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都是冰冷的。
但心头却像是有滚烫的沸水在烹着。
沈希怔怔地抬起眼眸,视线与萧渡玄眼底的深寒无声地撞在一处。
他松开了手,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轻声向萧言说道:“免礼。”
萧渡玄唇边含笑,他神情自然,温和地说道:“朕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他转身的一刹那,纹绣了满天星斗的衣袖抚过沈希的手背,绸缎冰凉柔软,像是男人的指节不紧不慢地划过肌肤。
带起阵阵酥麻。
沈希的唇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她眸光颤动,勉强地说道:“臣女恭送陛下。”
萧言也紧忙应声道:“臣恭送陛下。”
天子出行,阵仗向来都是极大的,即便是私下里微服出访,亦必有亲兵和无数侍从伴驾。
将要离开水榭时,站在最后的常鹤看向沈希,恭敬地作揖:“姑娘不必再送了。”
一个是御前得信重的内侍,一个是父亲身份敏感的臣女。
然而前者却待后者如此恭敬。
常鹤是生怕萧言看不出什么吗?还是说萧言已经知道真相了?
电光石火间思绪在飞速地流转,沈希的额前冒出冷汗,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停住脚步,强作镇定道:“有劳中使。”
雪颜苍白,透着几分柔弱,该是叫人生怜的,可沈希眼底的倔强却从未消失过,哪怕是折腰摧眉,亦不会软下半分傲骨。
该说不愧是皇帝一手养出来的人。
常鹤眉梢微动,他含着淡笑说道:“沈姑娘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压低了声也较寻常男子更亮一些。
待到那紫衣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沈希才回过头看向萧言,她抿了抿唇,轻吐出两个字:“表哥。”
她抬起眼眸,拉住了萧言的衣袖,
沈希看向他的眼睛,问道:“方才……常中使和你说什么了吗?”
萧言的神情不似是知道了什么,刚刚瞧见萧渡玄时他眼里还含着感激,但她的心底仍是忐忑,不安的情绪不停地弥漫着,恍若深冬时节的大雾。
遮天蔽日。
萧言低眼看向沈希,他顿了一下,唇边勾出笑意,轻声说道:“是喜事,表妹。”
“先前陛下不是将承钧赠予我了吗?”他缓声说道,“过几日就是清明,常中使说希望我能在祭祖的典礼上舞剑。”
承钧是高祖皇帝曾用过的名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然而沈希回忆起这桩事,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却是萧渡玄用指节勾住她掌心时的情形。
那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悖伦交缠。
沈希的长睫陡地颤了颤,她勉强地笑道:“恭喜表哥,表哥能如此得陛下信重,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地松开萧言的衣袖,指节无声地垂落下来。
沈希的情绪细细地敛着,所有的波动都被深深地压在了眼底。
这是她的本能。
除却当初在燕地,萧言几乎从未见过沈希失态,她既端庄又完美,哪怕心中再澎湃时容色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此刻萧言还是看到了她眉眼间的紧张与恐惧。
表妹在怕什么?
他突然很想问问她,如今沈庆臣的事情基本解决,原本虚着任职的尚书之衔也渐渐有了实权,连小叔沈霜天的事都那般顺利地进行着。
今日皇帝亲至,虽是微服,却也明白地昭示荣宠。
为什么沈希依然在害怕?
其实有一个答案一直在萧言的心中盘旋。
它不可思议至极,近乎透着恐怖的意味,但此时此刻除了这个答案,他竟是想不出别的可能。
而在这个念头确定后,那些疑惑经久的事也渐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逃避是没有用的。
在震骇过后,萧言的心底出奇的平静,就仿佛有什么大石落下了。
他早就该想明白的,像他这样平凡的人哪里能够配得上沈希?
“表妹,我只有一件事想要问你。”萧言的声音放得很轻,“你到底是想演一出戏,还是真的想与我退婚?”
