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30
誓师大会结束后, 高三年级的学生都跟打满鸡血似的,重燃斗志。
他们结伴回到班级,四周充斥的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人人阔谈梦想。
少年人嘛,心比天高,一句口号,一句誓言, 他们便觉得世界尽在脚下。
当然在这些激情澎湃的议论声中,有个人的名字始终被夹杂其间。
可能因为快要高考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毕业,女生们谈论起他的名字来不再遮遮掩掩。
每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时听鹿耳朵里——
“我靠!檀见深今天帅爆了!”
“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清冷的人,还会有这么热血的一面。”
“他说出梦想是从军的那一刻,好有鲜衣怒马的感觉!”
“完蛋了,你知道我现在有股什么冲动吗?”
“什么?”
“我想……报考和他一个城市的大学。”
“我去!你疯了!”
时听鹿在后排女生说出想要报考和他同城市的大学时,便心尖重重一跳, 再也听不见后面的话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志愿单。
——京榆电影艺术学院。
艺术类院校里, 京艺和自己父亲任教的北澜电影学院齐名, 都是顶级学府。
父母当然希望她能留在身边,但她综合考量过,单论配音表演专业, 京艺要更胜一筹。
况且詹木生老师也毕业于京艺。
所以,京艺是她唯一的选择。
一周前她已经飞去京榆参加了校考,才艺展示选择的古筝和歌唱, 虽然嗓音还没完全恢复, 但她音调音准都无纰漏,自认表现可圈可点。
只要高考正常发挥, 她有自信能考上。
她做出这个选择前,也曾和那个女生一样,想过他会去哪个城市。
当然有私心,当然希望能离他近一些,不然哪来的邂逅和故事呢?
她正在一点点重拾自信,等到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她一定会有勇气站到他面前。
然后告诉他——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我可以追求你吗?
可是所有美好的幻想还是败给了命运。
他选择的学校与她一南一北,相距近两千公里。
高中三年,他们在同一间教室里,一个第一排一个最后一排,她以为这已经是他们最远的距离了。
即使只有不过五十米。
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无论是五十米,还是两千公里。
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因为隔在他们中间的始终都是最远的距离。
是她怎么追赶,都无法逾越的距离。
时听鹿在周围的吵闹声中,渐渐红了眼眶。
心脏泛起阵阵难以忍受的潮湿。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满心期待的高考毕业,既是她奔赴未来的开始,也是他们所有故事的终止。
自此南辕北辙,他们将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永远消失于人海。
可她好舍不得……
因为她真的……好喜欢他,好喜欢他……
喜欢到,她甚至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为别的男生心动了。
时听鹿难过到心脏抽疼,眼泪霎时从眼眶里滑落,顺着她脸颊滴落到那张志愿单上,将“京榆”两个字洇湿出了一片墨迹。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那行斑驳的字迹,像是在看着她再也无法触及的——与他有关的未来。
只是她心里却十分清醒。
她再喜欢他又能如何呢?
在他们当下的年纪里,没有什么比自己未来重要。
所以,她再难过,再不舍,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她说不出“和他报考一个城市大学”那样浪漫又天真的话。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取舍。
可人总要学会抓住,对自己更为重要的东西-
时听鹿是被教室外的一阵躁动扯回思绪的,她急忙抹了下眼角,打算起身去趟卫生间洗下脸,她那会儿有些恍惚,快走到门口时才觉出氛围有一丝不对劲。
她低垂着的脑袋抬起来,不经意地往前瞥去,眼神却瞬间怔住——
隔着半米距离,教室前门,檀见深正插兜站在那里,眉眼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而他对面正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漂亮女生,手上捏着封粉红色信封。
“这是我的情书,你就收下嘛~”女生吴侬软语,声音特别娇,“我不着急答复的。”
时听鹿霎时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周围都是起哄的人群,她的存在也不算特别突兀。
檀见深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双手始终插在兜里,语调低淡:“抱歉,我有喜欢的女孩儿了。我不想让她误会。”
“……”
那个女生和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时听鹿脑袋像被重物撞击了下,嗡的一声。
这三年向檀见深表白的女生层出不穷,但他拒绝的话术都非常统一——“抱歉,我不打算在高中早恋。”
他看起来就是那种根正苗红的三好青年,无不良嗜好,从不违反乱纪,只踏实学习,成绩一直霸榜年级第一。
所以从他嘴里说出不早恋的话,大家都不觉得是敷衍,只会认为他自律有原则,对人生早有规划。
只是没想到……有一日,能从他这里亲耳听到“有喜欢的人”。
天哪,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撩动他的凡心?
那女生眼睛都红了,倔强地看着他,不死心地问:“是……晴之学姐吗?”
高二时,檀见深和晴之的生日礼物事件沸腾了好一阵,学校到现在还有他俩的绯闻。
但那事之后,俩人似乎再也没有交际过,晴之也已经毕业,一群等着后续的吃瓜群众渐渐熄灭了心思。
没想到,时隔好几个月,这件事……终于迎来了后续。
他说有喜欢的人时,所有人第一个联想的都是晴之。
因为,她的确是他唯一特殊对待的女生。
檀见深刚要开口,那女生又捂住耳朵,哭着跑开:“算了算了,不要说了,反正也不是我……”
时听鹿那会儿脚步像灌了铅一样,她大脑一片空白。
身上某处仿佛浑然失去了知觉。
她最后是从后门离开教室的,那晚她趴在被子里,哭湿了一个枕头。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氛围也越来越紧张。
自誓师之后,她很少再回学校了。
檀见深也一样。
两人的第二次见面,是在高考前两个月。
他们刚结束了二模,二模难度最大,他们班却出乎意料地考出了个好成绩。
一本上线率高达87%。
木老师高兴之余,为他们放了一节晚自习的电影。
她不想让学生们把弦绷得太紧。
影片是集体投票选出来的。
教室灯熄灭后,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原位,目光投向多媒体。
但她那一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电影情节根本没有看进去多少,视线隐在幽暗的光里,频频回首往后方看去——那个座位始终都是空的。
电影进度条拉到一半的时候,教室后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吱响。
她条件发射般立刻回头。
檀见深穿着一身黑T黑裤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他甚少穿全黑的颜色,衬得人更清峻,也更疏冷。
她视力其实很好,所以即使隔着远距离,她也能看清他脸上的疲惫。
……是学习太累了吗?
