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这样唤她?
他疯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沈希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如遭雷击,将掌心掐得出血,方才没有失态,指骨疼得近乎麻木,铁锈气也幽微地溢了出来。
她的脑中混乱一片,理智的边线快要被突破。
“乐平昨日入宫时还提到过你,”萧渡玄的容色沉静,“她问朕小希去哪儿了,近日怎么都不进宫。”
他轻笑一声:“朕也在想,你这姑娘去何处了。”
新帝温和克制,随性宽容。
明明是如隔云端的尊贵人物,与沈希言语时,却仿佛是在同亲友谈家话。
众人的目光里蕴了更多的钦羡,但沈希的心底却越发的乱,思绪杂糅成了团麻,理都理不清晰。
她强逼着自己抬头,对上萧渡玄的视线。
玄色的眼眸凝着微光,分明是深黑色的,却又仿佛是凝了一泓皎月。
带着几分戏谑的冷意,像是中央洄流的渊水,轻微地浮动着。
沈希用指尖按了按掌心的血痕,紧掐着手指斟酌说辞。
但她还未开口,萧言便已为她应答:“皇叔,表妹先前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这才迟迟没有进宫,叫您和姑母担忧了。”
“哦,原是如此。”萧渡玄移开视线,没有再看向她,也没有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执起杯盏,轻抿了少许,温声问道:“去云州的这一趟,还算顺遂吗?”
“一切顺遂,皇叔。”萧言笑着应道,“蒋刺史也颇为配合,剿灭匪首后,匪徒们便纷纷归顺了,此番剿匪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损伤。”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功劳,但连沈希都能听出来,此番剿匪顺利,萧言必是费了十足的功夫。
嫁得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夫君,还是比嫁给一个温润书生要好得多。
赌书泼茶的生活虽好,却并不是她想要的。
萧渡玄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赏。”
他微微颔首,“来人,去将承钧拿过来吧。”
承钧?
那可是高祖皇帝曾用过的名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比起萧渡玄要将之赏赐给萧言,更令沈希震惊的是这把名剑竟会在萧言的手里。
高祖皇帝晏驾之前,曾说过要将承钧留给最信重的子孙。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承钧是给了齐王,没成想竟是被留给了萧渡玄。
沈希一阵阵地心悸,她紧咬着舌尖,竭力地保持着面上的矜持和端庄。
萧言也颇为激动,似是全然没有想到新帝的赏竟如此之大。
他俯身下拜,言语中尽是推脱:“皇叔,领兵剿匪本就是臣的职责,能得您赞许臣便已十分兴奋,晚辈无能,哪里配得上如此重器?”
萧渡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做得好,朕自然是要赏的。”
“这物什朕拿着也没用,”他轻笑道,“还不如交予你们这些年轻人,改日清明祭祖,也舞给先祖看看,算是没有埋没此物。”
萧渡玄接过长剑,亲手交予了萧言。
萧言还未经过如此礼遇,单膝跪在地上认真接过。
他低着头,因之全然没有看见新帝的指腹是怎样抚过沈希的手背,又如何勾住她颤抖指节的。
冰冷的玄色袖摆上纹绣银色的暗纹,漫天的星河尽在方寸之间,灿然明丽,又隐约幽微。
但在这之下,藏匿的却是晦涩至极的悖伦交缠。
他是真的疯了。
沈希心脏狂跳,她眸光晃动,惊慌无措的情绪化作眼尾的薄红,无法克制地颤抖眼睫。
她被灼烧得想要抽回手,鼻尖也恐惧得沁出了汗。
与之同时,檀香穿过鼻间,涌入肺腑,将过往的记忆全都唤醒。
晕眩的,痛苦的,难捱的感官杂糅并起,让沈希的身姿都有些摇晃,片刻后她才意识到发黑的、打转的只是她的视线。
长久以来的礼仪教习让她在最惊乱的时候,也能维持姿态的端庄和完美。
沈希紧咬着牙关,哀哀地看向萧渡玄。
她不知道这样可怜的目光还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现今的他,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
萧渡玄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祯平吉祺,万事胜意。”
接着他就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将跪在地上的萧言扶起。
叔侄二人走到前方,年轻的叔叔看着有为的侄子惊喜地抚剑,相处融洽,又颇为亲近。
如果方才这位叔叔并没有那般轻佻地掠过未来侄媳的柔荑,或许会更好。
沈希收回视线,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久久未能平息。
她几乎不敢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
难以言说的恐惧像是蛇的信子,顺着指骨往上攀升,游过手腕、肩头、脖颈,一路蔓延至全身。
掌心尽是冷汗,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溅起的却是弥漫着檀香的震悚。
未来的夫君得新帝的信重,仅是初见就赏赐如此大礼。
这该是十分高兴的事,可沈希却提不起任何的劲。
她的耳边不住地轰鸣着,既听不清两人在交谈什么,也听不见其余人的应和声。
四处都是嘈杂的,纷乱的,一如她背叛萧渡玄的那个夜晚。
是了。
两年前家族危难时,她曾经卑劣地引诱过萧渡玄,又在他失势后无情地将他抛弃,还彻底远走燕地跟着父亲投奔叛乱的新主……
与当年的不堪相比,眼下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沈希听着剑鸣的铮铮声响,胸腔里除却恐惧,又漫涌起少许的懊丧。
但她清楚地知道,从她引诱萧渡玄的那夜开始,他们之间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曾经那般难的路都走过来了,现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她还很快要嫁给平王世子。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不能再影响她现今的生活。
沈希紧紧地掐住掌心的血痕,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但在那怪诞的触碰过后,萧渡玄再也没有将视线投向她。
与她这个昔日叛臣之女不同,族姐们早已是臣妇,出门在外的身份也并非沈氏女,而代表的是各个丈夫的妻室。
新帝一一问候了她们的夫君,众人皆是受宠若惊。
唯有在擦肩而过时,萧渡玄又轻声向沈希问了一句:“要嫁人了啊?”