沈希本就心神不宁,对上他的视线后思绪变得更乱。
先前她是打定主意要成亲的。
可萧渡玄的威胁来得太快也太狠,沈希跟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手段有多乖戾,但成为被胁迫的那个人后她才知道萧渡玄到底有多残忍。
他是从来都不惮于杀夺的。
想到父亲,想到弟弟,再想到他的那句“疼爱”,她是真的有些怕了。
“表哥……”沈希张了张唇,“我……我并非是那个意思。”
平时她是多么周全圆融的人,可今日就像是被封锁住思绪一样,连萧言都要应付不来。
脑中尽是混乱的东西,一句简单的词句都组织不出来。
“没关系,表妹。”萧言的声音微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抬起眼帘,眸底复又变得温润起来。
“从前我就知道,我这样子的郎君是得不到表妹喜爱的。”萧言面带笑容说道,“表妹端庄矜贵,风仪满京都无人能比,又是沈大人的独女,等闲郎君连表妹的眼都入不得。”
他声音很轻:“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若不是有表哥这样一个身份,我恐怕连表妹的影子都见不到。”
沈希在上京最负盛名的贵女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她不仅出身高贵,而且自幼就被养在宫中,连太子都对她颇有照拂。
沈希从前的确看不上萧言,便是平王府她也没有放在眼里过。
爱慕她的人太多,沈希向来都是站在高处含笑默默地看着,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任由他们为她发疯卖痴。
但此刻听到萧言这样说,沈希心底陡地生出一阵酸涩。
他原来竟是这样想的吗?
“当初在燕地再见你时我就怀了心思,一直都是蓄意地在亲近你。”他继续说道,“后来知你被退亲,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去提亲,怕的就是你会后悔。”
萧言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低声说道:“现在想想,我这和趁人之危有什么区别?”
“比起罔顾表妹的心意,强逼着你嫁给我。”萧言说道,“我还是希望表妹能够幸福,能够和真正爱的人相守。”
日光照在萧言的脸上,将他俊秀的面容照得清晰。
他分明是笑着的,但沈希总觉得他的眼泪要流出来了。
“不是的,表哥……”她有些急地反驳道,“我本就愿意嫁给你的,表哥!”
萧言深深地看了沈希一眼,最后说道:“保重,表妹。”
他语气轻柔,声音里满是决绝。
说完萧言便转过身快步离开,没多时就彻底没了身影。
他离开她了。
这个在她快要嫁予旁人时都没有离开她的人,要真的离开她了。
沈希呆呆地站在原处,穿堂的冷风适时掠过,穿透胸腔。
强烈的痛楚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可眼泪却迟迟掉不下来。
脑海里像是有无数的厉鬼在嘶吼着,只有一道声音是清楚的。
那就是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
沈希没有再回去席间,她径直回去了院落,服过药后就倒在床帐内昏昏地睡了过去。
玉案还以为她是喝多了酒。
直到傍晚时,玉案才发现沈希起了热。
她急忙唤醒了沈希,有些慌乱地说道:“姑娘,您发热了!”
“什么?”沈希的脸颊红红的,眼眸也是红红的,神情迷茫又无措。
也不知姑娘烧了多久。
玉案心急如焚,她颤声唤外间侍候的人:“去唤御医,快去!”
都说稚童发热容易坏了神智,她在乡下老家时却听闻过成人亦有如此的。
玉案匆匆地寻到上次江院正留下的药,小心地喂沈希服下。
沈希咽了下去,但眼里始终没有神采,空洞的目光带着些懵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即便知悉御医过来要些时候,玉案仍是急得出了满头大汗。
当珠帘被人从外间挑起的时候,她当即就跳了起来。
然而进来的人却非广袖袍服的医官,而是一个高挑俊美的玄衣男人。
“出去。”他声音很轻,近乎是有些低柔。
分明是闯入者,但那气势却强得可怖,无声息的压迫感弥漫在四周,全然无须刻意地外放,就能令人吓得腿软。
饶是从未入过宫,玉案也瞬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是,陛、陛下……”她的双膝颤抖,差些没有跪倒在地上。
仍然沉浸在梦魇里的沈希对此一无所知。
“难受,殿下……”她的呓语破碎,带着哭腔,“我好难受……”
沈希有太多的眼泪。
平素常常藏着,唯有在生病或是痛苦时才会落下来。
萧渡玄轻轻地抬起手,抚到沈希的额前,他的指节冰冷让她止不住地想要接近。
少女的柔荑攥住他的手腕,身躯也像是无骨似的攀了上来,她的朱唇是热的,呵出来的气息也是滚烫的。
“您为什么才回来呢?”沈希意识不清,声音里满是委屈,“我好难受,您也不疼我了……”
他总嫌她娇气。
其实他也不记得她多久没在他跟前撒过娇了。
萧渡玄眸色晦暗,声音亦有些低哑:“你乖一点,我怎么会不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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