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的称呼变了,她直接称呼了刘孝的名字。
几人面面相觑,就连一旁的赵令询,都罕见地皱起了眉。
看到几人的反应,陈氏轻蔑一笑,她就知道,不会有人轻易相信。
恶鬼总是擅于隐藏。
不知是不是下毒被看破,陈氏已经无所顾忌,一改之前柔弱的姿态。
“那年我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被花轿抬着风风光光进了刘家。进来之后,公婆和善,相公疼爱,我以为自己攀上了好人家,满怀着真心,希望能一直侍奉公婆,与相公白头恩爱。”
陈氏缓缓说着,抬头望着天空,像是在追忆那段短暂的光阴。
“你们应该听说了,刘孝夫妇总是偏向小儿子刘仲。起初,我以为是老人家对小儿子的一点偏爱。可时间一长,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明明相公有学识有善心,村里村外谁见了都要夸上几句,可他们就是看不见,只要他们兄弟两人在一起,他们永远只看得到刘仲。家里的吃穿用度,永远以刘仲为先。每季衣物,都是他拣剩下给到我们。一桌吃饭,永远把最好的放在他那边。我和相公,就像,就像是寄居在他们家的客人一样,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陈氏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不甘,但似乎更多的是无以言说的心酸。
沈青黛突然眼眶一红,想起了自己在忠勤伯府的那段日子。
这下众人脸上有了些变化,父母非圣人,一碗水端不平也难免会发生,不过刘孝这偏心的确有点过了。
陈氏继续说着:“后来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嫌弃相公腿脚不方便。可相公有什么错,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明明是刘孝的错,十五年前他同张大争执,张大出手时,不慎砸到相公,这才导致相公如此。”
赵令询同沈青黛互换了一个眼神,张大和刘孝肯定有问题。
“就这么过了两年,我生下了小虎子。小虎子是个男娃,模样乖巧,身体康健,老两口很喜欢,我们一家人总算欢喜过了两年。我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这么一直过下去,可哪里知道,往后岁月,竟都是我噩梦。”
说到这里,她眸光骤然一冷:“都怪他们,他们溺爱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染上了赌瘾。”
“刘孝夫妇有眼无珠,一直宠爱这个逆子。他有什么好?他哪里比得上相公?”
再提到刘仲,陈氏近乎疯狂地咆哮了一声,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恨意。
沈青黛听到这里,眉头微蹙。
她听出来了,陈氏恨透了刘家小儿子,但似乎对自己的相公,很是鸣不平。
“刘仲染上了赌瘾,不断拿家中的东西去赌,日夜宿在赌坊,很快家里就发现了。相公劝刘孝夫妇不要再给他钱,他恼羞成怒,动手打了相公。相公腿脚不灵便,自然不敌他,我去拉他,也被他挥拳打倒在地。刘孝夫妇就在一旁,却只看着,并不阻止。”
沈青黛听村民说起过,刘家有些败落,便是从刘仲染了赌瘾开始。
“刘仲越赌越大,家里开支开始有点支撑不住,他们便打起了相公的主意。因为相公通些文墨,字写得极好,又擅丹青,他们便逼着相公每日去城中帮人写信,去卖些书画挣钱。一次两次还好,可长此以往,相公哪里受得了。有次雨后路滑,相公腿脚本就不便,不小心就摔到山坡下,被人给抬了回来。”
陈氏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见相公被抬回来,想到他数日的辛苦,一时不忿,多说了几句。谁知刘孝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从小到大哪里被人这样打过,也怒了,忍不住和他辩驳。哪曾想,却把刘孝惹急了,他让旁边的阮氏把我按住,拿起桌上剪刀就往我胳膊上划。我疼得大叫,相公拖着病弱的身子过来阻止,却被他推倒在地。”
众人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刘孝一个长辈,私下竟如此行事,实在让人心惊。
沈青黛沉默了,她知道陈氏胳膊上的伤有隐情,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
一个弱女子,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无依无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种无助的感觉,她怎么会不懂。
赵令询眉头紧锁,陈氏口中的刘孝实在和村民口中的相差甚远,若陈氏没有说谎,那他这种残忍凶狠的性格,绝非一两日而成。
施净用手握住拳头:“畜生!”
