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柳公子擅画山水风物,其中又多以柳为主,这两年从未有变。
这次新画居然是蜉蝣图,沈青黛有些意外。
出了如意斋,沈青黛一直低着头,想着梦柳公子明日的雅赏宴。
“两位,我住得远,先行告辞了。”
听到施净道别,沈青黛才抬起头来,拱手作别。
沈青黛同赵令询并肩而行,四月的日光倾泻于身侧,沿街的叫卖声仿若隐了起来,唯余风吹落花声。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踏碎一地的光阴。
溪边梨花随风散落,转瞬雪满御道。
赵令询突然停了下来,缓缓伸出手,轻轻拿掉落在沈青黛头上的梨花。
赵令询本就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半个身子靠过来,呼吸落在她耳边,如蜻蜓点水,倏忽而过,涟漪不止。
沈青黛双颊飞红,眼神闪躲,下意识地低下头。
“梨花落头,不吉利,快走。”
沈青黛还未生出的娇羞,戛然而止。
赵令询还是那个赵令询没错。
“古槐村的结案文书递交到刑部了吧?”
沈青黛看似随意一问,心内却隐隐有些期盼。若没递交,或许,还有机会。
赵令询答非所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青黛微怔,赵令询,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刘冲杀其亲,确为不仁。但他早已经伏法,况且导致刘家直接身亡的,还是秦忠。
刘冲虽死,但生者仍在。
陈氏本就孤苦,如今更是无依无靠。刘孝杀人不义之举,已经压得她在村中难以抬头,若刘冲此事再起,到时风言风语,让她以后如何生活?
“逝者已逝,生者仍在。杀人者已经得到惩罚,逝者也并非无辜。陈氏不该承受这些不公,若一个人饱经苦难,还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罪过,那要法理何用?”
梨花纷纷,落地成雪,掩盖住尘土与不洁。
赵令询沉默了许久,徐徐开口:“你为何要入中亭司?”
沈青黛清亮的眸子,露出迷茫。
她为何入中亭司?
因为中亭司是法理所在,所谓法理,即是准则。
中亭司的准则便是:处心公正,执法公正。
“可若为了公正,我这么做,不就是给了陈氏公正?”
赵令询一向冷淡的目光,浮上一丝温情:“你不怕将来会后悔?”
沈青黛淡然一笑:“我知道,将来待我思虑成熟之时,必定后悔。可若不做,我现在就后悔。”
赵令询摇头苦笑:“明知将来会后悔,还要去做,明知你脑子坏掉了,我竟然还蠢到跟你一样。”
沈青黛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生感激,喜道:“你没把刘冲之事写上,那为何要把我的给退回?”
“中亭司查明案情,需要提报到刑部,刑部有个侍郎,沈宗度,与你同姓。”赵令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他这个人,一向注重书写,你的字……他看到了,恐会对中亭司产生误解。”
兄长在刑部,结案的文书或会到他手上。为了隐藏笔迹,所以她的字写得一言难尽。
“我字迹潦草,当然比不上世子爷。”
赵令询见她恭维,不再去逗她:“当然,也不全是如此。关键是陆掌司,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平庸。”
陆掌司,很难评。赵令询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
沈青黛自然知道,陆掌司不是泛泛之辈。
赵令询也知道,他怕陆掌司看出端倪,她会因此遭到责罚,所以才自己出面书写结案书。
沈青黛读懂了这层意思,于是凝眉道:“他发现了,他怎么说?”
赵令询缓缓道:“他说,下次结案书,记得写详细一点,不要漏掉什么,免得他日想起会后悔。”
两人相视一笑。
古槐村狐仙杀人案,终于翻了过去。
回到府内,沈青黛想起明日雅赏宴,问了起来,翠芜却并未接到请柬。
沈青黛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心急,她才刚回府,请柬自然没那么快到。
不过一想到明日可以见到梦柳公子,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晚饭照旧同兄长一起,这些日子,都是兄长在等自己,难得今日她回来得快,便早早等在桌前。
见她已在等候,沈宗度一身绯色孔雀官袍尚未换下,便急急坐了下来。
沈青黛心上一热,兄长定是怕她等得久了,竟连穿着官袍也顾不上。
“兄长,怎么不先换了衣裳去,不用急,我不饿。”
沈宗度这才笑着去换衣衫。
等他回来,手上多了一个大红帖子。
“方才回府,正巧碰到如意斋的人过来,说是送给你的,我就接下了。”
沈青黛接过帖子,打开一看,正是明日的雅赏宴的请柬。
“如意斋,听闻梦柳公子的画作,多在此处,妹妹可是喜欢梦柳公子的墨宝?”
沈青黛点头:“正是,两年前,有幸在登州见过一次,那时就觉得他的画不同寻常。”
沈宗度笑道:“妹妹不单蕙质兰心,意趣高雅,没想到眼光也如此独到。”
沈青黛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微不足道的长处,常常被他无限放大。
有时候她很忧愁,自己是不是装得有些过了。
若是有天,被他发现,自己的妹妹其实是个野丫头,他应该很失望吧。
“兄长今日怎么回得有些迟?”沈青黛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前几天古槐村有个狐仙杀人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都传到了朝中。因为死者都是普通村民,中亭司和顺天府便相互推诿。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中亭司接了。起初,我们以为又要拖上三两个月,谁知他们竟在三日之内破了案,今日递了结案书上来。”
说起自己分内之事,沈宗度话分外多。
“狐仙?这世上真的有狐仙,还杀了人,太可怕了。”
沈青黛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满脸惊慌。
身后的翠芜抿着嘴,皱起眉,不忍直视。
沈宗度悔道:“怪我,怪我,是我吓着了妹妹。案子已经破了,不是狐仙。这世上没有什么狐仙,都是恶人在作祟,妹妹莫怕。”
沈青黛捂住胸口,喝了一杯茶压惊。
“三日便把案子破了,中亭司办事真是利落。”
沈宗度虽然点着头,但目光却深沉起来:“中亭司这次办事虽不错,但到底是强弩之末,只怕……”
他这话里,明显有别的意思。
沈青黛时隔多年进京,对京中不熟,更遑论官场那些门道。
“兄长为何这么说?”
