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虽然应了沈希的话,但心中仍是一直觉着不安。
前几日父亲大胜的消息传来,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朝,等到平王回来后,别说是顾家,就算陆恪本人来找麻烦也丝毫不须惧怕。
他还是觉得不必这般急的。
不过一想到那日沈希红了的眼眸,萧言还是禁不住地生出怜意。
这些年来表妹受了太多委屈。他不能让她再继续活在恐慌和紧张中了。
再一想到她含羞恳求时的神情,萧言的耳根更是灼灼地烧了起来。
真是跟做梦一样。
再有一个月不到,表妹竟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萧言敛了容色,步履也加快少许。
但不知为何,萧言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那视线并没有多么锐利,却一直紧紧地黏在他的背后,像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沈庆臣从燕地回来后,只私下办了接风宴,沈宣的接风宴亦仅仅请了相熟的亲朋,府中许久都没有办过大的宴席。
不过那时候要是办也不成,他的身份到底特殊,也就是近来风声静了,越国公府方才再度热闹起来。
今日来的女客颇多,但男客也不少。
临到春闱,有大胆的士子更是直接过来投递行卷。
萧言停下脚步,观察四周了片刻,那目光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兴许是杯弓蛇影了。
萧言摇了摇头,他步履匆匆,但过去的时候沈庆臣那里仍是已经有了客人。
因是贵客,送过茶水后门早就掩上了,连通传的人都离得远远的。
侍从也颇为无措,全然没想到准姑爷会在这时候过来。
众人急忙引他到待客的居室,小心地说道:“世子,劳烦您先在此地休歇片刻,等待会儿国公谈完,我们立刻就请您过去。”
沈庆臣的近侍郎官也紧忙赶了过来,他脸上摆着笑容,试探地问道:“仆见过世子,世子匆匆到来,是想与国公商谈公事还是私事?若是公事的话,您不妨先与仆说说,待会儿也好提前安排。”
“不是公事。”萧言温润的眼抬起,却没有多说的意思。
他面上沉静,心中却有些焦灼。
能叫越国公府邸的人称为贵客的本就不多,而且还是在他的跟前如此称呼……
萧言复又想起方才的那道视线,烦躁不安的情绪再度开始上涌。
内间人商谈的时间极长,大约半个时辰后,掩着的门才再度被推开。
“哪里是过誉?沈府君勤政爱民,自然当得起如此礼遇。”一道轻缓但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大人也不必忧心过多,您的功绩陛下亦全都记着呢。”
府君是对逝者的敬称,言说的应当是沈希的小叔沈霜天。
是沈霜天的事情有了转机。难道是礼部的朝臣?
萧言漫不经心地想着,但下一刻他当即就愣怔在了原处。
紫袍微动,掀起清风。
来人面白无须,含笑投来了视线,温声向他问候道:“萧世子。”
萧言一瞬间就明白了来人是谁。
是萧渡玄身边的人。而且竟身着紫衣,这在最得信重的内侍中也只有一两位。
萧言有些震惊,怪不得侍从们将之称为贵客。
带着天子的旨意过来的,自然是顶级的贵客,别说是他,就算是他父亲平王过来,亦是要在后面候着的。
他紧忙迎了上去。
沈庆臣是这时候才知道外头有人候着,他颇有些困惑,萧言这时候过来做什么,沈希又不在他这里。
“多谢常中使。”他向着紫衣内侍说道,“今日之事,实在辛苦中使。”
萧言陡地警醒过来。
竟是常鹤。平王专门与他提点过,萧渡玄身边最得信重的便是他。
常鹤笑着向沈庆臣说道:“大人,府里可有能借一步说话的地方?鄙人有些话想同世子言说。”
他的目光温和,若不是身上紫衣华重,几乎就像是个寻常男子了。
但萧言的心却陡地冷下来了。
被常鹤看过来时,他总觉得脑中的想法被尽数猜透了,无所遁形的恐慌霎时压了下来,再一想到刚才一直黏在他背后的那道目光,萧言的心神都乱了起来。
沈庆臣应道:“有,常中使,那边的暖阁都是收拾好的,我让侍从带你们过去。”
常鹤笑着说道:“多谢沈大人。”
将常鹤和萧言送过去后,沈庆臣便转过了身,他向着侍从低声说道:“将姑娘唤过来一趟。”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眉亦是紧紧皱了起来。
*
流水伴着落花,将盛满果饮和茶水的酒器和着乐声送到各处,行酒令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无人问津的酸汁都被喝了个精光。
沈希却没有兴致再去参与,她心急如焚,过片刻就要遣人就看一眼漏钟。
都已经半个时辰过去,萧言那边却还没有消息传来。
难道是出什么岔子了吗?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此事本就晦涩,因之沈希连父亲都没有告诉,求的就是一个稳妥。
沈庆臣是极聪明的人,哪怕她不事先告知,他也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萧言的话语演下去。
她却没想到一件简单的小事竟会拖了这般久。
宴席过半后,沈希的心思已经全乱了,当沈庆臣遣人过来的时候,她更是直接就离了席。
沈庆臣的眉心微蹙,问道:“萧言是你叫过来的吗?”
