出他来。萧乙“嗯”了一声:“是我。没时间了,快走吧。”随即踏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宫门,格瓦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萧乙圆滚滚的脸颊:“手感挺不错,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像你那小侍卫。不过你走了,他怎么办,留在宫里等死吗?”

    “不会。”萧乙凝眸看着窗外,“碧溪宫外那帮人盯的是我,不是他。况且随风很厉害,我让他过了寅时逃出来,也给他指好了道。”

    “好吧。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开皇宫啊,皇帝对你不好吗?我看挺好的呀。”格瓦一手撑着下巴,不解地问。

    自从答应帮萧乙之后,这两天来,格瓦时不时就跑去碧溪宫转转。看萧乙舞刀弄剑,再看萧乙吟诗作画、弹琴弄墨。

    小姑娘就是这样,前一秒还说讨厌死你,后一秒就能崇拜得两眼冒星星。

    萧乙听了这话,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你先前也说过,我若是关在这后宫中未免可惜。而我要离开的理由也有太多,并非此刻只言片语能解释的通。”

    话语间,马车已然来到宫门口。今日宫内晚宴,进出的马车多些,都是朝中手握重权的文武要臣,守门的士兵检查起来也不若平时那般严苛。

    尤其这辆马车的主人是东宛公主,这群士兵更是有眼力见,简单盘问了两三句便放人出宫。

    待出了宫门,格瓦雀跃道:“这就成功啦?那咱们现在还是先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萧乙点点头,望着窗外不语。他知道,这才仅仅只是开始。

    *

    城门边的客栈内,一道黑色身影悄声翻窗进入。

    听到动静后,萧乙立即从床上起身。待看清来人,他心里松了口气。“还算顺利吗?”他问道。

    随风点点头:“回公子,属下特地看了,没有被人发现,陛下也没有醒。”

    望着少年还略带青涩却尤为赤诚的脸庞,萧乙心头思绪万千,沉吟道:“随风,往后你就自由了。先前我问过你,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还是决定要跟着我吗?”

    只见这少年扑通一声跪下:“随风连名字都是公子给的,公子到何处去,属下就跟随到何处。”

    “好。”萧乙道,“我备了两匹马,城门一开我们就离开,前往西辽。”

    “是,主子。不过……”随风问道,“那人说是七月五日在城门外等候。”

    “我知道,我已经给恒裕钱庄的掌柜留了信,让他到时候帮忙出城转交给接应的人。至于我们,就等不了那一日了。”

    这次出城的机会很是难得,到目前一切都按计划进展,他们在城内不可多留。

    天边,渐渐亮起一抹白光。二人没有带太多行李,直接出了客栈上马前行。

    等候在城门口时,萧乙静静看着那道高耸的城墙,回想起温洄曾经说过的话,心中不由得思绪如潮。

    无湮阁的眼线遍及泽州大陆,便是离了北浔,也难保日后会不会被沈铎寒找到。原本,今日是有机会杀了他……

    思索之间,只听远处一小队快马疾驰而来,马蹄声四起,骤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圣上有令,今日出关者,一律严查!!”

    萧乙闻声,微微侧首望去。远远只见为首二人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神色巍然。

    正是萧策和温洄二人。

    67

    似是感受到这边的视线, 温洄偏头看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萧乙立即垂下头,对随风小声说:“先回去, 再想办法。”

    调转马头,离开等候出城的人群, 随风紧跟在后:“公子,这会儿来的士兵还少些, 不若我们闯过去?属下担心越往后士兵会越多。”

    “不错,你说的我也考虑到了。”萧乙拧眉沉思, “不过眼下有这二人压阵, 光凭你我二人强闯无异于送上门。还是得想办法智取。”

    天边, 太阳步步升起, 光泽普照, 路边的早茶铺子升腾起阵阵白烟, 吆喝声、车马往来声、人群攀谈声此起彼伏, 这座北浔最为繁华的都城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萧乙原本是没有心思吃东西的, 看到路边早茶铺子里的散客吃得正香,便回头问随风:“饿吗?”

    随风下意识点点头, 又摇摇头:“还行。”

    萧乙笑了一下:“你昨夜熬了一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寻了间铺子, 萧乙将马勒停, 二人下马坐到桌旁。吃饭间,只听隔壁桌的三四男女聊起——

    “这是出了什么事?大清早的,整得怪吓人哎!”