沈宗度叹道:“你有所不知,中亭司早已不复当年。十年前,陆掌司奉命办理一桩案子,结果出了岔子,中亭司的冷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此外,中亭司虽是京城专查命案之所,可宫中和朝中亲贵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一般也会找上中亭司。近年来,镇抚司突然被重用,中亭司也就逐渐被取代了。”
十年前,正是沈青黛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
当年她同娘亲不幸卷入一场命案,帮她们脱罪的,就是陆掌司。
沈青黛心头突地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见沈青黛有些魂不守舍,沈宗度拍拍自己:“瞧我,一说起这些就收不住。妹妹明日要去参加雅赏宴,衣物首饰可准备妥帖?”
翠芜打趣:“公子还知道吩咐这些呢,当真不容易。不过,公子放心,我会准备好的,保证不丢你侍郎府的人。”
沈宗度笑道:“这说的什么话,妹妹出去,只会让我府上有光。不过,这里是京城,那些贵女们,难免有些气性大的。若万一妹妹受了什么委屈,翠芜,你只管先替小姐出气,剩下的交给我。”
沈青黛鼻子一酸,拼命忍住,嗔笑道:“她那功夫,若是出手,如意斋岂不要塌。”
几人说笑一番,各自回房安寝。
来京数日,沈青黛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因要去参加雅赏宴,沈青黛特意收拾了一下。
天气转暖,她脱下厚衣,换上一件藕荷大襟妆花短袄,下穿一件凤尾裙,轻盈又不失体面。
如意斋门口挤满了人,翠芜在前面挡着,沈青黛这才勉强挤了进去。
沈青黛上了二楼,扫眼一看,人大多还是昨日那些。不过无一例外,都多了一份端庄娴雅,此刻正在相互寒暄着,其乐融融。
小厮认得沈青黛,一见她上来,便高呼:“有请沈小姐。”
姓沈的小姐,让小厮客气得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只有一人,榜首沈青黛。
众人纷纷止住了动作,齐齐抬头。
禁不住的羡慕油然而生。
沈青黛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妆容再简单不过,然美目微微一扬,一股难以言说的风致,便万千流转。
“咳咳……”
沈青黛及时用帕子捂住了嘴,一脸娇怯。
那些娇贵的小姐们见她施施然而来,虽姿色不俗,行动间却带着几分娇弱,方才的羡慕瞬间变成同情。
好好的一个人,也太病弱了些。
昨日对她有几分不服的刘落香率先走了过来。
沈青黛眉头一皱,她莫不是要过来找事?
“沈妹妹,真是久闻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
“沈姐姐好生漂亮,我一个女子见了都要被你迷住了。”
其余小姐妹也跟着围了上来,众人七嘴八舌地称赞,让沈青黛晕头转向。
怎么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正当沈青黛无措之际,刘落香终于开口:“听闻,梦柳公子第一幅画,被妹妹收了去,不知我等有没有眼福,能看上一眼?”
懂了。
沈青黛当即笑道:“自然可以,我们都爱慕梦柳公子的墨宝,能一起鉴赏,也是我的荣幸。”
刘落香难掩兴奋:“那我先行谢过沈妹妹大度,不知沈妹妹府上是?”
沈青黛客气道:“刑部侍郎,沈府。”
众人听闻,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方才还很兴奋的刘落香,一脸失落:“梦柳公子第一幅墨宝,我等,果然不配相看。”
兄长人是严峻冷清了些,可也不至于如此吓人吧?
沈宗度之前都做了什么,在京中贵女之中口碑竟这样不堪。不行,她必须要出手。
“你们怕是有所误会,我兄长虽在刑部,但他玉树临风,俊朗不凡,为人宽厚,最是温柔。诸位姐们,若不嫌弃,可随时入府。”
众人看了看,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刘落香见她一头雾水,无奈道:“你们府上,我们是不敢去的。”
“为何?”沈青黛不解。
“因为,嘉宁公主。”
刘落香语气颇带几分暧昧,沈青黛恍然大悟。
她没想到兄长竟还有此,艳福?
眼见无缘梦柳公子第一幅墨宝,大家兴致减了不少。
还好马上就能见到梦柳公子,众人又转移话题,聊了起来。
眼瞅着快到了隅中,梦柳公子还未出现。
“怎么还没来,不会今日的雅赏宴要作罢吧?”
“呸呸呸,说什么呢,梦柳公子怎么会不守信用。”
“就是,可能是外面人太多,耽搁了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猜测,相互安慰。
“不好了……不好了。”
方才外出打探消息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过来。
刘落香见他在雅赏宴上如此失礼,斥道:“慌什么,好好说话。”
“梦柳公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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