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24
仪式结束后, 新人挨桌敬酒。
宋父他们一群人回到了后院,将热闹留给了小辈们。
檀见深跟他们一起离开,乔影敬了半圈酒后来寻时听鹿, 让她陪她再去换身敬酒服。
但她换了身旗袍后,却没有再回到前厅,而是拉着时听鹿绕过一段曲径通幽的长廊,再挎过一道拱门, 走进庭院的后门,前方依稀传来一些人声。
时听鹿疑惑不解地看向乔影。
乔影却没有说话, 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院子后面。
素白而斑驳的院墙旁摆放了两架藤椅,左边是通往前方院落的垂花门。
乔影示意她坐在这。
时听鹿:“?”
没等她开口询问,透过那道开阔的垂花门,前方传来了清晰的,熟悉的人声。
“阿深, 这么多年,你该放下了。”是宋炀的声音, “好不容易来京榆一趟, 去看看你父亲吧。”
时听鹿心神一颤,似明白过来什么。
她安静地在藤椅上坐下。
檀见深没有说话。
宋炀叹一口气,“檀叔是为国捐躯, 他是烈士,是英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什么错都没有。”
“咱们两家是军政世家, 从小就知道,我们的祖辈父辈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没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家庭, 在他们的选择里,国家永远排第一位。”
“七年前,那次乌克兰的维和行动,我们国家派出了十七个军人,檀叔是上将,由他担任指挥官,他责无旁贷。”
“返航途中遭遇空袭,所有人都不幸殉难,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
宋炀痛心道:“可战争总有牺牲——”
檀见深在此时终于出声,嗓音极沉:“他本来可以不用牺牲的。”
宋炀:“什么意思?”
“当年那场任务,上面选派的指挥官一开始并不是檀松,是他的下属。”
宋炀的父亲从身后走过来,谈及自己这个昔日战友多年好友时,亦满心沧桑。
宋炀惊愕道:“那为什么最后去的人是檀叔?”
“因为那个下属刚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他害怕自己回不来,求到了檀松面前。”宋父沉声叹道,“你檀叔心软,就向上级报备,申请代替他去了。”
宋炀僵住。
他完全没料到当年之事还有这番隐情,“可那会儿……钟姨也刚怀上见清啊。”
如果真是这样,他便能明白,为什么檀见深这么多年,如此恨他父亲。
恨到不愿去烈士陵园看他一眼。
檀见深低低地笑了声,但笑意冰凉:“是啊,他多伟大。一心只惦记着别人能一家团圆,全然忘了自己第二个孩子还在他妻子肚子里,也等着喊他一声爸爸呢。”
宋炀握住他胳膊,揪心地看着他,“阿深……”
檀见深面如死水,周身气压冷到极致。
良久沉默过后。
他转头望向宋炀,嗓音带着一股被沙砾磨过的沙哑:“宋炀,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从小就以他为傲。”
他生在军人世家,祖辈三代都是英烈,骨子里生来就流淌着精忠报国的热血。
他也自认心性坚韧,人生最初的十八年他都在坚定这个信念,无数次想象自己身披戎装的样子。
而他最初所有对于信仰的幻想都源自于他父亲。
“我想沿着他的路,沿着他的光辉,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军人,去保家卫国。”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我把他当成我前进的目标,甚至是信仰,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崇拜他。”
这是檀见深第一次对别人谈及,他对他父亲的感情。
“我拼命学习,样样都争第一,我也想成为他的骄傲,让他有一日以我为荣。”檀见深顿了瞬,轻嗤一声,“可他从来没在意过我的成绩,即使各类竞赛奖杯摆满一间屋,他也无暇投去一眼。”
“我努力了那么久,也没得到他半句夸奖。”
“可是没关系,”檀见深压低声音说,“我想着有朝一日,踏进军校,进入部队,用军功去为自己挣得军衔,然后挺直腰板站到他面前,让他亲自为我授衔。”
“那样……他总该看到我了。”
宋炀心神俱颤。
他从来没想过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原来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但我没等到那一天,他就牺牲了。”
宋炀哽了哽,艰难地说:“阿深,生死有命。檀叔在天上,看到你如今的成就,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檀见深冷笑了声:“是么,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再需要他的认可,因为我也不认可他了。”
“从他牺牲的那一刻,他就不是我的信仰了。”檀见深闭了闭眼,“一个为了周全别人大爱无私到罔顾自己性命,牺牲自己家庭的人,不值得我崇拜。”
“阿深。”一直背着身的宋父,回身看向他,语气分外沉重,“家国两难全,可无论如何,你父亲都是国家的英雄。”
“对,他是国家的英雄。可这个英雄的代价是什么?”