她咬紧了下唇,应道:“是。”
他带着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甚好。”
萧渡玄的神色如常,看沈希的目光几乎带着些对晚辈的关切,方才的那一回触碰就宛若是她的错觉。
然天公不作美。
大殿外一片阴沉灰暗,明明还未到暮色时分,天就已经全黑了。
暴雪如若鹅毛,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有愈下愈大之势。
青云寺建在山腰,倘若大雪封山,没有一两日都难以离开。
前几天都好好的,怎么偏就今日天色忽转?
沈希蹙起眉头,心中不安的情绪继续上涌,分明是在寒冷的雪天,额前却泛起了薄汗。
跟在萧渡玄身边的侍从也纷纷皱眉。
新帝的神情倒是很平淡,只轻声说道:“去看看,还能走吗?”
“若是不能走,”他轻扣着指节,“就暂居寺中算了。”
随扈们紧忙去探看,得到的消息却是路已经不能走了。
好在青云寺常有香客暂居,余有许多禅房。
如果是孤身前来的话,纵是冒着雪,沈希也要寻法子离开。
可跟众人一起,即便是想要再看看也不能。
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暴雪封山是没办法的事,但心中总有一道声音在提醒她要仔细些,勿要踏入罗网与陷阱之中。
用过斋饭后,沈希和萧言一道往禅房走去。
山崖负雪,万丈苍白。
乌沉沉的夜空向下倾轧,落雪亦是分外皎洁。
分明是极美的景致,但因被困在寺中,显得有些逼仄压抑。
沈希心神不宁,连萧言都看出了她的忧虑,但他却猜岔了缘由,只以为她是不习惯外宿。
“表妹还没有在青云寺居过吧?”他温声劝慰道,“这里的禅房环境很好,院落里还有温泉,并不比你们沈家的鹭川别业差。”
能让萧渡玄到访的地方,自然是不差的。
沈希不愿再频繁地想到他,但心弦紧绷着,与惊弓之鸟无异,萧言说什么,她都会想起萧渡玄。
“我不是担心这个,表哥。”她轻笑了一下,“我只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其实沈希是见过的。
燕地的雪可比上京要大得多。
萧言怜惜地说道:“去年的雪也是这般大,宫墙都要给下白了,真可惜你没能见到。”
沈希眸光流转,轻声说道:“这回不是见到了吗?”
她没有故意抬声,也没有带着情绪说话,只是静静地抬眸看向萧言,将小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禅房并不远,沈希的话音落下后,便已经到了门前。
萧言比她还要克制守礼,两个人虽已订婚多日,但却连私下的相处还没有过几回。
他正是气血方刚的年岁,又爱了她那么多年,不可能心中全无想法。
不过是因为珍重她、爱惜她,方才如此地克制。
“表哥,我的确是有些怕的……”沈希微微踮起脚,“从父亲那夜险些被杀后,我就常常梦魇,即便是在家中也总是惊醒,怎样都睡不安稳。”
她按住萧言的手,在他耳边很轻声地问道:“表哥,你能不能陪我片刻?”
这是很危险的话语。
不能说给男人,尤其不能在夜间说给男人。
但沈希也是铤而走险,今夜同被困在寺中,萧渡玄方才又做了那样的事,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眼下她所能依仗的唯有萧言,她也必须要依靠萧言。
“表妹,这于礼不合……”萧言的声音微颤,耳尖也泛起红来,“我们虽已订亲,但还未成亲,若是被人发觉会有损你的声名。”
损了才好呢。
沈希有些偏执地想到,那样她就会和萧言绑得更紧。
她并不是那么地重视虚名,比起这些缥缈的名声,她更看重的是切实的利益。
不然,两年前她也不会做出那般出格的事。
沈希收紧手指,插入到萧言的指缝里,声音也蕴上水意:“不会有人发觉的,表哥……”
“我还没有一个人在外间独居过,”她低声说道,“你只陪我一炷香的功夫,也不成吗?”
沈希轻扣着萧言的手指,用柔嫩的掌心触碰他的手背:“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谁还会说道呢?”
萧言性子温润,对她更是极其没有办法。
“我至多只能停一刻钟。”他坚持地说道,“等你睡过去了,我就立刻走。”
即便如此,萧言仍是将步子放得慢到不能再慢。
沈希牵着他的手,也慢悠悠地将他往禅房里拉。
推开门的刹那,浓烈的檀香如若梦魇侵袭而来。
禅房内晦暗无光,原本还燃着的长明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然太师椅上那个男人的身形却是那般的清晰。
萧渡玄坐在檀木椅中,勾唇看向她。
他的神情既淡漠又随意,声音也轻得异常,就仿佛过往的许多年:“过来。”
沈希背光站着,却感觉自己陷入了至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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