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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城热夏, 梅雨连日不绝。
小城镇没高铁,从车站经转两趟,待抵达目的地时, 堪称满身风尘。
雨势绵密, 空气延展潮湿腥气, 裴哲蹙眉踢落鞋沿的淤泥, 语气嫌恶:“小破地方就是脏。”
平日都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撑伞也有人代劳,哪有过这种狼狈。一路颠簸口干舌燥, 售卖机满是铁锈,许明初忍着洁癖买水, 脸色难看:“操,真不是人待的。”
裴哲抬眼, 打量着跟前的福利院,环境倒是还行,跟预想中的破落危房有所出入,想来赞助费相当可观。
他揶揄许明初:“这就是你爸搞的那家慈善?”
——沦落到如此境地, 说来话长。
上月底,许明初跟同学犯事儿, 失手将人弄成二级轻伤。撞上他爹的升官关头, 又屋漏偏逢连夜雨, 被路人录了像,险些发酵到网络, 费不少力气才私了此事。
许父大动肝火, 正好手底有个待宣传的慈善项目, 就将他发配去公益组织,事成也好给自己挽些名声。
裴哲是伙同犯, 自然也被丢来搞面子工程。但原本的“社会实践”只他们二人,出于某些微妙原因,此行又多出两位。
“天气预报不准啊。”陶恙揪着衣领,抱怨全然不同的观点,“这体感温度得四十了吧。”
“先进去?”他提议,望向身旁的人。
少年侧影修颀冷隽,雨幕映着深邃眉目,优越漠然。闻言疏懈递来一眼,延出些矜淡的压迫感。
“随你们。”
嗓音质感清冷,低沉朗润。他仅仅站在此处,就与这片庸俗市井互生抵牾。
温家钟鸣鼎食,几人虽是国际部同窗,阶级却泾渭分明。温珩昱会现身于此,全然归功那位擅吹枕边风的二夫人。
名门多腌臜秘辛,温父风流成性,膝下三个儿子都同父异母。他现任妻子是二少爷的生母,视温珩昱为心腹大患,听说此事立即见缝插针地游说,巴不得即刻将人遣离北城。
温珩昱对这些无谓,纯粹不耐烦,也懒得管自己那便宜爹的态度,径自启程来寻清净。
至于陶恙,纯属假期无聊,又不想陪祖父海钓,索性跟着体验公益实践。诚然同行几人各有各的消遣,这趟绝对跟行善积德挂不上钩。
瞧出温珩昱意兴索然,没人敢触他霉头。许明初颐指气使惯了,对上这位还是发怵,没敢太怒形于色,暂且先跟总队通起电话。
得知那伙人正在途中,他烦躁地掐了通话,道:“得,晚上才能回酒店,进去逛吧。”
“反正混两天就走。”裴哲撇嘴,“拍点照够意思就行,谁敢真把咱们当义工使唤?”
也是实话。
东家的少爷到访,院长和工作人员早已恭候多时。棠城不过五线小城,籍籍无名至今,阴差阳错迎来前所未有的贵客。
福利院环境优越,设施健全完备,不难猜出其中成本,裴哲打量着,低声问:“你爸投了几个数?”
“鬼知道。”许明初轻嗤,“没准还被吞了不少,也就便宜他们命好。”
他俩完全不懂低调,陶恙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主动上前跟院方对接,遮掩那些意味轻蔑的谈话。
都是纡尊降贵的少爷,院长惶恐怠慢,连忙领他们入内避雨歇脚,一路殷勤介绍,来到二层的教学区域。
孩子们知道今天要有贵客来访,都乖巧候着,见门被推开,纷纷投以茫然好奇的注视。
温珩昱漠不在意,散漫掀起眼梢,目光疏淡循过某处,停留片刻。
教室聚着许多小孩儿,都谨慎规矩,期期艾艾。唯独那个坐在最边缘,戴着副细框眼镜,捧着本速写册,只留一道伶仃寡淡的影。
窗外细雨连绵,水迹覆着枝繁叶茂,绿意剔透。她坐在错落光影中,像潮湿角落一株脆弱植物,怏怏疏离。
“谢仃。”院长唤她的名字。
碳素笔在纸页滞住,女孩偏过脸,朝这边望了过来。
一瞬四目相对。
雨幕昏沉,在她眼底漾成一凼水色,淹入澄净眉目,糅合引人恻隐的漂亮。她接住他打量,不偏不倚迎上,藏匿微不可察的攻击性。
温珩昱懒然抬眉,镜片阻隔后,女孩低眸敛起锋利,率先退场。
倒是许明初,视线落她身上,很久才收回。
只是一段插曲,没人在意不合群的边缘存在。孩童都有天然的敏感性,知道如何乖顺讨好,都安分地随院长打招呼,没有喧哗吵闹。
许明初不以为意,只觉没趣,侧首压声跟裴哲揶揄调笑,说小恩小惠,就买这群人感恩戴德。
没多久,志愿主队也抵达现场,又是扯横幅又是沟通交涉,场面多少忙碌起来。
这些琐事轮不到他们出面,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这边就落得清闲。生活老师唤孩子们出去活动,窝蜂攒动,恢复如常热闹。
谢仃对集体活动兴致缺缺,但落单总会引来多余的问询,于是拎起速写册,缀在末尾走出教室。
不远不近,她踏过门槛,恰好瞥见那几名陌生少年,也隐约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无聊,语气抱怨。
“这得待到什么时候。”裴哲头疼,“咱们不能拍几张照就走?”
许明初拧开水灌了口,语气比他更烦:“我卡都被停了,这事没应付完回不去。”
“来都来了。”陶恙倒是倍感新鲜,“环境也不错,我先去逛逛。”
“我靠,你认真的?”
谢仃收回注意,漠不关心地朝前走,没怎么在意周围,猝不及防被人狠撞了下肩膀。
显然是故意的,对方没道歉,就这么追着朋友离开。她反应慢了,险些趔趄摔倒,怀中速写本也掉落在地,似乎是撞到谁,头顶传来声微恼的脏话。
“真他妈无语。”许明初丢开水瓶,嫌恶地掸着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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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个能要清洁费的爹妈都没有,晦气。”
然而低下头,看清楚谢仃五官,他随即一怔,浮现些许促狭:“原来是你啊。”
许明初秉性顽劣,荤素不忌的名声人尽皆知,这句话意味显著,裴哲失笑:“怎么,想领回家玩养成?”
陶恙听不惯这些,见人小姑娘蹙了眉,便打断道:“行了,你俩……”
话没说完,就见一道身影淡然擦肩。他愣住,许明初和裴哲也适时收声,下意识闭嘴。
速写册安静敞在地面,散开简笔勾勒的图画,谢仃垂眸,伸手正要捡起,纸页一角却被人踩住。
视野映入那双价值斐然的运动鞋,品牌名贵,纤尘不染。她指尖微僵,缓缓抬起脸,抿唇注视着来人。
俯视与仰望之间,他们第一次真正对峙。
少年疏倦倨慢,居高临下给予打量,漫不经心,将旁人的命衬得比草更贱,无形泾渭分明。
初见就是如此。他目光薄漠循过她,松缓移开鞋沿,视若无睹地迈过,余下三人神情各异,也知趣地相继离场。
步履声渐远,长廊万籁俱寂。谢仃蹲在原地,良久,才挪动麻木的双腿。
玻窗映着树影婆娑,薄雨坠在枝桠间,叶尖摇颤,晃过速写本一隅,从纸页打出斑驳的痕迹。
她撕掉那页,指尖用力泛白,攥得很紧-
枯燥无味。
阴雨连天,分不清白昼黑夜,过渡也没实感。从晌午到入夜,走过形式流程,就无所事事。
义工队多是在校学生,跟四人年纪相仿,但隔阂分明。到底是名门子弟,旁人了解他们的途径仅限网络与传闻,若非阴差阳错,这辈子都难有交集。
晚餐时摄影要拍几张合照,许裴两人都少爷脾性,不耐地配合,陶恙没那些破事,好相与地跟同桌谈笑风生。
厌烦此类周旋,温珩昱本就意兴阑珊,现在耐性告罄,便离席去寻清净。
夜雨湿漓,涮不尽的冷腻。热闹聚集一处,园内空旷无人,他漫至回廊尽头,耳畔窸窣落了阵响动。
步履一顿,他淡漠望去,声源正是斜侧方的那条窄巷,昏暗潮湿,只依稀晃着几道影。
很明显是在做什么。福利院本质如此,一群缺乏家庭观念的小孩儿,比起和睦共处,更像互相竞争。
索然无味,温珩昱低眸衔了一支烟,刚点燃,便听见一道清冷人声——
“有完没完。”
嗓音陌生,他抬眉,却猜中开口的人是谁。
之后的剧情预料之中,被救的人落荒而逃,伸出援手的人却被抛在原地,善始没善终,承担多管闲事的后果。
人的恶意是天然,放在孩童身上更甚,温珩昱旁观这出讽刺戏码,波澜不掀。拳打脚踢无关痛痒,很快就没趣地落幕,那抹细瘦身影却靠墙坐着,无声无息。
晦涩昏暗的一角,只有月光将她点亮片刻。
烟燃过半支,温珩昱敛目轻掸,抬腕循过时间,该走了。
脚步声渐近,谢仃没动,直到鞋尖被人抵住,对方语调懒然:“让让。”
冷雨剔透,划过少年脚边的物品,衔出一刃寒光。是她摔落的眼镜。
谢仃听他们提起过,谨小慎微地谈论,是这个人的名字。
“温珩昱。”她逐字逐句,像咬着血,“看别人难堪,很有意思?”
淤泞泥水污浊,铺开在她脚底,明净光影拢着雨,映在他眉目。一个仰望一个俯视,判若鸿沟。
咫尺距离,残忍地划开云与泥。
温珩昱打量她,少顷轻哂:“的确。”
他看她可怜,于是想让她更可怜。
“没人来找你。”他掐了烟,懈懒问话,“又被抛弃了?”
闻言,谢仃倏然僵住。小孩儿脸上藏不住情绪,她恨生生地瞪着他,眸光颤抖。
像被子弹击穿的漂亮瓷器,裂缝在她眉眼如蛛网蔓延,鲜明生动。她眼底很亮,是蓄满的泪。
“你怎么在这?”陶恙终于找到人,踏雨走近,“嗯?这不是……”
温珩昱闲庭信步,收回视线不再看,淡声:“走了。”
陶恙踌躇片刻,还有些担忧:“那小姑娘怎么办,没人管她啊?”
谢仃沉默坐在那,固执不动,自暴自弃般淋着雨,温珩昱却知道她在藏什么,也对那些眼泪产生兴趣。
再也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人的情绪如此有意思。
散漫敛目,他打量着她,似笑非笑。
“——她应该也不需要。”-
谢仃那晚从外面待了很久。
她本就独来独往,消失一时片刻也没人会找,一如往常去隔街的居民区,坐在檐下石阶放空。
便利店主是位年轻女人,独身寡居,谢仃来这小镇一年有余,偶尔闲谈照面,也算熟悉,被招呼着进来坐。
雨夜生意冷清,很久才来客人,是给孩子买零食的母亲。小孩儿攥着那串炸星星,甜言撒着娇,在爱里长大的模样大同小异,人是陌生的,她却像见过无数遍。
玻窗一瞬敞亮,远光灯刺入眼底,谢仃没来由感到涩然,倦怠地移开视线,见空旷长街驶过一辆轿车。
送走客人,店主点了支烟,示意她嘴角淤青,问:“怎么回事?”
很难解释。谢仃没作声。
但那人说得对。
“我又被抛弃了。”她道。
只剩一点没用的善心,原来也是便宜寒碜的东西。挺好笑的。
“大家都被抛弃过。”店主翻看账本,散漫应她,“这东西是双向的,活着本来就是断舍离,人没了什么都能撑。”
“那人会因为不被爱而死掉吗?”