    “说是宫里跑出来个什么人,现在官兵正拿着画像到处搜寻。”

    “哎哟, 管他跑出来什么人,我这还赶着去永乡呢!今天这些布匹不运出去, 明天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咱这又不怕查,都是老实本分生意人,货也看得一清二楚。”

    “走吧走吧,赶路了,别吃了……”

    稀稀拉拉的桌椅碰撞声过后,萧乙抬起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邻桌几人拉着一架驴车朝城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走来一名男子,身着便装,表情严肃。萧乙浅浅一眼,看到他手中拿着一张卷起的画纸,再观此人步伐稳而有力,心中暗道不妙。

    如果他没有猜错,此人是无湮阁的。

    “随风,有人来了,我们分头行动,在恒裕钱庄会合。”他交代完,随即拿起桌上佩剑,转身走进旁侧的小巷内。

    而那男子也敏锐发现此处的不对劲,立即跟着萧乙踏入巷内。

    身后的动静萧乙能察觉到,但他不能动手。既是无湮阁出来的人,身手必定不凡,贸然出手只会暴露行踪。

    对于北郡城的各条巷道,他都十分熟悉。然而七拐八转后,却发现人依旧跟在身后不远处跟着。

    这样不是个办法。

    寻到一个时机,来到一处府宅外,萧乙立即翻墙而入,屏息凝神耳贴墙侧,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宋兄?”身后,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响起。

    萧乙闻言,心中顿时有几分尴尬与荒唐。一来他此刻姿势属实不雅,二来他没想到,在这处随手翻入的墙院也能碰上熟人。

    尽量维持淡定地站直身子,萧乙转过身来,淡淡笑道:“孟兄。”

    “当真是你,宋兄。”孟停云穿着一袭青衣,走近几步,作势又要搭上肩头,随后想起什么,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又放了下来。

    昨日宫宴过后,那位冷面萧统领送他出宫门的路上,跟他说了一件事。

    宋兄是皇帝的人。

    他孟停云也不是傻子,萧统领这般旁敲侧击,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虽说刚任职翰林院不久,宫里的小道消息倒是没少听说。

    只是他属实没法将那天仙般的宋兄与那勾引皇帝的祸水联系起来。再一想起宋兄曾经说过,自己杀了皇帝一事,他直觉此事有蹊跷。

    想着想着,便是一整夜都没能睡得踏实。早早起了床,来后院竹林里散会儿步。见到宋兄突然出现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夜不能寐产生的幻觉。

    眼见孟停云神色变了几变,萧乙心中了然,垂了垂眼眸:“只是无意间路过,孟兄不必担忧,我这就离开。”

    “等等。”孟停云忙扯住他衣袖,“我见宋兄这般,似乎是在躲什么人,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

    萧乙却是不语。

    孟停云又接着道,“不瞒宋兄,我确实听到一些外界声音。但无论你是何人,都是曾经救过我的恩人,也是我孟停云的好朋友,好兄弟。兄弟有难,怎可不帮?”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萧乙抬眸淡淡望了过去:“现在外面官兵在搜捕的人就是我,孟兄才刚入仕,还是不要掺这趟浑水的好。”

    说罢,转身就要走。

    “宋言,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孟停云再次将人拦下,“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上忙?又怎知我一定会被牵连?”

    萧乙迟疑片刻,便不再犹豫:“既是如此,还望孟兄写一封手书给我,我会带去恒裕钱庄让人帮忙打点。”

    孟停云不解:“你需要打点什么,我让人送来府上即可。”

    萧乙却摇摇头:“不可。我的人还在恒裕钱庄等我,况且此处府宅目标较大,若是被人盯上对你对我都不好。”

    “行吧。”

    出了府宅,萧乙一路向东,迅速赶至恒裕钱庄,与随风会和。

    钱庄掌柜见是他,眉眼笑开,躬了躬身道:“公子又来了。”

    萧乙从衣袖中取出孟停云的手书,递给掌柜,沉声道:“掌柜的,此事不能为外人知晓。”

    掌柜看完手书内容,很快便给出了肯定答复——驴车、布匹都不是问题,甚至还能给安排上几个人一起跟着,充充样子。

    “公子,是要安排上几位女子吗?通常城里布匹走货,都会有织娘跟着,防止出了岔子。”掌柜说道。

    萧乙沉默片刻,望了一眼随风,而后对掌柜道:“安排几个懂行的男子即可。”

    半个时辰后,驴车、布匹、两匹马,以及两个壮汉等候在恒裕钱庄门外。

    而钱庄对面的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内,正走出两个身形格外高挑的女子。

    细细一看,两个女子都面黄肌瘦,样貌平平,举止僵硬。穿着最简朴的衣裳,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如若不是个头过于高挑,混入人堆决计是不会被发现的。

    走到驴车跟前,萧乙坐了上去:“出发吧。”

    出城的检查比想象中更为严苛。宫里派了人手过来,还有皇帝身边的人亲自在旁看着,便是想飞一只鸟过去,都得被拦下来查查有没有夹带些什么。

    轮到萧乙一行人时,两名官兵一前一后审查着。

    “到哪儿去的,出城干什么,一一报上来。”

    前头牵驴的壮汉回道:“运送布匹,去永乡。”

    每日都有这样的商贩出城,盘查的士兵也习以为常。然而后方的士兵却喊出了声:“这是什么?”

    就见那人拿了两把长剑过来,语气不善:“为何在布匹中私藏佩剑?”

