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清寂,阴云漫天。
文昭审视着惯常沉稳的观主,等她给出回应。
观主垂眸低语:“元月十五,上元节。”
“具体时辰?”文昭追问。
“不知。”观主如实回应,正色回视着文昭:“您问这作甚?”
“小锁中所刻,乃是寅初三刻;而余杭云家长女八字,却是未正一刻,差了数个时辰。自家女儿的八字,还能刻出两样来?”文昭徐徐道出疑点:
“且你怕是护不住她,有人要她的命。”
观主一愣,两个生辰这等隐晦,她从不知晓。文昭言及有人要云葳的命,她更摸不着头脑:
“取小芷的命?为何?”
“孤也想知道为何。”文昭并不隐瞒:
“孤的人可以护她,如今也并非全无线索。观主不信,可与孤演场戏,引蛇出洞。孤也好奇这道观里,何处藏了监视云葳动向的一双眼。”
“监视?”观主愈发费解:“此道观是林老所建,收容的都是孤女寡妇可怜人。小芷是去岁开春,为躲避家中定亲,才和林老从余杭来此定居的。”
“观主就没想过,云家不会真的放手不管女儿?”文昭凤眸微转:
“这一年来,观里有无新人进来?”
听得此语,观主的眸色一凛,恍然醒悟:
“您是说云家一直派人盯着她?去岁初夏观里确实来了个新人,可云家即便不在意她,也不会伤她罢?虎毒不食子,自己的骨肉,如何舍得?”
“你们都无人好奇,为何云家不疼惜她?为何出身世家,仅仅十二岁就被定了荒诞的亲事?”
文昭格外费解,难不成父母厌弃孩子,在民间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事贫道也一知半解,大抵是因云家重男轻女,她有三个弟弟。而且无人不知,云家人看云相脸色行事,据说云相不喜这个孙女,连带她爹也不待见她。”
观主将所有知晓的事都和盘托出,云葳只与她说过这些。
这番说辞入耳,文昭觉得这家人荒诞至极。
但她不认为这是对女儿下杀手的理由,思及方才秋宁和桃枝查出的线索,文昭觉得此事背后,与朝堂阴谋脱不开干系,或许是她给云葳招来了灾祸。
“那就先把这个奸细引出来。”思忖须臾,文昭话音略显阴恻的出言:
“还得劳观主再容留孤几日,与孤好生配合。”
“自当如此。”观主改了主意,若云葳有危险,自要选择对她好的决断。
至于云葳真实的底细,约莫只有林老清楚,但她无需执着于此,都是林老的下属,听命护人周全便够了。
夤夜更深,天边划过几道晶亮的闪电,簌簌雨丝绵绵,文昭撑着把油伞,立在了云葳的房门外。
卧房里烛火昏黄,这人约莫还醒着。桃枝进去一个多时辰了,一直没出来。
方转醒的人身心都很脆弱,文昭不敢贸然近前,只好等着桃枝出来,询问下云葳的状态。
不过半刻,桃枝蹑手蹑脚的探身而出,眼神示意文昭离开。
文昭见烛火未灭,往院中走了两步:“她如何了?”
“早睡了,什么也没问。”桃枝满目疼惜的神色犹在:
“婢子出来给她取个厚实被子,落雨了,受伤畏寒。您莫进去,她想身侧有放心的人陪着,也不准熄烛火,定是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不会想见您的。”
叮嘱清楚,桃枝快步离去,不无担忧的望着天色,生怕老天在这个当口落下一道惊雷,吵醒了云葳,令她睁眼时瞥见房中无人,再生慌乱。
怕什么来什么——
桃枝方叠好一床锦被出来,“咔嚓—轰隆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响惊雷乍现,随即大雨倾盆而落,打在青石的地砖上,噼啪作响,甚是吵嚷。
文昭凝眸望着被闪电照亮的院墙,步履匆匆探身入了云葳的房门,小心立在床榻边沿的帷幔后,只留一道被烛火拉长的身影。
昔年幺妹文瑾最怕雨落惊雷,夜半时分,都是她守着,与人同睡的。
平顺轻浅的呼吸在惊雷落下的刹那陡然变得急促,云葳眼睑下的眸子滚动的有些杂乱。
“哧…”一声稍显粗重的喘息过耳,小人自梦中惊醒,羽睫翕动间,眼底闪现一抹晶亮。
文昭见她微微偏了头,四下扫视着,好似在找寻什么人,那小模样入眼,实在是令人心疼的紧。
“…姑姑?”
