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12
那部投入无数人心血的国漫最终没有获奖, 只在国风圈掀起了一阵水花。
事过无痕。
也许师兄早已预料到他的梦想终会夭折于资本的操作。
所以,他将祝福给了她,希望她的逐梦之路能够披荆斩棘, 一帆风顺。
幸而,她没有让他们失望。
幸而,她还有机会,将这部被掩埋的作品, 再一次带进公众视野里。
“准备好了吗?”
时听鹿闭了下眼,“好了, 开始吧。”
第三帧画面才是《红妆》,时听鹿台词早已烂熟于心,她回忆了一番当年配音的心境。
《红妆》是一部古代女子群像片,讲述了大安朝上至宫廷王侯下至江湖庙堂,各类形形色色女子挣扎求生的故事。她饰演的女四闻千雪,是个黑化的反派人物。生于望族, 金尊玉贵,一出生便肩负着入宫为后的使命, 心似高巅之莲, 从不敢行差踏错。不料,入宫那年的上元佳节,她随母祈愿, 却偶遇一书生剑客。少年腰别玉箫,于长街打马而过,满楼红袖招。
偏偏他的马冲撞了她, 一场意外, 两处心动。
他的出现于千雪而言,是她黑白人生中最热烈的一抹色彩。
她放纵自己沉沦了一次, 惟愿能守住片刻的风花雪月,拥一段锦绣往事。
分开时亦清醒。
“与你一起的岁月,于我不过一场梦。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便忘得干净。”
她依旧是名门世家的千金之躯,依旧是……权势倾轧的一枚棋子,在既定的轨迹中,走完她荣华尊贵而又漫长寂寥的一生。
“阿书,你我今日拜别,愿君此后自在逍遥,安然一世。”
可她所愿并未成真。
阿书死于她入宫为后那日——死于她的至亲手中。
父兄察觉此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是夜,喜烛长燃。
千雪无动于衷地与帝王饮下合卺酒。
红帐落,她无声闭上眼,自此心死。
后来她弑君夺位,以女帝之尊御天下,染杀伐无数。
最后一幕,茫茫深雪中,她孑然立于城墙之上,遥望万里江山。
“阿书,你看到了吗?我终于将这个曾葬送你的皇朝,踩在脚下。”
“这世间再无一人,可禁我身,可绝我路,可诛我心。”
我们很快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只是,黄泉路上,奈何桥头。
……你还在等我吗?-
录完最后一句,时听鹿缓了片刻,轻轻擦去眼角的湿润。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便是千雪的写照。
她最后被万臣诛杀于大殿之上,死时却笑靥如花。
也许,是因为终于要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了吧。
时听鹿视线久久地凝视在屏幕上,不止沉浸于这个角色。
更因为熟悉的画面映入脑海,终于唤醒了她的记忆。
她心脏不由地颤动。
宋词打了个响指:“出戏了。”
时听鹿回过神来,急忙去一旁翻自己的包,求证。
毛小舟摘下耳机,兴奋地说:“录完去剧本杀啊,晚上团建吃烧烤。”
南西梦:“我没问题。正好我被淇淇刚录的这个角色伤到了,急需快乐补救。”
几人望向她。
时听鹿慌乱地翻出手机,“我就不去了,晚上有事。”
“什么事呀?咱们都多久没团建了。”几人不依。
“真的有事,和别人约好了。下次吧,好吗?”
时听鹿打开微信,指间颤抖地找到他的头像,双指点开,放大,再放大。
初看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截类似城墙的绘画古建筑。
然而最下方,却有一行朱砂小字。
“你还在等我吗?”
时听鹿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
——他的微信头像竟然是《红妆》的电影截图。
还有那晚他在房间看电影,画面一闪而过,分明也是《红妆》。
他竟然从最早就知道她是师零淇吗?
难道分开的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关注她?