    “哦,是这样的,这位官爷,近几日说是山头上有劫匪,我们也是为了防身。”其中一名壮汉倒是机灵,连忙回道。

    听到此处的动静,旁侧又来了一个士兵头子模样的人,打开手中画卷,对着两个壮汉看了一圈,并伸手扯了扯二人面上的胡子。

    “没什么问题,放行。”

    ——“慢着。”

    就在这时,原本守在边上的萧策下马走来,接过两把长剑细细端详,神情严峻。

    萧乙心头蓦地一沉,这两把剑都是宫里带出来的普通佩剑,单看外形并无什么独特之处,再加上用的久了,很是顺手,便随身带着了。

    然而,只见萧策“噌”一声拔出利剑,再一端倪,即刻眉心一拧,转手剑尖直指壮汉:“这剑是你的?”

    眼见壮汉打起了哆嗦,萧乙连忙运气,捏着嗓子开口道:“求官爷放过,早晨在那边的早点铺子上遇到了两个公子,他们将剑卖给我们的。”说着,他状似害怕地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萧策闻言看了萧乙一眼,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对身边两个士兵说:“过去问问,早晨有没有见过一位样貌格外出众的公子。”

    “是。”

    不多会儿,两名士兵回来:“回萧统领,问过了,那铺子老板说记得见过,还说那公子身边好像跟着一位侍从。”

    “噌”一声,利剑入鞘。萧策将两把剑都拿给身旁的士兵,看着萧乙道:“失礼了,请问姑娘可记得那二人后来去了何处?”

    萧乙思索片刻,回道:“去了何处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没出城。”

    “好,多谢。放行。”

    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城门,萧乙对两名壮汉道:“有劳二位了。”

    就此分开,他与随风骑上马,一路朝着西南方向奔赴。

    栈道之上,马蹄踏起风沙。与二人相对的方向,同样有一人一马奔腾而来。

    那人身穿一袭黑衣,头戴斗笠,身子压得很低,似是在赶路。擦肩而过时,二人同时朝着对方望去。

    那一瞬间,萧乙的瞳孔猛地骤缩,旋即勒马停下。随风见状,也同样停下马,不解地问道:“公子,怎么了?”

    萧乙沉默不语,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握紧缰绳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调转马头,不可置信地望过去,他看到那黑衣男子亦停在了不远处。

    张了张口,嗓间忽然滞塞住,竟是一言片语都道不出。只见那男子缓缓转过身,再缓缓驾马而来。

    忽有一阵狂风卷起,掀翻男子的斗笠,一头高高束起的乌发肆意飘荡。男子个头很高,面庞英气十足,刀刻般的眉眼深深凝视着萧乙。

    一滴泪倏然从眼眶滑落,萧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干涩却发自内心的微笑。

    “宋清琢。”

    68

    随着马匹渐渐靠近, 黑衣男子的面庞也愈发清晰。不是旁人,正是本该死于那场车裂之中的宋清琢。

    待人走到跟前,萧乙看到他意味不明的眼神, 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依旧做女装扮相。

    抹了把面,试图将脸上厚重的胭脂水粉给擦去, 却听宋清琢轻轻笑出声:“穆儿,好久不见。”

    他这是将自己给认了出来。

    而这句话, 又似是跨过千山万水,渡过时间长河, 轻轻落在二人之间, 激起万千回忆。

    “你……还活着。”萧乙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嘴唇, 鼻腔止不住一阵酸涩, 泪水一滴连着一滴往下落。

    “是啊, 我还活着。是南舟礼在行刑前最后一刻救下我, 替换上别的死刑犯。”宋清琢再将马匹靠近些, 抬起手来, 温热指腹触上萧乙面颊,轻轻拭去两行清泪, “穆儿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

    “你既然活着,为何一直没有出现?”萧乙微微偏开脑袋, 避开对方的手。

    宋清琢的手指顿在半空, 蜷了一下,而后收回:“对不起,是我让南舟礼不要告诉你,因为我不确定, 你是否还想见到我。”

    顿了顿,他又道, “后来我知道你恢复记忆,处境不好,遇到了困难,就立马赶来北浔。”

    “你是如何得知的?”萧乙擦干泪问道。

    “是李太后,我从她那处得知你写信给她。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宋清琢说着,再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清瘦少年,问道:“这位是?”

    萧乙清了清嗓子道:“这是我的侍从随风。眼下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沈铎寒的人随时有可能赶过来。”

    “沈铎寒……”宋清琢默默念道这三个字,眸色兀地一沉,转瞬又恢复自如,“我来时已经探好路,现在去文庄县,正好能避开这条官道上途径的城镇。”

    “好!”

