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天气不冷不热,永安侯因身材肥硕怕热,这会儿一紧张,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他额间坠落,他目光盯着手中的弹劾折子,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冒,双手止不住颤抖。
前方传来一声轻咳,他倏忽抬头,看向端坐的茶桌旁的男人——傅清玄,当朝最有权势的宰相,他年纪轻轻,便已经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因为生病的原因,他脸色略显苍白,但难掩俊美之姿,放下抵唇的手,他端茶碗,盖碗晶莹剔透,却在那只玉白修长的手衬托下,失了几分神采。
他抿了一口茶汤,一举一动皆优雅之极,润过嗓子后,他开了口:“苏大人,你有何想说?”
“老臣冤枉。”傅清玄之所以称呼他为苏大人,是因为永安侯不单单只是袭了爵位的侯爷,他还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今年科举的主考官,折子上弹劾他舞弊贪墨。
“本相唤你前来,并非想听你喊冤,此事早已经查实,你的罪名逃不了,然此事关乎皇家声誉,不宜牵扯过多。”傅清玄慢条斯理地道。
永安侯面如死灰,一语不发。
他面前这男人在官场中浸淫多年,却依旧高雅无暇,宛如山巅白雪,让人很容易就会忽视,隐藏在那表象之下的,是阴诡地狱的阎罗。
“此事罪在老臣一人。”永安侯伸手抹了下额角的汗水,认命道。
他听明白了傅清玄的话,尽管考场舞弊罪魁祸首乃是秦王以及国公爷,但他们一个是皇上的亲叔叔,一个是太后的父亲,皇上不可能治他们的罪,所以只能让他一个人出来承担所有的罪名。
“考场舞弊,本是杀头大罪,但陛下念你为开国功臣之后,免了你的死罪,只判你三千里充军,不得回籍。”
永安侯苏邕曾经也是个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清官,可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贪”字。
傅清玄眸光落在永安侯的身上,仿佛浩瀚无垠的大海,深不见底,其实他本不必亲自见他,但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还是见了他。
傅清玄端起茶碗细细品啜,眼眸微垂,掩住了其中的深不可测。
***
陆文旻宅邸。
偏僻之处,几名婢女借着休息之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们在讨论陆文旻的夫人苏清妤,这位端正持重,做事永远不急不躁的当家主母,竟神色匆忙,连衣服也来不及换,便急匆匆地叫人套马出了门。
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令她如此的不顾体统礼仪,做出这般有失身份的事情来?
有的说,是他们老爷在外头养小妾被她得知,她赶去抓奸;有的说,他们老爷可能出事了,说法不一,却无一人猜对。
永安侯因犯事被褫夺爵位,锦衣卫上门抄家,苏清妤得到这消息大惊失色,等她赶回娘家时,大门口外头已然围满看热闹的百姓,身穿青绿锦绣服,腰悬宝剑的锦衣卫拉起警戒线,驱赶着摩肩擦踵,往前头挤的人。
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声,似她母亲的声音,苏清妤心中大恸,心慌意乱间,便想要往里冲去,手腕蓦然被人拽住。
她一回身,便迎来劈头盖脸的呵斥:“夫人,你想做什么?”陆文旻英俊的脸布满严肃之色,对她贸然出现在此十分生气。
从嫁进陆家开始,苏清妤秉承着以夫为天的传统观念,但此刻,心中的怒火战胜理智,“夫君,我父亲到底犯了何事?为何锦衣卫会上门?”她抓着他的双手手臂,语气略含质问。
陆文旻是吏部给事中,行使弹劾和纠察之权,按理说朝中官员犯了大事,他一定会提前得知些许消息,这几日他日日归家,却从未曾向她透露一丁半点的消息,他们可是夫妻啊,虽算不上如胶似漆,好歹也相敬如宾。
若不是收到了闺友的信,只怕她娘家被人抄没了,家人下了牢狱,她还被他瞒于鼓里。
陆文旻此刻担心被牵连,哪里顾得着她娘家人的身家性命,冷声斥道:“事关重大,先回去再说。”
苏清妤见他如此决绝,心口一寒,放开了他,看着门内照壁晃动的人影,“我不回去,我要进去见我父亲母亲。”言罢不由得泪流满面。
陆文旻气急,“枉你还是大家之女,这般有失体统,与市井泼妇有何异?快一些随我回去,别丢人现眼。”他扯着她的衣袖,拽着她离开人群。
一辆雕轮绣帏,垂挂着流苏的华丽马车缓缓驶来。
窗帷挑起一角,露出一张春月白雪般俊雅无暇的脸。
男人默默地看了会儿在人群中拉拉扯扯的夫妻,窗帷复又落下,目光自始至终静若深水,无波无澜。
苏清妤被陆文旻拽上马车,连娘家的门都没能进。
苏清妤知道自己失了庄重,可她的娘家出了如此大的事情,她的五脏六腑像是刀绞般,谈何理智?