时听鹿已经片刻都等不及了,她颤着手指,点开檀见深头像,直接给他发了个定位过去。
随后敲了一行字:【我想见你。】
檀见深几乎秒回:【十分钟。】
十分钟……十分钟……
她要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到底先问他哪个问题。
宋词他们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担心:“淇淇,还没出戏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时听鹿焦灼无比,完全静不下心,“我没事,可能太热了,我去外面吹吹风。”
她捞起包,往工作室外面走。
就站在门口的廊下等着。
不一会儿,那辆熟悉的车驶入眼前。
她急忙迈下台阶,檀见深打开了副驾门。
时听鹿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心脏和胸腔仿佛都被勒紧了,她顿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真到这个时刻,她还是神思打结,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
她先干巴巴问了句:“怎么这么快?”
好像才过去五六分钟。
“正好在附近,不想让你久等,飚了个车。”檀见深漫不经心地笑了声。
时听鹿转头去看他,视线却先落在了他搭着方向盘上的右手。
冷白骨感的腕间套着一根普通的黑色发圈。
与他左手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戴上的,是那次游乐场约会之后吗?
视线又慢慢移到他脸上。
他的皮相其实有几分古意,面如冠玉,如琢如磨,气质该是温润儒雅的,但他高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和桃花眼,又让他多了丝风流公子的韵味。
怎么看,都该是一副多情的模样。
檀见深任她打量他,而后叹息一声:“你再这么看我,我该误会了。”
“……误会什么?”
檀见深看着她,眼眸一深:“误会你在暗示我。”
时听鹿怔住几秒,才反应过来,局促地收回视线。
她目视前方,瞬间觉得空气有些热,她暗自呼吸几下。
在檀见深启动车子时,打破尴尬:“可以放点音乐吗?”
不然太安静了,她更紧张。
檀见深似是顿了下,才点开车载音乐。
熟悉的声音和旋律环绕在狭窄的车厢时,时听鹿霎时后背僵直。
她一开始假装不在意,可接下去一连几首,全部都是她唱的。
不是广播剧、动漫OST,就是直播里她翻唱过的歌。
时听鹿嗓子干涩到不行。
“可以……可以换点歌吗?”
檀见深:“我车里只有你的歌。”
暴击。
时听鹿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你真的是我粉丝?”
“要查一下我的社交账号吗?”说着,他就要把手机递给她。
“不……不用了。”时听鹿干笑一声,硬着头皮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师零淇就是我的?”
“你以这个艺名发第一条微博的时候。”
“我应该是你的第一个粉丝。”
再次暴击。
太多疑惑了,千头万绪根本理不清,时听鹿现在只能挑自己最想知道的问清楚:“我配音的处女作《红妆》,那个背后投资人……是你吗?”
檀见深几分意外地偏头看她:“你知道了?”
时听鹿深呼吸。
“……因为我吗?”
檀见深平静地嗯了声:“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参与一下你的梦想。”
大脑濒临缺氧。
所以,那晚他说的‘圆梦’,是圆她的梦吗?
乍然听到他喜欢她多年时,她一直都是悬浮着的,整个人都处在落不着实地的真空状态。
直到现在,那些他默默喜欢她的细节,抽丝剥茧般从旧时光里慢慢浮出来,她才真正有了真实的感觉。
原来……
这个人,真的暗恋她许多年。
时听鹿心脏紧缩,那几欲窒息的痛楚,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大约半小时后,车停在了北澜大剧院门口。
时听鹿茫然地下车:“你要带我看话剧吗?”