    入夜,三人一路策马狂奔,风尘仆仆赶到文庄县。

    这座县城不大,前后左右不着村落城镇,倒是显得有几分荒僻。天刚黑下来不久,街道上就不见什么人影,两侧商铺尽数打烊,唯有几间客栈还亮着灯火。

    寻了其中一家客栈,要了三间二楼的客房。

    客房也很是简陋,只简单放着一张床和桌椅板凳。萧乙身上没带多少东西,一进屋便立刻脱去身上女装,再卸去面上脂粉,取了些清水洁面。

    清洗到一半,房门响起。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宋清琢找来了。

    萧乙没什么顾忌,只穿了件白色里衣,面上还滴着水,刚清洗完的面庞柔和白皙,一双眸透着水色,纤长眼睫轻轻扇动,似是根根分明。

    宋清琢定定看了会儿,默然移开视线,又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面颊、下颌滴落,洇入脖间衣襟,晕出一小团水渍。

    喉间微微耸动,他声音微哑:“快将脸擦干吧。”

    “嗯,好。”

    趁着萧乙回身擦脸的功夫,宋清琢轻轻松了口气,踏入房内,反手将门关上。

    室内窗户开着,温热的风带着丝丝潮意吹了进来,拂过人的面稍,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心间那份悸动。

    “清琢哥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萧乙擦完脸,坐到桌旁,望着对方。

    宋清琢微微一怔:“你刚刚唤我什么?”

    “清……”萧乙意识到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吞回了肚中。大家都已经长大成人,不适合再用年少时的称呼了。

    见他抿唇不语,宋清琢也没有再追问,只沉声开口:“穆儿,还记得当初在勋王府,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萧乙点了点头,他自是记得。当时听到那番话,他只觉荒唐,如今想来,却是句句令人动容。

    “此刻我还是那句话,我愿意放弃所有一切,只为陪你归隐山林。就连地方我都已经找好了,那里远离人烟,绿水青山环绕,风景优美。我相信我能够护你一世周全,穆儿,你愿意吗?”

    宋清琢的话语声不高,却字字句句直入人心。萧乙不由得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一片黑夜。

    他犹豫了。他何尝不向往那样的生活,那般的闲适平静又安宁。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于山野间纵横,于林深处剑舞,朝可闻鸟鸣,夜可望辰星。

    可他真的能吗?沈铎寒就像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一日不除,他一日想起便如鲠在喉。

    “你在顾虑什么?”宋清琢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同样望向窗外,“沈铎寒吗?”

    “穆儿,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些什么联系。”宋清琢的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苦涩与无奈,“不过既然已经逃出来了,不若就此翻篇而过,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吗……”萧乙口中喃喃,缓缓闭上双眼。

    那些过往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晃过,爱过也恨过,哭过也笑过,人间种种,真的能一并放下,重新来过吗。

    再次睁开眼,萧乙似是下定某种决心:“那就试试吧。”

    *

    在西辽的西北处,与凛川交界的地方,群山环绕,绿野遍及。

    山里没有村落,只有山脚下有个叫桃源乡的小村庄。村庄里的年轻人长大后迁至旁处生活,有的将家中老人带走,有的没带走。要真说起来,这小村庄里现如今也就住了七八户人家。

    半个月前,萧乙一行三人刚来的时候,路过桃源乡。村里的男女老少闻着马蹄声,纷纷出门来瞧瞧热闹。

    这里地方偏,一年到头来不了什么新人,这回倒好,一次来三个,还都是个顶个年轻俊朗的小伙子。村里的人淳朴又善良,都从家里拿出鸡鸭鱼肉,塞给新来的小伙子,以作欢迎。

    就这样,三匹马满打满载入了山,一路弯弯折折穿过山林沟壑,来到半山坡的一处老房跟前,收拾改造好,一人一间屋,一住就是半月。

    半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人之间,也不再有什么主仆尊卑之分。白日里,三人轮流进山里打猎挖菜,若是缺了什么,便下山去桃源乡买,再买不着,还能骑马去远些的寺河镇上买。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清晨,萧乙在鸟鸣声中醒来。这一天其实与往日并无区别,他心中却莫名有些发慌。

    清早的山里雾气缭绕,屋里屋外都不见另外两人身影。

    马少了两匹,今日轮到宋清琢进山打猎,他素来天刚亮就出发,下午早早便回来。随风的话,兴许是下山采购了,也不会去很久。

    可即便这么想着,心里的那份不安感依旧还在。就像有一把刀悬在心口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恍惚间,他想起了,今日距离逃出皇宫刚好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没有沈铎寒,没有打打杀杀,只有闲云野鹤的生活。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尝试着将自己从过去的痛苦经历中抽离出来。

    可真的有用吗?

    每当夜幕降临时,夜深人静时,躺在床榻之上,闭上眼睛,他眼前就会出现太子府灭门那一夜的刀光血影。无数的哭嚎呐喊,无数的死不瞑目,都一寸寸挤进他的大脑,掠夺他的呼吸,让他痛苦不堪。

    还有母亲绝望的倒地,阿姊仇恨的笑意,庞公无奈的嘶吼,都挥之不去,夜夜入梦。

    白日里,大脑一日比一日昏沉,可他却装作无事发生,同宋清琢说笑,同随风舞刀弄剑,待到夜间,又是新一轮的折磨。

    这样的他,真的正常吗?可若是不正常,又当如何得以解脱?

    疼痛从指间传来时,他猛地一惊,思绪回到体内,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举起了匕首,划破指间。

    鲜血从伤口迸出,血珠连成串滑落,他怔怔地望着,却忘记了包扎。

    “公子?”门外传来随风一声惊呼,少年风一般卷来,拧眉看着萧乙指间的伤口,“公子受伤了?”