店主顿了顿,沉默望她一眼,没有回答。
仿佛这真是什么难以参透的问题。
谢仃也没有再问。
翌日,福利院清晨时分,生活老师便将孩子们召集,以验收上周活动的成果。
前段时间,院里每个小孩都收到了一盆花,一周时间内,养得最好的人会获得奖励,美名其曰是培养孩子们的责任感。
是不错的宣传素材,许明初忍着嫌弃,跟义工队一同混在孩子堆里,裴哲也苦不堪言,给花盆贴奖章实在弱智,等拍完照就迅速离场。
花朵绿植排列整齐,生长状态各不相同,但有一株格外出挑,因为它死得彻底。
陶恙瞧着好奇,问生活老师:“这盆是谁的?”
老师犹豫片刻,才讪讪答:“有个叫谢仃的孩子,是她养的。”
说“养”不太合适,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整周都没浇水,让花枯死的孩子。
温珩昱望着那盆花,颜色残旧破败,枯得难看。它的主人没有到场,或许是不在意,也没多余的爱能分给它。
日暮黄昏时,谢仃才来到教室。
众人都去了餐厅,长廊空旷静谧,她推门而入,不期然望见那道修颀身影。
少年倚在窗前,仍是惯常所见的意兴阑珊,一瞬目光交汇,她视若无睹,径自朝那盆枯萎的花走去。
目光扫过那些贴有奖章的花朵,荒谬又可笑,她也不在意,只抱起自己那盆,丢进垃圾桶。
转身准备走,后方却传来少年的嗓音,低懒闲然:“怎么不养它?”
闻言,谢仃止步眺来一眼,抬手指向那些摆放规整的花朵。
“这些养得很好。”她道,“活动结束后,没人再管它们,不还是等死的命。”
总像意有所指。
说完这话,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目送那道背影远去,温珩昱松缓起身,眼底泛过少许兴味。
——被唤来资料室时,院长心惊胆战。
对着这位世家少爷,怎么都难称呼,他犹疑着开口:“您……是想查什么?”
“谢仃的个人档案。”温珩昱微抬下颚,淡声示意,“现在就调出来,有劳。”
惯常所用的祈使句式,周至自然,礼貌都像纡尊降贵。
“这……”院长下意识想拒绝,然而对上少年疏漠目光,那句“不合规矩”便如鲠在喉,只能依言照做。
资料册有些份量,递到温珩昱手中,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映入眼帘是张集体合照,谢仃在其中格外出挑。
她是唯一一个没看镜头的人,脸上不见情绪,冷清寡淡。矛盾的脆弱性,距离感显兀。
他想起那些眼泪。
像玻璃。坠落的碎片散落遍地,混入灰尘也依旧透亮,等待被人拾起,或者碾得更碎。
翻过纸页,目光简略循览着那些经历,温珩昱似乎看到有趣字眼,稍显玩味地抬眉。
“原来是他的女儿。”-
原本预计一周的公益活动,才第四天,就戛然终止。
——许明初被人抹了脖子。
幸好伤口浅,处理及时没有危及性命。事后参与这次活动的所有人,都收到了欲盖弥彰的封口费,许裴二人被家里连夜召回,陶恙没料到这趟差点闹出人命,更没料到善后摆平的人会是温珩昱。
众人知情情况各不相同,但都默契地三缄其口。而只有谢仃清楚,那是怎样一场噩梦。
其实早都有迹可循。
过多投向她的打量,戏谑下作的调侃,以及对方眼底不加掩饰的算计——当脚步声猝然落地时,她也只来得及怔愣一瞬。
画室通往宿舍的一段小路,设在福利院西门最边缘,没有监控。谢仃如常待到八点才离开,刚走出不远,就听身后的大门哐啷震响。
她回头,见一人踩着栏杆翻过,将二道门锁打开。门外站着另一人,昏晦光影中,落向她的视线恶意低劣。
像从惊悚电影截出的诡谲一帧,暗影在她眼底扩散蔓延,人对危机感有反应本能,几乎是同时,谢仃迅速朝宿舍方向跑去。
但快不过裴哲,他早一步扯住她后领,拽回来甩落在地。许明初缓步上前,察觉谢仃张口要喊,便伸手掐住她的脸,用了力道,却没想对方是个硬茬,恶狠狠咬在他手掌。
“操!”许明初吃痛,“你他妈找死!?”
他将手挥开,谢仃勉力撑起身,还没能从地面爬起,就被旁边裴哲眼疾手快地扇了一掌。劲没收着,她耳畔一阵嗡鸣,尝到唇角的血腥气,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别人。
视野晕眩,她被人轻易拎起,踉跄拖行一段,环境似乎更暗,几乎望不见光。
衣领被扯住,谢仃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拼了命挣扎反抗,抓咬挠踢,许明初耐性见底,也被她激了火气,猛然将人掼到脚底,一顿狠踢。
余光瞥见门外的水塘,他冷然嗤笑,裴哲立刻会意,揪起她就朝那边拖。谢仃意识昏沉,没能及时反应,狼狈地被摁入水中。
刺骨冰冷里,她听见许明初轻描淡写:“她出几声,就往池子里摁几次。”
“一条贱命,死就死了。”
血色一路蔓延,顺着水荡开。滔天窒息中,谢仃默数着计时,恍惚睁开眼,望见岸边模糊的身影。
越来越清晰。
裴哲衣领倏然一紧,猝不及防被人扯开,他恼怒欲骂,抬头对上对方沉淡目光,不禁错愕地愣住。
温珩昱撂下他,仍是惯常所见的疏懒,淡然朝池边递去一眼。
“死了?”他问。
“就一小孩儿,我家赞助的钱够买她几条命。”许明初冷笑,“你别多管闲事。”
话说着,无人注意谢仃缓慢爬起,身形摇晃着,手抄入兜中,攥出一柄美工刀。
出鞘脆响徒然落地。
始料未及的短暂刹那,一道细瘦身影蓦地扑来,扼住许明初脖颈,挥起锋利寒芒。
——如同镜头慢放。
刀刃银净透亮,转瞬便染上猩红的血,飞溅循过她侧脸,映入眼底冷戾的亮。
温珩昱微怔,哑然轻笑。
骤雨初歇,今夜全无月光,只剩血色鲜亮。生死一线间,汹涌杀意近在咫尺,有湿热鲜血溅上衣摆,他只望着她,一错不错。
“43秒。”
谢仃嗓音很轻,攥着满手粘腻血迹,看向裴哲:“就差一点,怎么没淹死我呢。”
像是真的可惜。
许明初愕然后退,踉跄几步,才迟钝地捂住伤口。鲜血源源不断溢出指缝,他只能挤出痛苦的音节,裴哲慌忙将人扶住,吓得打起救助热线。
任他们手忙脚乱,谢仃那口气泄了,无力再撑,连人带刀一同坠落。
在跌倒前,她落入一个清冷干净的怀抱。
少年接住她,用近乎温柔的力道。替她揩去侧脸血污,他敛目,似笑非笑。
“——真漂亮。”
她听见他这样讲。
这夸赞令人不寒而栗,谢仃虚弱蹙眉,最后残存意识,是他眼底似有若无的欣赏。
那是看待玩物,饶有兴味的眼神。
……疯子。
她无力开口,倦怠阖眼。
……
梅雨季,雾气灰蒙潮湿,编织钢筋铁骨的笼,困囿满城。
病房沉寂静谧,监护仪声响平稳。意识茫茫苏醒,谢仃偏过脸,恍若隔世的混沌。
错落雨点跌坠,蜿蜒淌过玻窗,水痕凌乱。昏暝暮色里,少年闲然倚坐窗前,翻阅掌下单薄书页,漫不经心的倦懒。
他眉宇不见半分担任监护的不耐,更罔论对病人死活的忧心,有且仅有平静到漠然的温和。
目光如同实质,温珩昱似有所觉,松散朝她递来一眼,合书起身,“醒了?”
疏懈平淡的语气。谢仃昏沉抬眸,看他走到床前,善心地接了杯水,替她递到唇边。
“断骨重新接好了,其他康复需要时间。”他缓声,“好好修养。”
不接他的施舍,谢仃勉力支起身,夺过水杯。温珩昱并不意外,散漫将手搭在床栏,耐心等候。
干涸喉管润过水,刮得刺痛,她放下杯子,喑哑开口:“……你没那么好心。”
“为什么不让我死了?”
这问题有趣。少年眉梢轻抬,似有兴味。
他稍一俯身,抬指将她侧脸的碎发理好,体贴周至,像欣赏一件他亲手雕琢的艺术品,嗓音也温柔。
“——因为你想死。”
谢仃倏然抬首。
不知从何来的爆发力,她猛地拔掉手背滞留针,温珩昱似有预料,只漫不经意偏首,她的血便溅过他侧脸。
猩红的一道痕,映衬他眼底玩味笑意,劣性昭然的揄弄。
谢仃攥紧他衣襟,指尖颤抖。彼此身量差距悬殊,少年从容俯身,施舍般配合着她。
“温珩昱。”她咬牙,发狠地逐字逐句,“该死的人是你们,你……”
还想再骂,情绪过激却导致过呼吸,她剧烈咳嗽起来,指骨用力到泛白,摇摇欲坠。
温珩昱接住她,不在意女孩浑身狼狈,他懒然低下眼帘,见证她转瞬即逝的痛苦。
很漂亮,他想再看一次。
他总有些恶劣的好奇。这一次,会不会是她愈合能力的极限。
谢仃掩着虚弱的咳声,整个人都苍白,唯独眼梢是绯色,更添脆弱病态,单薄易碎。
“谢仃。”温珩昱唤她,嗓音低轻,“好好养伤,活下来。”
他很期待,她能长成什么模样。
疯子,败类,混账东西。将她本就黯然无光的人生,弄得更落魄惨淡。
谢仃紧盯着他,泪光逐渐淡了,眼底渐渐溢出了痛,溢出了刻骨的恨。
更合他心意。温珩昱轻哂一声。
“——我等着你的报复。”-
义工组织离开那天,棠城骤雨终歇,久违逢晴。
日光熹微,谢仃倚坐床头,视线久久凝在一旁的柜子。上面摆着份熟悉至极的东西,是护士刚才送来的。
一串炸星星。
“一个男生转交我的,是你哥哥吗?说你很喜欢这个。”
护士的话言犹在耳,谢仃情绪莫辨地盯着,忽然笑了。
她拎起那玩意,随手丢进垃圾桶。
温、珩、昱。
再默念这名字,便掺入某种愈燃愈烈的恨意。
人开智以来,从未停止过抑制这份冲动,那是刻在基因的原始本能。正如当时她攥起美工刀,直觉比起削笔,更适合落在许明初脖子上。
——她要做他们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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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回忆重启, 没有丝毫转折余隙,汹涌着历历在目,倒带回那场热夏。
真要论起宿命, 他们或许也称得上注定。
那年老天爷玩心大起, 随性拨弄, 就将两缕错误交汇的线捻起。后来再回望, 相遇阴差阳错,连锁效应倒触目惊心。
他们之间的开端,始于两个人的死亡。
“——五年前。”谢仃轻笑, 噙了些嘲弄,“你果然是因为这事回国的。”
默认已经算答复, 温珩昱未置可否,懒倦衔起一支烟, 将烟匣递给她。
“许明初和裴哲,你怎么杀的他们?”
谢仃低眸,目光循过烟支标文,黑俄寿百年。姑且短暂认可了这人的品味, 一同递来的还有金属点烟器,她挑眉, 接过燃上。
“怎么能算我杀的。”她语调疏懒, “见死不救不犯法。非亲非故, 我也没救助义务。”
客观正确。
“你是报案人。”温珩昱低哂,闲然缓声, “事发当晚, 你缺席晚自习, 在案发地停留了一小时二十分钟。”
话已至此,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此事当年牵连甚广, 由于性质恶劣,卷宗更是严密封存,但这人能知晓详情,谢仃并不意外。
“是啊,裴哲捅了许明初十五刀。”她弯唇,逐字逐句,“我亲眼看着,一次次数的。”
话里含笑,语意却不善,仿佛那十五下该落在他身上。
“温珩昱,别在背后查我的过去。”她眸色浸冷,懒得再跟他装客气,“祈使句用惯了,你是不会提问了?”