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父女。
沈庆臣一瞧她的神情,便能猜出个大概,沈希自小养在宫里,城府深心机重,又素来喜欢先斩后奏,类似的事也常有。
哪成想今日竟出现了这样的巧合。
事到如今,沈希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她点了点头。
沈庆臣有些头疼地说道:“今日常鹤也过来了,两人刚巧撞见。”
常鹤是萧渡玄身边的近侍。
沈希的胸腔陡地浸满寒意,她的指节发颤,脸上连勉强的笑意都撑不起来。
常鹤可远比江太医要难见到的多,他平时鲜少离宫,每次出宫都是替萧渡玄做隐秘事。
他瞧起来蔼然,行事却阴狠毒辣。
许多年前沈希便听人私下里唤常鹤为太子的鹰犬,但萧渡玄从不惩治他,因常鹤忠诚至极,所有的行动无一不是出自萧渡玄的意志。
这哪里会是巧合?
一个沈庆臣其实是不足以让常鹤过来的,萧渡玄的箭矢分明指向的是她。
他大抵已经发现了她想做的事。
无法言说的强烈恐惧渐渐袭来,沈希紧紧地攥住手指,容颜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刚想说什么,便见常鹤缓步走了过来。
常鹤温声说道:“真巧,刚才在下还在想该怎样请您过来呢。”
他一袭紫衣,比之当年的红衣更加势重。
能让萧渡玄遣常鹤出来的人不多,沈希万万没有想到,她有朝一日会成为其中之一。
但她不觉得荣宠,只觉得有深重的恐惧在疯狂地叫嚣。
身体里的流动的血凝结成冰,尖锐地刺痛每一寸的血管。
“姑娘,公主今日也过来了,”常鹤轻声说道,“说有事想和您谈一谈,只一刻钟的功夫便可。”
他看向沈希,声音低柔地说道:“不知姑娘可否赏面?”
这是昭然的鸿门宴。
但沈希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她看了眼身后的父亲,哑声说道:“父亲,那我先过去了。”
沈庆臣张了张唇,似是想再说些什么,沈希便已经擦过他的身随着常鹤离开。
“姑娘不必害怕,”常鹤轻声地说道,“公主只同您说一刻钟的话,待会儿就会令您回来的。”
他的话语带着安抚的意味,但沈希却全然听不进他的话。
她的掌心尽是冷汗,胸腔里的心跳愈加紊乱,提着罗裙的指节也在不断地打颤。
瞧见水榭里男人玄衣的那一刹,沈希心中只余下了恐惧。
她如行尸走肉般向着那石阶走去。
脑海里的思绪如乱麻般拧成一团,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想不清楚。
萧渡玄站在水榭里,容色如常,声音甚至有些过分的柔:“过来。”
这是她家后山的一处湖泊,人迹鲜至,又常年背着日光,哪怕是在二三月的暖春,亦有着难以消解的寒意。
此处是空旷寂寥的,但沈希却只觉得密不透风。
水榭华美,巧夺天工。
落在她的眼里,亦是巨大的金笼。
那一刻她心里只余下了“逃”这一个念头。
是理智在催逼着她向前走去。
恐惧到达一定地步,无助会变得具象化,支配着身体完成应做的事情。
走到萧渡玄跟前时,沈希的意识方才回来,她额前尽是冷汗,袖中的指节死死地攥着。
她低下头,贝齿紧咬着下唇。
良久,沈希才颤声唤道:“陛下,臣女……”
萧渡玄看向她的眼眸,轻声打断她的话语:“跪下。”
他的声音轻柔,俊美的脸庞亦没什么怒意。
但彻骨的冷意霎时席卷了沈希的身躯。
四方候着的都是萧渡玄的亲兵。
他再怎么摧折她,也从来没有在人前这样过。
萧渡玄轻声说道:“听不懂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向她,只是一瞬间,强烈的压迫感就变得如有实形,让沈希的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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