    随即翻出纱布,三两下将伤口处理好。

    “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伤。”萧乙扯了扯唇角,转移话题,“你去哪儿了?”

    “哦,领马去远些的地方吃草来着。”随风这些时日变得开朗许多,圆头圆脑的傻傻笑着,“公子,我找到了一片可绿的草地,足够喂三匹马吃好一阵子了。”

    “是吗。”萧乙也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那真是太好了。”

    到了下午,太阳落山之前,三人落座院中的竹桌旁,面朝橙红晚霞,一起吃上了热腾腾的晚饭。

    吃完收碗的时候,萧乙不小心露出自己受伤的手,被宋清琢看到,一把握了过去:“你的手怎么了?”

    随风见状,连忙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收好,一个闪身进了厨房。萧乙扯回自己的手,淡声说:“今日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

    “平常用惯了刀剑的人也会被刀剑误伤啊。”宋清琢打趣道。

    萧乙不语,只静静坐在竹椅上,望着迅速西落的太阳。

    黑暗降临前,宋清琢站起身:“穆儿,我去拿油灯出来。”

    离去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萧乙一人。他缓缓垂下头,埋入臂弯之间。

    眼前似乎又闪过一幕幕血色,数不尽的人绝望地哭嚎着向他爬来。

    耳边,窸窣的脚步声渐近,直至跟前。

    “这么快就取来了啊。”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尽量调节好面部表情,抬起头来。

    天边最后一丝残存的余晖照映下,男子的面容宛如神祇,却令人通身冰寒。

    “萧乙,朕来接你回去了。”

    69

    萧乙静静地仰头望着, 他知道,心口上悬着的那把刀终于掉了下来,砸得他血肉模糊。

    那抹余晖消散, 天地一瞬间黑沉下来。张了张嘴,他艰难挤出几个字:“你是怎么找来的?”

    沈铎寒并未开口, 在他身后,那抹几近与夜色混为一体的身影走了上前:“是我, 早前你出城门的时候,我就察觉出不对劲, 便一路跟着。”

    出乎意料, 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萧乙的视线落到温洄身上, 又收了回来。他再次蜷了蜷手臂, 不知为何, 九月的傍晚余热还在, 他却感到寒意一阵又一阵袭来。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 比如他对沈铎寒的那份恨意。

    他依旧恨这个人, 恨他助别人铲除父亲,恨他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恨他逼死那么多人,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自己……

    可这份恨意, 却又令人心生疲惫, 似是一个沉甸甸的枷锁,将他拖入仇恨的无底洞,永世爬不出去一般。

    “何人?”屋内,宋清琢点燃油灯走出, 一步步来到院中,火光稀微, 寸寸照亮来人。

    “是你。”剑眉拧起,他放下油灯,想将萧乙拉到自己身后。

    人刚起身,另一只手就被沈铎寒一把握住。

    “好久不见了,宋清琢。”沈铎寒紧紧钳住萧乙手腕,不让他离开身边半步。

    夜色之中,两个高大的男子冷冷对峙,一个俊美无铸,一个英朗无双,谁都没有松手。

    “听闻北浔新帝政事繁忙,不知怎么有空亲临寒舍。”宋清琢道。

    沈铎寒淡声回道:“我的人在这里,自是要过来的。”

    “这里没有你的人,我也不会让你带走穆儿,请回吧。”

    “宋清琢,你现在无权无势,朕动一动手指头都能弄死你,你拿什么来跟朕争?”

    “够了!”萧乙奋力挣脱开两人束缚,后退几步站到宋清琢身侧,轻声说道,“沈铎寒,我累了,我不想找你报仇了,你也放过我吧。”

    他的头低垂着,不知看向何处。沈铎寒用目光一寸寸描绘少年的容颜,暖黄的火光柔柔地映在少年面颊上,衬得他愈发眉眼如画。那略显消瘦的下颌线和倔强抿起的唇角,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在此处好像过得并不多好。

    沈铎寒沉沉深吸口气,冷声开口:“萧乙,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跟朕走,要么朕杀光下面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

    一番话落,萧乙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仇恨的火焰在他眼眸中再度燃起,他紧紧攥起拳头,狠狠瞪着沈铎寒,只恨不能就地杀了眼前这人。

    可是他杀不了。沈铎寒身后跟着的几个黑衣人,一看就出自无湮阁,单凭他们三人根本毫无胜算。

    那侧,玄武殿殿主同样凛然伫立,手中握了把长剑。温洄说的没错,泽州大陆之上,没有什么能逃出无湮阁的掌控。

    萧乙知道,沈铎寒想做的事,都会做到。那不仅仅是威胁,更是警告。

    这段偷来的时光,终究是到头了。

    半晌,萧乙颓然松开掐出红痕的手,恨恨地说:“我跟你走。”

    *

    从西辽一路前往北浔,再从边关一路来到北郡城,走走停停又是一月余。

    沈铎寒来时悄无声息,回宫路上倒是在民间传开了。说是新帝体恤民情,初上位之际便微服私访,心怀子民。

    起初沈铎寒拉着萧乙共乘一架马车,夜间也共宿一室。萧乙反抗得厉害,一碰面就出手,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