云葳沙哑又低沉飘渺的嗓音散在空气里,探寻的口吻入耳,文昭忍不住自帷幔后闪身而出,给人掖了被子,柔声轻语:
“莫怕,她去给你寻被衾了,一会儿就回来。”
文昭现身的刹那,云葳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抖了抖,无力却又倔强的往床榻里缩去,呼吸愈发杂乱。
“别激动,孤走,孤去外间就是了。”
文昭没料到云葳的反应如此激烈,一边出言安抚,一边倒退着走去了门边。
云葳害怕那道惊雷,想寻个倚靠是真;但方才的反应,分明是在点醒文昭,在云葳眼中,她比半夜惊雷更加恐怖。
文昭怅然地立在廊下,待瞧见桃枝赶回的身影,直接拎着油伞悄然离去。
桃枝探身回来时,并不知文昭曾入内探视,而床榻上的云葳,阖眸浅眠,睡颜恬然。
她动作轻柔的给人加了一层被子,喃喃自语:“好在未被雷声惊醒。”
假寐的云葳羽睫翕动,脑子里一片混乱,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方才文昭惶然离去的模样。
死里逃生,云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度醒来,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如坠梦境,难辨真实。
云葳的意识中残存那日破碎的零星记忆,前夜突兀的邀约,晨起出游的裹挟,直逼心肺的冷箭,蜂拥围堵的侍卫,安然无恙的文昭…
不管她思量几次,都无法逃离蓄谋杀戮这一结论的怪圈。
云葳甚至怀疑过消失的桃枝,但这人今夜入门刹那,忧惧与惊喜并存的神色入眼,云葳便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
桃枝追随师傅将近三十年,自幼在道观里相逢就经常照拂她,她该信的。
闭眼沉思,云葳如今只好奇,她失去意识前,文昭在她耳畔说得话是什么。
那时的她失血过速,只有耳鸣心跳声可辨。
若文昭设局杀她,为何又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与她说话呢?
苦思良久,不知几时,云葳迷迷糊糊的,还是伴着雨声睡了过去。翌日将近正午,她才幽幽转醒,桃枝依旧半撑着额头,在床榻边苦守。
“醒了?”桃枝疲惫的脸颊上勾起一抹浅笑,“喝水吗?”
云葳虚弱的点了点头,乖觉的饮下了桃枝递来的水:“姑姑去睡会儿吧,我想见个人。”
“你若见她,我在旁给你守着。”桃枝不必问,也知云葳说得是何人。
“不用。”云葳气音轻吐:“就问她一句话,她肯来就够了,姑姑歇着吧。”
桃枝熟稔此人的心性,认准的决定多说无益:“我去叫她,一会儿我就在廊下,安心。”
云葳扯了扯嘴角,垂着眸子安安静静的窝在床榻里,瘦削的脸颊上,樱桃小口颜色依旧浅淡,苍白的容颜映衬得一双乌黑的杏仁大眼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须臾光景,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云葳没有转头,也知此人不是桃枝。
她默然的等候,等来此的人开口。
文昭拎了个矮凳,坐在她的床尾,自袖中取出了她的小长命锁,给人放在了锦被的旁边:
“听人说,这是你的宝贝。没敢给你修,若是你想,孤去寻个银匠。”
瞥见那把小锁,云葳的瞳孔猛然散开,下意识地摸去了自己的胸口。
睡了多日,她当真是迷糊了,隔了一夜都未察觉,此贴身不离,从不让人触碰的物件,竟落到了文昭的手里!
云葳迅捷的捏过了银锁,藏进了锦被里紧紧的攥着。这物件,打从记事起就跟着她。
去世的养母,也就是她的婶娘,临终前告诉她,这锁是她娘亲给她的,是以云葳一直珍视的紧,即便她从未见过生母。
文昭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云葳的一瞬慌乱,以及对这小物件的在意。她柔婉的视线端详着沉默的云葳,话音极尽柔和: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出来,何苦憋着?”
“您说,臣女听着。”云葳别过了脑袋,逃避文昭探寻的眸光。
“小芷…”
“身份有别,您叫云葳就是。”
云葳将文昭的话音突兀的打断,这两个字,只有三个人会如此唤她,其中两个都已驾鹤西去。
试图拉近关系的尝试因云葳的抵触而结束,文昭抿了抿嘴,搬出想了一夜的谎言,慢条斯理的解释:
“孤的人查实了,紫薇谷的行刺,是冲孤来的。孤想散心,便让随侍躲远了些,未料到贼人意外中伤了你。随侍无能,等你大好,孤将他们交你处置。”
云葳的面色似幽潭无波,眼底的落寞渐增,约莫是不信这番言辞。
“你的侍女桃枝,随着孤的人一起去查的。”文昭补充道:
“她那日失踪,是因她最先察觉了半路有人追踪我们,她去探查,却中了贼人暗算。你不信孤,也该信她,对么?”
“既如此,此地不安全,殿下该早些离去。臣女蠢笨,不会自保,不怪您的下属。”
云葳不想纠缠了,文昭若杀她,她无力抵抗。今时她还有命,以后躲人远远的就是。
她已与云家一刀两断,纵使日后文昭东山再起,将云家满门抄斩,她身为出家人,也不会被株连。
云葳的态度过于淡漠平静,文昭竟看不透,她究竟有没有信了这番说辞。
“好生养伤,休息吧,有事让桃枝去寻孤。”
文昭斟酌良久,撂下此语,便转身离了她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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