锋利秉性毕露。温珩昱未究她冒犯,只疏懈抬眉,“我问你就说?”
“我说你就信?”
答案显然是未必。他们太了解对方,也始终都怀疑对方。
“我有我一贯的手段。”温珩昱轻笑,漫不经心掸烟,“你也可以查,至于途径是否合法,随你。”
“揭我的底,或者背后捅我一刀——我很期待你能知道多少。”
波澜不掀的一句话,谢仃撩起眼帘。
“这是威胁?”她问。
他哂然,“是给你利用我的资格。”
有意思。她玩味弯唇,散漫将烟捻熄。
若是十年前,她会为这份轻视而恼怒,但放在如今,从容应付也绰绰有余。
势均力敌需要代价。她不愿被温珩昱同化,更不会被他同化。
“行啊,我的‘救命恩人’。”谢仃不以为意,起身拢了件衬衣,语调怠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论要查我的过去,还是翻那些旧账,都随意。”
柔软布料滑落臂弯,她反手搭起暗扣,细窄的内衣带子勒在皮肤上,缚着宛如振翅的蝴蝶骨,雪润莹白。
她偏首递来一眼,很轻地唤:“但是,温珩昱。”
“——别总拿它们来烦我。”
不需他提醒,她一无所有地活到现在,知道该用什么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温珩昱视她为调剂消遣,而谢仃同理。看腻这人久居高位的倨慢,她更想看他求不得,跌落高台陪她一起万劫不复。
她注定爬不上去,他也要陪她烂在泥潭里。
“你既然敢让我报复,那不如就试试。”谢仃笑意莞尔,“爱我,或者恨我。看你会变成什么样。”
温珩昱情感缺失,道貌岸然,人对无法拥有的东西都有天然吸引,这才是她最好利用拿捏的底牌。
她无意遮掩目的,意味挑衅。温珩昱淡然置之,松缓问话:“你就这么缺爱?”
“还好。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谢仃无甚所谓地应道,懒懒倚墙而立,细白指尖落在床沿,百无聊赖地搭着。
——当时是怎样来着?
她眼梢低敛,自上而下地垂视他,落差极为熟悉。少顷,谢仃似笑非笑,饶有兴味般俯身靠近。
“但我玩腻那些了。恋人关系,露水情缘,都没什么意思。”她轻声,“跟你这段不健康的关系,暂时还算有趣。”
一瞬地位错乱,像当年旧影重叠。
下一瞬,温珩昱倏然钳住她手腕,朝自己方向扯近。
谢仃早有预料,失去支撑点的同时,用另只手撑在身侧,再抬眸,刚好与男人平视。
温珩昱神色疏淡,眼潭沉入深邃夜幕,寒意似有若无,“你倒是很有胆。”
话里藏了不少意味,也就彼此知晓。
“我跟你不一样。”谢仃弯唇,“后来想想,难怪你觉得有趣,原来是因为你没有。”
“好奇,觉得有意思?”她从容倾身,勾指捻过他下颚,像是逗弄,“来日方长。我暂时还算无聊,有耐心教你。”
月光在她锁骨折出一湾浅影,干净无暇。呼吸纠缠的咫尺间,谢仃睫羽低垂,半是玩性半是寻衅。
——仿佛拥有正常情感,真是多值得优越的事。
温珩昱忽地轻哂一声。
“谢仃。”他嗓音略沉,“十年过去,你还跟从前一样。”
她挑眉:“通情达理?”
这句揶揄话音未落,她腕间倏然一紧,转瞬就被人按进床榻。温珩昱掐着她后颈,掌控介于旖旎与威胁间,暗藏危险意味。
“——是不知死活。”
气息拂过耳畔,冷意浸深,一寸寸侵占。
谢仃漫不经意,微微偏过脸,昏沉光影中彼此视线相逢,都晏然从容。
“还不赖。”她语调舒缓,“看你这副模样,也蛮有意思的。”
还游刃有余。温珩昱懒然抬眉,将她衣衫后领松扯。
视野受限,手臂还被反扣着,男人指腹轻捻,慢条斯理解开她唯一系好的纽扣,谢仃隐有不妙预感,然而为时已晚。
衣料簌簌,轻易半褪至臂弯,绑缚住她的手腕。
谢仃:“……”
意识到某种危机征兆,她脸色微变,冷声警告:“温珩昱,我明天还有课。”
“是吗。”温珩昱倨淡敛目,俯身扳起她下颚,眼底玩味浅薄,“那算了?”
问得礼貌体贴,仿佛只要她开口应允,就等同于向他示弱。
反骨劲上来,谢仃轻笑一声,逐字回敬:“那你试试?”
牙尖嘴利。温珩昱波澜不掀,指间略施力道,令她被迫抬头,他们在针锋相对中接吻,很快彼此都尝见腥甜。
血腥气掺欲带狠,那是人的生性本能,侵略施虐的野蛮基因,抵死缠绵,最适用于他们。
久别重逢,她诱发一场前所未有的意外,引那些压抑的恶欲破笼而出。
而他清楚,一旦细节有所改变,既定轨迹终将天翻地覆。
——他对她有所期待-
秋意渐浓,晨曦温暖清透,风声遥遥。
北城迟迟苏醒,枝叶扶疏,衔光折在明净玻窗,荡晃着映亮床间身影。
日光跌坠在眼帘,谢仃困倦埋首,将自己藏入绵软的被角,睡意朦胧。
才要入睡,耳畔便落了道低润男声,字语闲适——
“不是有课?”
全无扰人清梦的自觉。
谢仃蹙眉,这才惺忪偏过脸,稍显不耐地望向罪魁祸首。
男人颀身玉立,意式衬衫开襟松敞,添了些随性慵懒。齐楚衣冠下,喉结至锁骨一线缀了红痕,平白衬出几分旖旎佻薄。
卓雅清贵一如惯常,也难掩斯文败类的秉性。
谢仃懒得应,伸手摸索窗帘按钮,将模式转为自动调光。落地窗外高楼林立,光影澄然,勾起昨夜凌乱的回忆,碎片化居多。
还是第一次做到断片。她按了按额角,见天色尚早,于是又躺回去,对房屋主人下逐客令:“睡了,别烦。”
针对她的态度问题,温珩昱并未多言,只松缓折起袖口,迈步走近。
步履声响从容,谢仃听出对方目的,才闭上的眼又睁开。耳侧床单微陷,她仍犯困,注意涣散着递去打量。
那是只很好看的手。修剪干净,指骨舒展,肤下蛰伏清晰却不突兀的青筋脉络,劲锐有力。
模糊感知到什么,但她反应慢了,等察觉异样时已晚,蹙眉想拦他:“别弄……”
温珩昱闲然反制,单手将她细腕控在身侧,另一手掩入薄被之下,完好覆住动作起伏。
少顷,谢仃挣扎的幅度渐弱,将脸埋在枕间喘息,哑声骂他好烦。
……
于是赖床又拖了半小时。
捻过纸巾,温珩昱不疾不徐拭过手,疏淡懒声:“起来。”
谢仃恍若未闻,眼尾泛着盈润绯色,漫不经心地应付他:“现在更困了。”
未置可否,温珩昱从容敛目,松泛循过腕表,“你的课在下午。”
“……”谢仃撩起眼帘,目光无语地落向他,“你还真无所不知啊,多谢提醒?”
他轻笑,“基础背调而已。”
至于背景调查还是背理调查,有待商榷。
道貌岸然的老狐狸。谢仃心底暗骂,总归是没了睡意,索性起身更衣。
昨夜的确被弄狠了,腰和腿根还酸软,膝盖也疼。迫于面子,她神色未显,只几不可察停顿半秒,就恢复如常。
干净衣物挂在柜旁,她勾手拎过,不紧不慢地穿戴妥帖,全无忸怩或羞赧,舒展自若。
温珩昱神色淡淡,可有可无地端视,目光拂过那片瓷白肌肤,暧昧痕迹糜艳,掩入衣衫之下,欲盖弥彰。
室内温度适宜,谢仃将袖口折起,腕间还残留昨夜束缚的红印,不疼,但总归惹眼。
“以后别弄那么明显。”她收回视线,随口谈及经验,“遮起来麻烦,我之前的……”
话未讲完,便被人懒声打断:“谢仃。”
似笑非笑的轻慢语调。她莫名抬眸,男人仍是温绎闲雅,眼梢低敛,却现出几分凉薄意味。
“你如果要说,从前是怎么跟别人上床的。”他缓声,“那你今天就别想上课了。”
……
行。这句威胁效果显著,谢仃能屈能伸地闭嘴了。
17℃
床上尽兴和床下相处是两码事, 谢仃从容自若,当自家一样自在,问了温珩昱洗漱用品的位置, 就盘起长发稀松前往。
收拾妥帖后, 再看时间, 已经拨至九点。
昨夜计划外地耽搁太久, 她见手机电量还富余,便解锁查看,果然未读消息堆积如山。
好在没什么紧急事, 谢仃挑着回复一些,发现好友申请躺着条商务合作, 才记起自己有则专访,先给了通过。
系群今天格外活跃, 她早就开启免打扰,目光点水掠过预览窗,只依稀扫见几枚关键字眼,似乎是关于那名转校生。
对这些琐事兴致缺缺, 她按了熄屏,后知后觉想起某事, 便离开卧室去寻人, 最终在露台发现目标对象。
距离并不近, 谢仃倚在楼梯扶手,也只能依稀瞧见一道修颀侧影。
“温珩昱。”她稀松唤道, “我饿了。”
话音刚落, 温珩昱微一偏首, 疏淡扫来一道眼风。她疑惑将目光递近,才发现这人正通着电话。
难怪。
喊都喊了, 谢仃知情识趣地没再开口,缓步踱下台阶,刻意磨蹭着时间走近。
“……刚才那句。”通话的另一端,陶恙自然听得清晰,艰滞地确认,“不会是谢仃吧。”
用的是问句,语气却笃定,想必也不需要再给答案。
温珩昱未置可否,陶恙也预料之中,不由啧了声:“来真的?前几天听他们聊这些,我还没怎么当回事。”
稍一思忖,便知晓流言蜚语的源头是那场接风宴。温珩昱轻哂,漫不经意地:“聊我和她?”
“是啊,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陶恙感慨,揶揄调侃道,“听说跟隋家的小少爷还疑似修罗场呢,这么精彩?”
“你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温珩昱闲然回敬,“需要我带你见一面?”
陶恙果然打住:“……这就算了,我这人很惜命。”
话题主角就在不远外,端着副单纯无害。循过彼此渐近的距离,温珩昱敛了视线,在恰好模糊的节点,松缓开口。
“她对你没有敌意。”他淡声,“她恨的那些人里,只有我还活着。”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陶恙琢磨半秒,反应过来。
“不是,温珩昱你有病吧!”他匪夷所思,“这有什么好攀比的??”
真是绝配的一对疯子,陶恙百感交集,简直叹为观止,除了尊重祝福别无选择。
权当他在陈述事实,温珩昱波澜不掀:“挂了。”
通话结束。
谢仃对他人的社交生活不感兴趣,距离始终保持边界感,百无聊赖地抱臂倚墙,见他忙完,便慢条斯理重申:“我饿了。”
“饿了就去吃饭。”并未置会,温珩昱衔起一支烟,懒然敛目,“跟我说就饱了?”
言之有理。谢仃了然颔首,随后解锁手机,漫步上前,仿佛早就料到他回应:“那我点外卖,地址是什么?”