    这样一来,就变成沈铎寒乘坐马车,萧乙驾马随行,晚间也分开两室,各睡各的。

    就这么沉默地度过几日后,忽然有一日,萧乙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沈铎寒把人抱上马车时才发现,这少年瘦了许多,轻了许多,后背的肩胛骨都有些硌手。

    把随风唤来问了几句,才知道萧乙这几日吃得很少,白日赶路劳累一番,晚间又睡得很少,人就这么一天天消沉下去。

    再往后,直到回皇宫,沈铎寒都把人牢牢看在身边。可渐渐的,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萧乙变得愈发沉默,甚至不再和沈铎寒动手。

    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静静看着窗外,不言不语。吃饭照样吃,睡觉照样躺在床上,可是他的身上,却逐渐失去了活力。

    待到十月回宫的时候,天气转凉,碧溪宫的繁花绿叶也卷了黄边儿。

    沈铎寒叫来章江,给萧乙看看身体。

    那是一个还算明媚的午后,章太医提着他的医药箱,再次来到这座宫殿之外。

    看守的侍卫较之前多了许多,将整个碧溪宫围了一圈。章江进去前,甚至连医药箱都被侍卫里里外外搜寻一番。

    殿内四处无人,章江被随风领着到了院中,远远看到萧乙半躺在藤椅上。

    少年身上裹了一条薄毯,似是在小憩。等章江走近些,他缓缓睁开眼,微微扯了一个笑:“章太医。”

    章江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再向前一步。两个多月的时间未见,少年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明明在笑,可那双好看的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神采,整个人就像是一碰就会碎的瓷人,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公子。”章江慢慢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的竹椅上坐下,“臣来替公子把脉。”

    “好。”萧乙从薄毯下伸出手来。章江把上皓白纤细的腕间,眉头越拧越深。

    待把完脉,章江没有离开,而是先让随风退下。

    只剩下二人时,他轻声问道:“公子思忧过度,是因为再次回到皇宫之中吗?”

    萧乙将手缩回薄毯下,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却是不语。

    章江又放柔声音,“公子,老臣曾经帮过你,又是你母亲的故人。你若心中有事,不妨跟臣讲讲。”

    话落,过了许久,萧乙才迟迟开口:“章太医,你说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听闻此言,章江心中猛地一惊,正欲开口时,又听萧乙继续说,“你知道的,我是太子的儿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拥有这世间最多的宠爱,人人都羡慕我,渴望成为我,我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辈子。可后来,太子府被灭门,父亲,母亲,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公子……”章江一声哀道。

    “我被救了,那个人照顾我,待我好,教会我许多。”萧乙将薄毯往上裹了裹,只露出一张无悲无喜的脸,“那时我又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能被这样的人特殊对待。后来,我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我知道了爱一个人的滋味,我甚至愿意为他而死。可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利用我、为了实现他的野心而设下的骗局。”

    萧乙又轻笑出声,“他不仅是个骗子,更是让我家破人亡的帮凶。章太医,你说,这样的人,我是不是该恨死了他,是不是该杀了他?”

    听到这儿,章江不由得再次望了过去。少年的眸中满是凄哀与绝望,寻不到一抹恨意。

    “公子所说的这人,可是……”章江咽了咽嗓子,终究没有说出“陛下”二字。

    此刻正值日光朗照时,而这处碧溪宫的院落里,却似乎有些过于清冷了。

    章江能猜出萧乙这几年过得不好,但他不知道个中细节。眼下听到了,只觉心疼与无奈。

    可他又不能像安慰别人那样说一句“都过去了”,这样对于萧乙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公子,臣曾经帮过你一次,就能再帮你第二次,若是你还想逃出去,臣……”

    话未说完,只见少年摇摇头,惨然一笑:“我想逃,可是逃不出去。就算逃出了宫,也逃不出他的视线。就像是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我却杀不了他。他身边的人太多,不会让我有动手的机会。就连你,章太医,你也会阻止我。你说他是贤君,那我杀了他岂不成了罪人?呵呵呵……”

    萧乙缓缓闭上双眼,一滴泪从眼尾滑落,“我现在只要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们来找我,满身鲜血。我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在不停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报仇。”

    “章太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从碧溪宫出来时,章江心情沉重。他提着医药箱走到御书房,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臣见过陛下。”

    沈铎寒闻声,从奏折中抬起头,按了按略显倦意的眉心,问道:“有劳章太医,他现在如何了?”

    “陛下!”只见章江直接跪到地上,“老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何执意将萧公子带回宫中?”

    一席话落,御书房内满是寂然,唯有那蟠龙耳香炉内的熏烟袅袅升空,悠悠荡荡沁入鼻腔内,拨动着人的心绪。

    “你们,都下去吧。”沈铎寒屏退左右,微微靠上椅背,单手抵着额间,目光淡淡地落在章江身上,却不让他起身,“章太医这般问是何意?”

