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春光流泻。河水涣涣,碧波荡漾。
京郊官道上,一辆朱棚马车迎着微薄的晨光缓缓驶向城门。
沈青黛小憩后醒来,舒展了一下柔软的腰肢,用手按了按额头问:“翠芜,到哪了?”
翠芜掀开帘子笑道:“小姐,马上要进城了。”
她们自登州府,一路北上,行了五六天,如今终于到了京城。
沈青黛透过帘子望去,熟悉的高山大川已被辽阔的平原取代,田野大片油菜花黄灿灿地开着,蜂飞蝶舞。道路两边杨柳曼摇,三两株桃花隐匿其间,时闻莺啼。
万物融融,莫不昭明。
沈宗度身骑白马,行于车前。日光薄雾中,清瘦的身姿仿若披上一层薄光,一身玄青便服,映着苍翠的远山,整个人如山间孤松,朗目疏眉,清举端正。
对这个刚相认的兄长,沈青黛还不甚熟悉。但他从登州一路相护,无不细致妥帖。这其中不乏他做事周全,更多的还是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
待进城门,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人物繁阜,绮罗飘香,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景象。
翠芜探头瞧了许久,刚把帘子放下,就听銮鸣声声,马车慢慢停住了。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逼近,停在马车前。
沈宗度揖手道:“令询好兴致,这是要出城游玩?”
“不是,缉贼。”
清冷的嗓音回荡在三月的春风之中,冰冷得倏忽遏住旖旎的春光。
沈青黛浑身一颤,眼前又浮现一片灼热的火红,那是登州城鹿角山上被风吹起的衣襟。
是他,赵令询。
“那祝世子此去顺利,一举擒获贼人。”
赵令询点头算是回应,策马扬鞭而去。
马蹄声渐远,沈青黛纤长的玉指轻轻挑起帘子一角,微阳日舒,烟柳之间涌动一片金黄,玄衣锦服的少年已经走远,只余一道坚毅冰冷的背影。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赵令询。
不过,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人好生冷漠,寒气都赶上苍玉山上的雪了。”
翠芜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沈青黛放下帘子,笑道:“平白无故的,又没惹你。马上就要到了,你消停会。”
马车穿过喧闹的街道,缓缓进入一片清静之地。
沈宗度隔着帘子轻声道:“妹妹,到了。”
翠芜跳下马车,扶着沈青黛下来。
沈青黛披着一件琼色流云天鹅的斗篷立于门前,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犹如冷月下的白玉兰。
眼前的府邸并不十分峥嵘,远远不及他们归远山庄,青砖灰瓦,质朴简单,一如兄长本人,沉稳可靠。
“大人回来了。”
洒扫的下人们见沈宗度回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请安。
沈宗度点头道:“嗯,这是大小姐,往后要住在这里。她向来纤弱,你们仔细伺候,不能有闪失。”
下人们纷纷应着,悄悄打量这位新主子。
这张脸无疑是美的,小巧的鼻子高挺,一点红唇娇嫩柔润,肤若凝脂,一张鹅蛋脸本应端庄大气,因连日赶路辛劳,肤色有些微白,更添一丝柔弱之态。
待他们走远,几个活泼一点的丫头才低头交耳议论起来。
“阿弥陀佛,府内终于来了个女主子。”
空旷的院子,别无它物,正厅兀自独立,廊下一片清寂,沈青黛一路走过,觉得兄长的府邸,实在简单得有些寥落。
这哪是一个刑部侍郎的府邸,分明是个苦修之所。
来不及休息,沈宗度引着她进了内院。
还未进门,沈青黛便闻到一阵药草香,待一进门,循着香气望去,只见一侧门直通后院,透过半掩着的木门,小小的后院内,隐隐可见草木葱茏。
再瞧院落,三间正房,厢房数间,皆是宽敞明亮。
院内有几棵一人多高的芭蕉,正房庑廊前两株石榴,墙边一片芍药花开正盛,往下一瞧皆是新土,应是刚移植过来不久。
她这一路走过,本对住处没抱什么希望,不曾想,此处竟被兄长收拾得明朗蔚然,甚合心意。
沈宗度笑道:“进去瞧瞧,看看有什么不如意的,我让她们马上去换。”
沈青黛见他一路辛劳,未曾有片刻清闲,便催促他去歇息。
待沈宗度离去,沈青黛细细打量了一下,屋内一应用度皆和在山庄时无甚差异,可见兄长用心。
两人歇息了片刻,见时日尚早,沈青黛便央翠芜去中亭司附近打听一下情况。
方收拾好衣物,燃上熏香,便听珠帘翠响,翠芜便打帘走了进来。
“小姐,天大的好消息。”
沈青黛从里间出来,笑道:“什么好消息?”