住宅区安保严密,未认证访客有三道检,均需户主确认,取趟餐还不够麻烦。
温珩昱置之不论,示意她自行解决:“自己去厨房。”
闻言,谢仃眉梢轻挑,噙了几分谑弄,仿佛出乎意料。
“真的假的?”她哂然,“你查我查得那么彻底,我以为你知道我连开火都很少。”
……
还挺理直气壮。温珩昱搁下点烟器,没什么情绪地递去一眼。
视线相汇,谢仃坦然自若,极具欺骗性的无辜:“我昨晚都没吃饭,外卖也麻烦,能怎么办嘛。”
听出这番暗示,温珩昱疏懈抬眉,挑明她心思。
“所以。”他嗓音沉淡,“想使唤我?”
谢仃眨眨眼,坦然更换说法:“没有吧,我明明是请求帮助。”
拐弯抹角,这才揭晓真正目的。温珩昱垂视向她,无可无不可:“以后少拿乔。”
是答应的意思。
轻而易举,与设想中不同,谢仃似有意外:“就这么答应了?”
“想我拒绝?”
被反问住,她微怔,琢磨男人漫不经心的语意,隐约明白了些许。
出乎预料。这人惯常不显山露水,也深谙难测,私下相处过几段,她才摸清对方自成体系的行事准则,有些意思。
牙尖嘴利刺他几句,他就从床上将她往死里弄,被她明里暗里麻烦使唤,他倒不以为意,随性地放任迁就。
只要不堂而皇之触及某些雷点话题,温珩昱对她的惯纵相当可观。
——挺有趣的。
谢仃现在是真有几分兴致了。
但肯定不能就这么讲出来,否则这人又该阴晴不定。她仰起脸,忽然勾手攀住他肩颈,踮脚很轻地讨吻,柔软厮磨着蹭过,衔走他唇间那支还未点燃的烟。
手也不老实,细润指尖探入他掌心,捻起那枚点烟器,意图相当明显。温珩昱没惯她,散漫收拢力道,扣住掌中的不安分,她便勾指取走烟,讨饶似的,再抬首专心回吻。
示弱一般,他向来吃她这一套。
欲念浅薄,昼日下无所遁形,编织掉以轻心的网。那枚点烟器还是落入她手,难说是他放纵,还是她顺势取巧。
抛了抛掌心物件,谢仃漫不经心燃上烟,捻着滤嘴抵在柔润下唇,笑意清亮:“这是报酬。”
意有所指。
任她得意,温珩昱闲于置会,波澜不掀,“少跟我逞性。”
“各退一步,互相习惯嘛。”她莞尔,“我也不爱占下风,那就各自适应。”
“还有一点。”
“什么?”
话音将落,她一口烟刚渡过,下颚便被人捻起。谢仃不避不躲,顺着力道抬眸,正撞入男人倨淡冷隽的眼底。
“以后——少把你用在别人那的伎俩,试在我身上。”
语意低缓,却是真的警告。
谢仃顿了顿,这才想起某个问题,问:“你过去真那么禁欲?”
温珩昱懒得同她置评这些,收回手,“没兴趣而已。”
指间香烟徐徐燃烧,薄云缭散。视野被光雾斑驳,谢仃收回视线,听步履声渐远。
重新将烟衔起,她若有所思,眼底泛过不明蕴意。
饶有兴味-
但不得不说,白松露料理还是不错的。
饭饱过后,谢仃自觉收拾碗筷,又搜着洗碗机教程摆弄一番,才算大功告成。
她二十一年来进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没磕碰损毁就已经算表现良好。临了打开冰箱,她大致打量,就知道自己往后可以蹭饭了。
回到客厅,表针才落到十点。横厅日光敞亮,静谧无声,不见熟悉身影。
谢仃原本打算歇息,但转念一想,便沿楼梯拾级而上,果然发现书房门虚掩着。
早就对这处上锁的房间心生疑窦,她举步走近。温珩昱似在办公,正与人通话,语调是惯常的疏漠沉淡。
“陶局那边,拨几个命够用的顶上。”
她停下脚步,谨慎维持安全距离。
笔电屏幕微亮,温珩昱松缓扫过,片刻静默引来问询,他按下耳机:“继续说。”
“关于子公司的回购股……”下属顿了顿,“傅氏的vp拟让了出资协议,是否需要对接?”
他轻哂一声:“傅徐行?”
“跟进吧,看看他的手段。”
原本以为是珀湾的事,冷不丁听见这名字,谢仃怔了怔,在门外狐疑蹙眉。
傅徐行要回来了?
这浑水越趟越深,她来不及多想,便听门内传来一道疏懒嗓音:“没听够?”
她到书房的距离少说三四米,也不知怎么被发现。谢仃坦然露面,自若地倚在门框:“没听清多少,我又不懂那些。”
“我缺个地方画数字作业。”她无辜辩白,解释来意,“刚好你在忙,我总不能直接进来。”
温珩昱抬眉,听出她言下之意,也回绝得利落:“空房很多,随意。”
“这间就挺顺眼的。”
“我听不惯噪音。”
谢仃一噎:“你说我?”
温珩昱未置可否,示意她现在就正制造噪音。
画家的个人修养被质疑,谢仃没再作声,转身走了。
以为此事就此搁置,温珩昱淡然收回视线,阅览下属传来的公文,然而还没清净多久,就有脚步声渐近。
他轻按额角,点出实时监控,果然从屏幕中望见谢仃身影。
不消多时,当事人携着背包重新归来,还端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搁上他桌面,响动几不可闻。
杯底压着张纸,行云流水几字——
「煮多了,别浪费。」
“……”
温珩昱捻起那张纸,折半丢弃。
咖啡是冰美式,不出所料。他浅尝一口便放回,不辨情绪地扫向谢仃。
对方从始至终贯彻“安静”二字,抱着ipad从飘窗落座,恍若未察地低头作画,俨然不在意其他。
算了。
所幸他们做事时都安静,两人初次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没有针锋相对,难得安谧。
光影澄然,晌午静好。键鼠细微轻响,电容笔勾勒摩挲,融入穿堂的风声,宁静闲逸。
人在舒适环境都会松懈,谢仃低眸画着作业,起形构线,沉浸式完成大半框架,才将笔尖顿住。
时间徐徐流淌,飘窗日光微醺。她散漫倚在靠枕,捻起咖啡浅啜一口,才在这彼此都不设防的时刻,袒露半分早有预谋。
刚才临走确认过,难怪温珩昱知晓她在门外,原来二层有监控。
再加上书房的锁,还真是有意思。
仅凭余光打量不出什么,怎么看都只像普通的办公处所,谢仃百无聊赖垂眸,心底已有算计。
原本没什么兴趣,但结合温见慕先前的欲言又止,难免引她怀疑,有什么与她相关的内情。
——来日方长,他们慢慢耗。
18℃
表针一秒秒拨, 午后安然静谧,不知觉已经时间过半。
摘下眼镜,温珩昱轻按眉骨, 目光点水掠过书房飘窗, 谢仃抱着靠枕正沉梦乡。
他合起笔电, 起身止步窗前, 敛目端量她手边尚未熄屏的平板。画稿已经完成大半,落笔独具风格,颇富灵气, 的确深有造诣。
画家本身也堪称艺术品。
纱帘拂动,谢仃依偎在光影一角, 任凭晌午日光将她照亮。纤柔细净的一枝,明堂漂亮, 此时不声不响,才算有几分讨喜。
她耳畔几绺乱发,温珩昱拂指拨开,懒声喊人:“醒了。”
被太阳晒得舒坦, 谢仃正小憩,闻言有些惺忪地撩起眼帘, 还是将醒未醒。
反应慢了半拍, 算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她缓着倦意,动也不想动:“困, 待会再醒……”
“现在就醒。”温珩昱嗓音很淡, “送你回学校。”
根本不吃她这套。
谢仃恍若未闻, 睫羽倦怠低垂,仍是睡眼朦胧的模样。她侧首蹭在他掌心, 随意搪塞:“不想去了。”
发丝柔软垂落,缠绵勾绕指间。她轻闭着眼,慵懒像讨要更多抚摸的猫,脸颊温热,安谧乖顺。
温珩昱并未收手,松泛端量少顷,低声轻哂。指腹蹭过她眼尾,他语意闲懒:“演技不错。”
话音刚落,谢仃散漫撩起眼帘。
——没劲儿,不解风情。
拂开他的手,她晏然自若地起身,眼底清亮,早就不见半分朦胧困倦。
“你这还挺舒服的。”她舒展手腕,收好平板从飘窗翻下。侧目扫见什么,她玩味提醒,“不过……换件衬衫吧,小叔。”
说着,她勾手抚过他颈侧,在那处似吻似咬的痕迹稍加逗留,暧昧不清地轻挲。
温珩昱未置可否,制住她不安分的手,慢条斯理:“不想被人知道?”
谢仃:“?”
这人划重点怎么这么奇怪。她试图收手,然而没能挣开,不禁更加莫名:“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之后要被传风流韵事,别赖到我身上。”
她自觉不算客气,然而腕间桎梏却随之松开,温珩昱似乎接受了这句解释,不疾不徐:“别耽搁,收拾好就送你回去。”
谢仃示意手中的包,“就这些,走吧。”
乘车库电梯的途中,她思索琢磨一路,才算豁然开朗,为什么温珩昱会是那副态度。
秉性的掌控欲作祟罢了,排他性也是同理。温珩昱这类人,大抵这辈子都没尝过患得患失。
“我们现在的关系,消遣还不错。”谢仃道,转头望向身边人,“难说哪天就腻了,有必要?”
楼层迂缓递降,温珩昱并未看她,淡淡问询:“不是挺恨我的?”
“不代表我想耗一辈子。”她笑笑,“报复你和毁了你都挺难的,我不爱内耗,等新鲜感过去,那就当断则断。”
叮铃声响,电梯门徐徐敞开。
话音落地的寂寥中,温珩昱低哂一声,半影半光间侧首望向她,似是漫不经意。
“我可以让你更恨我。”他嗓音沉缓,“温见慕,邱启,你在意的人不少。”
“想试试?”他问。
“……”
多轻描淡写的威胁。谢仃抬眸,情绪莫辨地同他对视,少顷才若无其事错开,失笑。
“行啊。”她逐字逐句,“那就到时候看吧。”
谁比谁更百无禁忌-
午后车流稀疏,近大学城,才堪堪拥堵一段。
谢仃久坐无聊,便解锁手机翻看,见系群消息不减,这会儿反而讨论得更盛,于是进去大致瞧了瞧。
「实锤了,人都来报道了,刚到学校。」
「燕大又多一门面。从UAL转学,还是世家少爷,这履历真好看。」
「顺风顺水啊,天赋型选手没法比。」
UAL?世家少爷?
谢仃视线一顿,终于发觉不对劲。再往上翻记录,果然看到熟悉的名字——隋泽宸。
猜想被证实,她有些无奈,垂眸支住额角,再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讨论,便觉得的确没说错。
家境殷实,不乏天赋与运气,隋泽宸的人生毫无坎坷,堪称顺风顺水。
——除了遇到她这件事。
所以怎么又来自讨苦吃。先前打过照面,不怪她多想,国内三所艺术高校皆是top,非选择燕大,这小少爷意图明显。
正隐隐头疼,微信冷不丁又跳出消息,她定睛一看,是温见慕发来的。
「温见慕:[图片]」
「温见慕:你还没回学校吧?晚点再来。」
针对这不详预感的劝告,谢仃点开图片,双指放大查看,果然在图中瞧见了隋泽宸,看环境是在南门,也是她正前往的目的地。
还好,毕竟已经事先知晓消息,她没什么波澜,然而再多加打量,却从隋泽宸身边发现了熟悉身影。
是许久未见的楚诫。
谢仃:“……”
这张照片,再捎上驾驶席这位,简直叫人脊背发麻。
从前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状况,但多是断干净的前任现任。这回又是暧昧朋友,又是前任,身旁还坐着她现任床.伴,成分相当复杂。
更别提其中两人还是发小,彼此互不知情,谢仃一瞬间头痛欲裂,连逃课的心都有了。
本想让温珩昱送自己去西门,但路程所剩无几,改道不现实,于是她提议:“……你要不,把我送到前面路口。”
温珩昱递来一眼,有话直说的意思。
成年人了,过往情感经历没什么可心虚,谢仃只觉得麻烦,按着眉骨道:“待会我要见两个熟人,你应该不会想……”
话未说完,车忽然刹停。
似有所觉,她话音顿住,见温珩昱眉梢轻抬,视线越过她耳畔的车窗,意味莫辨。
“隋泽宸。”他循过场间,片刻停留,淡声,“楚诫。”
——确实惊喜-
“往东走就是设院了。”
“燕大主校区分南北两区,教学区基本都在这。”系主席欣然介绍道,“西边就是宿舍区,学弟你分到几号楼了?”