    章江慨叹道:“依老臣所见,萧公子近来思虑过度,郁郁寡欢,恐生心疾,而这心疾的源头,或许就是……”话说到一半,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抬首望着沈铎寒。

    “你的意思是,他心疾的源头,是朕?”

    “臣不敢妄言。”章江复又低垂下头,恳切道:“老臣见陛下待萧公子不薄,处处牵挂萧公子,又不远万里将他寻回。敢问陛下对萧公子,有几分情?陛下是否又知道,世间情爱,都需建立在平等相待、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强求来的,便不是爱。”

    一语毕,章江深深叩首于地,“萧公子如今状态令人堪忧,老臣恳请陛下放他出宫。”

    室内,烛火轻轻摇曳,在沈铎寒俊美的面庞落下一道冷寂的光。

    良久的沉静过后,只闻这位新帝冷声道出三个字。

    “朕不允。”

    70

    入夜, 沈铎寒批阅完最后一叠奏折,离开乾安殿,来到碧溪宫前。

    两座宫殿分明隔得很近, 来时的路却像走了很久。

    “陛下,要不要老奴进去通报一声?”旁侧的公公问起。

    沈铎寒略微抬手:“不必了。柳森, 你在外等着,朕一个人进去。”

    “是, 陛下。”

    碧溪宫的前庭栽种了各种花草绿植,穿过庭院, 便到了殿外。殿门紧闭, 里面亮着烛光, 门外只守着一个随风。

    “他睡了吗?”沈铎寒轻声问道。

    “还没有, 刚刚属下才将药送进去, 公子正在书室看书。”随风小声回道。

    “知道了。”

    轻轻推开门迈入殿内, 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息。像是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颇为淡雅, 闻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却能让人心绪安宁不少。

    殿内四角燃着烛火, 沈铎寒放轻步伐朝里走,来到书室, 却发现空无一人。

    心中顿时一紧, 他立即在殿内寻找起来,直到来到浴池旁。水波荡漾,而在清水中央,隐隐可见一道人影沉溺其间。

    “萧乙!”惊呼一声, 纵身跃入水中,将人一把捞入怀里, 带到岸上。

    “你在干什么?”他厉声质问,语气中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许颤抖。

    萧乙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单是这么抱着,就能感受到身上的骨头格外硌手。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色也极淡,眼睫轻颤了两下,随后睁开,一双眼眸失神地望了过来。

    “是你……”他的声音虚弱至极。

    沈铎寒心头狠狠揪起,将人一把抱起,来到床榻间放下,伸手就要去脱萧乙潮湿的外衣。

    原本愣怔的少年此刻就像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剧烈的反抗。他一掌拍掉落在身上的手:“别碰我!”随后用被褥将自己裹紧,一双眼眸通红地盯着沈铎寒。

    沈铎寒收回手,定定地同他对视。沉默片刻后,将萧乙连人带被褥一把抱起:“章太医说你近来身体状况不佳,朕带你回乾安殿,往后你就住在那处。”

    萧乙不依,张口便狠狠咬住他的肩头,死死不松口。沈铎寒忍着疼痛,脚步却不停。一路下来,肩头被咬得鲜血淋漓。

    “陛下,要不要宣太医?”柳森见此状,担忧问道。

    “不必。”沈铎寒抱着人回了乾安殿,屏退旁人,将萧乙放到床榻上。

    少年的唇角带着些许血色,衬得面色越发白得发青。他不言不语,只是将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目光既冷又恨。

    一想到刚刚在碧溪宫见到的那一幕,沈铎寒不由得心中阵阵后怕。但凡他晚去了一步,萧乙就……

    心头无法压抑那股烦躁与不安,他将人一把扯近:“你疯了吗!你想寻死?为什么?”

    萧乙依旧冷冷看着沈铎寒,片刻,他移开视线,惨然一笑:“你不会懂的,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

    “朕不懂,你可以告诉朕,为什么要做伤害自己的事?”

    “因为我不想被困在这里!不想见到你!不想活了!这个答案你满意吗!!”萧乙歇斯底里吼出声,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说完后,他重重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像被抽走灵魂,顿时软下来。

    沈铎寒慌忙接住他的身体,朝外高呼道:“宣太医!”

    *

    再往后的日子里,天气渐冷,万物凋零。萧乙在乾安殿仅过了一夜,又被送回碧溪宫。

    碧溪宫来了不少生面孔,有丫鬟有太监。白日里无论萧乙做什么,身旁总有人跟着。章江也隔三差五来给萧乙把脉,陪他聊聊天,再端来一碗又一碗奇苦无比的药。

    到了晚间,沈铎寒夜夜不落,宿在碧溪宫内。渐渐的,这事被宫里民间传得头头是道,说是新帝盛宠一男子,只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后宫连妃子都不纳。

    但世人不知,碧溪宫的寝殿内放着两张床榻。而这位新帝几乎夜夜难眠,隔三差五便起身查看一番,人是否还安然无恙。

    世人更不知,碧溪宫的寝殿内时有厮打发生。这两个武功同样卓然于世的男子过招只限于拳脚功夫,一个招招致命,凶狠利落,一个以柔克刚,化险为夷。

    就这般,秋去冬来,雨雪纷飞,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日,两人厮打过后,沈铎寒反手将人压在床上,十指紧紧扣上,俯身凝视身下的人。