他拉开椅子的时候,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皮撩起,慢悠悠扫了过来。
时听鹿倏地扭过头,心剧烈跳了下。
之后她更看不进去电影内容了,满脑子都在想……他刚刚有没有抓到她在偷看他?
直到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后面又传来一阵窸窣的椅子拖动声音。
随后有男生爆发出了声“艹,晴之!”
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时听鹿慢半拍地再次回过头。
拉开的后门,吹进一阵凉风,檀见深的黑色衣角消失在门外。
时听鹿被后排男生的喧哗钉在原地。
“我去,晴之竟然来学校找檀见深了!”
“俩人看来真在一起了!”
时听鹿那晚没有再流泪,她只是回家一个人把那部电影重新、认真又看了一遍。
之后她全身心投入高考冲刺中,无暇再悲春伤秋。
她与檀见深也再未见过面。
有人传言,他在校外和晴之经常约会。
有人说,他家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事。
但都扑朔迷离,语焉不详,她随耳一听,也随风逝去。
然后,就是高考。
俩人没在一个考场,依旧未得见面。
两天考试结束,她平静走出考场。
爸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甚至小姨姨父还有阿泽都在校外举着条幅等她。
真是全家出动了。
妈妈和小姨穿着一身红色旗袍,两人风姿出众,也都艺术出身,气质不凡,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时听鹿平静的情绪一下就绷不住了。
她哭着跑过去,妈妈把她搂在怀里。
“宝贝,别哭啊,以后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了,多酷啊!”
时听鹿哭声越来越大。
可以后她的人生……也再没有他了。
连日来的焦虑,煎熬,委屈,难过,都被这场泪激发了出来,她哭得不能自已。
家里人都吓坏了,从没见她哭得这么凶过,不像是只因为高考。
外婆不断拍着她的背哄道:“我的宝贝妞妞,做什么这么难过,把外婆都要心疼坏了。”
时听鹿好想告诉他们。
她难过,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可他却有喜欢的人了。
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变好,那么努力地想让自己发光,可还没等他看到自己,他们就要永远分开了。
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怎么办啊……
她后来哭到嗓子痛,妈妈吓唬她“再哭下去,喉咙又要坏了,还想再做次手术吗?”
这话见效,她抽噎着鼻子,哭声渐渐停歇。
那晚,她和妈妈一起睡得。
许悠兰像小时候一样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背,哄她入睡。
最后一次见到檀见深。
是在高考一周后返校拍毕业照。
他依旧是最后一个来的。
所有人看到他时,都惊住了。
不过一月未见,他似乎瘦了很多,一身黑色衬衫和相同颜色的长裤,衬得他身形格外清寂。
脸上轮廓也愈发深邃分明,就连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都透出几分不同以往的冷漠和凉薄。
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却有些判若两人。
他现在全身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除了宋炀沉默地走上前找他侧耳说了几句话外,其他人都不敢靠近。
于是又有人纷纷小声猜测“不会是和晴之分手了吧”。
时听鹿只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收回视线。
拍照时,她依然站在第一排,而他也依然站在最后一排。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距离。
拍完集体照后,班里人都三五成群地去拍小合照。
时听鹿没有朋友,她沉默地拎起一旁书包,往外走。
晚上是班级聚餐。
她去了,檀见深也在。
他全程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有老师问他:“见深,估分怎么样?国防科大应该没问题吧?”
桌上的喧嚣暂停,都转头去看他。
檀见深面无波澜,语气听起来分外随意:“不打算读这个学校了,在准备出国。”
“…………”
时听鹿眼睫剧烈颤了下。
旁边的宋炀端起桌上一杯白酒,猛地一口闷了。
不知是酒太烈还是他喝得太急,他眼眶一下就红了。
时听鹿僵硬地垂下头,心里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原来两千公里……还不是他们之间最远的距离。
那晚桌上的所有人都在聊未来,聊梦想,聊远方。
只有她……似乎被困在了那一晚。
她一口菜都没吃,却趁所有人不注意,偷偷喝了半杯白酒。
在檀见深起身离席的时候,她一口把剩下的半杯白酒也干了。
然后趁着酒劲还没上来,她从座位上起身,跟了过去。
等远离人群的时候,她从后面叫住了他——“檀见深。”
少年站在月色下,顿了一秒,才慢慢回首。
时听鹿走了过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依旧是第四步时,她在他面前停下。
晚风拂起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簌簌作响,还偶有鸟鸣啾啾。
声音一向能带给她勇气。
她抬头,直直地望进他那双漂亮却淡漠的眼睛。
那句话在她心里已经排练过无数次。
可此时此刻,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临场发挥。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檀见深垂眸望着她,目光微微闪烁了下,声音沉静:“时听鹿。我们在一个班。”
他这语气像是在反问“我看起来那么记性不好吗”。
时听鹿轻轻笑了笑,酒意已经浮上脸颊,她红着脸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如果有,她后面那句话会重新咽回去。
她不会对有女朋友的人表白。
檀见深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打得猝不及防,愣了好几秒,才薄唇缓慢吐出两个字,回她:“没有。”
时听鹿说:“那我要跟你表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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