旁边几名学生会干部,本意是不想怠慢这位国际转校生,结果人轻装上阵,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还客气地自己拎着,倒叫他们无处安放。
“9号楼。”隋泽宸颔首,疏离有致,“我自己就好。耽误你们午休了,原本也不是开学季。”
跟预想中不同,这位世家少爷没什么架子,同行的朋友也身份不轻,但总归面上是好相与的。
可浑然自成的距离感无法忽略。系主席斟酌少顷,还是周至地提议:“导员在开会,半小时后才结束。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先去系里逛逛,刚好顺路报道。”
“不麻烦。”隋泽宸婉言谢绝,“我从前来过燕大,原本也该是这里的学生,认得路。”
“他当年第一志愿就报的这。”楚诫轻笑,拍拍当事人的行李箱,对他们道,“你们也都还有课吧,去忙就行。放心,我朋友就在油画系,晚点碰面刚好去吃饭。”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过分殷勤。横竖是省了事,系主席索性颔首:“好,那有问题及时联系,原本也是我们系里该做的,不麻烦。”
客套过后,原本就该这么各自散去,学生会一名女生却望向校门,笑着打起招呼——
“谢仃姐?”
话音刚落,几人不约而同望去,悄然间各怀心思。
校外泊着辆Guard 4matic,车前一道佻姣明艳的剪影,来人闻声侧首,眉眼勾起笑意,莞尔应了这句问好。
任情恣性,明堂漂亮。谢仃总有些男女通杀的本事,人缘自然也顶好。
场面似曾相识,楚诫注视那道熟悉车影,几不可察地蹙眉。
“好久不见。”谢仃向学生会几人问候,弯唇示意,“设院来转校生了?”
隋泽宸望着她,挑眉唤:“学姐。”
刚才也没见他这么喊其他人。楚诫闻言思绪一断,直觉地心生异样。
“这位是从UAL转来的。”系主席笑道,看见熟人也自在许多,跟双方介绍,“这是大三油画系的谢仃,你们……”
指尖有些空,谢仃才想起背包落在车内,低眸正要去寻,却见窗舷升拢,下一瞬,就是车门敞开的声响。
她额角一跳。系主席的话戛然而止,显然认出来人身份,凝固在原地。
步履抵近,停伫她身侧。温珩昱低下眼帘,将包递还给她,谦和闲雅:“落副驾了。”
谢仃:“……”
车里就车里,还非得指明是副驾。她接过,面不改色地笑笑:“多谢。”
男人甫一现身,在场气氛倏然降至冰点。隋泽宸眸色微沉,冷然端视过去,温珩昱疏懈迎上,像才注意到旁人存在,稍含索然。
“好久不见。”寒暄也点到即止。
这句问候没有指向性,谢仃一听就知道不妙,然而还没等她打岔,一旁楚诫便稀松撂了句:“不算久。”
“上次从这遇见,也就月前的事。”他牵起唇角,半笑不笑的客套,“我倒是才知道,阿仃还有这么一位私交。”
剑拔弩张的语气一出,意味昭然若揭。隋泽宸被抢话就已经很意外,又听见那声亲昵的“阿仃”,他当即明白过来,目光无言递向谢仃。
——震惊之余还掺着些委屈,一副可怜相。
谢仃侧目避开,瞧不出几分情绪。暂且搁置这副局面,她面色不改,贴心地给另外几人递台阶:“最近院里活动多,学生会挺忙吧?”
早就瞧出气氛微妙,几名局外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闻言当即顺坡下驴,借着这由头迅速离场。
算是清完场,谢仃按了按额角,才应了楚诫:“有些联系而已。”
没说谎,但也没说全。温珩昱疏淡置之,对此并未多言,只俯首示意她,懒声:“这次该向我介绍了?”
多熟悉的话。隋泽宸轻哂出声,挑眉反讽:“你们很熟?”
楚诫错愕转向他:“?”
谢仃:“……”头疼。
气氛这么明显,她不信他们心里没数,也懒得惯着谁,一视同仁地介绍:“舍友的小叔。”
示意楚诫:“朋友。”
隋泽宸则是:“高中同学。”
诚然都是浮于表面的关系,她原本就没解释的必要,被扯下水也觉得乏味。都是成年人,答案本就能自行理会。
“都认识了?”谢仃拎起包,散漫摆手,“我下午还有课,你们慢聊。”
说着就要离开,隋泽宸瞬间收回注意力,也顾不得发小变情敌的突发情况,本能地举步跟上她:“姐姐,我刚来不熟悉,你知道9号楼在哪吗?”
谢仃还没应,楚诫便匪夷所思:“你小子不是……”
“上次来是三年前。”隋泽宸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找补,“时间太久,记不清具体位置。”
这点儿小九九,谢仃多少能猜出些,也没拆穿,她颔首示意:“顺路,带你过去。”
她对隋泽宸有种无形的惯纵,独一份特殊,本人似乎不以为意,也懒得矫正这点。
敛了目光,温珩昱循过楚诫,从容相谈:“你的两位‘朋友’关系不错。”
听出转移矛盾挑拨离间的意思,隋泽宸止步,一改从谢仃跟前的乖驯,冷厉侧目:“你——”
“不是吗。”温珩昱予以回视,淡淡一笑,“接风宴那晚,你们似乎独处了很久。”
他话语温绎,抱歉也周至客气,秉着卓然风度:“看来是我误会了。”
厉害。谢仃由衷从心底感慨,简直叹为观止。
——温珩昱到底是什么极品绿茶?
她轻啧了声,朝罪魁祸首扫去一道眼风,示意适可而止。温珩昱闲然同她对峙,暂且遂了她的意,回身搭在车舷,缓声:“下课给我联系。”
没主语,但都能听出这话是递向谁。他另有行程,暂无闲暇也耐性告罄,先行启身离场。
谢仃才算松了口气。
但雷已经埋下,楚诫神色不明,和隋泽宸甫一对视,都是多年朋友,某些事实瞬间了然。隋泽宸也无谓,坦荡挑明立场:“我是她前任。”
楚诫玩味轻哂:“她前任还真不是你。”
“我认识她这两年,还没你的事。”他从容不迫地估算,“四五任?你留学一趟,消息闭塞了不少。”
隋泽宸:“?”
不愧是兄弟,最清楚怎么破他的防。
“这么多。”他挑眉笑了,俯身对谢仃道,“我们还有过一周年。姐姐,你后来遇到的人都不如我。”
“?”楚诫没绷住,“你小子在内涵谁?”
“打住。”谢仃听不下去,没兴趣这出回合制修罗场,言简意赅地总结,“你们认识的事我也才知道,不用从我这说。”
“我跟他是朋友,你不也说是么。”隋泽宸坦然开解,“朋友而已,有空再叙旧,别耽误你上课。”
那你们男人的友谊还挺脆弱。谢仃想。
楚诫显然也这么想,极有素质地问候道:“隋泽宸你他妈……”
“晚点儿请你吃饭。”隋泽宸恍若未闻,拎起行李箱,“姐姐,我们顺路先走。”
真是茶香四溢。楚诫先一步拦下箱子拉杆,半笑不笑地扣在原地:“不用,我来燕大接她这么多次,熟悉路。”
谢仃扫了眼时间,决定随便他们。她还得回宿舍,再耽搁就要没午休了。
这趟行程意外太多,隋泽宸索性作罢,利落松开行李箱,跟楚诫示意:“那你拎着,我住五楼。”
“……”楚诫有些咬牙,死勒住他肩膀,“你小子少得寸进尺,想偷家?还‘姐姐’,她吃你这一套?”
“我跟她那会儿还没你的份。”隋泽宸原话回敬,压低嗓音,“当两年朋友了还没进展,她也不吃你这套?”
互掐个没完了。谢仃拎起肩侧背包,转身离开。
余光里的身影渐行渐远,隋泽宸掀起眼帘,没来由喉间涩然,很轻地唤:“……谢仃。”
相隔不近,她却像听见这声揣满不甘的低唤,驻足留在他视野边际,迎光侧过脸:“怎么了?”
光影错落中,她轮廓近乎错觉是柔软,唯独递来的视线平静,不掺多余情绪。跟她比坦荡,他从来赢少输多。
隋泽宸听见自己开口:“我把Lucky也带回来了。”
那是她取的名字。谢仃有印象,上次见还是只金毛幼崽,很黏她。
“它长大了。”少年望着她,嗓音有些低,“很想你。”
日光敞亮,晃得视野惝恍。那点言下之意太过明显,谢仃低眸,少顷弯唇笑了笑。
“长大了就好。”
她背过身,漫不经心地应:“我也只陪过它一段,没必要留太深的印象。”
像太阳底下一层薄雾,没什么质感,她轻描淡写揭过那段过去,道别也体面,身影与他渐远。
她最后说,下次见-
还真是情场作恶多端,报应时候未到。
谢仃全程装作若无其事,直到踏入宿舍楼,才敢松懈表情,蹙眉叹了口气。
不再想少年最后的眼神,她还有正事,一路乘电梯上楼,回寝室见温见慕还在,便开门见山:“你哥要回来了。”
温见慕刚换好卫衣,闻声愣了下:“我知道……你回来这么早?”
“你发消息那会儿,我在温珩昱车里。”
信息量太大,温见慕加载少顷,才反应过来:“他们三个遇见了?”
“本来没什么事。”谢仃搁下包,想起这出就好笑,“但你小叔茶言茶语有一套……你表情收收。”
没能见证修罗场,温见慕正遗憾,闻言瞬间敛起神色,认真附和:“他这人是不太好。”
本意也没打算多提此事,谢仃取出平板,边调整草稿边回归正题:“你怎么知道这事的,跟傅徐行和好了?”
温见慕“啊”了声,坦然自若:“我找人查过航班。”
谢仃指尖一顿。
……该说不说,在某些微妙的行事作风上,温家人真是如出一辙。
再看温见慕,俨然是穿戴妥帖准备出门的架势,谢仃不必猜也知道她:“去接机?”
“嗯嗯。”温见慕乖巧点头,凑过来亲昵地环住她,“阿仃,待会如果点名,就拜托你啦。”
难说去接机还是去堵人。谢仃轻掸她额头,也只能惯着:“出息,帮你一次。”
万事大吉,温见慕笑吟吟在她怀里蹭两下,当即雀跃地奔赴机场。
车早就约好,来得也及时,她刚出校门就赶上,立刻钻进后座唤师傅启程。
午后交通畅行无阻,待近了机场,车段才开始拥堵。温见慕耐性耗得干净,见距离不远,她索性结账下车,步行去了目的地。
该查到的都查到了,她早就将航班信息倒背如流,到贵宾楼外等候。
这边没人接机,视野也开阔,温见慕百无聊赖地磨时间,默默打着腹稿,直到听见感应门滑开,她思绪倏地一断,抬眼望去。
男人似乎从商局中抽身不久,衣着挺括周正,气质凛冷。他并没有看向这边,敛目拂过腕表,英傥五官神色疏淡,不辨情绪。
熟悉身影映入视野,温见慕攥紧指尖,眼眶一瞬酸得发烫。
晚秋渐凉,等候多时的助理上前,将备好的风衣递去。傅徐行抬手回绝,余光不经意捉见什么,他顿住,眉间轻蹙。
温见慕迎上他,笑意莞尔:“哥。”
北城深秋的寒风天,她也不觉得冷,只穿着件单薄卫衣。闸口空旷寂寥,片刻静默后,脚步声便渐渐清晰。
他们的影子在地面愈加靠近。温见慕低眸望着,清醒也没剩太多,她忍不住迈近一步,最后索性奔入他怀里。
傅徐行也接住了,虚揽住她后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再松开。
“我好想你。”温见慕仰起脸,笑靥澄然地环紧他,“哥,这么久没见,惊不惊喜?”