    “放开我!”萧乙大口喘气,用力挣扎,双眸狠狠瞪着沈铎寒。

    他的面颊不再苍白如纸,他的眼神也不再淡漠如水,他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他的血脉在肆意流淌,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杀了面前这个人。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沈铎寒才能感觉到萧乙的生机。

    “萧乙,如果厌恶朕,痛恨朕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沈铎寒微微垂下头,额头抵上少年的额间,气息交错,“那就带着有招一日能杀了朕的念头,好好活下去吧。”

    话落,他轻轻吻上那张唇。

    这个吻起初无比轻柔,无限缱绻,像是带着无尽的缠绵。随着身下人的挣扎,吻也不断加重,即使被利齿咬上舌尖,血腥味激荡,也丝毫没有停止。

    欲望渐渐燃起,一条腿挤进双膝之间。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氧气变得稀薄,热度在攀升,然而忽然间,却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水。

    沈铎寒睁开眼,看到身下的人闭上双眼,眼睫震颤,泪水从眼角滑落,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绝望。

    心中一时刺痛,脑中也想起章太医曾经说过的话,他停下动作,怜惜地吻了吻萧乙眼尾的泪痕。

    “别哭了,朕不碰你。”话语里满是克制与沙哑。他轻轻睡在旁侧,搂上萧乙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如许久之前,两人还尤为亲昵时会有的睡姿。

    吻了吻少年的额角,鬓发,他不再言语。

    这一次,沈铎寒一夜未眠。怀里的人一直在流泪,无声无息,似乎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也将他的衣襟尽数沾湿。

    他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日萧乙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昏迷不醒,沈铎寒上完早朝便立即折回碧溪宫。

    殿内燃了暖炉,他脱去落满冰雪的大氅走近些,见床榻上的人依旧双眸紧闭,面露痛苦。

    “他怎么样了,可是受了寒?”

    “陛下。”章太医候在一旁,低声道,“公子有肺热气郁之症,恐怕不仅仅只是受了寒,而是心疾的躯体症状。”

    闻言,沈铎寒眉头微蹙:“朕问过随风,他这些时日都有好好吃饭喝药,晚间朕也看着他入睡,为何身体还不见好转?”

    章太医摇了摇头,叹息道:“心疾本就难以治愈,外在用药只能稍加调理,最主要还在于公子自身。他若是心中一直郁结难消,臣担心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沈铎寒眉头皱得更深,沉默片刻,又道:“那依章太医之间,朕该怎么做。”

    章江垂首回道:“让公子做他想做的事,放他出宫。”

    “章太医,朕之前应该说过,这件事没得商量。”沈铎寒话音骤冷。

    章江丝毫不乱:“可公子的状况陛下也已经看到了,如今陛下命人无时无刻不看守着公子,这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折磨。若是有一日没有看守住,公子寻了……”

    “住口!”

    大殿之内,一众太监吓得纷纷跪地。章江也缓缓跪到地上,直起身子进言:“陛下不愿听,臣也要说,这是为臣子的本分。臣身为萧公子母亲的故人,便是为了这份情面,臣也要说。常言道弱水三千,陛下贵为天子,何须只取这一瓢?萧公子过得并不快乐,陛下看到这样的公子,心里难道能快乐得起来?既然大家都不快乐,又为何还要一再强求?”

    一袭话落,沈铎寒张了张口:“朕……”嗓间干涩,却是一字都道不出。

    停顿片刻,他才开口,“朕不想失去他。”

    即便萧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他依旧不想失去。曾经他没有能力保住母亲,而今他是君王,他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可是陛下……”章江又接着坦言道,“老臣虽然一生未婚娶,但心中知晓,爱一个人本就是件不求回报的事,爱不应该是自私的。陛下心中若有公子,不妨替公子想想,他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一味追求陛下想要的,只会令你和公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说完,章江深深叩首于地。

    良久,沈铎寒沉沉开口:“起来吧,章太医。”

    转过身去,他又道,“这些时日朕不来碧溪宫了,还望章太医好生照顾他。”

    提步迈出宫殿,来到殿外。站在天地之间,沈铎寒仰头,望着漫天白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屋顶、地面,忽然想起,去年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把萧乙从无湮阁带了出来。

    眨眼之间,一年过去,凛冬又快来了。

    北浔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开元节上,西辽再次派使臣来访,丞相南舟礼也在其中。

    然而开元节之后的第五天,西辽快马传来急报,先皇三子宋清琢发动宫变,率领旧部兵马攻入皇城,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西辽皇军不敌,西辽皇帝被当场诛杀,朝中众臣纷而拥立新君。

    短短几日之间,风云变幻,一朝更迭。

    西辽使臣离开前,沈铎寒与南舟礼二人于御书房彻夜长谈。直到第二日早晨,碧溪宫传来消息。

    萧乙再次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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