陈氏低头凄然一笑:“这算什么,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相公受伤之后,他们见相公不能外出挣钱,便开始指桑骂槐,暗指我们吃白饭。相公初时还忍着,我也一边喂养小虎子,一边照顾相公。可有一日,我不过是饭做得晚了些,刘孝便指使我那婆婆阮氏打骂于我。那日天黑得早,蜡烛已经燃上,阮氏抓起蜡烛便把滚烫的蜡油浇在我胳膊上。”
沈青黛再也听不下去,愤然道:“真是岂有此理,你相公呢,他也不管。”
“相公怎么会不管,他听到我呼救,就跑了出来,却被刘仲按在椅子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受苦。相公怕我被继续打骂,伤未痊愈,便提出继续进城谋生。”
“相公去城里谋生,我在家情况却并没有好转。他们每日出去赌,赌赢了还好,赌输了就找人出气,我就免不了被打骂。为了小虎子,为了相公,我只能忍着。”
沈青黛听出了一些不同,疑问道:“他们?”
陈氏苦笑一声:“你听出来了,对,就是他们。我们也以为,是刘仲染上了赌瘾,刘孝夫妇宠爱才不断的给他银子。直到有一日,相公无意间发现,刘孝同刘仲一起从赌坊出来,这才明白,原来有赌瘾的不止是自己的弟弟,还有他的亲爹。”
怪不得,沈青黛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儿子染上了赌瘾,眼瞅着就要把家败坏,自己不但不帮着劝,反而拿着银子让他挥霍。原来是他自己也跟着染了赌瘾。
“之后,刘仲的名声越来越不好,以至于没有媒人肯管他的婚事。刘家的家业也再经不起祸害,刘孝夫妇这才慌了起来。刘孝自己戒了赌,开始管起刘仲,可刘仲哪里肯听他的话,依旧照赌不误。家里每况愈下,相公他……他常年受累,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陈氏声音哽咽,长舒一口气道:“我被打骂的日子,终于在遇到春禾之后有了好转。”
春禾?
沈青黛这才想起,她听村民说过,春禾就是前阵子刚被陈氏拣回家的孤女。
春禾被刘孝夫妇看上,想要她嫁给二儿子刘仲。
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总要避讳着点,以免打骂陈氏吓到春禾。
听陈氏说完,施净一脸愤然:“既然他们如此苛待,你们为何不分开居住,还要受他们这鸟气?”
陈氏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与不安。
里长叹息一声道:“真是没想到,刘孝居然是这样的人。你怎么也不同村里明说情况?”
陈氏苦笑一声:“我就算有胆子说,也不见得有人会信。刘孝的手段,你们没有见过,若是我说了,他有的是办法对付我们。若到时候再反口说我诬陷,我要如何辩解?更何况,还有相公,还有小虎子……”
里长虽也觉得她不容易,可还是说道:“那,那你也不能杀人啊,那可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陈氏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摇头道:“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是恨刘孝夫妇,恨毒了刘仲,可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见几人还是不信,陈氏喊道:“他们是该死,可我相公呢,我没有理由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相公是我在这个家唯一的希望,我不可能害他。”
沈青黛被她这么一叫,脑子瞬间一团乱麻。
本来她觉得很清晰的事情,一下下变得模糊起来。
她坚信死者四人是被药物导致丧失行动能力,而方才的尸检结果正好证明了她的推论。
四人死亡的关键,就是桂花坛子鸡中的曼陀罗。
而当天的饭,是陈氏所做,菜也是她亲自端上桌的。
除了她,别人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毒。所以,她才认定,陈氏就是凶手。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或许是自己过于想找到答案,太急于证明自己,而忽略了许多重要的问题。
这个案子疑点还有很多。
其一,陈氏就算恨全家人,可对自己儿子她绝对真心。若真是她下毒,她怎么保证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嘴馋去夹肉吃?若小虎子果真夹肉被她制止,刘孝一家怎么不会起疑心?
其二,曼陀罗不是寻常可得之物,古槐村并未见种植。她终日在家,若真是她下毒,她又是如何拿到的?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狐狸。真正导致四人死亡的是狐狸,那么狐狸为何会出现在刘家?
千头万绪积压在胸中,沈青黛一时想不明白,手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静下来。
“喝一口,或许可以清醒一下。”
赵令询不动声色递过一个酒壶。
沈青黛接过,一口进肚,燥辣感直涌上来,瞬间清醒了不少。
还未递给赵令询,就见一人神色慌张,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里长问道:“跑什么呢,没见几位大人在查案?”
那人停下,喘了口气:“张大,张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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