傅徐行注意并不在此,掌下是她浸满寒意的衣襟,他只淡然嗯了声,便将那件风衣搭在她肩头,“穿好再说。”
温见慕一怔,正想装可怜,便听他嗓音微沉:“没下次。温见慕,再这样我不会管你。”
她眨眨眼,把戏被拆穿也不心虚,听话地裹紧风衣外套,乖巧认错:“你不也心疼了嘛……怕你还生我气,哥我错啦。”
傅徐行未置可否,偏首稍一示意,让助理去车坪等候。等场间只剩彼此,他才问话:“查我的行程了?”
听他语气并无不悦,温见慕才放心,低声咕哝道:“你又不会告诉我,查查怎么了。”
“不声不响回北城,那要多久才能见面。”她垂下睫尾,落寞地扯住他衣摆,“走的时候也是……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管我。”
越说越委屈,眼眶难自控地酸涩起来。她抿紧唇,狼狈将头低下,想藏起那些没出息的眼泪。
“哥哥。”她哑声唤,“……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傅徐行没应。
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抬手,拂过她泛红的眼梢,接住那些簌簌下落的泪。
他嗓音放缓:“哭什么。”
从前就是这样。温见慕眼泪很多,委屈了会哭,孤单了会哭,找不到哥哥也会哭。
跟他忐忑不安,又肆无忌惮。
被他惯坏了。傅徐行敛目看她,缓声:“我给你发过消息。”
温见慕抿唇抽噎,默默翻出手机,还开着静音。几分钟前,傅徐行直接将航班短信原封不动地转发过来,多一句话都没说。
真是言简意赅,看得出原本就不希望她来。
温见慕真的有些恨他了。
可是傅徐行告诉她,以后回家等。
“钥匙只给过你。”他轻挲她眼尾,温柔妥协,是安抚的意味,“我不会不回去。”
温见慕又没那么恨了。
重新投到他怀里,她应了声好,眷恋地蹭着他指尖,软声撒起娇:“但是哥哥,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再来一次,我真的会疯的。”
她笑着对他说。
19℃
北城十月, 寒秋料峭。
少穿果真容易受凉,温见慕不过从风里站了十多分钟,现下就闷闷打起喷嚏, 裹紧风衣将脸埋起。
她身子骨向来弱, 稍受风寒就会这样。傅徐行迈至风口一侧, 温见慕抬眸看他, 抿唇笑了笑,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助理从车坪等候多时,见两人近了, 便迎上前颔首,问询稍后的安排:“夫人托我问您行程, 您看……”
话说着,他目光投向温见慕, 带些漠然。傅夫人对她素来不喜,温见慕听懂对方言下之意,心虚地低头回避,略显无措。
傅徐行神色淡然, 闻言余光也欠奉,只替温见慕打开后座车门, 隔绝那道落向她的视线。
察觉他无声的庇护, 温见慕小心翼翼勾住他指尖, 很轻地攥着。傅徐行没理会这幼稚把戏,但也惯纵着, 将她按入暖风充沛的车内, 才拂了手。
这番行径已经算作答复, 助理蹙起眉,还没能开口, 傅徐行便松泛指示:“回劭苑。”
那是他的私宅。
没说送温见慕回校的事,更不提拜访本家公馆。助理神情微变,不禁严色提醒:“公子,这是夫人的意思。”
“回劭苑。”傅徐行语意微寒,“我的意思。”
听着剑拔弩张的氛围,温见慕怯怯低下头,仿佛不敢作声。阴影覆盖的角落中,她百无聊赖拨弄着风衣纽扣,神情漠然。
没什么想法,傅家上下除了她哥和傅叔叔,几乎都不待见她。起初年纪小还会难过,后来寻不到原因,也就习以为常。
——反正她有哥哥。
不愿关心多余的人事,她安静候在原处,也没在意他们是否多谈,总归车门再次敞开时,是傅徐行落座她身旁。
那名助理也随后乘上驾驶,颇有职业素养地闭口不言,行车驶入机场大道。
温见慕睫尾轻抬,余光循过身侧,傅徐行似是倦极,眉宇稍纵即逝的沉郁,不辨情绪。她顿了顿,将视线递向窗外。
一路沉寂。
这窒息感持续到家中,直到迈入玄关,温见慕望着他侧影,才开口:“你真的不回公馆吗?”
傅徐行不答,只扯松领带,语调也淡:“我回去,留你自己?”
温见慕微怔。
“哥。”她唤。
“你如果真的因为这事为难。”她嗓音很低,“不管我也可以。”
傅徐行步履稍滞。少顷。
“不管你也很难。”他道。
温见慕低头凝在原地,指尖攥紧泛白。直到熟悉气息靠近,掐红的掌心被人扣住,她睫羽轻颤,眼眶倏然酸涩。
好像总是这样。她从未想逼他作选择,可单是留在这里,他就要为她让步许多。
“温见慕。”他卸去她指间力道,“说话要有底气,谁教你这样。”
“……我错了。”温见慕乖巧摊手,喃喃坦白,“我说谎的,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话音刚落,一道沉闷的手机振动声响起。
她僵住,似有所觉般垂眸,然而傅徐行先一步抬掌覆过,将屏幕侧开,敛目扫向那则来电。
望见备注,他几不可察地蹙眉,些微烦倦。
“没关系。”温见慕大致也猜出对方身份,知情识趣地回避,“你先接电话吧,别误了事。”
傅徐行划过勿扰,不急于接这通来电,只交代她:“从这里等我。”
意思很明确,是让她断了旁听的念头。
温见慕眸色稍黯,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听话地点头应声,目送他身影渐远。
——又怎么可能真的照做。
将门带上,傅徐行松了腕表,从桌面烟盒拈一支烟,才将那则电话回拨。
等待仅半秒,接踵而至的是双方静默。他眼梢压低,松散将烟燃上,才平静唤人:“妈。”
听筒传来短促响动,对方似是换了地点,待背景彻底沉寂,才淡笑问候:“阿行,回北城了?”
懈然倚墙而立,傅徐行衔着烟,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房门下缘,预料中望见一道身影填补了余隙,他疏淡循过。
“刚出机场。”他道,“怎么了。”
“刚出机场,带人回了劭苑。”女人缓声补充,格外温柔,“这么护着那小丫头?”
傅徐行没应,也无话可说。
“——你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
面对他的沉默,女人也难再从容,语气徒然冷厉:“傅徐行,你非要为她逼疯我是不是?!”
“我活着一天,她温见慕就别想进傅家!你难道不知道她是——”
“我知道。”他打断。
深渡了口烟,傅徐行按着眉骨,无波无澜地反问:“她待在我这,也碍你的眼?”
“你知道?!我看没人提醒你就要忘了!”
话音未落,听筒便乍然传来一声震响。女人似乎砸了什么,傅徐行习以为常,淡然等她平复情绪。
静默少顷,女人才再次有了动静。先是笑,又转为阴晴不定的泣音,最后哽咽着哀求。
“阿行。”她嗓音沙哑,似哭似笑的衰颓,“妈妈在这个家里只有你了,你难道要像你爸一样吗?妈妈只有你了,真的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简短几字如同咒缚,傅徐行额角一跳,坠痛得令人烦躁。他蹙眉碾了烟,良久才应:“我尽早回去。”
“妈。”他低声,“对不起。可以了吗。”
话里难掩疲惫倦意。
一门之隔,温见慕蹲坐在地,神色拢进影里,蜷在膝间的手指攥得发颤。
听不清谈话的全貌,但那句抱歉刺入耳中,她听得快要窒息,只能徒劳地将脸埋起,无用地躲藏。
怎么会这么难,如果他要走,眼泪和祈求有没有用。温见慕恍惚想起谢仃,好像真的印证了那句回答。
——她还不想疯,所以他不能走。
惶恐不安中,她不曾注意门被打开,直到半缕光延入视野,她才慌忙抬首,狼狈地两相对视。
傅徐行敛目,对她的出现不感意外,只疏漠垂视,“又要哭了?”
温见慕眼眶泛酸,闻言摇摇头,闷声应:“我害怕……哥哥,你不能留在这里陪我吗?”
傅徐行端量着她,冷隽眉宇稍一松懈,似笑非笑。
“你也只有我了?”他问。
温见慕微怔。
她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黑幕中小片残破的缩影,软弱的,涣散的。
喉间干涩一片,她很轻地开口:“你要回公馆吗?”
“如果是呢。”
当眼泪和祈求都失效,那她在他这还剩些什么。
无缘由的恐慌笼罩而下,楚楚可怜演不下去,她仰起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不想你去。”
“——温见慕。”
她听见他说:“那是我的家人。”
温见慕时常感到如履薄冰。恰如此刻。
身前是走到黑的绝路,身后是给不出交代的这些年,她寸步难行,可脚下的冰面在消融,她就快死了。
“凭什么?”她下意识抬声,失控地质问,“我也喊你哥,我妥协很多了,她就是讨厌我我能怎么办?!”
话音未落,迟来意识到失态,她又去牵他的手,连忙道歉:“不是……哥哥,我错了,我不该冲你发脾气的。”
“你生我气吧,生气总比不理我要好。”她带了哭腔,“是我刚才犯浑,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这样。”
——他恨她的理由有千百个,逐一列举,每个都名正言顺。
真相腌臜难言,母亲的控诉言犹在耳。傅徐行低眸,少女纤弱的手指攥着他,颤得厉害,轻易就能拂开。
但他到底没有动。
——他恨她的理由有千百个。
所幸,她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耍性子了。”温见慕抹掉眼泪,抽噎着道歉,“怎样都好……哥哥,你别丢下我。”
良久,傅徐行抬手抚在她发间,妥协一般,安抚地揉了揉。
“……没事了。”
指腹蹭过她哭得湿红的眼尾,他嗓音很低:“我不走。”-
燕大。
课程结束后,谢仃如常回到寝室,将数字作业转存BMP文件,命名发送教授邮箱。
桌面摊着几卷小寸油画,几天没收拾,颜料跟稿件又堆积如山。她闲来无事,就动手清理一番,顺便断舍离了不少旧物。
首饰盒旁挂着几枚已经淘汰的选手,她正准备合并丢掉,目光落在其中一条项链,却停了动作。
是当初锁扣松掉的那枚。不久前才见过设计者,谢仃勾起它,摩挲过银环的内壁,沟壑感清晰,是刻着名字缩写。
“——我的名字。”
隋泽宸那时认真地向她展示,替她戴好后,又迟来有些青涩,俯首吻在她耳畔,“我的。”
小孩儿的浪漫主义。
按着那处字母,谢仃垂眸,终究还是收起,没有再碰。
手机传来通话震动,她收起多余思绪,见备注赫然是林未光,便挑眉接起:“好消息?”
倒是开门见山。林未光轻笑,懒声应:“好消息。”
“鱼钓上来了,你名声还挺响,没怎么费工夫。”她道,“线我替你牵好,至于怎么收,你得自己处理了。”
谢仃未置可否,“温崇明那派的人是谁?”