檀见深手上捏着两张票,温声对她说:“《一斛珠》,詹木生老师的最后一场演出。”
詹木生这个名词出来的时候,时听鹿浑身一颤。
心脏血液都在急速流动。
直到檀见深一路领着她,走进剧场,坐到最前方的VIP位置时,时听鹿还处在澎湃难抑的状态里。
在配音这一行里,前辈众多,她受业以来,也遇到许多贵人,多蒙恩教。
但詹木生老师,却是她唯一的偶像。
她小时候接触的第一部少儿动画,第一次让她对声音产生浓烈的兴趣,就是因詹老师所配演的美人鱼公主。
她是她最初热爱这一行的理由,也是她的精神导航塔。
二十多年前,配音还很小众,老一辈艺术家都是为爱发电,甘居幕后,不求名不图利,全凭一腔热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听过他们的声音。
詹老师就是中国配音界最早的那一批艺术家。
时听鹿利用所有学习外的闲碎时间,听完了詹老师所有的作品,反复品味、学习她的声音技巧和情感表达。
无数个深夜,都是詹老师的声音伴着她入睡。
后来,在配音行业开始起色的时候,詹老师却离开幕后,转型做了话剧演员。
高二那年,她领衔主演的《一斛珠》在北澜剧院举办首演。
那也是她第一次叛逆,跟班主任装病请假逃了晚自习,实则根本没有去医务室,而是偷偷从后门翻墙离开了学校。
他们学校管理严格,没有批准的假条,根本无法从正门离开。
但有些爱玩儿的男生会经常偷偷翻墙遛出去找网吧、吃夜宵。
时听鹿偶然撞见过他们翻墙,但自己却是第一次。
她个子矮,不熟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出去。
从栅栏跳下去的时候,她校服外套还被凸出的一块尖锐棱刺钩住了。
她使劲扯了一把,“呲啦”一声,校服面料被扯开一道口子。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脱下校服后,急忙跑去马路拦了辆出租,直奔大剧院。
那时候愿意欣赏话剧艺术的并不是很多,所以即使濒临开场,她还是轻松买到了张偏后排的票。
落座后,她拍着胸脯呼哧着气,平复了半天呼吸。
可等音乐响起,大幕拉开,詹老师着一身红色宫装,袅袅婷婷走上前,亮嗓第一声时,她心跳又剧烈加速起来,犹如阵阵澎湃的海浪。
“妾身江氏,小字采蘋,莆田人也。世业青囊,家风白屋。想我江采蘋幼诵《二南》,早娴风雅,谬叨万选,入侍宫闱。虽呈技于歌舞之场,岂争妍于衽席之地。”
时听鹿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双眼近似痴然地望着詹木生。
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影,她被带进了只属于她的世界。
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叹息,每一句对白,真真切切体会了梅妃跌宕悲苦的一生。
初入宫时她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娘子,集宠于一身,吹白玉笛作惊鸿舞,在夫君怀里婉转娇笑,满眼都是情爱的甜蜜。
直到玉环进宫,霎时间夺走她所有宠爱。
昔日恩爱的夫君将她贬斥楼东,饱受五年幽怨寂寥。
她仍痴心不悔,歌罢一曲楼东赋,祈愿君能回心,却终不过——
“君恩似水东流去,色未衰时爱已空。”
最后安史之乱起,梅妃被玄宗遗弃宫中。
为保自身清白,她毅然拔剑自刎。
一代红颜就此凋零。
她死前痴痴望着院中那颗她入宫那年,玄宗亲自为她栽种的梅树。
一行清泪滑落脸颊,她戚戚地悲咽。
“三郎,何苦负我……”
曲终人散。
满堂寂静。
只余一片呜咽声。
和八年前一样,时听鹿依旧泪流满面。
檀见深默默递给她张纸巾,时听鹿接过覆在自己眼睛下方,却忍不住抽噎着问:“为什么人心总是这么易变?”
“爱一个人,就不能长久的爱下去吗?”
她知道自己太理想化。
人世诱惑那么多,一生那么长。
谁能爱一个人一辈子呢。
檀见深见她眼泪根本止不住,直接抽出张纸,偏头过去,拇指微微抬起她下巴,怕弄疼她,他格外轻柔地一点点擦去她眼角泪痕。
“淇淇。”他沉沉唤她。
“嗯?”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去看他。
檀见深目光极深地望着她,语气罕见的郑重。
“我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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