“夫君,我父亲究竟犯了何事?”苏清妤哭着追问。
方才人多不好说话,而今在马车上,只有他们二人,陆文旻才告诉苏清妤实情:“你父亲科举舞弊贪墨,如今东窗事发,皇上震怒,下令褫夺你父亲的爵位,男的充军,女的由官府发卖为奴。”
苏清妤听完他的话,顿时浑身冰冷,面白如同死人,“我父亲一向秉公守法,正直不阿,不可能会舞弊贪墨,他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夫君,你一定要救救我父亲母亲。”苏清妤扯着陆文旻的衣袖,哀戚地乞求道。
陆文旻皱着眉头,频频摇头,“夫人,你并不了解你的父亲,上头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你父亲也已然认罪,此案翻不了了。”言罢他面色一沉,“以及,你求我没用,我只是一吏部给事中罢了。”他又摇头冷笑,压着声似自言自语,“若换做是那权柄滔天的首相大人,也许还能扭转乾坤,只不过你我都不是他,无法胡作非为。”他说这话时,语气带着些许压也压不住的酸意和怒气。
尽管陆文旻压低了声音,苏清妤还是听到了他后面那句话,脑海中不受控地浮起往昔一些事,眸中渐渐多了惶恐之色。
傅清玄,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地烙印在苏清妤心底。两人相识于年少,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清贫少年,而她是娇贵的大家千金,两人身份悬殊,但她还是对他生了爱慕之情,后来,她得知他钟情的是她的庶妹苏迎雪,心生怨怼,对他做了一些很恶劣的事情。
嫁了人后,苏清妤就没再见过他,但他的事她听得不少,最让她震惊的是,他而立之年便坐上官员梦寐以求的首相之位,先皇驾崩后,年纪八岁的太子御极,他成为托孤重臣,辅佐幼帝理国事。
曾经那个柔顺好说话的贫穷少年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把持权柄的大奸臣。
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紊乱国政,颐指公卿,睚眦必报。
那人兴许是对她怀恨在心,才会故意整治她家。
苏清妤实在不想将他想得太坏,但念头一起便像雪球般越滚越大,若他当真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她岂不是害了自己父母的元凶?
“从今日起,你不许再与你娘家人联系,以免受到牵连,更连累到我们陆家。”陆文旻沉声道。
苏清妤正因自己的想法而心头泛寒,听了陆文旻略带警告的话语,心中更是冰凉凉的,仿佛泡在冰水之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夫妻大概也逃不过这句千古谚语。
“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苏清妤神情恍惚道。
***
短短几日,苏清妤这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便深刻地明白,何为世态炎凉。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自从她父亲出事后,以往那些来攀亲戚拉关系的如今连面也不见一个,甚至把她们这里当做蛇窟虎穴,避之唯恐不及。
苏清妤倒也不怪他们,毕竟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让她心生绝望的是,这几日她为自己家里人哭红了双眼,陆家的老太太与陆文旻并未说多少安慰的话,只反复地叮嘱她在这要紧关头千万不要与娘家人来往,陆老太太担心她偷跑出去,更是暗暗派人盯紧了她。
苏清妤忍不住对陆文旻心生了恨意,他也不看看他有今日都是因为谁。
当初他虽然一举中第,得了个探花郎的名号,但他一没后台,二家世贫寒,在这人才济济,满是贵族皇亲的京城若想出头谈何容易?是她的父亲招他为婿,做了他的后台,他才能将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登上这青云梯。
而今,她的父亲出了事,他连一句话都不敢替她父亲辩驳,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受牵连,忙着与她娘家割席,这般薄情寡义的男人,她怎么就嫁给了他?
“当初父亲就不该招他为婿的。”苏清妤紧紧捏着拳头,红了眼眸。
自嫁给陆文旻以来,苏清妤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不满情绪。以往两人虽谈不上有多么恩爱,但也从此没有闹过龃龉。
“小姐,您别说这样的话了,要是被姑爷听到了,不知又闹出什么事来。”正替苏清妤卸去晚妆的侍女元冬连忙提醒道。
“元冬,我心中甚苦。”苏清妤声音哽咽,娘家的失势让她挺直的腰杆忍不住微微弯曲起来,长期以来维持的端庄持重成为一种负担,她此刻只想卸下负担,大闹一场,疯一场,却又不知道如何去闹,如何去发疯。自小所受的礼仪规训,让她只做得到和元冬抱怨几句。
“夫人早些歇息吧,我今夜去书房睡。”
陆文旻回房了,但只是立于门口看着苏清妤。
苏清妤目光盯着镜面,未发一语,也不看他。
兴许是心中有愧,陆文旻并没有指责她的失礼,无声离去。
陆文旻容貌英俊,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苏清妤也曾有过心动的时候,但此刻她对他只剩了厌恶。想起那张脸,就厌恶至极。
就在这时,另一张脸突然涌现在她的脑海取代了陆文旻的脸。颜如春花,清雅绝伦,让人没由来得心生怀念。
苏清妤心口倏地一沉,仿佛有一只手,在拖拽着她堕入更可怕的深渊。
***
相府,大门口。
不远处槐树下,停着一顶青帷小轿,看守大门的门子时不时地探首去看。
小轿已经停在那里有些许时候,而且一看便知是妇人坐的。
傅清玄已过而立之年,却不曾娶妻纳妾,府中除了一众仆妇丫鬟,就没别的女人踏足过,底下的人虽不敢妄议主子,但心里都不免怀疑他有断袖之癖,这会儿见有女人找上门,心中可不充满了好奇与费解。
门子等了会儿,见轿子里终于走出来一妇人,衣着华丽,举止庄重,只是愁容满面。虽是年轻貌美,却梳着已婚妇女的发饰,看着像是官员勋贵的夫人。
门子一惊,他们相爷不会和有夫之妇搅合在一起了吧?他连忙将身子往门后一躲,担心给自家主子招来麻烦,也给自己招麻烦。
苏清妤一出轿子,看到那巍峨威严,气势恢宏的相府大门,一颗滚烫激动的心顷刻间像是冻住一般,而后彻底恢复了冷静。
她是趁着陆老太太不备偷偷跑出来的,这几日她待在府里孤立无援,一想到自己的家人下在大牢之中,内心便有如火煎刀割,急病乱投医般寻到相府来,想要求傅清玄放过她娘家人。
但冷静一想,他一日理万机的相爷怎么可能愿意见她一介深闺妇人,就算愿意见,与有夫之妇也应该避嫌。
且事已成定局,她求他有何用?她真是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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