林未光说了个名字,她闻言玩味弯唇,闲散地松了下指关,“这老东西,临退休还想捞一笔。”
“到手也不是小数目。”林未光不以为意,“我的线人探不深,但也摸出点东西——温崇明跟这老滑头,分赃不均。”
“可能人快卸职,胃口也跟着大了。”纸张翻阅声窸窣,林未光似是确认什么,道,“他们都是亲信过账,温崇明从珀湾折了挺多,这笔钱除去邱叔,也就你吃得下。”
“两千万,你先照这数跟他谈吧。”
谢仃沉吟片刻:“他敢接?”
“依我查到的来看。”林未光给她确定答复,“你再多喊一倍,他都接得住。”
“不过有点奇怪。”她提醒,“这出合作有三方势力,我的人接触不到,你留个心眼,别被做局。”
毫无悬念,谢仃意料之中:“温珩昱吧,我有数。”
“搞什么?”林未光始料未及,“我以为他是你情人,结果是仇人?”
“格局小了。”谢仃说,“两者都是。”
林未光:“?”
虽然难以理解,但对方是谢仃,她也就坦然接受。没多加追问,重回正题:“总之等信儿就行,那老头未必亲自露面,你留个谱。”
谢仃心底已有琢磨,“成,这次谢了。”
“客气什么。”林未光不以为意,“当初不说过么,随便借我的势。棘手就说,我还嫌你太省心。”
谢仃轻笑,从善如流地应:“好好,我的大人脉。”
有来有往揶揄几句,林未光手底另有公事,便提醒她行事留心,先行断了通话。
之后就百无聊赖。大三课少,相应的也枯燥,谢仃无所事事,躺在工学椅上查阅未读消息,又后知后觉想起某事。
——某人临走前似乎留了句,下课给他联系。
管谁呢。
谢仃纵情声色,自觉跟道德不沾边,隋泽宸和楚诫是意外,碰面不过早晚,修罗场在预料之内。她也没所谓,毕竟不是头一回后院起火。
但这场火是别人引的,就另说了。
决定对此充耳不闻,谢仃翻看微信,发现那名记者早前发来消息,是份采访初稿,询问她内容是否合宜。
这类专访的确久违,她接的次数屈指可数。谢仃垂眸加载文档,大致看过内容,问题都算有边界感,除去最后那道——
「您父亲曾是国际画坛的一代传奇,外界常言天赋的遗传,请问您是如何看待的?」
挺犀利的问法。
谢仃年少成名,入圈便锋芒瞩目,不出三载扬名国际,一度被誉为画坛代名的现象级。虽说师承邱启,但她风格自立,后被扒出是名家遗孤,更掀起轩然大波。
她父亲生前家私低调,外界仅知他有位相敬如宾的妻子,时隔多年,谢仃的出现无疑引发诸多猜测,过往经历也随之曝光,令人唏嘘。
但那都是前言。总归时至今日,仍然有人试图窥探她的过去。
她自己都反感回忆的东西,就这么招人好奇。谢仃轻笑,没趣地关闭文档,言简意赅给了答复:「可以。」
随性敲定会见时间,她退出小窗,继续向下清空未读,扫见一则有趣的邀约。
「何瑜萱:D.C晚宴,来?」
Dorothy Club,会员制私人会所。坐落北城CBD中心,毗邻商业地标,老钱世家的社交圈,闻名遐迩的销金窟。
何家三代行商,有祖上荫庇。何老曾任商协会长,何瑜萱随母姓,是他膝下最疼宠的小外孙,娇生惯养出放纵性子,跟谢仃从一场200迈赛车局结识,要尽兴不要命的作风一拍即合,此后多有熟络。
消息发于不久前,谢仃扫过时间,回:「你家那个不吃醋?」
「还冷着。」何瑜萱应得利落,也无意多谈,「之前被狗仔跟拍,差点上热搜,麻烦。」
「倒是你,最近真修身养性了?还是有新欢?」
猜得还挺准。
「床.伴而已,不熟。」谢仃回。
何瑜萱瞬间失了兴趣:「那没事了,所以今晚来不来?」
才下课,她正觉无聊。谢仃轻敲指尖,思忖少顷,叩字——
「等着。」-
“最后一次评估是去年。”
堂室宽舒,沿袭轻简雅致的基调,以檀褐色为主。榧木淡香沉稳宁谧,陶恙翻阅掌中纸页,推门信步而入。
“PCL-R28分……”他挑眉,将档案折过,“我记得你出国那年是33分,干预治疗?”
语罢抬了视线,投向不远处那道身影。男人姿态闲逸,清疏如远山,正捻弄掌畔那株真柏,意兴阑珊。
柏枝是文人树型,白骨舍利势态凌厉,与他相映衬,更如君子端方。话音渐散,男人慢条斯理将手搭落,尾调索然:“试过。”
意思是效用不大了。
陶恙并不意外,垂眼看过手中白纸黑字,都是英文原诊,专业详尽,评估也不出他所料,是人格障碍。
罕有的高功能型。意指社会化程度高,冲动调节能力强,能效仿共情与基础情感表达,日常处于低唤醒状态,非典型危险人格。
学术研究期间,陶恙曾对此类人格做过样本共性特征分析,首要参考便是温珩昱,为此还特地飞了趟伦敦。温珩昱无意配合,被烦得耐性告罄,便允他去了自己的私人猎场。
后来论文是写成了,导师赞赏有加。但此后陶恙总对温珩昱提心吊胆,然而对方履历卓然有致,学业自律成性,优越得他无话可说。
档案周详,时间跨度从留学到归国,陶恙翻过几份,突发奇想:“你看过这些没?”
“评估是稍有起色。”他将文件递给当事人,顿了顿,斟酌着补充,“但我认为结论存疑,你……”
话未说完,见温珩昱似笑非笑,他自觉收声,识趣地适可而止。
上次将这人当做研究对象,陶恙对当年的“提醒”还记忆犹新,不由清了清嗓,转移话题:“之前就忘问你,怎么决定回国了?”
温珩昱接过档案,敛目浏览,仍是副无可无不可的闲然,“不是说过,找乐子。”
陶恙轻啧,正要表示怀疑,视线不经意下落,便扫过他衣襟。未束领带,半松半敞的疏懒。
领衬之下,是颈侧鲜明的牙印与吻痕。
陶恙:?
他眯眸,借着角度优势,抬手想看得更清楚,然而才有动作,就被温珩昱波澜不掀地屈指抵开。
“……”陶恙讪讪收手,“啧,稀罕。”
计划落空,他索性作罢,从桌案对面落座,倒也真的新奇:“想不到,我还当你性冷淡。”
“不对。”他忽然想起白日那则通话,愣住,“她在你那过夜了?”
温珩昱未置可否。
两人认识多年,陶恙再清楚不过这人矜己秉性,但更震惊于另一点:“你真不怕她下暗手?”
“也算她本事。”
真是好自信啊。陶恙干笑两声:“有理,估计裴哲跟许明初当年就这么想的,现在坟头草也长势喜人。”
对此不以为然,温珩昱稍显漠尔,屈指将档案递回桌面。
“当年许家中落,有裴哲的手笔。”他道,“后来急流勇退,弃政从商才算保全。”
许父风光半生,行仕深有城府,一朝被不孝子酒后磕嗨的录音断送生涯,虽说以证据不足落幕,却也掀起不小的风波,最终请辞以示正名,可谓元气大伤。
“有印象。”陶恙颔首,“居然是裴哲干的?他哪来的胆,跟许明初两败俱——”
蓦地,话语戛然而止。他怔在原地,忽然明白幕后的另一可能,是那名失踪人士。
任他神色变换,温珩昱好整以暇,疏淡道:“事成后,他未婚妻另寻退路,曾求到我这里。”
被头脑风暴绕得发晕,陶恙蹙眉按着额角,愈发费解:“你帮的她?”
“没有。”
温珩昱松泛应他,指骨抵在扶手轻叩,“所以后来,另一人找上了她。”
……
陶恙脊骨生寒。
“五年前。”他语气有些僵硬,“你当时回国,真的只是因为许明初的死?”
过往忽视的线索串联起来,蛛丝马迹之下,是满盘算计的博弈。陶恙醍醐灌顶,更觉得匪夷所思,终于察觉疑点——
“你究竟知道多少?”
风拂卷,黄昏翻涌。
暮色从玻窗溅落,将衣摆浸染成深褐,好似陈年血迹干涸,洗涤不净,抹除不掉。
温珩昱轻笑一声。
“谢仃很有意思。”他道。
丰沛的爱与恨,矛盾的脆弱性,缜密偏执,又恣性妄为。他们互为彼此认知的异类,出于某种冰冷的兴趣,经久不息。
温珩昱感受情感需要介质,谢仃是一册好用的范本,生动,鲜明,他乏于分析解读,只作闲暇消遣。
“十年前,我曾好奇她会长成什么样。”
陶恙望向他,“那现在?”
残阳之下,余晖半影半光。温珩昱懈懒敛目,玩味也浅薄:“没让我失望。”
多倨慢。
两条人命当明牌,赌局的代价犹未可知,这群疯子的好赌性真恐怖。陶恙叹为观止,发怵地啧了声:“那她要么是真没顾忌,要么就是真的够疯。”
温珩昱颔首,“她说,和我乱七八糟的关系,她很满意。”
“……”
妈的。陶恙确信,没准这两人真是天生一对。
“还是劝你一句。”他讪讪,“‘对可控的事要保持谨慎’。谢仃本事不小,你当心栽了。”
“凭她?”温珩昱低哂,“吃了我不成。”
陶恙不以为然:“人情人换得比衣服还勤。楚诫,隋泽宸,据说她前任还是陆厅的儿子,说她简单我真不信。”
也没低看的意思。谢仃有向上社交的天赋,虽说这评价欠妥,但事实如此。
艺术圈上限摆在那,谢仃如今的成就与人脉堪称阶级跃迁,更何况多数是她占主导,的确厉害。
“人家可不缺消遣。”如是总结,陶恙生出些看戏的揶揄,“二十出头,正是玩性最重的年纪,不服管,你小心被始乱终弃。”
话音将落,适时,一道短促的振动声响起。
温珩昱低下眼帘,目光点水掠过手机屏幕,眸底沉谙莫辨。
不知是什么消息,陶恙直觉有隐情,下一瞬,就见他眉宇泛过极淡的笑意,意味不明。
“的确难管教。”
温珩昱抬指熄屏,漫不经心地:“关起来怎么样?”
陶恙:“?”
真是一劳永逸的好方案。陶恙赞叹不已,如是讲:“不怎么样,我会举报的。”
随口一说罢了。温珩昱波澜不掀,起身作别,“今天到这,走了。”
方才还只是怀疑,现在陶恙确信那则短讯与谢仃相关,不由挑眉:“去哪?”
“接人。”
言简意赅,温珩昱披衣迈入玄关,嗓音疏寒:“免得她‘始乱终弃’。”
20℃
冬日早入夜。
城市灯火下坠, 融化淌入街道,车影淹在霭蓝夜色中,徐徐停靠在会所场外。
CBD地标屹立东方, 商厦雕梁画栋, Dorothy Club坐落其中, 装点万顷琉璃的都市一隅。
何瑜萱派自家司机来燕大接应, 谢仃乐得清闲,自然没有拒绝。见抵达目的地,便朝司机稍一颔首, 起身下车。
最近琐事缠身,她有段时间没来D.C, 粗略算算,确实挺久没跟狐朋狗友们组局消遣了。
D.C实行会员制, 隐私性极佳。总归是北城二三代们的娱乐场,外看堂皇雅致,内里纵情声色。
北城寒风刺骨料峭,谢仃松散拢起大衣, 向迎宾出示会员函,信步入内, 轻车熟路地前往二楼过廊。
今夜是冬宴, D.C素有“四时宴”的惯例, 吧厅餐饮换季,也便于会所人脉更新。她拾级而上, 也遇到些生面孔, 寒暄着交换名片, 再淡如止水地擦肩。
夜已昏沉,宾客影影绰绰, 何瑜萱正跟时尚圈的好友谈笑,耳畔便捕捉一道细高跟的响。她若有所觉,还没能回头,颈边就拂过温热气息,薄纱似的痒。
是某人又坏心眼。
对此习以为常,何瑜萱侧目眺去,果然迎上女人低垂噙笑的眼,看谁都深情。
谢仃今夜穿了范思哲秀款黑裙,绸缎偏光,包臀鱼尾,更衬得身姿夭柔姣好,虚掩着袅娜春光。
她身段高挑,又高跟履地,轻易就拉开差距。垂首偎在她耳畔,携着冷香抵近,不作其它就自成旖旎。
“拿我当温见慕呢?”何瑜萱偏过脸,同朋友稍一示意,便失笑点她,“少用这招逗我。”
“问候而已。”谢仃语调懒然,松散循过她指间烟草,嗅见一阵温和的花木香,于是低眸端量。
“短支3T。”何瑜萱指尖微抬,“西打木窖养出来的,尝尝?”