檀见深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彻底被这句话点燃,他平静的表情崩裂,面色沉冷到可怕。
宋炀和宋父都不敢做声了。
只是悲痛地看着檀见深,看着那个终于卸掉冷漠与坚强,将自己情绪宣泄出来的男人。
“这个代价——”
檀见深沉沉地笑了声,低哑的嗓音几近嘶吼:“是我母亲精神失常为他殉情!是我外婆老年丧女哭瞎双眼后一病不起!是见清生下来就父母双亡!”
是他两年之内失去了三个亲人。
是他们整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风声静止,万籁俱寂。
时听鹿猛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用手捂住嘴,肩膀不住颤抖。
她腿软到几乎支撑不住,只能伸手撑在拱墙上,泪水泛滥的眼眸望向院子里——那个一身黑衣,清肃冷冽却……无尽孤独的男人。
她哪怕早就猜测过,他毕业后放弃军校远赴国外的原因,许是由于家庭的变故。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惨烈。
他那样一个天子骄子、意气风发的人,是怎么熬过至亲之人一个个相继离世?又是怎么逼自己从象牙塔中的少年成长为男人,用年幼单薄的身躯扛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时听鹿心疼到无法呼吸,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檀见深微微侧过身,那双漠情深沉的瞳眸,无悲无喜。
他淡然地掠过宋炀和宋父,声音恢复平静,“我没有他那么伟大,也永远成为不了他那样的英雄。”
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在这烂透了的红尘中摸爬滚打。
曾经立志报国的一腔热血,早已磨灭在日日夜夜的痛苦与折磨里。
信仰崩塌,梦想破灭。
他早已忘记了来时的路。
这世间,太多的改弦易辙,笔锋骤停。
能坚持一个初心,一个梦想,从一而终的人,都是上帝的宠儿。
他羡慕这样的人,却也永远无法再成为这样的人。
可他不悔。
“我只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檀见深最后望着宋炀,唇角浅淡地勾了下,“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坚定信念,一直不悔不怨地走下去吧。”
无论如何,成为一名军人,都是值得荣耀的事。
宋炀红着眼,朝他重重点了下头,恍惚间又想起了上小学那时候,他和檀见深因为上树掏鸟窝被家长罚在大院里扎马步。
他们那会儿刚上过一堂关于梦想的课,于是他喘着大粗气,故作老成地问他:“阿深,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呀?”
檀见深从小体格就比他好,即使蹲了半个小时的马步,他也面不红心不跳。
听完他的话后,他仰着一张精致白皙的漂亮脸蛋,看到天空有一架飞机滑行而过,在湛蓝的天穹拖出一条银白色的线。
宋炀至今都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
——炯炯有神,熠熠发光。
“我想成为一名空军。”小檀见深斩钉截铁地说。
宋炀那会儿还对军种没什么概念,笑哈哈地问:“空军是什么?在天上开大飞机的吗?”
檀见深用看蠢货的眼神白了他一眼。
宋炀啊一声,想到一个特别牛逼的词:“是不是直升机?我听檀叔叔说过,他以前就是开直升机的!”
檀见深不理会他,还在看着天空中那道银线。
宋炀随他一起仰头。
他没有檀见深早熟,那会儿对梦想没什么概念,只是因为他的话,突然就觉得在天上开飞机很酷。
男孩子都是追求酷帅的,所以宋炀当时特别天真地说:“那阿深,你以后开了直升机,能不能带我上去飞一飞呀?”
……
宋炀狠狠闭了下眼。
那些儿时的记忆曾经是他最珍贵的宝藏。
而今再回想起来,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当初那个神采奕奕与他谈论梦想的小男孩,被残酷的现实和淋漓的鲜血打折了脊梁。
七年前,乌克兰上空的那场爆炸轰鸣,带走了他的英雄,他的家庭,也带走了……他的梦想。
从此,他再也不敢看天空。
宋炀其实早就知道,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国外疗愈创伤,与他斩断联系,不过是因为……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
害怕,他会步他父亲后尘,有朝一日在天上轰得一声,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可这条路,总得有人去走。
他得代他兄弟,去看一看天空。
去护一护,祖国的大好河山。
宋炀猛地上前一步,将檀见深重重搂住,用那种近乎宣誓的语气对他说:“阿深,我会带着你的那一份梦想,一直坚定、无畏地走下去的。”
檀见深深吸了口气,回抱住他,千言万语只汇做一句:“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爱的人。”
“……嗯!”
七年未见的隔阂似乎被这一个拥抱轻飘飘填平了。
以后他们将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
但上天入地。
他们,至死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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