翠芜把手中的纸递了过去:“中亭司要招新人了。”
沈青黛接过纸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实是中亭司招人的告示,再一看期限,正是今日。
吩咐翠芜差人告知兄长自己一路劳累,要早点歇息,不必等她用膳后,沈青黛麻利地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男装,束起黑丝,又把脸刻意涂得黑一些,一扫方才的柔弱,竟颇有几分英姿。
打点好一切,两人轻手轻脚,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大宣开朝已六十余载,先后三朝励精图治,现早已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自幼时入京,已有十二年,京都繁盛更胜从前。沿街商铺林立,商贾渐繁。
正值日中,两人灵巧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到了中亭司。
中亭司,大宣建立之时,由太祖皇帝亲自创立,独立于顺天府、刑部及大理寺,是专查命案之所。
中,则正,正则公。处心公正,执法公正,才能狱以无冤。
亭,亭午日盛,黑暗将无所遁形,真相也将暴于日光之下。
中亭司,为大宣国守护苍生,除恶扬善之地。
面阔三间,门前两座石狮威猛,朱红大门透着经年的斑驳,门上乌木金边牌匾上,“中亭司”三字遒劲有力。
沈青黛抬头仰望着“中亭司”三个大字,和记忆中一样,庄重威严。
盯了许久,沈青黛才觉出一丝不寻常。
今日是告示最后一天,照理门庭不应该如此冷落才对。
见两人一直站在门前,两个守门的官差相互使了个眼色,走上前去。
“这位公子,你手里拿的可是中亭司的官榜?”
沈青黛点头。
“原来是个揭榜的,这边请。”
说完,两人先递给沈青黛一张应试的单子,见她填完,领她进入司内,分外热情。
进府右转,一间明亮的屋内,一个身穿青袍官服的官员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张爷,来人了。”
青袍官吏打着哈欠抬头,正对上面前的少年,身量不高,略显纤弱,一双眼睛像是夏日泉水中浸过,明亮透澈。虽衣着朴素,但容姿清俊,举止不凡。
张昂打起精神坐正,摸摸头,清咳了几声道:“哎呀,这忙了几日,上百号人揭榜,好容易歇息一会,怎么,又来人了?”
沈青黛一听,怪不得没人,原来都赶在前面了,自己果真来晚了,赶忙挺着胸膛站正。
张昂仰头问道:“你是揭榜的,可识得上面的字?”
沈青黛忙答道:“小民家中尚可,请过教书先生,识得些许字。”
张昂理了理衣袖问道:“应试的单子,可有填写?”
沈青黛掏出准备好的单子,忙递了上去。
张昂接过单子,淡淡道:“沈青,那你可知咱们要招的司直是做什么的?”
沈青黛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榜上都说了,就是负责协助查案。”
张昂咳了一声,便道:“协助查案,意思就是,需要做很多杂事。”
沈青黛乖巧一笑:“自然知道。张爷放心,我手脚麻利得很,脏活累活都不怕。”
张昂摸摸鼻子道:“你知道,我们中亭司,轻易不对外招人,就是怕引起骚乱。现下张榜招人,已是低调,可还是忙到倒头就能睡……哎,不说了,你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两个刚走到门口的官差,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张爷,真敢。
沈青黛站定,正色道:“张爷,我自幼立志要进中亭司,这些年来,已经熟读历代断案集,对本朝律法也有涉猎。别看我身体瘦弱,但我常年习武,筋骨强健,手能提肩能扛,一口气十里不喘气,不管是缉拿罪犯还是搬运尸体,都不在话下,绝对能协助大人们查案。”
站在一旁的翠芜脸抽了抽。
小姐,真勇。
张昂面无表情道:“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优势。我们中亭司,最不缺的就是做事的人,要的,就是一颗心,一颗真心把中亭司当家,愿意奉献的心。”
沈青黛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张爷,我就是。我打小就想入中亭司,保证把中亭司当自己家。”
张昂点头,瞧着沈青黛,挠挠头道:“不瞒你说,我们招的,虽然是司直,可这个月俸,它不多。但是,咱们这工作轻松,不甚辛苦。掌司和善,同僚友好。中亭司深受百姓爱戴,就没人不羡慕的。”
沈青黛迫不及待道:“小民家中殷实,俸禄我不在乎,还求张爷您给我个机会。”
张昂抚着头,十分为难地思索了一下:“你这条件,是一般了点,不过看在你要加入中亭司的这个决心上,我觉得可以给你个机会。”
沈青黛忙抱拳拜谢。
“你先等着,我去禀报掌司大人。”
说完,便推门而去。
“掌司大人!”张昂乐呵呵地跑进陆掌司办公处。
陆掌司手中的话本正看到紧张处,突然被打断,不得不收起话本,咆哮道:“滚进来!”
一见到张昂,陆海忠就气不打一处:“让你招个人,你磨磨蹭蹭半个月,一个上门的都没有。那一堆杂活,谁干?我,还是你?”
张昂苦不堪言,以中亭司现在的名声和那点可以忽略不计的俸禄,还想招什么人。
“大人,来人了。外面来了个愣头青,一心要进来,您要不要看看?”
陆海忠不耐烦道:“看什么看,让他明天报到。”
张昂应着就要出去。
陆海忠突然叫住了他:“等等,昨日顺天府转过来的那个,什么狐仙杀人的案子,怎么样了?”
张昂讨好地笑着:“大人放心,狐仙杀人,那是邪祟作怪,怎么也到不了咱们中亭司,我当场就拒了,现在送信人应该回顺天府了。”
陆海忠笑了笑:“这事你办的不错。”
沈青黛正忐忑等待之际,就见张昂乐呵呵地走了进来。
“掌司大人今日公务繁忙,见不上了。不过,我已将你的情况转告,费了一番口舌,大人最终松口,你明日就可报到。”
沈青黛强忍着心头的激动,连连叩谢。
张昂也终于长舒一口气,天爷啊,他终于招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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