谢仃对品茄没太有热衷,但邱启有这雅好,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些许。就着原有的距离俯首,她衔住她指间烟支,浅渡一口,才确实认可。
“吧里新上的?”
“还有帕特加斯。”何瑜萱问,“怎么样,去哪坐?”
“早茶晚酒。”谢仃不以为意,“当然是去喝蓝方了。”
D.C内部吧厅众多,各取所好,两人一拍即合便同路。席间遇见不少熟人,多是带伴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没谁真的留意。
侍应生从茄房取来木匣,谢仃从中挑选着,像想起什么,示意何瑜萱身侧:“萧叙呢,真没一起来?”
何瑜萱轻捏眉骨:“今晚怎么都问我这个。”
“难得谈这么久,不都以为你们稳了么。”
“……也没分。”何瑜萱咕哝,“早知道不吃窝边草了,想断都狠不下心。”
谢仃不置可否,把量着茄衣品质,得闲回她:“受着吧。人好歹是顶流,狗仔跟拍也正常。”
“问题在于被拍到后,他问我想不想公开。”何瑜萱啧了声,“不是随口一说,是很认真那种你懂吗?上次见他这样还是我高中早恋那会儿,我刚承认,没多久这段就吹了。”
谢仃一顿,琢磨出些信息,笑了:“他还拿的暗恋成真剧本?”
“……”何瑜萱麻了,“找你做情感咨询就是浪费情感,算了,这事先放着吧。”
“没必要。”谢仃道,“你喜欢就负责,不够喜欢就拖着,看你舍得怎么选。”
还真是轻拿轻放,像她一贯作风。何瑜萱支起脸,见雪茄也快燃尽,便弹指置入烟盏,任它徐徐明灭。
雪茄吧有烟草许可,谢仃将挑出的列到一侧,示意侍应生:“这几支收起来,装保湿盒送到明南街37号,‘启’。”
挂过账,其余流程便不必再管。Winsky吧就在临侧,席间已经落座不少,谢仃松泛打量,多是熟悉面孔。
有人眼尖,余光瞥见二人身影,便招呼示意:“稀客啊,还以为要见你俩得下辈子呢。”
“少贫。”何瑜萱搡他让位,“上月才喝过酒,敢情就你喝的孟婆汤?”
“啧,这不感慨么。”
任他们插科打诨,谢仃漫不经心走近,褪去大衣搭在椅背,就从何瑜萱一侧落座。
裙裾翩跹拂过,浸染倦暖光影,摇曳生姿。她甫一入席,引得好友纷纷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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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猎艳来了。
谢仃轻笑,也未置可否。接过朋友递来的酒杯,她挑了瓶格兰杰斟满,才浅呷半口,就听人打探:“楚诫呢,你俩最近怎么样,据说还见家长了?”
“问他啊。”谢仃眼梢轻挑,莞尔反问,“剧本又不在我这,之后或许是和平分手?”
“靠,我就说小道消息邪门,传到我这都成你俩要订婚了!”
……那可传得有够邪门。楚诫倒像收心了,但关她什么事。
“人谢老师另有新欢。”何瑜萱轻啧,“身份还挺神秘,连我都瞒着。”
年轻人的酒桌话题,多少沾些不正经。情爱这档事于在座如饮水,权当消遣乐子,听这话也不觉有什么,顶多随上几句揶揄。
“没法不瞒。”谢仃荡了荡酒杯,稀松失笑,“就我今晚来这,叫他知道估计都麻烦。”
“还有人能管住你?”
“我都坐这喝酒了,你说呢。”
反正温珩昱又不知道她在哪儿。
酒过三巡,醉意也微醺,场间没聊多久,攀谈搭讪就纷至沓来。本就是娱乐场,陆续有人携伴离席,意味不言而喻,也稀松寻常。
今晚惦念的蓝方还没喝上,谢仃想到这,就知会过何瑜萱,起身去吧台问酒。等候调酒的间隙,她低眸衔了支烟,没拿点烟器,不由轻一蹙眉。
适时,视野被递入个细窄物件,是雪松片。
目光微移,落在对方指间。骨感清晰分明,精雕细琢的温润,虎口一枚浅痣,分外熟悉。
谢仃撩起眼帘。
男人气质极好,身姿修长,眉眼英傥深邃,一身靛青西服周正熨展,昂贵精致,自成修雅从容。
“好久不见。”他道。
声线低醇,言近意远的疏离,像北城久而未至的雪。
端量少顷,谢仃对他轻一弯唇,拈过那支雪松片,引着火松散一荡。橙色火焰刹那明灭,晃在她指尖,又熄入烟沙。
“时晏。”她唤他。
陆时晏自她身旁入座,指骨轻叩桌缘,示意酒侍:“和她一样,有劳。”
从这重逢,都在意料与情理之外。谢仃渡一口烟,闲懒地支住侧脸。
时平天时俱清晏,冠着好蕴意,人也如其名。陆时晏出身政治世家,其父先后在检察院与司法局就任要职,家风明德正理,也养出他清卓修养。
陆时晏是谢仃实质意义上的前任,彼此床上床下都相性极好,分手时也体面,算有过不错的一段。
两杯蓝方呈上桌面,澄滟酒液粼粼灿亮,谢仃执杯虚碰过他的,先行放在唇边呷饮。
蓝方口感柔和,后调淡去酒体的刺激,弥留几分玫瑰香气。能品出藏酒年数不短,谢仃轻晃酒杯,稀松寻常地问候:“没想到会从这遇见。”
陆时晏长她五岁,正任北城民检高级检察官,素来独善其身,鲜少踏足此类场所,能碰面实属预料之外。
明白她言下提醒,陆时晏抛出一个人名,轻笑:“酒局救场,喝完这杯也该走了。”
那人是他们共同朋友,刚才短暂打过照面,想来是席间难抽身,才求来这尊大佛捞人。
“不着调。”她失笑嗔怪,也没有多谈,“近来怎么样?”
“平平淡淡。”
陆时晏应她,将领结扯低几分,松了领下一枚扣。他执起酒杯,姿态稍适松弛,“你呢,怎么自己在这。”
将这话品味片刻,谢仃也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由莞尔:“我应该有伴?”
陆时晏微一顿,情绪几不可察,掩入眉眼之下,“楚诫?”
谢仃懒然嗯了声:“是朋友。”
只是边界感暧昧,不代表她真的打算更进一步。
“最近忙画展的事,阿萱约我来透气。”她轻一掸烟,眼梢压低,“他们都带着伴,我自己也没趣,索性来喝闷酒。”
“不过……现在也算有人陪了?”
并未将话说满,她抿过酒,才借用他的原话,似笑非笑问候:“陆检,好久不见。”
分手三月余,说“久”也浅显,毕竟利落抽身的人不在意时间,迟迟驻足的那方才会去顾念。
谢仃对旁人的好感察觉清晰,也惯于放任,不点破不回避,只顺势而为。至于到哪一步,随意。
蓝方风味偏雪莉桶调和,度数偏高,口感却近似果酒。谢仃今夜喝过一场,现在半杯又入喉,微醺酒意攀上眼尾,漾出冶艳的绯色。她不在意,指尖从杯口抚过,带走残存的酒液,雪似的玉润。
光影似乎太柔软,她眼底也浸染了几分,微微侧过脸,望来的眼笑意潋滟,情意看不真切。
与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并且与那时如出一辙,先移开目光的人依旧是陆时晏。
他轻哂:“你每次糊弄我,都是用这副语气。”
三言两语,主动权瞬间落回她手。他早有预料,服输退让也还算体面。
哪怕是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对她也仍然没有拥有感。谢仃离谁都很近,也离谁都很远,她总是不够爱的那方,自然就总是赢家。
谢仃似笑非笑,指间香烟焰色明灭,她随意熄入烟沙,掌侧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悄无声息。
开了整晚的静音,险些忘记某事,她垂眸循过来电,见猜想被证实,几不可察地挑眉。陆时晏并未询问,只道:“需要回避?”
“不是重要的人。”谢仃不疾不徐,划过接听。
开口讲究先发制人,不等对面作声,她便施然解释:“没来得及回电话。”
“我有事在忙。”谢仃神色未改,“目前不在学校,我……”
背景交谈人声突然趋于安静,她没放心上,随意端起手边蓝方。正思忖着敷衍,酒杯就被人单手扣下,连同她的掌心。
“……之后联系。”她说完未尽的话。
视线压低,男人骨节修长的指抚住她,力道疏懈,却不容置喙。
身后气息太过熟悉,近在咫尺的掌控之下,寒意暗藏。谢仃轻一眯眸,不作声响。
“——的确在忙。”
男人开口,嗓音醇朗疏淡,挲着低沉的哑,沉谙莫辨。
尾调随听筒中的微弱磁音,一同立体化地落在她耳畔。
谢仃暗自啧了声,抬指掐断通话,侧目望去。
温珩昱并未看她,端起那杯余存尚少的酒,从容饮尽。俯首之间,呈现锋利的下颚线条,冷感清厉。
杯沿一道重叠的湿润,淡去原先薄红的唇印。陆时晏目光循过,眸色稍沉,依旧不失得体修雅:“温总,巧遇。”
“巧遇。”温珩昱敛目,温绎周至,“陆公子也在。”
陆时晏轻笑一声:“我一直都在。”
“是吗。”温珩昱未置可否,谦和道,“倒是没听她提起。”
“电话来得突然,或许是没有交代的必要。”陆时晏松缓回敬。
温珩昱低哂:“的确,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事。”
一句话针锋相对地曲解几回,各有占据高点,都绵里藏针。谢仃暂且摒弃耳目,从中间也不好多话,琢磨寻个契机离场。
“客气了。”陆时晏不以为然,“我和她相处过很久,的确更熟悉些。”
他言下意味锋利,温珩昱闲然听罢,疏懈道:“年关将近,陆检还是谨慎场合,当心被作把柄。”
“陪她片刻还是不妨事。”陆时晏颔首,“不过,温总提醒得在理。换作平时,我跟她也有叙旧的机会。”
这是什么快乐扫雷吗。谢仃轻捏眉骨,正计划该怎么脱身,余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如愿望见几抹熟悉身影。
先前的局似乎是散了,何瑜萱正跟其余人谈笑风生,朝隔壁雪茄吧走去,似乎察觉到她目光,她驻足递来一眼。
发现救星,谢仃还没来得及用眼神示意,就见对方蓦地一怔,先是匪夷所思地眨了眨眼,随后更难以置信地示意身边朋友朝这看。
谢仃:“……”
陆时晏与她的关系自然不必说,毕竟是公开过的恋人,都心知肚明。但出现在此处的另一位,就另当别论。
剑拔弩张的微妙氛围,意味不言而喻。几人瞠目结舌望过来,何瑜萱看向陆时晏,又看向温珩昱,最终震惊地转向她——
新欢、床.伴、不熟。
一瞬间全部对号入座。
何瑜萱知道谢仃向来喜欢搞离谱的,却没敢想,她居然搞到了最离谱的那个。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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